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族古经之由来及其研究

2015-03-21 04:35
关键词:古歌子项目苗族

刘 锋

(贵州大学人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开辟“苗族古经研究”专题研究栏目,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中国苗族古经采集整理与研究”(编号13&ZD137)项目组成员及其相关研究者,提供展现学术成果的一个平台,这是非常难得的一件好事。现代社会是一个话语拥挤世界,占一点边角文字,发出一点声音,说一点自我,表述一下见解,都要费很大力气,包括精力与财力。该栏目的开辟,可以集中、及时登载最新科研成果,共同交流、对话、探讨相关学术问题,这是我们期盼已久的机会。特就项目相关的一些话题表述于后。

一、古经项目之目标、任务及设计

本项目的总目标是铸就中国苗族古经经典版本及其深度研究。总目标再分解为如下分目标与具体要求:

文本采集整理方面:在前人调查及其资料本的基础上,力图捕捉文化文本的开放性、非固定性的活态文化内容;展现狭义文本之外的广泛、深刻的社会、文化内容;有针对性地开展相关的田野调查,采集具有代表性的古经文本。文本译注方面:力求信息对等、忠实、准确。经过上述努力,精心整理译注使之成为经典版本。文本研究方面:解释苗族文化局内人角度奉持这些口传文本为“经”的原因;分析这些口传文本在苗族的经济、社会、政治、思想、语言中的现实运作与机制;解释这些口传文本的重大文化影响及其原因;理解这些口传文本的文化元码性质,从而理解苗族文化心灵、思维方式及其古老而深刻的智慧。

以上目标转化为操作性任务并落实在如下设计的框架结构里:

“中国苗族古经采集整理与研究”项目,包括五个子项目:一是“苗语西部方言古经采集整理与译注”;二是“苗语中部方言古经采集整理与译注”;三是“苗语东部方言古经采集整理与译注”;四是“史诗与史实:苗族古经中的历史研究”;五是“古经:苗族文化元典研究”。子项目五是古经总论,体现的是古经现存状况、价值评估及其采集整理与研究的理论与方法。子项目四为古经中的苗族历史研究。以苗族古经研究苗族历史,就是研究苗族的自我表述自己的历史及其心路的历史过程。这个心史是用苗族文化的结构符号建构起来的,因此这个历史应当视为苗族的精神文化史。由于不同的际遇而有不同的表述,这些表述必须得与不同族群,不同区域的共同与不同的历史相联系,通过这些研究才能复原苗族自身的历史及其与国家、相关族群的互动历史。子项目一、二、三,分别选择对苗族三大方言之代表性古经的采集整理与译注,使之成为文化元典之经典版本。

由上所述可知,子项目五与子项目一、二、三、四之间是整体与部分的逻辑关系。子项目五从整体上论证苗族古经文本是苗族文化元典。分别从物质文化、制度文化、精神文化角度,论证苗族古经对苗族整体的重大、根源性影响。子项目一、二、三、四的结论与资料,分别构成子项目五总论的立论依据。子项目一、二、三是子项目四、五的研究对象和基础,子项目五是子项目一、二、三、四的总体概括与理论提升。子项目四介于子项目五与子项目一、二、三之间,呈现苗族文化的历程,通过各种文化因子的微观研究与宏观把握苗族文化的历史整体。因此项目四是项目五历史文化部分的具体展现,同时也是项目一、二、三一定程度的归纳与总结。

总之,子项目之间形成一种倒金字塔的关系。从形式逻辑角度讲,各子项目之间关系既有内在的联系,又有根本的区别。从辩证逻辑角度讲,各子项目之间互即互入,揭示苗族文化要素构成的协作运行和规约整个苗族社会的文化秩序。

经典版本的整理与深度研究是相辅相成而又并行不悖的关系。没有深度把握古经的内涵,古经的经典版本整理难以实现;没有对古经文本进行深度研究,也不知道何为古经经典版本。古经经典版本的采集整理涉及一系列理论与方法,古经的深度研究直接体现这些理论与方法,它们是一体两面的有机体现。该项目力图呈现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涉及苗族整体(三大方言)古经之全面而系统的采集整理与研究。以上是基于项目总目标,而设计的子项目之间的逻辑结构。

二、古经之辨

对于古经采集整理与研究,首先,解决的问题是何为古经,以及这些古经的文化符码怎样规约人们的思想与行为,即苗族社会秩序何以形成、何以如此的深度解读。同时还需追问经与古歌以及其他口碑形式与内在之关联。

