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周扬的新文学观——以《新文学运动史讲义提纲》为例

2015-03-21 11:40姚龙雪李继凯
城市学刊 2015年6期
关键词:周扬新文学大众化

姚龙雪,李继凯



论周扬的新文学观——以《新文学运动史讲义提纲》为例

姚龙雪,李继凯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西安 710062)

周扬在新文学史上的地位相当特殊,一方面他常以毛泽东代言人的身份出现,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位有独立思想的文学理论家。这样的一个双重身份使得他的文学思想时常呈现出悖论和矛盾,所以他的文学理论,在契合主流意识形态的同时又有较为独特的见解。贯穿他《新文学运动史讲义提纲》的两条主线:现实主义和大众化,这是周扬新文学观的主要构成要素,也是左翼文学的两大批评标准。但周扬在围绕这两条主线论述的过程中有时也能挣脱左翼文学观念对他的束缚,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独立的学术品格。

现实主义;大众化;左翼文学

周扬的《新文学运动史讲义提纲》(简称《提纲》)是1939年到1940年间他在延安鲁迅文学艺术院授课的讲稿,虽然当时对文坛影响至深的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尚未正式发表,但我们仍然能够明显看出《提纲》与《新民主主义论》在很多观点上“不谋而合”。本文无意探讨二者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而是关注在这样一个文坛大背景之下,周扬的《提纲》从社会历史角度着眼去论述新文学的合理合法性和必要性。整个《提纲》围绕大众化和现实主义两条主线,这虽然是周扬新文学观的主要构成要素,也是左翼文学的两大批评标准。但周扬既是一位政治家但同时也是一位具有独立品格的学者,正是这样的一个双重身份使得他在言说新文学时呈现出文学与政治的疏离、契合。一边代表主流意识形态的权力话语发言,一边又想挣脱左翼文学观念对他的束缚。

一、现实主义

在我国,现实主义作为一般的现实主义创作精神或方法,在传统文学中已经存在;而现实主义文学思潮则完全是现代的产物,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才出现的现代文化意识的一部分。“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先驱们从文学运动开始之日起,就很自觉地将建立新文学与改造社会、改造国民性的目标联系起来。他们关注民生疾苦,以客观冷静的笔触揭露社会黑暗,崇尚写实。此后问题小说派、乡土文学派也沿着现实主义的路子取得了较高的成就。从20世纪20年代初现实主义文学内部开始分化,一部分作家的文艺思想日益趋于政治化,甚至投入革命战争,直接反映和宣传革命。“五四”现实主义由主要借鉴欧洲与俄国的批判现实主义转向输入苏联的革命现实主义,1928年“革命文学”论争以后,现实主义文学思潮呈畸形发展态势,不仅在创作题材上“政治化”,指导思想上也是政治至上,作品的思想价值和认识价值几乎被其宣传价值所掩盖。30年代“左联”成立以后,尤其是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以后,现实主义备受推崇,至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达到高潮。然而该时期的现实主义却明显不同于20年代,《讲话》要求现实主义文学具有强烈明确的“功能”目标,即“能使人民群众惊醒起来,感奋起来,推动人民群众走向团结和斗争,实行改造自己的环境。”[1]30年代现实主义之所以兴盛,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其适应现实斗争的外部需要,而并非是文学自身发展的内部需要,与当时政治力量的干涉和指导分不开,在促进文学发展的同时却时常被过分拔高。

周扬自投入文学运动起,就积极宣传现实主义,加入左翼文学运动,直至成为党在文化政策上的代言人。《提纲》中,贯穿始终的主线之一便是现实主义。在《提纲》发表之前,周扬就曾发表过多篇文章论述现实主义:《现实的与浪漫的》《现实主义试论》《典型与个性》《现实主义和民主主义》等。在《提纲》中,周扬更是多次以现实主义为标准去评价文学运动和作家作品。

王国维历来强调学术的独立自由,批判中国学术的政治主义和急功近利的偏向。这在文学为政治服务的时代是没有市场的,反而会因此给自己招来谴责。但周扬这样一位政治色彩极浓的理论家却在《提纲》中高度赞扬王国维的贡献,并且将他的地位拔高到“在文学上修养的精湛与见地的精辟上不但五四新文学运动以前无与比肩的,就是以后也很少有人能及他。”[2]周扬能够客观地将王国维的政治思想与文学成就区别开来,是难能可贵的,但他的着眼点和落脚点却是因为王国维涉及到了现实主义而并非其丰富复杂的哲学思想和美学造诣。王国维之伟大是毋庸置疑的,但后人评价其伟大的切入点一般是美学、哲学等,周扬之所以高度评价他,却仅仅是“因为不管他在政治上是保皇党,在哲学上是观念论者,他的文学见解,基本上是现实主义的。”[2]28周扬的关注点局限在王国维的学术思想是否迎合了当时的现实主义大潮。

