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文静
(武汉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论厄休拉·勒奎恩《天均》中折射出的道家思想
毕文静
(武汉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厄休拉·勒奎恩是一位深受道家思想影响的美国当代著名女作家。她在小说《天均》中使用了大量道家思想的元素,主要表现在天人合一的自然均平之理、以无为实现有为的无为思想及起始亦是终的循环思想三方面。
厄休拉·勒奎恩 《天均》 道家思想
厄休拉·勒奎恩是美国当代著名女作家,著作等身,获奖无数。2014年9月更因在美国主流文学与科幻及奇幻文学的贯通方面做出的努力与成果获得了美国文学杰出贡献奖章。勒奎恩做出这一影响深远的尝试的起点便是 《天均》(The Lather of Heaven,1971)。该小说是勒奎恩对乌托邦进行探索的首部小说,表明了她对西方传统的计划式乌托邦明显的批判立场,以及对东方道家思想的推崇。目前国内研究者对勒奎恩作品中的道家思想已有所解读,但解读文本往往局限于《黑暗的左手》和《一无所有》这两部里程碑式的作品,对《天均》这一同样具有转折点意义的小说缺乏关注。本文对《天均》中折射出的道家思想进行阐释,以期对相关研究有所助益。
在《天均》的开篇,主人公乔治·奥尔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可以通过梦境改变现实,尊重自然之道、推崇无为而治的乔治对此惴惴不安,于是向心理医生哈伯求助。出人意料的是哈勃医生对这一发现却兴奋异常,并决定以此实现自己改造世界的疯狂计划。某次治疗结束后,乔治发现哈伯医生竟用自己的梦境制造了一场世界范围内的大饥荒,六十亿人白白丧命,哈伯医生却对比不屑一顾,认为唯其如此,才能建立完美的乌托邦。小说的结尾,乔治挣脱了哈伯医生的控制,做回了普通人,而哈伯医生却在改造世界的疯狂计划落空后被永久地监禁在精神病院中。整部小说的创作主旨,诚如评论家芭芭拉·巴克纳尔指出的:“表达了勒奎恩的愤怒,这种愤怒直指人类的贪婪、自私和愚蠢,它们直接导致阴阳失衡。 ”(Bucknall 96)
小说题目“天均”出自《庄子》:“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均败之。”这里“天”指自然,“均”则有平衡、贯通之意,因而“天均”指的是自然均平之理(刘殿爵103)。《庄子》中关于“天均”的论述包括“是以圣人和之是非而休乎天均,是谓之两行”,“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等,旨在强调世间万物相互之间的平衡与贯通,换言之,人类身处于世界之中,虽然是其中组成的关键一环,却没有凌驾于其他物种或者事物之上的特权。勒奎恩以此为题,表明其试图跳出人类中心主义,进而维护人与自然及世间万物之间微妙又可贵的平衡的努力。
除题目外,小说所有章节的前言都来自中国道家思想的创始人老子和庄子的著述,表达了对梦境、幻想等非理性形式的接受与相信。与此同时,通过运用全知视角及将大部分章节聚焦在奥尔身上,勒奎恩巧妙地引导读者至少在十个世界之间相互转换。她通过奥尔和哈勃之间一次次的治疗过程不断展开故事情节。这两人之间存在极大的张力:病人和治疗师,梦想家和科学家,幻想者和理性者,乌托邦的批评者和捍卫者。勒奎恩通过批判那些自以为有能力指导实现一个被计划好的乌托邦的人的心态,批判了计划型乌托邦的概念。哈勃将自己的原则简化为三条:人类最合适的研究对象是人;为了绝大多数人的幸福;结果可以合理化手段。奥尔对此却并不认同,在他看来,人类不是万物的衡量标准;如果每个个体都不重要,那么没有什么是重要的;如果手段都不重要,那么结果也不重要。
“人类最合适的研究对象是人”(The Proper Study of Mankind is man),这句话原本出自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的《论人》(An Essay on Man),这里被哈勃重新解读为由于人类比世间存在的一切其他形式都要优越,因此只有人类值得被研究。他进一步指出,人类的目的就是“做事情、改变事情、运行事情,从而使之成为一个更好的世界”。通过复制一个个有效的梦境,哈勃认为他能够将人类提高到另一个进化高度。因而高喊:那时世界会如同天堂一般,人类也会如同上帝一般生活。奥尔对此持反对态度,认为人类是万物的组成部分:“事情没有目的,就如同宇宙如果是一架机器,每一部分都需要有用的话,那么星系有何作用?