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广杰
(大连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辽宁大连116605)
“父与子”关系是每个民族都存在的一种文化现象,“父与子”的冲突和“父与子”的爱充满了整个文明。希伯来民族最早的文化母题就是“父与子”的母题,它贯穿在希伯来圣经的《创世记》中。《塔木德经》指出:“人为什么在创世纪的第六天才被创造出来呢?这是为了当人傲慢、自大时,上帝可以说,连跳蚤都比你们生得早。”上帝作为“天父”从创世开始就对他即将出世的儿子——人类抱有成见。很多《圣经》典故也隐含着“父与子”的主题,例如亚当和夏娃因偷吃禁果而遭到放逐、受到惩罚。《创世记》中叙述了上帝与犹太先祖亚伯拉罕订立契约,犹太人成为“上帝拣选的子民”,确立了上帝与犹太人之间特殊的“父与子”关系。后来,上帝又同摩西立约,即著名的“摩西十诫”,上帝与人立约深化了“父与子”的主题。在整个《圣经》中,上帝与犹太人及其后裔的“父与子”的对立矛盾始终未能调适好,以致这种对立成为整个《圣经》的一个中心主题。犹太文学作为犹太文化的一种重要构成必然会生动敏锐地表征犹太文化传统中的“父与子”母题。美国当代最负盛名的犹太作家、197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索尔·贝娄(Saul Bellow 1915-2005)创作的几乎所有长篇小说都隐含着“父与子”主题,这与犹太文化对他的深远影响有很大关系。贝娄从小就接受犹太传统文化教育,学习犹太教经典《塔木德》,四岁就能用希伯来语和意第绪语背诵《创世记》,坚持上犹太人的星期日学校,十三岁时按照犹太人传统在犹太教堂举行犹太成人仪式。贝娄指出:“在我人生最易受影响的时候,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犹太人。那是一份礼物,一份无法争辩的好运气。”[1]犹太传统文化、价值观、人生观都深嵌在贝娄的灵魂中并在其文学作品中呈现出来。短篇小说《银碟》(A Silver Dish 1978)集中表现了犹太文化传统中的“父与子”母题。本文依据“父与子”主题所具有的深刻文化内涵和意义,剖析小说中父与子之间的冲突和爱。
父亲莫里斯与儿子伍迪的冲突首先体现在宗教信仰上。莫里斯十六岁时偷渡到美国,成为第一代犹太移民。莫里斯只读意第绪语的报纸并叮嘱伍迪务必将他葬在犹太人中间。犹太人的民族语言是犹太历史和犹太精神及其文化传统的一部分,由于意第绪语对犹太民族母语的继承,意第绪语已不再是一种纯粹的语言,已成为犹太传统的一部分,“在耶路撒冷的那些极端正统派犹太人中间,用希伯来语代替意第绪语的做法招致了强烈的不满,这并不仅仅是因为这样使用希伯来语过于俗气,而且还因为放弃使用意第绪语被看成是一种对真正的犹太教精神的‘异化’。”[2]莫里斯只读意第绪语的报纸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他对犹太传统的坚持,他要求被埋葬在犹太人中间更表明了他的犹太情结。伍迪母亲的妹夫科夫纳曾是研究犹太法典的学生,后来成为基督教牧师,建立了一个慈善机构。在科夫纳的影响下,伍迪的母亲和两个妹妹都皈依基督教。伍迪从小就受到基督教的熏陶,并当众宣告自己改信基督教。在莫里斯看来,犹太人去基督教的慈善机构的唯一目的就是索取咖啡、腊肉、菠萝罐头、隔天的面包以及牛奶、牛油。莫里斯厌恶基督徒的愚蠢以及宗教和慈善机构的虚伪。科夫纳经常告诫伍迪:“你父亲是个危险的人。……你应该懂得他过的是一种罪恶的生活。”[3]217伍迪的母亲告诉他不要与父亲见面或联系。
父亲莫里斯与儿子伍迪的冲突还体现在价值观上。在犹太生活中,钱已生成和表现出一种特定的文化指令,并影响和决定犹太人对钱的实际行为。通常情况下,钱被视为一种决定生活水平程度的物质力量,但在犹太人眼中,钱的意义不仅决定着生活水平的高低,而且更决定着生活的本质——生活的权利,也就是说犹太人往往视钱为生命的一种根本性的保障力量。[4]莫里斯在异国他乡衣衫褴褛、走家串户的流浪经历势必会使钱在他的生活中居于中心地位。偷渡到美国后,莫里斯采取实用主义立场,不顾一切地追求个人利益和物质享受。在伍迪十四岁时,莫里斯骗走他打工挣的钱后抛弃了妻子和儿女,跟在自己店铺里工作的海琳娜同居。莫里斯跟海琳娜靠一个洗衣作坊式的小店铺维持生计,他经常打打弹子、看看赛马、玩玩扑克赌博。在他去世时,除了一些过时的洗衣机外,什么也没给海琳娜留下。虽然伍迪也注重物质,而且“又高又胖,活像美国物质主义的胜利象征”[3]224,但他的一切感情的中心是这个世界应该是一个充满爱的世界。虽然伍迪宣称自己改变宗教信仰,但对爱的信仰与犹太教的核心思想并无差异,因为整个犹太教历史始终响着这样一个声音:“人占据了历史,承担义务,人通过自己的善行接近上帝。”