历史现场与萧军《延安日记》

2015-03-23 05:03秋石
粤海风 2015年1期
关键词:萧军丁玲延安

萧军《延安日记》(1940—1945)的香港版,由牛津大学出版社2013年7月出版,一时间引发了大陆读书界一些研究人士的骚动。用趋之若鹜这个成语来形容一些人对萧军《延安日记》的态度,以及歪解倒置的一些见解,一点也不为过。实际上,萧军的日记纯属私人日记的范畴,是一种想说就说,想发泄就发泄的记录方式。它,代表的是个人的情感与想法,个人的喜怒哀乐,个人对时局对周遭人与事物的看法。因而,谁也无法保证这种私人日记是否真实地、完整地反映了历史。如果一个人带着某种偏见,或者把自己置身于一种至高无上的救世主的地位,那么他记录的日记的真实性和完整性就要打折扣了。一个历史唯物主义者,一位严谨的学者应持的态度是:解读个人的日记,一是要同真实的历史现场相结合,而不是单纯从日记内容中寻找什么“真实”;更不能带有任何偏见,或者以一种先入为主的猎奇目光进行所谓的“探寻”。二是要同日记主人的经历与晚年的反思相结合。客观的现实是,绝大部分人进入晚年后,在回顾自己的一生时,基本上会有一个清晰的、理智的反思。以巴金先生为例,其晚年撰写的《随想录》与《再思录》,为我们指明了准确地、完整地解读历史的方向。

对于香港牛津版的萧军《延安日记》,《南方周末》《文汇读书周报》《粤海风》杂志等名报名刊纷纷发表评论,其中,《南方周末》与《文汇读书周报》均醒目地推出整版评述文章。《文汇读书周报》还从头版头条以配毛泽东致萧军信手迹及萧军在延安窑洞里的照片,并以《〈萧军延安日记〉里的牢骚与责难》的醒目标题,延伸至五版的《特稿》整版刊发;《南方周末》在其2014年4月17日的24版“往事”栏整版刊发《〈延安日记〉里的萧军与毛泽东》。

在这里,笔者无意对社会上一些人有关萧军《延安日记》的真伪程度的争论予以置评。作为一名当初与萧军先生以不打不相识的方式交往了九年(至其逝世,并在京西八宝山为其送行),并且作过多次长谈,还读过他的大部分公开出版物,以及他在获得新生后写下的几乎所有的文字,与大量相关史料的晚辈,作一些必要的比较、剖析。

笔者认为,2014年5月23日第1516号《文汇读书周报》刊登的、由长期研究延安文艺运动的上海文史学者朱鸿召先生所撰写的《萧军〈延安日记〉里的牢骚与责难》一文,评析比较客观和实事求是。

朱鸿召先生指出:

……牛津版《延安日记》单独印行,夺人耳目,有一种把延安那段生活放大定格的出版效果。问题是,仅从这些日记内容出发,无论是对延安辩难,还是为延安辩护,这都是就事论事,见树而未见树林。

此树林者,就是萧军延安日记对身边人物如何品评?对自己如何定位?延安文人们对延安生活如何观感?不谈这些,只从萧军日记中捡拾只言片语,则贬之乏力,赞之无益。

朱鸿召先生在其文中告诉了我们一个真实的延安时期的萧军。他写道:

在延安期间,萧军以职业作家身份,常住杨家岭后沟、蓝家坪文化协会(简称“文协”)和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延安分会(简称“文抗”),整风运动后期,一度辞去公职,下乡村居,不久被劝回延安,住在桥儿沟的鲁迅艺术文学院。住家写作,是萧军在延安的日常工作,没有具体任务要求,也没有什么时间限制,行为自由,言论自由。平时交往中,他结交最多的是文艺界人士,以及东北老乡,因为结交毛泽东的关系,得以结识一些党政军要员。萧军行伍出身,粗中有细,每次交往都会在日记中留下印记。在这些结识交往的延安人物中,能够被他瞧得起的,还真不多;被他称赞的,少之又少。