无独有偶,鲜为人知的黄远庸也被周扬拿来作为正面例子阐述。其政治身份不明朗,据说曾在袁世凯复辟时替帝制张目。这样一个在政治上被诟病的人不被文学史家所重视也不足为怪,但周扬却断定他的文学史地位“正如胡适所说‘是中国革命的预言’”。[2]28究其原因竟然是黄远庸的某些主张是文艺与大众,与现实结合的典范。

论及“五四”新文学运动,周扬判定其一开始就是一场现实主义的文学运动。他的目的是在于证明“目前的文学将要而且一定要顺着现实主义的主流前进”。[3]并且说“五四”时期的新诗的基本精神是现实的、大众的,“这个现实的、大众的精神就是‘五四’以来诗歌上唯一正确的传统,我们所应当继承和发扬的。”[4]谈到鲁迅时,强调他的现实主义发展到新高度后为中国新文学奠定了稳固而不可动摇的基石。“在作品的实践上,差不多所有‘五四’以后的优秀的作品都是现实主义的,反帝反封建的主题在它们里面贯穿着。”[3]226将《狂人日记》《孔乙己》《药》定性为严峻的现实主义的作品,并由此片面地断定在新文学运动初期鲁迅的作品几乎是在创作方面仅有的可贵的收获。罗家伦、俞平伯等人在思想和艺术上的价值远不能企及鲁迅的作品,仅仅是一种史料的价值。他认为“从来文学上的巨人都是两脚坚牢地踏在现实的土壤上的,文学和现实的紧紧的粘合时文学力量的源泉。”[3]152所以他在过分夸大鲁迅地位的同时贬斥现实主义主流之外的其他作家。就鲁迅本身来说,他的伟大也绝不只是在现实主义文学上的成就,他的“立人”思想、他对国民性的批判、他的启蒙性相比其现实主义创作更为复杂和可贵。周扬在这里以现实主义为尺度来评价鲁迅,未免简单化、片面化。

周扬在《讲稿》中反复地强调现实主义,但他所说的现实主义已经明显有别于新文学初期的现实主义,这是一种政治化、功利化的现实主义。“中国的新文学是沿着现实主义的主流发展来的。现实主义和文学的功利性常常连结在一起。……文学上的现实主义,功利主义的主张,正是‘五四’以来新文学的优秀的传统。”[3]236-237“五四”初期的现实主义更多的是在人道主义上反映社会问题,而此时周扬所谓的现实主义则更多的是与民族解放等政治因素绑定起来的“现实主义”,是政治化、功利化的现实主义。他在《艺术教育的改造问题》中强调所谓“现实主义应当具有两个最显著的特点:一个是它以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为基础,这个世界观不是单纯从书本上所能获得的,首先要求作家艺术家直接地去参加群众的实际斗争;再一个是它应当是以大众,即工农兵为主要的对象。”[3]418

二、大众化

文艺大众化在新文学发生之初便已产生,作为现代文学起点的新文化运动,特别是1919年的“五四”运动使得文学影响政治走向的冲动迅速爆发。“五四”时期的启蒙主义文学思潮体现的就是一批先觉的精神界战士对于社会使命的自觉承担,因此他们大都扮演着思想启蒙的角色。新文学运动的先驱者胡适、李大钊、鲁迅、周作人等,他们在提倡语言文字变革的同时,使文学走向现代,走向大众,文艺也因此成为启蒙大众的工具。陈独秀的“国民文学”,周作人的“平民文学”和“文学民众化”都是早期文艺大众化的主张。

