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理学的荒芜之处探寻心灵——孙惠芬的《生死十日谈》对乡村个体精神空间的呈现

2015-03-21 15:36
大连民族大学学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自杀者百草个体

王 莉

(大连民族大学学报编辑部,辽宁大连116605)

《生死十日谈》是一部科学与文学合作的作品。在组织自杀调查的心理学家看来,被调查的乡村自杀者的精神生活只能用“匮乏”和“一片荒芜”来形容。科学家对自杀者持否定和批判的态度,认为这些自杀都是“不该发生的故事”,是心理调节能力弱、缺乏心理干预的结果,表明当事人的心理出路极其狭窄。“很多人是不应该选择死亡的,夫妻吵架、被人冤枉,或者有什么事情没有解决好,他们就选择自杀,如果多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如果不情绪化,有心理健康干预,知道怎么应对,完全可以不自杀。”[1]科学是客观严肃冷峻的。在科学做出结论之处,文学出场了。文学是有温度的有感情的有故事的。作家孙惠芬试图走进每一个自杀者的心灵与精神世界,发现自杀者的尊严和价值,挖掘、打开并呈现他们不可被轻视的精神空间。孙惠芬跨越了叙述者的界线,在文本中强烈地为她遇见的每个乡村个体生命寻找存在的理由和可能性。

一、乡村人的尊严、活法和信仰

自鲁迅开始,描写农村的小说里,农民形象有的辛苦麻木如闺土(《故乡》),有的油滑狡黠如陈奂生(高晓声(《陈奂生上城》)。新时期第一代进城农民高加林(路遥《人生》)所表现出来的卓越在于知识和对城市的向往,进城当工人的孙少平(路遥《平凡的世界》)是作为农村优秀青年来塑造的,其后的刘高兴(贾平凹《高兴》)只能成为进城务工大军中的一员。闺土、陈奂生、高加林、孙少平、刘高兴都有某种“典型性”,具备各自所处时空的人物性格和时代特征。相比之下,孙惠芬小说里的农村人更具个体性,从《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开始,我们看见的潘桃、李平就个性鲜明不同寻常,她们是有故事的两个女人。2013年出版的《生死十日谈》里的二十几个自杀案例的当事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谁也不代表谁,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用生命表达了他们对尊严、活法的极致追求。

1.尊严

这些自杀者的共同点在于用生命去搏一次生命的尊严,以维护自己存在的价值。《一泡屎要了两个人的命》里的婆婆是个习惯于农村生活的老一代农村女性,能干要强,趁孙子睡觉时去搭豆角架,孙子醒了屙在炕上,儿媳妇回来一顿大骂,她喝下了一口就能要人命的农药百草枯。她努力维护这个家的稳定和睦,自己干农活,不让儿媳妇下地,还给她买电脑,看孩子,却因一次意外被儿媳大骂,她顿觉颜面扫地,一切努力付之东流,价值观瞬间崩溃,不想再受辱,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那个投水塘自杀的婆婆同样要强能干,自尊敏感而且有文化,是乡村中少有的把尊严看得高于一切的人。她壮年时曾经为乡邻主持公道,评事论理,荣耀地生活过,老来却得不到儿媳的尊重,天天听她骂人骂祖宗。儿子懦弱麻木,她绝望自杀,死后儿媳还骂她缺德。姜立生的老婆和堂哥相好,他不愿容忍背叛自己的老婆和不仁不义的堂哥,为保全丈夫的尊严,知情后半个月就选择了喝农药自杀。这些自杀事件凸显的是自杀者对尊严的极端维护,包含着对乡村个体对角色、身份的重视,婆婆不允许媳妇羞辱,丈夫不允许妻子背叛。但尊严总是与绝望伴随在一起,因此他们都采取了取消自己的方式来保持最后的尊严,表达了他们对生的无奈和绝望。