对于何为古经?从字面理解:古者,久远也;经者,思想、行为、信念等之规范也。但是,过去总是以文字、国家(钦定)作为权威去权衡古代文献,符合的是经,缺了这些标记精英们便不屑一顾。对于“经”的表述,也只是有文字民族对其经典文本的表述专利,无文字民族与此无缘,他们不能被入列“文明”之属。就是掌握文字的民族,也是精英“小众”剥夺了文盲“大众”的表述权利,中国1949年以前的文盲率更高达95%以上,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难道他们就生活在没有规范传承的社会里,这些规范传承不是经吗?他们当中同样有类似孔夫子那样的智慧老人,用口语创造传承他们的“经”。官方指定是经,民众认同也是经,经是多元性的存在。我们清楚地看到以文字、国家建立起来的霸权,文字压抑了口语(白话、简化字运动为此),普通话抑制了方言,官方文化解构了地方文化,汉文化也在消解自己的根基。

其实“经”也是一个流动的概念,不同时代的经也不一样,并没有固定不变的标识,何以为经与每个时代的意识形态相关。就是同样的经,个人存在不同的解读,不同时期的理解倾向也不一致。所以,经由各种权力关系建构起来,而权力关系总是在变动中实现暂时的平衡,经不免有所损益、转换。以文字记录而论,文字之经,应该是口头之经的记录与书写,口头之经肯定比笔头之经更加古老,因为口语的发生比文字的发明悠远的多,不是一个等量级,千万不要以几千年的文字,遮蔽了至少十万年以来的有声语言所创造的人类财富。再说,即使在文字存在的时代,由于个人的信念与偏好、擅长不一,对于用文字或口语表述也会有不同的选择。孔圣人“述而不作,信而好古”,难道“述”就不是经吗?“好古”恰恰是维护了古经的传承。孔子之“述”并不因为弟子记录下来才是经,而记录是有选择性的,总有遗漏、偏废,很难全息。所以,远古时代口语之经,不仅是经,而且是全息之经、古老之经、元典之经。是不是经,不在于外部强加或记录工具的改变,而在于其思想内容、社会实践,是否历经长时段的锤炼而长存,成为潜在不自觉的文化符码,形成共同的价值理念与社会秩序。

是不是经还有一个内部视野的问题,在于文化的持有者是否给予其“经”的地位。苗族社会里,经师的地位非常崇高,一个人的生老病死离不开他们(她们),一个家庭的红白喜事没有他们(她们)就难以执行,一个社区、或一个族群、甚至一个民族的历史与文化都在他们(她们)的手里得到延续。总之,无论是社会人生或阴阳两界关系紧张、失序,都在他们(她们)的干预下得到调整、复位。苗族古经是在经师世代继替里得到了程式化传承,经过千百年锤炼,反复吟唱、朗朗上口(韵文),结构稳定,文采华丽,连贯排比,形象生动、节奏优美,或许这是为了便于记忆、传诸久远的一种创造性结构模式。这种结构模式或许比文字记录的信息更加鲜活而完整,因为它与身体记忆、社会记忆等等联系在一起,而且各种社会习俗制度保障它的传承与操演,于是永续储存在社会整体及其细胞之中。

因此,古经的成立是一个多项指标、主体间性的问题。苗族古经必须从苗文化“局内人”角度,确认这些口传文献具有神圣性,故崇奉为“经”之因。从“局外人”价值中立的学术研究角度,这些文献是苗族文化元典。我们采取的是局内人的立场与价值中立视野,称之为古经或文化元典。

以文字、国家确立经的地位,来源于对“文明”的判定,这是社会进化论者确立的西方中心的标准。在这个西方标准看来,文明的要素包括工具、信仰、宗教、法律、城邦和国家等等及其所创造的各项成就,其中作为工具的铁器、文字、车轮等的使用是不可或缺的,然而举世闻名的印加文化刚好缺了这三项,它以结绳记事的方式同样造就了同时代无以伦比的文明。过去人们总是认为,文明只能诞生于大江大河流域所形成的冲击平原,可是印加文明偏偏发生在山地。在诸多事实面前,这种自我中心确立的文明标准难以确立。因此,不得不逻辑性地得出任何一种文化都可以在适当时机创造不同的文明。或许,文明的标准不能只由一种强势文化说了算,或者这个标准是要修改才能接纳各种文化创造的文明,因为各种文化发展的取向不一样,创造的文明必然千差万别,那就必须承认与尊重各种文明存在的可能与事实。苗族文化是另外一种类型,说她没有文字是绝对错误的,反而因为文字太多样,没有统一的文字,也没有对文字工具的高度倚重与运用倒是事实,但她运用口碑的方式创造了高度的古经文明,或许不是文字与国家作为工具所能够创造的,反而要在她的社会文化环境里才能自由自在的生存与创造出来。