朝夕相处的文艺界人士中,萧军自觉是鹤立鸡群,睥睨众小。

朱鸿召先生对萧军的画像,比较形象而又得体。

观其一生,萧军也是有理想、有信仰的现代著名作家,而且还是一个处处、事事、时时崇尚革命与造反的人。但他的方式,也就是他的行为,与具有平民思想的巴金先生并不相同:他是以一种导师、先觉者、引路人(甚至试图引导中国共产党及其领袖)的身份去进行实践的。他是想说就说的,既不欺骗自己,也不欺骗他人,而其中有夸大个人作用或失实之处,也是在所难免。

萧军1941年8月19日日记辨析

针对当前的相关评述,笔者就萧军写于1941年8月19日的日记,结合历史现场,作一些必要的评析。

在1941年8月19日写于延安的日记中,萧军在论及“十年来我在中国做了一些什么呢?”时,给自己作了气冲斗牛的总结。萧军写道:

1.哈尔滨时代——我复兴和领导提高那地方的文化运动,给人以勇气,影响了若干朋友(用我生活的意志和胆量)救出了萧红,教育了罗烽、白朗、舒群、黄田以及一些朋友。我在他们群队中是一颗引路的星。

2.青岛时代——完成《八月的乡村》。影响了刘鲁华、元泰等一些青年学生,而后走向革命的路。

3.上海时代——以《八月的乡村》给中国文坛和时代开了一个新起点,以我的艺术给了中国文坛的提高。是鲁迅先生见得后继者的欢喜。国际(尤其日本)因我的作品而使中国文艺提高了国际地位。《译文》,《作家》,《海燕》,《中流》等刊物,因我鼓动与援助的力量,得以复刊,出刊和继续。鲁迅逝世时,因我之力而争得了诸事,担任指挥入墓,纪念集底全部编辑。八一三事变后,支持胡风办《七月》一直到武汉。《八月的乡村》引激了“七七”抗战。

4.武汉时代——拒捕,支持胡风办《七月》。

5.临汾时代——帮助学生安全到吉县,安慰、教育、鼓励他们。

6.第一次到延安——在招待席上,我坦然指出那是共产党人文化教养应该补充(这是正确的)。

7.兰州——作了启蒙运动,编报纸,讲演(五十天)。

8.成都二年——编《新民报·新民谈座》,反应诸种事实,训练青年作家,与各报纸战斗,参加各种社会集会讲演,各大学开座谈会,讲演,与无政府主义者斗争,支持文抗,编会报,影响自由主义者、教授、学生等,与青年通信,援助他们来延安。出《侧面》指出山西的腐败。

9.延安时代——

*第一次鲁迅先生纪念会上指出延安的缺点,参加各处讲演,发起并完成、参加文艺小组十二次巡回座谈会,解决若干文艺人生问题。

*发起文艺月会,团结延安作家,提高批评风气。

*编辑《文艺月报》,第一个打击俄国贩子萧三,以及一些不正的倾向。第二打击何其芳的左倾幼稚病,立波恶劣作品的影响,雪苇的“形式主义”,周杨的“官僚主义”。

*和毛泽东谈话,发动了他们反“主观主义”“形式主义”,建立“普遍检查制度”。

*代李又然、高阳、张仃、杜矢甲、冯雪峰、罗烽、舒群、艾青等伸冤。他们又被理解了,陈云亲自和他们谈话,使党整个起了很大的动荡。一些有用的人被理解,被吸收了。

*攻击了党个别的缺点使他们有校正的机会,改建文抗,建立平等制度,提高数人文化上的地位,使过去被侮辱与损害的全有扬眉吐气和工作的机会,我是他们的保护者。改善他们物质和精神生活,使中间小官僚主义(刘白羽、艾思奇)等等不能特殊化与操纵。提倡法治精神,科学方法……

*建立鲁迅研究会,发扬影响,编辑丛书。

*建立星期文艺学园,造就失学文艺爱好青年。

*号召“九一八文艺社”。

*使文艺作者与军政高级人物结合,从此理解,提高他们的地位。

*募捐建立文抗作家俱乐部,使天才美术家得以工作,解除苦闷。

*提出人所不敢用的人(陈布文)来工作。

*扫荡谣言,扶植善良,平抑冤屈,主持正义公理,和党方面不正的倾向战斗,不避利害……使延安文艺不独开展,而且一般的风气和政策全有了新的好的转变——这就是我到延安的工作的结果和影响。这是毫没有夸张的。