我不认为我们的生活有个终极目标,也不认为那个终极目的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是其中的一部分。就如同衣服里的线头或者田野里的草叶一样,事情存在,我们也存在。我们所要做的是如同风吹过草地一样。”(Le Guin 82)奥尔对于构成世界万物的阴阳有着一种本能的感知直觉,勒奎恩对此进行了描述,暗示重塑平衡的希望在人的梦境之中。梦境使人们能够与人最深层的心理活动及集体无意识相联系,既是在心理层面上对个人与集体关系的体验,又是在宇宙层面上对部分与整体之间关系的一种比喻。不幸的是乔治·奥尔的世界与改变世界,从而使人类能够生存下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的梦境并没有给他带来心理层面或者宇宙层面的平衡体验。
奥尔希望自己能够适应现存的世界,而哈勃则希望通过技术改造整个人类适应自己的野心。这两个人,一个是理性人,一个是梦想家,对于什么是合适研究的本质有着不同看法。哈勃将“研究”等同于“衡量”,他相信他的机器计算出的各类量化数据。哈勃不断地提及奥尔的大脑,而不是心灵,并且将奥尔改造世界的梦境解释为“只需九十七秒的时间便可以自我完成并重新开始的一系列复杂的合成模式”(complexly synchronized pattern of emissions that take ninetyseven seconds to complete itself and start again) (Le Guin 115)。笃信技术的人这种将梦境等同于不真实想法很明显受到勒奎恩的批判。哈勃从他崇拜的机器获得的数据越多,那么他对奥尔的了解反而越少。不仅如此,哈勃还将自己的情绪、本能及精神等都遮掩起来。这些在平时找不到发泄出口,但并不会消失,反而转变成哈勃对其不断增长的权利的一种非理性痴迷,以及对不断掌控足以改变世界的梦境和其机器的痴迷。像维克特·弗兰肯斯坦(Victor Frankenstein)一样,哈勃开始痴迷于自己的研究,他的理性由此走向了反面——非理性。环境恶化、人口激增、粮食短缺、战争频发,整个世界处于被毁灭的边缘。种族主义和民族主义使得对于财产和国界的保护反而导致其毁灭。奥尔曾经这样评价哈勃心灵的局限性,认为他如同那些将飞行员派去轰炸儿童使得青少年有安全环境成长的政客一样。
哈勃尊奉的另外两句格言是对“人类最合适的研究对象是人”的特定解读的推论。无论从人种的层面还是从认识论层面,哈勃都对目标和结果有着极浓厚的兴趣,他相信“为最大数量的人谋求最大程度的幸福”及“结果可以合理化手段”。在这两个原则的指导下哈勃所作所为导致的后果中最令奥尔感到震惊的是他对世界人口过度的处理。在奥尔改变世界的梦境中,曾梦到黑死病,当哈勃叫醒奥尔的时候,波特兰的人口从一百万骤降至十万,世界人口从七十亿变得不到十亿。六十亿人白白枉死,奥尔对此非常惶恐。面对奥尔的质问,哈勃却表现得不屑一顾,认为自己遵循了“为最大数量人谋求最大程度的幸福”的原则。然而,这一原则的实现基础在于对什么是最大幸福的判断。哈勃的判断无疑是一种曲解,勒奎恩用波特兰塔和奥尔的无意识象征哈勃对于自己和他一直试图建立的有计划的乌托邦之间的关系。塔楼顶层和底层间的巨大距离使哈勃可以俯视城市的一切,反映了其对权力的狂热追求和极力想与自己可以任意影响的民众拉开距离的扭曲心理。塔里面大理石构成的空无一物的大厅类比了哈勃内心的空洞。奥尔意识到这个建筑可能一直存在,除了一座山和一个噩梦。由此说出了威胁哈勃世界的两个元素:自然(各类存在之间构成的相互联系的网络)及人类心灵的非理性力量(哈勃的或者奥尔的)。
不难看出,哈勃试图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世间万物之上,频繁地做出各种举动对现存一切进行干预,而奥尔直觉地意识到这种所谓理性的不妥之处,亲近自然和非理性,并且对外界意志干预后可能产生的后果感到害怕与恐惧。奥尔的这一态度实质是道家的无为思想。无为思想是老子在《道德经》第二章中提出的伟大哲学观点,老子认为万事万物应按照自身情状和规律自由地发展,而不必以其他外界意志横加干预,如此无为便可以无所不为。因而,这里的无为指顺其自然而不予强制的意思,指的是“不妄为”,而非“不作为”。一言以蔽之,无为即充分尊重事物自身的发展规律,不因外界意志妄图强行改变这一规律。奥尔正是充分意识到这一点,因此对于自己的梦境可以改变世界充满极大的恐惧,害怕自己的意志干预事物本来的发展规律。哈勃则与之相反,妄图扮演上帝的角色,以自己的意志重塑事物的发展规律,从而踏上一条疯狂作为的不归路。