三、古经之概念、内容、价值

古经概念的提出,是基于我们对“苗族古歌”的研究的反思。古歌的概念具有不确定性,所谓“古”,儿歌也很古,但不能把儿歌归为“古歌”;而“歌”,不以文字记录的长篇口传文献,大多以歌或韵文的形式出现,作为歌,是要唱的,有时还要对唱,而韵文以吟咏方式表现,独吟、吟颂是其主要形式,唱歌与吟咏互相不能包含。以往把“古经”“古歌”作为民间文学的研究对象,或许就是将之定为“民歌”(西方学科视野)而处置的。然而“古经”和“古歌”既有密切关系又有明显区别。“古经”由少数的经师传承,普通民众多不能承袭,禁忌运用,而“古歌”可以由大众传承,可以家传,也可以师传。“古经”经由民众化、演绎化后可以变成“古歌”。“古歌”歌师经常有改动,而“古经”稳定性强,经师严格遵循古制。“经师”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多为家传世袭。“歌师”地位也很高,既有世袭也有师承,但没有“经师”传承与践行的神圣场域。古经在神圣化场域实施,古歌在世俗化场域体现,两者在形式上互有区别,虽然在内容上也有关联。事实上,形式场域即意义,虽然古经、古歌、歌谣、故事等都存在互文性,但因场域不同、表现不同,其表达的文化意义具有重大差别,古经的神圣性、完整性、系统性是其它互文形式不可具备的。我们所说的“经”是指在神圣场域里经师以吟诵的方式传承下来的成套经典,至于其互文性关联复杂,只能以场域的划定使研究对象明晰化。

基于上述的分辨,我们将苗族古经,定义为苗族“经师”在排解纠纷、祭祀大典与丧葬、巫事、庆典、动工等仪式场合吟诵的长篇说理、叙事、对话(人与神、人与人)等作品的统称。如创世经、规约经、判例经、神判经、婚嫁经、殡亡经、祭祖经等等,其内涵包括苗族的历史过程、民族精神、哲学思想、大众信仰、行为规范、天文历法、传统技艺等等。它包含苗族社会人与人、人与神(鬼)、人与自然相处的规则,以及人之所以为人的行为规范与信仰理念。如果按照黔东南苗族的说法,就是要成“gid”(路,即有根由,成套路)的方可称之为经。

苗族文化之所以能够长期绵延不断,实在有赖于具有固本兼容、涵化开新的苗族文化元典的的强力支撑和维系。这些元典出于苗族先民对神秘的宇宙、复杂的社会、无常的人生的原初性理思考,集中反映了苗族的信仰、信念、意识、情感和愿景,奠定了苗族文化精神的基础,并形成了苗族判别善恶是非的基本原则和行为规范,成为苗族道德教化,模塑人格,淳化民风,管控社会的思想导向,为本民族传统社会实施有效管理,有序发展,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苗族古经具有完整的哲学与宗教思想体系,承载着协和天地、参赞化育的生存智慧,协和万姓、同生共长的生存理念(如“和谐顺理”、“生命神圣”、“善待一切”等等),以及以古经(语言与仪式)疏导心理、规范行为的社会实践。如“和谐顺理”,包括了人类与自然、历史与现实、物质与精神的和谐顺理;民族与民族、氏族与氏族、人与人、人与神之间和谐顺理。在苗族古经里人与人、人与神、人与自然之间都可以协商对话、议榔连款,共同建立与维护重叠共识的秩序。这些智慧、理念与实践早已确立了古经神圣与权威地位。中国各族在自己的处境里生存各种智慧、理念与实践,都有类似古经一样的核心价值与文化之根,同样需要展开深入的总结与研究。苗族古经研究,也为类似苗族之民族的研究树立研究范式与开辟研究空间。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苗族古经采集整理与研究》项目组,秉承老一辈学者开创的民间文学、民俗学、人类学等研究的学术传统,力图成就古经经典文本的采集、整理与深度研究;抢救、保护珍贵的古经文化遗产;破解捆扰学界多年的诸多重要问题,挖掘和阐发古经承载的传统文化的思想价值;采取多学科理论与研究方法的融合,开展博大精深的古经研究,深度发掘苗族古经的思想内容、结构符号,建构一套系统性的苗族古经理论体系。此外,项目组还将千百来苗族经师以古经疏导人心、规范行为来处理本民族、本地区的内部事务的一系列经验和思想理念,作为一种成功范式提出来,对党和政府增强处理民族问题、社会问题的信心,制定和完善相关治国方略,特别是民族区域自治地方政府制定和完善相关政策、决策,具有启迪意义或参考价值。