2.活法

《生死十日谈》里的自杀者往往就是乡村世界里特立独行的人。耿春江因和邻居女人吵架,被骂“穷掉底儿”而自杀。吵架只是表面原因,深层原因在于他的人生观与家族荣誉背道而驰,无法承受强加在他身上的重负。他是个闲散安逸的人,喜欢就小鱼喝点小酒,但被上进成功的大哥和家庭荣誉绑架,借十万元钱送儿子去法国留学,最终不愿意过别人的生活而上吊自杀。孙惠芬显然喜爱这个人物和他的家人,描写年轻时的耿春江“想不到能帅成这个样子”“活脱就是一个风华正茂的达式常”[2]211,尊重他的活法,为他的去世惋惜,对将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强加给弟弟的成功者大哥不满。因为一泡屎自杀的儿媳妇的妈妈不愿做家务喜欢在田野里劳动,被妇女队长称为“野人”,邻居女人说她是干活的命,只要让她干活,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在孙惠芬笔下,她是一棵野草,和原野、原野上的声音,和泥土、泥土中的气息有一种天然的默契。她下地干活不肯回来,没有接受访谈,写她的这个章节名字却用了她的话“让星月进家”,她说过“关了门,星星和月亮就进不了家了”。认为她的野是向过日子的秩序和程序的一种挑战。她是打通和自然的深层关系的人。下乡知青大辫子的人生颇有象征性,象征着理想与现实、审美与人生的纠结。作家欣赏她的才华,同时为她没有承担起妻子和母亲的责任而有所批评。她十七岁下乡嫁给了欣赏她才华的小老头。小老头是大辫子的知音,他想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给她梳长长的辫子,不让她干活,让她一辈子画画剪纸,弄艺术。但他一个人无力与命运抗争,三个孩子一个精神病,一个哮喘,一个被拐卖,大辫子即使被他捧在手心里也无法逃脱乡烟火灰尘侵蚀的命运,成为乡村里的怪异形象。自己无力再支撑她的人和她的艺术,留下一纸遗书离开人世。孙惠芬对于大辫子的不成熟有所批评,没有像对待其他主人公那样为其寻找存在的理由,而是把她比喻为“冻在花季的花”[2]264希望她在该凋谢的时候凋谢,变成一个泼实的家庭妇女,成为孩子们的依靠、丈夫的臂膀。对于大辫子,她由审美回到了现实。

3.信仰

孙惠芬由死亡看到了生命的脆弱,由在苦难里挣扎的亲属看到了命运的捉弄,由此触摸到了乡村个体的信仰。大多数的乡村老人信命。老伴投水自杀的周凡荣的口头禅是“嗨,都是命”[2]93。儿子丈夫先后自杀的张小栓母亲常说“怎么办?没办法!”[2]36面对命运的残酷剥夺,他们无力抗争,只有屈从命运的安排。这些老人尝尽亲人离去的撕裂般的疼痛,一个人承受亲人离去后的巨大虚空,同时遭受失去健康衰老来临贫病交加的折磨,在身体和心灵的双重苦难里煎熬。唯一能做的,是活着,用记忆让亲人存活得更长久些。他们的身上,都有余华的《活着》里富贵的影子,坚忍又无力,悲摧得无语。有的人开始怀疑曾经信仰的老天。刘国胜的妻子病故,上初中的女儿喝药自杀,他自己贫病交加,被接踵而来的苦难,一个个亲人的离世打击得支离破碎。他把老天人格化,将其当作一个办事不公正的决策者,冲着老天喊:“你说你好这么干吗?俺就是造了什么孽你也不能这么和俺过不去呀!”他认为没有老天,否则怎么会让他如此受苦。大辫子的工程师父亲正好相反,由什么都不信,到现在信老天,为了女儿跪地磕头求助老天。他说:“老天这是惩罚我,叫我老了活不舒坦。”[2]269无论信仰老天还是否定老天,都源于命运打击之后观念的改变。让作家惊讶的是基督教在中国乡村抚慰人心的效果。每个周末信教的人都会打扮得干干净净,挤在一辆车里去教堂做礼拜,像赶集一样准时。更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对于教堂、牧师、礼拜、上帝的平静态度,他们已经接受了这种精神抚慰和心灵联结的非本土方式。多元化的信仰是底层社会实际生活境况的反映[3]。信奉者一般是家里有病人或者难事,在对老天的叩问和跪拜中,在向上帝祷告的人群之中找到支撑他们面对苦难的精神力量。至于这种力量是来自本土抑或异域,是上帝还是老天,都已不再重要。这个群体里,有物是人非的百草枯,有儿子患病的刘秉善,有儿媳孙女去世、儿子患骨癌的刘国胜母亲……信仰支撑着乡村个体的精神空间,抚慰着这些苦难的心灵。