哈勃利用了第三个原则“目的合理化手段”,一败涂地。他从一个理性目的出发,却在过程中不断利用奥尔改变世界的梦境这种非理性力量,并且将之视为按照理性原则运行的事物。勒奎恩利用幽默和反讽手法描写了这一结局。与哈勃重建世界的欲望不同,奥尔希望重塑人与环境之间的平衡,从而使人们可以再次感受宇宙的脉搏,将自己看做组成一件衣服的众多丝线之一。在与哈勃的数次论争中,奥尔对于自己的想法更肯定,他承认哈勃取得的部分成就的价值,但不断提醒哈勃由此付出的代价。对于哈勃对数据的迷信,奥尔大声疾呼:“但是民主政府能够带领人们去哪里呢?人们再也无法自主地选择任何事物。为什么所有事物都如此虚假?所有人都如此不高兴?”奥尔创造出的外星人可以被看做是对哈勃的单调无聊世界的一次绝望的、非理性的回应。他们没有攻击性,如同梦幻一般存在,在某种意义上是万事万物之间相互关联的一种表征。如果人类能够以宇宙的一部分而不是征服者或者统治者的姿态生活,那么宇宙系统对于人类生存无疑是支持的,那么人类未来也是光明的。与之相应的,奥尔与无私帮助他的律师海瑟之间的关系象征着人类社区内部的联络。在勒奎恩大多数科幻作品中,人类社会的范式都是由男性和女性之间的关系展现的。然而哈勃并没有获得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平衡,从而使有意义的社会关系成为可能。奥尔意识到哈勃是疯狂的:“他与周围一切毫无联系。没有人也没有任何事物,是由于他而存在的。他将整个世界都看做实现自己野心的一部分。”(Le Guin 150)
在最后两个半章节中,奥尔和世界都从哈勃的控制中逃脱出来。奥尔的康复是由于得到那些外星人的帮助。一个拥有古董店的外星人给了奥尔一本名为 “我从我朋友那里得到的一些帮助”的记录。奥尔在听的时候进入了梦想,并且梦见海瑟重新复活。他在梦境的混乱中奋力回到哈勃的塔楼里,关掉了他的机器。哈勃最后被送进了联邦精神病院的单独房间中,在那里,哈勃无法也不愿意同别人交流,他穿着睡衣躺在自己的床上,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一片空洞。他的目标已经被用来实现这一目标的手段(空虚的自我)给销毁了。尽管奥尔一直都没能说明哈勃改变对现实的看法,哈勃的计划式的乌托邦最终销毁了自己。在后现代启示录式的世界里,“一半被摧毁了,一半被保存下来”(Le Guin 168)。在外星人的指导下,奥尔最后成了一名厨具设计师,负责设计充满平衡、比例和美感的用具。当他在新世界中第一次遇见海瑟的时候,外星人送给奥尔最后一件语言礼物:“去体悟时间吧,去体悟回归吧。前进就是一种回归。”(Le Guin 175)这里所有一切都将尘埃落定、返璞归真,体现了道家起始亦是终的循环思想。
在勒奎恩不断对乌托邦这一概念进行反思和论证的大语境中,《天均》是一个不需要再被讲一次的故事。因为在这部小说中,勒奎恩成功地讽刺了计划式的乌托邦,上帝式的操纵一切的计划者,以及由理性导致的极端的非理性。与此同时,勒奎恩运用全知视角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认识乌托邦的更为宏大的视角,既包括传统的计划式乌托邦的倡导者(哈勃),又包括反对者(奥尔、海瑟及外星人等)。这在勒奎恩不断探讨且形成一种特殊类型的乌托邦的过程中是极为关键的一步。
综上所述,存在于奥尔和哈勃之间的张力,不仅是两种不同建构世界的观念之间的张力,还体现了勒奎恩在艺术家和道德家之间的张力。在勒奎恩建构世界的过程中,她必须在一个理性的、处于支配地位的及说教式的自我和本能的、耐心的、审美式的自我之间保持张力。鉴于勒奎恩对传统的计划式的、控制式的乌托邦持反对态度,那么她如何构造一个不同于哈勃式的乌托邦呢?有可能构造这样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乌托邦吗?小说《天均》给出的回答是含混的,因为虽然哈勃的乌托邦失败了,但这部小说却始终属于乌托邦文学的一部分,小说中折射出的大量道家思想使得这一含混的回答颇有道家“阴中有阳、阳中有阴”的意味。
[1]Bucknall,Barbara.Ursula K.Le Guin.New York:Frederick Ungar,1981.
[2]Le Guin,Ursula.The Lathe of Heaven.New York:Avon,1973.
[3]刘殿爵编.庄子逐字索引.香港:商务印书馆.2000.
该论文受到“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属于武汉大学研究生自主科研项目“文化想象与建构:厄休拉·勒奎恩作品中折射出的道家思想探析”(编号:2014102010203)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