自中国传统的“文明天下”理念被西方现代“民族国家”话语压制、取代,中国的国土主权就面临着深刻的挑战与危机。“百苗”内外长期共生共荣的经验与智慧,形成今天人们所称道的民族生态智慧。对这些经验与智慧汲取,在今天明判现实的基础上,更有智慧处理好人与人、人与神(鬼)、人与自然的关系;民族与国家的认同关系;以及各族和谐共生关系的重大问题。对这样的古老经验与深邃智慧的汲取,必然是西南民族与族群和谐模式的深度研究与提炼的方式之一。对它的研究与反思,无疑能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研究有所贡献。

四、古经研究

苗族无疑是中华民族中最古老的民族之一,距今五千年前,便参与了中国早期文明的创造。无论人们在情感上对她如何判定,但必须承认在中国民族或族群建构的悠久历史长河里或庞杂喧闹现实中,都是不可或缺的一维,她是中华民族大家庭中文化个性非常鲜明的成员之一。自从现代学科兴起之后,对其研究的文献可谓浩如烟海。然而,对于苗族古经的研究,应该说才刚刚开始。

国外对苗族古经的研究极少,主要是对中国搜集、整理的文本进行简介、简注与英译。苗族古经研究的主力,自然在中国,而非国外。然而国内也没有对苗族古经做过系统研究,只是以古歌名义或旁及古经内容的研究,取得不少成果。其学术取径大致如下:

民间文学进路:主要包括古歌、故事、传说、神话、歌谣、艺术等方面的研究。民俗学进路:主要包括风俗民俗、宗教民俗、物质民俗等方面的研究。民族学进路:主要包括婚姻家庭、亲属制度、社会控制、社会结构、社会伦理、文化变迁以及信仰与地方性知识等方面的研究。也就是说,没有一个专门学科针对类似苗族古经本身及其社会文化现象进行研究。而以单一学科进路对口传文献研究必然割裂了文化的整体性,同时也遮蔽了古经存在的事实。

至目前为止,古经没有全方位、多角度、多层面、多学科的系统性研究,不仅学科视野单一,而且缺少应有高度与深度。仅民间文学视野,将苗族古经降解为文学文本,暗中预设苗族古经为相对于“经典”的“他者”。仅民俗学视野,无视古老苗族社会的生存智慧,暗中预设为苗族古经为相对于“非民间性”的“他者”。仅民间文学、民俗学视野,不自觉地站在“国家”“文字”为“文明”的立场,暗中剥夺苗族文化文本之为“文明”的资格,同时也遮蔽了苗族文化自足系统的存在。苗族文化本是一种独立的文化类型,是一种完整自足的文化体系,因此任何简单的类比与文明野蛮两分对立之阶段论、进化论等都不能切中问题的实质,也无助问题的解决与研究的深入。

西方面对类似苗族这样古老民族及其生存智慧,“文明不上山”,竟是他们固有研究方法的逻辑的结论。这个结论也只能来自“国家不上山”的Zomia表象描述与理论假说;将古老苗族视为“文明”“国家”不管或待管的“化外”蛮族,事实上只能是经典进化论异化他者的另一种翻版。该假说只能从消极角度得出苗族为逃避国家,形成一种“逃跑农业”及“逃跑社会结构”的结论,而对苗族古经的政治哲学智慧、苗族社会高明自治的事实及其与国家关系的历史尤其是现实,缺乏应有的解释力。苗族古经的深沉智慧,逼迫我们反思“文明”“民族”“国家”等基源性概念,反省自身的研究立场与观念预设,正视自身的方法、理论与观念局限,对研究范式的反思与更新已经是逻辑的必然。由此,必然开启与拓展苗族古经研究的重大突破空间,并通过系统发掘研究,恢复重建苗族古经的神圣大厦,发扬包括苗族在内的中华民族之伟大传统,为人类的“美美与共”“共生共荣”做出应有的贡献。

已有研究成果的不足,促使学者反思因学术研究方法局限所致。这些研究使苗族古经之内容遗失与解释的表面化、他者化、客位化,主客位互动、融合缺失。遗失这些古经在苗文化内具的“神圣性”价值,也就不能解释苗族文化局内人角度奉持这些古经为“经”的原因。不能分析古经在苗族的经济、社会、政治、思想、语言中的现实运作与其机制,也就不能解释这些古经的重大文化影响及其原因。不能理解这些古经的文化元码性质,从而贬低苗族文化心灵为神话思维、原始思维、朴素想象等非理性心智状态。