很显然,日记中的萧军,显得不够有自知之明。当然,在进入晚年后,萧军先生也有一些自省,包括深刻的反思。

这则日记中提及的1、2两点内容,就显得比较过,也不太符合史实。其一,关于“救出了萧红”,当时的史实是:营救萧红乃是一整个团队的作用,而且,最早去探望萧红给以温暖、勇气的,也并非是萧军而是舒群等人[1],更有在这之前收留萧军并提供食宿,主持策划营救萧红计划的《国际协报》副刊主编老斐。萧军,以及萧军东北陆军讲武堂战友方未艾等人,是随后加入到这个营救团队的。他一开始以自己一无所有加以推脱:“我明知我没有半些力量帮助你,我又何必那样沽名的假慈悲啊!所以馨君他们要我一同到你那里去时,我全推却了。”[2]萧红脱险后,先是老斐一家热情接待了这个挺着大肚子的落魄女子(萧军也住在一起),[3]尔后,在这之前与萧红已有肌肤之亲的萧军,[4]水到渠成地与之结为夫妇,从而解脱了萧红的窘境。至于萧军称“我复兴和领导提高那些地方的文化运动”、“我在他们群队中是一颗引路的星”“教育了罗烽、白朗、舒群、黄田……”的说法,也有过头之处。若非地下党,如披着伪满警署警佐外衣的地下党员黄田,用自己的住处“牵牛房”做活动的场所[5],也就难以产生萧军这颗“引路的星”。

论及《八月的乡村》,笔者以为,它确乎是中国,乃至世界上最早描写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革命武装反抗外来法西斯入侵的战争题材的作品。但是, “七七”全民抗战,是日寇肆无忌惮扩大对华入侵战火,全中国四万万五千万同胞同仇敌忾坚决抵抗才“引激”的。应当说这是历史的必然,中华民族根性的必然:古往今来,任何外来入侵,必然会“引激”被侵略的人民与民族的反抗。中国如此,世界上其他国家同样如此。因而,《八月的乡村》只不过是其中的一把火而已。

至于日记中有关“和毛泽东谈话,发动了他们反‘主观主义‘形式主义”的说法,笔者认为,这同所谓“《八月的乡村》引激了‘七七抗战”的说法,是同出一辙的。因为,这早已在延安党中央、毛泽东们的部署之中了。

萧军做了一些在常人眼中看来很难做到的事情,或者不敢做的事情,他不畏权势,敢于直言说出自己心底的话,包括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大声宣布的在旁人眼中根本实现不了的做“中国第一,世界第一作家”的宏愿,等等,这是他在年轻时的一些狂妄言行。但是,萧军一生的所作所为,同样是为着人民、国家、民族的。诚如1980年2月20日中共中央组织部、中共中央宣传部批复的为萧军平反结论中指出:萧军“是一位有民族气节的革命作家,为人民做过不少有益的工作”。又如萧军上海、延安时期的好友、被萧军在上述日记中讥讽为“形式主义”的刘雪苇,在萧军逝世不多日写下的《记萧军》的悼文中恰如其分指出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他以轻率态度对待,说‘三风‘六风‘九风,我是反感的,但没有对他发言……我对萧军是这样看的:文学成就上,成绩是有的,他是革命中国的重要作家之一,但没能实现他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宣布的‘不仅要做中国第一,还要做世界第一的宏愿。社会发展有规律,个人的存在只是偶然……思想方面,萧军并不完全准确,是用不着说的。至于为人,萧军却是个大写的,有不可及的地方。”[6]