二、为特立独行的乡村个体寻找存在的理由

农村家庭道德是以规范的形式所表现出的一种特殊的农村社会意识形态,它由农村社会经济关系决定,并为农村社会经济基础服务[4]。孙惠芬选择的书写对象是乡村世界里特立独行的人。她对亲情道德和爱情道德有自己的思考,更加关注个体的人的情感、思想观念。她更关心想法与众不同的乡村个体,为他们的存在寻找理由和可能性。她讲逝者的故事,也讲生者的故事。有时聚焦在逝者身上,有时借助逝者,意在讲述生者的故事。为那些更为特殊、更不为乡村所理解和接受的人寻找存在的理由和可能性。站在这些人一边,在不利于他们的强大的乡村伦理和舆论面前分辩。相比为一泡屎死去的婆婆,她更关心儿媳的精神世界。在婆婆的妹妹嘴里,儿媳妇是“小死鬼儿”,气死了婆婆。孙惠芬在她和丈夫的婚纱照前长时间驻足,为失去女主人变得脏乱不堪的家而慨叹,为与现代文明联结的电脑感慨,为她折翅的生命与梦想而惋惜,承认“乡村,似乎怎么都无法延伸年轻女子的希望”。同情与丈夫的堂哥相爱造成丈夫自杀的乡村美女“百草枯”。为她因美貌和对男人的吸引力而被称做“百草枯”“害人精”鸣不平,认为乡村由来已久的对婚外情感上单方面指责女性不公平。以二嫂为首的乡村舆论一边倒地指责、咒骂百草枯,认为她媚惑了大伯哥,逼死了丈夫。孙惠芬却关心百草枯和大伯哥姜立生如何面对丈夫姜立修那两束审判的目光,他们又如何交流互通信息呢,是不是任何一次交流都要加深一层罪恶?她同情百草枯,同情她的爱情,甚至得知他们过得挺好后,胸口一下子舒展开来。“像从一个臭不可闻的粪坑里钻出一株草,像从万丈深渊的峭壁上长出一树花,我憋闷的胸口终于透过一口气。”[2]120晚节不保的花心老人老杨头和一个小他二十几岁的女人相好,被女儿抓了现行,气得老伴自杀。妇女主任说老杨头太丢人,邻居女人更是直言不讳:“老不知好歹,老婆子死了,一个七都不去烧,好赖在一块儿过了五十多年。”[2]190孙惠芬为老杨头的行为辩解:一切都在变,只有婚姻里的感情不许变,这本身就是不人性的。对于抓老父亲现行、替母亲出气的女儿,她认为非常愚蠢,是她的证实让她母亲绝望自杀。

孙惠芬支持乡村个体的鲜明态度有明显的理想主义成分,加入了许多美好的想象。把她对于美好爱情、人性的想象加到她的主人公身上,将他们塑造得自尊敏感,懂得爱情,理解人生,有梦想有追求,坚持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给人带来美好和希望的同时,也造成了过度理想化的弊病。有些是作者一厢情愿的想象和推测。比如为了表现百草枯和姜立生的爱情,她推想二人是被姜立修的自杀逼到一起的,姜立修亲口承认二人相爱在前之后,她又为爱情的幻灭而惋惜。“发生了一场战争,原来重要的东西变得不再重要了。只是我以为,那原来重要的东西是道德,是名声,竟想不到,它是神圣无比的爱情。发生了一场战争,道德没有倒下去,爱情却灰飞烟灭。”[2]133她太偏爱她的主人公了。她描写百草枯肤色微黑,有东南亚的野性美;和二十几岁的女人相好的老杨头一脸的皱褶,“但那褶子有一种说不清的韵味,尤其在他眯着眼睛笑的时候”。她袒护他们。她不想让女邻居中伤外在舆论漩涡中的老人,建议调查者离开现场;更把他当作英雄看待:“终于看到一个敢于捍卫自己情感的人,而这个人,是一个七十八岁的老人,是一个乡下老人!”[2]192

无论如何,老杨头和年轻女邻居相好,气死老伴;百草枯和大伯哥相好,气死丈夫;儿媳大骂,气死婆婆都是不争的事实。老杨头、百草枯、儿媳妇无论怎样都该为他们不妥的行为承受良心的谴责。

三、呈现的意义

对乡村个体的关注是孙惠芬从现代文明的角度观照乡村生活的结果和落脚点。《生死十日谈》对乡村个体精神空间的呈现得益于她对乡村个体的情感和尊严的理解和尊重。她为普通农村小人物的生和死无人关注而不平,在《生死十日谈》在的开篇里写道:赵凤、姜立修、曹运宽和三岛由纪夫、杰克·伦敦、张国荣没什么两样,可他们的死、死因以及他们活着的痛苦、死后亲人的痛苦,外人很少知道[2]1-2。在孙惠芬眼里,每个乡村个体都是有故事的人,都是活色生香的。她用细腻传神的文字为乡村个体代言,为每个自杀的当事人及其亲属写下各自的故事。甚至可以说,他们因了孙惠芬的书写而让世人知道他们曾经存在过。这是孙惠芬作为一个作家对生命和尊严的贡献。

[1]作家孙惠芬关注农村自杀问题[N].新京报:电子报,2013-05-10(C6).

[2]孙惠芬.生死十日谈[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3]多元与和谐:中国民间信仰的基本形态——一个村落民间信仰的实证调查[J].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5):64-69.

[4]曾长秋,孙宇.试论农村家庭道德建设的构成要素[J].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13(1):3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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