[5]美国犹太教改革运动最主要的设计师艾撒克·梅耶·怀斯(Isaac Mayer Wise)把犹太教解释为“对上帝的敬畏和对人类的爱”[6]。作为芝加哥的成功商人,伍迪每年都会到世界各地游览,不论是汽车司机、贝都因的牧民,还是东方国家集市上的商人,他都一律平等相待。在乌干达靠近穆奇逊瀑布的地方,他曾看到一头小水牛被一条鳄鱼咬住一只蹄子,随后被拖进了河里。小水牛的父母猜不透发生了什么事情,仿佛在无言地相互询问。“按照他(伍迪)的估计,这里面包含着痛苦;按照他的理解,这里面也有野兽的悲哀。”[3]211只有一个内心充满爱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理解。伍迪一个星期里一半的时间用于照顾一个大家庭的每个成员——妻子、情人、母亲和两个一直未婚的妹妹、父亲以及他的情人。虽然他与妻子已经分居十五年,但每个星期五都会为她采购,有时还得陪她逛街。每个星期五晚上他要和情人住在一起。每个星期六晚上他要陪伴她的母亲和两个妹妹,他一直承担她们的一切费用,有时还得把其中一个妹妹送到精神病疗养院疗养。父亲的生意不好时,他还要接济父亲和海琳娜。父亲住院期间,他每个星期天都要去医院照料他。
四十年前的一个暴风雪之夜,父亲请他陪同前往斯科格隆太太住处借钱。尽管他知道父亲借钱是用于赌博,但因为内心充满爱,伍迪最终同意带父亲去见斯科格隆太太,由此引发小说中父与子冲突的最高潮。斯科格隆太太是一家大规模乳制品企业老板的遗孀,她笃信基督教并资助科夫纳建立基督教的慈善机构,她资助伍迪在神学院学习两年。他们到达斯科格隆太太家并表明来意后,斯科格隆太太要到楼上祈祷上帝给她启示。她和仆人离开大厅后,莫里斯撬开橱柜取出一只银碟并把它塞进内裤里。伍迪要求父亲把银碟放回原处,遭到父亲的拒绝后,“伍迪不由自主地朝他猛扑下去,和他撕扭起来。他紧紧抓住父亲,一只脚伸到他的身后,将他逼得走投无路,这真是大逆不道。……伍迪使出了他在西部电影里学来并且曾在操场上用过的招数,一下子将他父亲摔倒,两人一起跌在地上。……即使他已经把父亲摔倒在地,但是这样压在他那结实的肚子上是无济于事的,他不可能把手伸进他的裤带里将银碟拿出来”[3]235。伍迪无法从父亲那里取回银碟,不仅由于实际原因,也有象征原因[7]。在“父与子”冲突中,“‘父’代表了一切权威与压力——既是公众社会的,也是个人家庭的,既是理性的,也是非理性的”[8]。在犹太文化传统中,父亲在家里处于主导地位,他强烈要求孩子按照他的模式生存下去。伍迪竟敢动手打父亲,这使莫里斯大为震怒。莫里斯藏匿银碟的位置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弗洛伊德阐述的“俄底浦斯情结”学说,即认为由于“子”具有一种恋母情结而对“父”提出挑战,产生“父与子”的冲突。这次“父与子”的冲突更是莫里斯与伍迪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的激烈对峙。伍迪“不愿意欺骗斯科格隆太太,她对我们那么好心肠”“好心肠?”“好心肠”“心肠也有它的标价”[3]239。父子的对话表明莫里斯早已奉行金钱是衡量一切的标准的原则。后来斯科格隆太太回到大厅并允诺借钱给父亲,伍迪跟她一起去她的办公室开支票并为莫里斯祈祷,伍迪故意拖延时间为了给父亲放回银碟的机会,但父亲最终也没放回银碟。
《银碟》开篇第一句话:“人死了,你该怎么办呢?我这里说的是一个老父亲的死”[3]210,表明儿子对失去父亲的深切哀痛和不知所措。莫里斯与伍迪有许多相似之处,两人都体格结实,性格粗俗,年轻时都劲头十足,都喜爱冒险。伍迪曾携带一包大麻骗过海关的检查员。他并不想做什么坏事,只是不喜欢完全受法律的约束。伍迪改信基督教后,在慈善救济机构充当看管房屋的打杂工,他常常撬开储藏室的锁,拿点菠萝罐头,用小刀从大块的腊肉上割下几小块。他曾问自己:“就真的那么饿吗?不,他只是喜欢斗气罢了。”[3]217这与莫里斯偷盗银碟的心理类似,他们认为这是一个自尊心的问题。尽管四十多年以来父子一直没有停止过争吵,但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密,感情越来越深。父亲不喜欢讲大道理,而始终为伍迪指出一个目标:豁达乐观,精神饱满,保持本色,讨人喜欢,不要相信什么原则[3]240。对于父亲来说,根本不存在诚实不诚实的问题,他只讲求世俗的需要。伍迪跟父亲“在一起总感到轻松愉快,不必为宗教和那些玄妙的理论等等操心烦恼”[3]227。伍迪是神学院里一年级的学生时,当妓女请求他拉些生意时,他觉得为她们拉拉皮条,从两边讨点小费也没有什么不好。即使如此,他依然怀有这个世界必会充满爱的宗教信仰。伍德罗(伍迪的爱称)过着一种双重生活,既圣洁虔诚,又亵渎神明。父亲偷盗银碟直接导致儿子被神学院开除并不得不开始独自谋生,父亲认为这对他大有益处,因为他根本受不了神学院的虚伪,更做不了基督教的牧师。伍迪后来成为芝加哥成功的商人,同时他又是一个克尽职责的儿子和兄长。他的母亲和两个妹妹却完全依靠别人赡养,也没能充分享受人生的乐趣。