“一个人活着要正直、坦诚,不要欺骗别人,也不要欺骗自己。”[7]这是萧军在其逝世的前一年夏天同外孙女的谈话。也许,这是他最后的人生格言。晚年的他,在即将去见自己的恩师鲁迅先生的前夕,他终于悟到了真谛。他一生都在努力地实践讲真话,尽管有时候所讲的真话不太合时宜,也不合群,甚至显得高不可攀,最终无法实现,一度成为人们议论的话题。但,这毕竟是发自他的肺腑。

关于萧军第一次抵达延安的一些情况

关于萧军第一次抵达延安的情况,牛津版的萧军《延安日记》出版之后,一些评述文章不但与历史脱钩,也与萧军整个延安生涯的亲撰亲述差之甚远,且缺乏相应的时代意识与文史知识。刊登在2014年4月17日《南方周末》“往事”栏,由陈益南先生撰写的《〈延安日记〉里的萧军与毛泽东》这一整版文章,就是错讹较为严重的一例。

先谈其中的一处。

陈益南先生这样写道:

但是,萧军于1941年7月先后给毛泽东写的两封信,尤其是第二封有“通牒”意味的信可能让毛泽东作出了决定:与鲁迅的这位头号弟子进行一次“接谈”。

请问,萧军何以成了“鲁迅的这位头号弟子”?

众所周知,除瞿秋白、茅盾这两位与鲁迅肩并肩共同反对国民党反动当局发动的对左翼文化围剿的亲密战友,冯雪峰可以称得上是一位能够影响鲁迅的战友兼学生(许广平语),即通常人们形容的半师半友。根据与鲁迅先生交往的程度,以及鲁迅生前的评价,笔者以为,远在萧军之前的著名作家、称得上鲁迅的学生的有三位。

先谈丁玲。

丁玲成名很早,而且与中共早期领导人瞿秋白、张闻天等有来往,还认识李达等多位中共“一大”代表。丁玲加入“左联”后,主编过“左联”机关刊物《北斗》,担任过“左联”负责人,是著名的“左联”五烈士之一胡也频的妻子。丁玲遭国民党绑架、囚禁后,鲁迅联合宋庆龄、蔡元培等国内外知名人士发表营救丁玲的宣言书,还撰文痛斥国民党对丁玲的迫害。在听到丁玲被害的谎讯后,鲁迅先生写下了《悼丁君》的诗。诗曰:如磐夜气压重楼,剪柳春风导九秋。瑶瑟凝尘清怨绝,可怜无女耀高丘。而且,丁玲是逃离国民党囚笼后,第一个进入陕北红军根据地的国统区左翼作家。为此,毛泽东在保安设宴款待了她,并为她写下了《临江仙》一词,称誉她为“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

丁玲之后是叶紫。

上述两位左翼作家的成就都在萧军之上,而且都是共产党员,与萧军不同的是,他们的成长与成名是在鲁迅扶掖之前。

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文坛知晓的鲁迅学生是胡风。只有胡风,才可以称得上是鲁迅先生的头号弟子。他是继瞿秋白、茅盾、冯雪峰之后,与鲁迅一起挺立潮头反对国民党的文化围剿的斗士,而且几乎是形影不离。鲁迅有什么事,也总是会委托胡风去办。如考察刚到上海的二萧,如日本友人鹿地亘选编鲁迅作品集,受鲁迅委托,懂日文的胡风前往指导具体翻译。“七七”抗战全面爆发后,是胡风主编的《七月》,将当年围聚在鲁迅身边的那些战友、学生,及与鲁迅交往过的进步人士,无论是进入延安、深入敌后的,还是留在国统区、远走香港南洋等地的,重新团结在了一起。那篇著名的毛泽东《论鲁迅》的讲演稿,就是胡风慧眼独具,及时予以发表的。

再有一位,虽说没有萧军那样名气“响”,可他早在1927年10月鲁迅自广州刚到上海时就与鲁迅有了来往,并两次现场记录鲁迅在劳动大学与立达学园的讲演,代鲁迅、茅盾编辑过《译文》《文学》杂志的,就是著名翻译家、编辑家黄源先生。在相当一段时间,他与鲁迅隔三岔五地会面商谈《文学》《译文》的编务工作。有时,商讨编务问题晚了,黄源便在大陆新村鲁迅先生的家中与鲁迅先生一起进餐。