“左联”成立后,文艺大众化获得突飞猛进的发展,语言、形式、内容都有新要求和规范。瞿秋白认为创作大众化作品,“要都用现代中国活人的白话来写,尤其无产阶级的话来写”,[5]“至于革命的大众文艺,尤其应当从运用最浅近的新兴阶级的普通话开始”。[5]136要用大众的语言进行创作,向大众学习语言;形式上要运用说书、滩簧等形式;内容上要及时反映当时的革命斗争和政治生活。文艺大众化是左翼文学的核心理论,更多的是寻求文艺如何更好为政治服务的道路,侧重于政治上的启蒙。而且该时期的“大众”内涵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更多的是指一般意义上的普通民众,而30年代以后的“大众”则成了工人阶级、无产阶级、农民阶级的代名词,有着浓厚的阶级色彩。如果说“五四”时期的大众化讨论更多的是知识分子内部自发自觉的运动的话,那30年代以后的大众化运动更多的是受到外部政治势力的干涉和主导,被政治力量裹挟着向前发展。1942年《讲话》发表以后,文艺大众化获得了广泛提倡和飞速发展,成为文学的主流。

周扬作为一个左翼知识分子,多次提倡和参与文艺大众化的讨论。他在1932年发表的《关于文学的大众化》中指出:“只有从大众生活的锻冶场里才能锻冶出大众所理解的文字……文学大众化的主要任务,自然是在提高大众的文化水准,组织大众,鼓动大众。”[3]26-28在《新的现实与文学上的新的任务》中强调为了适应抗战时期大众对文化艺术的需要,更应该继续文艺大众化的路线,只有这样,才能为中国文学开辟出广阔的天地。紧接着在《我们的态度》一文中说艺术与大众的完全结合是一个长期努力的目标。《讲话》发表以后,周扬更加踊跃地提倡文艺大众化,“‘五四’以来,以鲁迅为首的一切进步的革命的文艺工作者,为文艺与现实结合,与广大群众结合,曾做了不少苦心的探索和努力。在解放区……革命文艺已开始真正与广大工农兵群众相结合。”[3]512“文艺大众化”这一关键词几乎贯穿于周扬文集的始终,成为他文学观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周扬的《提纲》的立论根据是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毛泽东说“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就是人民大众反帝反封建的文化,就是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就是中华民族的新文化。”[6]所以周扬在《提纲》开篇就对整个新文学运动史以一个明确的定性,“新文学运动史是一部30年来中国民族斗争社会斗争之反映的历史,是文学服务于民族的大众的解放事业的历史,是文学为更接近现实接近大众而奋斗的历史”,[2]22这即是将整个新文学划定为一个斗争的文化、现实主义的文化、大众的文化。周扬提到“五四”文学革命以前的黄远庸,仅凭他的一句新文学“须与一般之人,生出交涉”[2]28就断定这是文艺与大众结合的主张,有断章取义的嫌疑。这里的“一般之人”是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一般民众,甚至主要是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普通人,而并非周扬所指的工农兵群众。而且周扬所反复提倡的大众文艺,在某种程度上是将知识分子拒于门外的。《提纲》的第二章专门论述新文学运动,认为这场运动是在谋求文学和大众结合的目标之下实行的。由于“五四”时期白话诗的倡导和诗歌内容的平民化,周扬便断定,“五四”初期新诗的基本精神是现实的、大众的,而这个现实的、大众的精神就是“五四”以来诗歌上唯一正确的传统。中国新诗发展到30年代末,初期的白话诗只是一些不成熟的尝试,开创价值远远高于艺术价值。新月诗派、象征诗派、现代诗派的审美价值毫不逊于甚至远胜于白话式的政治抒情诗和普罗诗歌,而周扬为了证明大众化的合理合法性而排斥其他形态的诗歌,片面地认为现实的和大众的精神是“五四”以来诗歌上唯一正确的传统。实际上周扬是以后来者的姿态追溯和审视历史,追寻大众文艺的起源,这样一种回溯式的研究其实带有主题先行的嫌疑。

三、主流话语之外的声音

尽管周扬在《提纲》中围绕现实主义和大众化这些主流话语去论证新文学的合法性,忠实地拥护党的文艺政策,实际上主要是毛泽东的文艺主张;尽管《提纲》主要是从社会历史角度着眼,注重考察政治、经济等外部因素对文学发展的影响,但带有明显的阶级论色彩;毕竟他是一位正统的左翼理论家,而且现实主义和大众化的主张确实是特定历史时期中国社会进步发展的需要,也无可厚非。但《提纲》中周扬又能不拘囿于现实主义和大众化这两个标准,某些方面的论述明显挣脱了左翼文学对他的束缚,展现出一位出色的理论家的独特见解。