父亲认为儿子唯一的弱点就是他毫不自私,他责备伍迪:“你承担的义务太多了。”[3]240其实,“伍迪正是因为父亲自私才会这么爱他。一般说来,自私的人总是最被别人爱。你克勤克俭,他们却得其所哉,而你却因此爱他们。你对他们献出你的爱”[3]240。在莫里斯去世的早晨,伍迪走进病房时看见父亲试图把插在皮肤下的输液针拔出来。于是伍迪脱掉鞋子,爬到床上,用双臂抱住挣扎着的父亲,然后两人便撕扭起来,正像那次在斯科格隆太太的客厅里的情形一样,但父子两次搏斗的寓意大相径庭。对银碟的争夺隐含着俄底浦斯式的竞争,儿子试图挑战父亲的权威以明确自己的男性自主权。与此相反,“在医院里,伍迪与父亲的搏斗或拥抱不仅丝毫不具备男性自我主张的因素,而且它是‘女性的’无私的最高表现形式”[9]。完全出于对父亲的爱让伍迪紧紧抱住父亲。与父亲的两次搏斗,这一次儿子也失败了,父亲已悄然投入死神的怀抱。在国际恐怖主义和毫无顾忌的枪杀事件横行的时代,居丧似乎毫无意义,尤其对于一位饱经世故的芝加哥商人来说,但伍迪确实为老父亲居丧。他到殡仪馆停灵的大厅亲手为父亲的遗体穿上衬衫,父亲下葬后,他没用推土机,而是亲自将土铲入墓穴,一铲一铲地尽到做儿子的最后责任。父亲去世后,伍迪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真正体会到了悲哀的滋味。
作为一名犹太裔作家,贝娄承袭了某些犹太文化传统,在创作中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某些恒定的犹太文化要素,不仅发展了犹太民族特有的历史命题,而且也深刻探讨和揭示了人类的生存境遇。在《银碟》的结尾,伍迪质疑“生活究竟是什么呢,父亲?”[3]245整部小说其实是一位年届六十的老人在埋葬老父亲后的一个星期日对父亲和自己的一生的回忆和思考。这也是贝娄一直探索的问题,他希望自己的创作“能有一种更加广泛、更加灵活、更加丰富、更有条理、更为全面的叙述,阐明人类究竟是什么,我们是谁,活着为什么等等问题。”[10]因此贝娄在运用“父与子”母题呈现父与子之间的冲突和爱时,不仅写实性地反映美国犹太移民的生活,更是借用“父与子”母题的关系程式与内涵去理解和分析当代文明、去深切关注个人在社会中的命运。这使他的作品既表现了深厚的犹太文化内涵,又超越了犹太民族属性,具有了世界性的普遍意义。
[1]CRONIN G S B.Conversations with Saul Bellow[C].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1994:92.
[2]摩迪凯·开普兰.犹太教:一种文明[M].黄福武,张立改,译.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2:223.
[3]宋兆霖.索尔·贝娄全集:第十二卷[M].聂振雄,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4]刘洪一.犹太文化要义[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220.
[5]傅有德.现代犹太哲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231.
[6]张倩红.困顿与再生——犹太文化的现代化[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247.
[7]KNIGHT K F.The Rhetoric of Bellow’s Woody Selbst:Religion and Irony[J].Saul Bellow Journal 8(1989):42.
[8]刘洪一.走向文化诗学:美国犹太小说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113.
[9] BACH G,CRONIN G L.Small Planets:Saul Bellow and the Art of Short Fiction[M].Michigan:Michigan State UP,2002:235.
[10]王宁.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谈创作[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4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