《〈延安日记〉里的萧军与毛泽东》一文,笔者认为,最不靠谱的是以下两段话:

萧军第一次到延安,是与丁玲等人在1938年3月从山西去西安的途中,而当时,毛泽东与萧军之间,显然还没有个人的接触。1940年6月,萧军第二次进入延安,并在此工作生活了五年多,直至抗战胜利。这期间,萧军与毛泽东有了多次交往。

不过,萧军第一次与毛泽东的交往,却并非是他初到延安之际,而是在一年多之后。

……

于是,1941年7月8日,萧军给毛泽东写了一信,请毛泽东与他谈一次话,他要向毛反映自己的看法,并寄希望于毛泽东能解决这些问题。萧军过去从未同毛泽东有过个人接触。

要先替陈益南先生纠正一个史实错讹:萧军第一次到延安,并非是与丁玲等人在1938年3月从山西去西安的途中。丁玲领导的西北战地服务团,包括萧红在内的一些作家,从运城坐火车去西安。萧军为了到五台前线打小鬼子,徒步从运城出发,风餐露宿近二十天,然后进入延安。而丁玲则是在率领“西战团”抵达西安约半个月后,为了解决跟国民党方面日趋严重的蓄意摩擦与更多的限制措施,坐八路军军车去延安向党中央毛泽东汇报工作,从而遇见萧军的。

通读《〈延安日记〉里的萧军与毛泽东》一文,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摆在了我们的面前:是否真的如陈益南先生在其文中反复强调的:在1941年7月8日之前“萧军过去从未同毛泽东有过个人接触”,或者说萧军1938年3月21日第一次进入延安时“毛泽东与萧军之间,显然还没有个人的接触”呢?

非也!历史的真实并非是陈益南先生臆测的那样。

陈益南先生的评析,无疑是就事论事,见树而未见树林。

在延安,凡是与鲁迅有过来往的人,无论是受过鲁迅帮助的,还是受过鲁迅批评的人,毛泽东都要与之会面、谈话,乃至主动登门拜访。这其中,当数那个桀骜不驯、处处要平等要自由的萧军尤甚。

萧军先后两度进入延安。

第一次进入延安,是在1938年的3月下旬,前后呆了不过十来天的时间。本意要去五台前线打日本鬼子的萧军,在来延安汇报工作的丁玲、聂绀弩的劝说下,最后去了西安,欲图修补与萧红的裂痕。

第二次进入延安,则是在1940年6月14日,偕妻女一同进入,前后共呆了五年半的时间。在这五年半中,既有他去毛泽东处诉苦鸣“屈”,也有毛泽东上门看望他。在延安毛泽东先后十次致信于他,循循善诱,无微不至,也不因其说了许许多多过火的话,乃至要和共产党平起平坐(系指“我一支笔要管两个党”狂妄之说)的一些话而薄待他,给萧军的一生都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影响。

萧军于1938年3月21日首抵延安,次日,毛泽东即从前去汇报工作的丁玲处获知了这一消息。毛泽东很想见见这位当年的鲁迅学生、《八月的乡村》的作者,就派秘书和培元先到边区招待所探望萧军,问他愿不愿意去见毛泽东。萧军则回答说:“我打算去五台打游击,到延安是路过,住不了几天,毛主席公务很忙,我就不去打扰了!”

和培元回去后,丁玲劝说开了萧军:“既然到了延安,机会难得,毛主席热情相邀,还是去见见吧!”

然而,没及萧军前往,一天上午,毛泽东亲自到招待所看望萧军来了。同时会见的有何思敬、丁玲、聂绀弩等人,毛泽东还请大家在招待所共进午餐。毛主席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以及礼贤下士、谦恭友好的态度,令萧军自内心深受感动,同时自觉非常惭愧。与毛主席相比,自己年轻气傲过于渺小了。尤其是当他听说在陕北公学举行的鲁迅逝世一周年纪念大会上,毛泽东作《论鲁迅》讲话时对鲁迅的高度评价,而且,毛泽东在讲话中还引用了鲁迅给他和萧红信中的一段话,他更是激动不已。