在新旧关系的处理上:“五四”新文学是在全面否定旧文学的基础上开展起来的。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反对旧道德提倡新道德,反对文言提倡白话。陈独秀以国民文学、写实文学、社会文学来对抗和取代贵族文学、古典文学、山林文学;李大钊以为社会写实的文学来取代为个人造名的文学;胡适的“死文学”与“活文学”之说,“五四”新文化的提倡者无一不是个性鲜明地以新代旧,呈现出新旧之间的尖锐的二元对立模式。新文学发展至30年代,所谓的“新”和“旧”仍然有些严格的界限,表现为封建主义、资产阶级性质的文学与无产阶级文学的对立。从政治革命和阶级斗争角度考察新文学的产生和发展,评价作家作品的价值逐渐成为主流的文学史观念。但是周扬在《讲稿》中却能摆脱这种“左翼”文学的评价模式,跳出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牢笼,进行了相当有张力的论述。在论述初期启蒙主义者时,没有把梁启超、康有为定性为改良派还是急进派,而是具体分析,将他们归为政治上的改良派、思想上的急进派。并且辩证地意识到“当时所谓的新学,就没有能够把旧学最后地打败,而一当后来真正的新文化运动起来的时候,曾经代表新学的人物就成为了新文化之最坚决的反对者。”[2]23-24一般认为,梁启超就应该是新派的代表,而林纾就只能作为旧派文人被批判。但周扬别出心裁地肯定梁启超是用新形式表现新内容,林纾是用旧形式来传达新内容,充满辩证的因子。

周扬从20世纪20年代参加文艺运动到30年代活跃于左翼文坛,40年代以后成为党在文艺政策上的代言人,他的文艺主张基本是与主流文化吻合的。《周扬文集》超过一半的篇幅都在阐释左翼文学的两大支柱,即现实主义和大众化,《提纲》也不例外,这也是他新文学观的主要内容。不过他又能挣脱意识形态的束缚,注重考察文学自身发展规律。虽然周扬是因为现实主义才肯定王国维、黄远庸的学术地位,但他以颇有争议的文人而不是所谓根正苗红的其他文人为例,这就足以显现出周扬并非完全以政治性阶级性为标准。既要兼顾文学发展规律又要契合主流文艺观,结果只能呈现为文学与政治之间的矛盾。30年代末期,对作家作品的阶级分析已相当普遍,甚至鲁迅、茅盾都被批判过,晚清时期的先驱就更不用说了。但周扬却能灵活处理新旧之间的关系,对林纾、梁启超等晚清文人辩证地分析,而没有用阶级性给他们上纲上线。他的《提纲》在竭力平衡政治性与文学性之间的关系,不至于使得二者呈剑拔弩张的状态,可谓用心良苦,颇有价值。

参考文献:

[1]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 中国延安干部学院.延安时期党的重要领导人著作选编: 上[M]. 北京: 中央文献出版社, 2014: 211.

[2] 周扬. 新文学运动史讲义提纲[J]. 文学评论, 1986(1): 20-28.

[3] 周扬. 周扬文集: 第1卷[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 1984: 227.

[4] 周扬. 新文学运动史讲义提纲: 续[J]. 文学评论, 1986(2): 100-107.

[5] 瞿秋白. 论中国文学革命[M]. 北京: 三联书店出版社, 2012: 135.

[6] 毛泽东. 毛泽东选集: 第1卷[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64: 669.

(责任编校:彭 萍)

Theory of Zhou Yang’s New Literature:Taking “the Notes of the New Literature Movement of the Outline” for an Example

YAO LongxueLI Jikai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Shanxi 710062, China)

Zhou Yang’s status in the history of new literature is quite special. On the one hand he often had emerged with the representative of MAO Zedong, on the other hand he was a literary theorizer who has independent thought. Such a dual identity makes his literary ideas that often present the paradoxes and contradictions. So his literary theory, in conjunction of the mainstream ideology, he has more unique insights at the same time. In this paper, taking his "notes the outline of the new literature movement" for an example. There are the two main lines through this paper: the realism and the popularization, the main constituent elements in Zhou Yang’s theory of new literature, which is also the two critical standard of left-wing literature. But sometimes Zhou Yang can be free of left-wing literature concept to him in the process of around the two main deals. In a certain degree, he shows the independent academic character.

realism; popularization; left-wing literature

I 206.7

A

10.3969/j. issn. 2096-059X.2015.06.023

2096-059X(2015)06–0101–04

2015-09-25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课题(11&ZD113)

姚龙雪(1990-),女,河南驻马店人,硕士生,主要从事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李继凯(1957-),男,江苏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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