关于毛泽东首次会面主动探望萧军并宴请他一事,有另一位当事人的回忆文字为证。曾被鲁迅批评过的原“左联”负责人之一的徐懋庸,后来在《我和毛主席的一些接触》一文中有过较为详细的描述。徐懋庸写道(据徐回忆,是“一天晚上”,而且,毛泽东探望的也不止萧军一个人):

大约在三月中旬之末,由于何思敬、萧军等人也到了延安,原来从延安带了一个战地服务团到山西的丁玲等也回来了。有一天晚上,由毛泽东以及康生、张闻天、张国焘出面,代表党中央和边区政府举行一次宴会,欢迎包括我在内的七八个新到延安的文化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毛主席,只觉得他态度平易近人,但比我一月间在洪洞县八路军总部见到的朱总司令潇洒得多。这一次他没有当众演说,欢迎词则由张国焘作的,他提到了我翻译的《斯大林传》,夸奖了几句。然后让我们被邀请的人发言,大家谦让,推来推去,要我先讲,我就讲了几句,主要是讲到延安以后的感觉,特别强调延安的人与人的关系与上海不同,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制度使得是非容易分清并能增强团结,不像上海那样,很多嘁嘁嚓嚓,是非难分,不易团结,也联系了上海两个口号之争的问题,说自己虽然觉得有错误,但是非的界限还是很糊涂,所以要在延安很好学习。接着是丁玲报告了战地服务团工作的经过。然后是萧军发言,主要意思是不同意延安的文艺为政治服务的方针,说是把文艺的水平降低了。最后康生作了长篇讲话,阐述党的文艺政策,中间针对萧军的发言,不指名地批评了一通,萧军竟听不下去,中途退席。[8]

对于萧军的这种认识,同所有延安中共负责人一样,毛泽东这是第一次领教。当萧军于两年后再次进入延安后,无论是在同萧军的个人谈话,还是在以后召开的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发言中,毛泽东又多次领教到了。但毛泽东从来不曾因此为难过萧军,更未在公众场合批评过萧军一句。毛泽东采用的方式是礼贤下士,循循善诱。也许毛泽东从已经见到的鲁迅书信中,或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了这位辽东汉子的秉性。

4月1日,陕北公学举行了第二届开学典礼,萧军应邀参加。在会场上他又遇到了毛泽东。会后,他与毛泽东、陈云、李富春、校长成仿吾等领导同志在操场上一起会餐。没有凳子,大家站在桌子周围,用一个大碗盛着酒,你一口我一口地轮流喝着酒。那一日,空中刮着大风,尘土飞扬,大家都有说有笑地满不在乎。[9]

萧军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气氛,尤其是人不分贵贱上下的平等地位。

说起来,萧军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人。这是因为,他对我们这个祖国、这个民族,以及中国共产党和他的领袖们有着深厚的感情。

长期从事延安文艺运动研究,主编《延安作家》及参与主编《延安诗人》等珍贵文献资料丛书的程远先生,在其亲笔撰写的《萧军在延安二三事》一文中告诉我们:

……在陕甘宁边区政府礼堂召开边区参政会,主持会议的人邀萧军讲话,宣布说:“请萧军先生讲话。”本来称“先生”是一种尊称,却没料到这使萧军感到委屈,他登上讲台首先慷慨陈词:“我不是先生,是同志。狭隘地讲,我不是布尔什维克(指他在组织上没有加入中国共产党——秋石注),广泛地讲,我是个布尔什维克!”……[10]

在1979年3月28日撰稿,“六月七日改讫”的《在上海拉都路我们曾经住过的故址和三张画片》一文中,萧军这样写道:

我以为一个真正的、严肃的,不自满的作家,以至一个有了伟大成就的伟大作家,应该没有一个人是满足于自己的已有成就的罢?[11]

1981年夏天,在美国爱荷华国际写作中心举行的一次“中国座谈会”上,当有人用西方人的眼光及其惯有思维问及“中国共产党犯了那么些错误,你们为什么不换一个党啊?”的挑衅性问题时,萧军是这样回答的:

中国共产党虽然犯了错误,但是她最大的功劳,是带领民众奋斗了几十年,牺牲了那么多优秀的战士,使祖国独立了,民族解放了,人民翻身了,你找不出一个党来代替共产党,当然我就要拥护共产党,我是她五十多年的老群众啊!批评是批评,鼓掌还是要鼓掌的。[12]

1984年9月26日上午,在新疆师范大学举行的座谈会上,谈及他当年在延安同刘白羽、丁玲等人的冲突时,他异常诚恳地作了反省:

我说:我也不好啊!一个巴掌拍不响啊!我那时候年轻,意气太重,张口就批评!当然,今天就不这样了,“人老奸马老猾了!”……[13]

进入晚年后,乃至在临终前夕,在包括同我本人的多次谈话中,萧军不止一次强调说,他交人视友的原则,是以鲁迅为底线与特定基准的,包括他同毛泽东、彭真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交往与友谊。

诚如他1987年6月20日在海军总医院病房内与家人们所说的话:

我之所以和彭真同志、毛泽东相交,首先,他们不是按一般的作家来看待我的,我也不是按一般的政治领袖来看待他们的……

“共信不立,互信不生;互信不胜,团结不固”。正因为他们二位对鲁迅先生有着深刻的认识,而且十分尊重,鲁迅先生对中国共产党也有着充分的认识的。我们的友情,是建立在“鲁迅关系”上的,才可能有这样的理解和久远。

萧军还强调说,在延安,他从来不曾受到过官方组织的对他的批判或斗争,即使是他在为王实味遭遇的不公仗义执言后,也仅仅是一些群众、一些平时“看不惯”自己的作家文人,与自己之间爆发的激烈冲突而已。“当然,我也好斗。”萧军还检讨道,“那时自己过于年少气盛,一有想不通的问题,便去毛主席那里倾诉、发泄,打搅了他的工作……”

在其逝世半年前与我之间进行的一次较长时间的谈话中,听说我要做返回江南水乡工作的调动事宜,深知有一定难度的他告诫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动摇对中国共产党、对自己的祖国的忠诚信仰。[14]次日晚,我再次来到萧军的“蜗蜗居”,应我的请求,萧军提笔在1948年时的哈尔滨老友、原第三国际情报员、黑龙江省文联、作协负责人关沫南致居住在苏州的中国作协副主席陆文夫同志的信上(有关我南返回苏州工作的事宜),欣然提笔写下了如下一段话:

文夫同志:

我也求一份“人情”,希望您在可能的范围内,给贺金祥同志以大力协助,果所至盼者。祝

好!

萧军    1987.12.10

注释

[1] 姜德明著《听舒群谈萧红》,收入2011年5月东方出版社出版、王观泉主编的《怀念萧红》一书。

[2] [4] 萧军著《烛心》,收入1933年10月哈尔滨五画出版社出版的三郎、悄吟合著的散文小说合集《跋涉》。

[3] 黄淑英口述,萧耘整理《二萧与裴馨园》,原载1982年第4辑《东北现代文学史料》。

[5] 袁时洁著《悼念萧军》,又见王德芬著《萧军年谱·1932年》,均收入1990年10月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萧军纪念集》。

[6] 见《萧军纪念集》157—160页、640页。

[7] 朱奇志《雨中,我的思念》,收入《萧军纪念集》。

[8]本文节选自20世纪80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新文学史料丛 书》之一的《徐懋庸回忆录》之《我和毛主席的一些接触》一文,后收入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2年8月出版的《延安作家》一书。

[9] 王德芬著《萧军在延安》,原载1987年第4期《新文学史料》,后收入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2年8月出版的《延安作家》一书。

[10] 见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2年8月出版的《延安作家》一书。

[11] 见1981年6月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萧军近作》一书。

[12] [13] 见内部文本,1986年4月新疆师范大学中文系编的《萧军谈左联》小册子。

[14] 1987年12月9日晚,在其北京后海鸦儿胡同危楼二楼的寓所,萧军与分别多年的笔者之间,进行的一次亲切而又家常式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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