异化他者的诸多理论与视域一直遮蔽研究对象的本来面目,缺少主体间性的知情对话、协商与共识,也就难以反思解蔽原有理论前提。学术界话语权力,内化于西方与“华夏”既定学术框架,言必称希腊而远离中国实际;言必称“华夏”而无视“夷狄”,也同样脱离了中国实情。这是“食洋不化”与“食汉不化”的双重遮蔽,使问题真实性难以呈现。苗族古经的研究必须回归古经本身,这是理论建构前提与研究方法之基点。在此基础上寻求与前人理论的契合点,吸收其合理部分,以之丰富与发展古经理论。比如结构—符号理论,是一种价值中立的分析工具,对于苗族古经的研究自然是切中适用。而经典进化论,把人类空间分布不同的文化,纳入一个统一的时间进化序列,西方就是这个进化序列的最高点,这不过是西方中心主义的学术话语的另一种表达而已。古经的研究必须反驳、否定类似的理论,建构符合古经研究实际的学术理路及其话语。

我们的研究已经行进到必须反思以求自知的门槛:反省自身的立场与观念预设,进而反省自身的方法、理论与观念局限。将古老苗族视为“文明”“国家”不管或待管的“化外”蛮族,只能是异化他者的理论表现。在苗族文化文本研究中,研究范式的反思与更新已经是逻辑必然。“古经”研究标示着苗族口传文献研究范式转型:从“民俗”转为“古经”。本研究本价值中立学术立场,从“文化元典”的视角,全面考察苗族文化的口传文献。

以往对古经的研究进路较为单一,切割了文化的整体性。我们倡导学科整合研究,除了以上所提学科之外,还要有历史学、语言学、宗教学、现象学、符号学与哲学等学科进路的融入,从而使以苗族古经为对象的整体系统研究达到一个较高的综合水平。当今学科视野的融合,理论工具的发展对古经采集整理研究提出了更高的时代要求,成就古经经典文本与深度研究正是适应这种要求的具体体现,是前人给定的前提条件下,对已有成果的继承与超越。

我们还提倡在苗族现实生活中参与体验古经运作的各种场域,体悟古经如何疏导人心与情绪,如何规训人们的思想与行为,并探究其何为文化元典的原因。因此,苗语三大方言古经采集整理与译注必须体现苗族文化元典的场域性,必须在其古经运作的文化背景上下功夫。这样的古经参与调查与参与研究,其古经经典即是古经生存的环境的呈现,它是研究的基础,也是古经的研究结果,综合体现古经何为经典过程的资料集结及其研究结晶。

本项目的研究视角是分析文化元典构成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方面规则的运行结构与机制,解析其蕴涵的文化元码及语法,总结归纳出元典代表性符号的能指与所指及其互相关联的意义网络,从而实现触及文化核心的研究旨趣。

本项目研究的切入问题是,古经文本在苗族民众心目中的神圣性与其在学术分类的“民俗”性之间的反差。具体研究方法,将“古经”视作“文化元典”,即文化原型的元码集加以分析。技术路线是,将古经文本回置于文化语境,从而恢复其文化文本性质;结合符号学、结构学方法,分析文本语法与文化语法之间的转换生成关系。

学术思想理论的预期目标:从反思“文明不上山”“逃避国家”入手,突破对无文字民族口传文献的“民间文学”“民俗研究”定位,进而反思“文明”“民族”“国家”等基源性概念,从而以新的视角,研究苗族文化元典体现的自然、社会与精神文明。在立场上突破局内—局外人的二元对立,在方法上突破价值传承—价值中立的二元对立,在研究结论上突破文明—野蛮的二元对立。从而,逻辑地跳出以学术来建构文化他者的怪圈。

总之,中国苗族古经经典文本的形成与古经切实深度的研究是其创新成果的具体体现,中国特色的学术理论建构与研究任重道远,希望本项目的研究能够为之添砖加瓦作出自己应有之贡献。

五、论文评荐

我们在古歌的基础上提出了古经的概念,这是研究视野从民间文学、民俗学、人类学等单一学科向多学科整合的转型,把古经作为文化元典进行研究。以往的古歌研究自然也部分地包含在古经研究内,但严格的意义上它们不能混为一谈,但这样的转型尚需时日。

关于苗族的族源,影响最大的莫过于三苗说、九黎说、五溪蛮说,当然还有别的源头追溯。对于苗族族源的研究,在过去从来都是客位研究,没有得到被究者的回应,对话者缺席,也就只能自说自话,自我感觉,自以为是罢了。民国以降苗族精英有了回应,对话不断深入到不同层面。这与现代的民族国家建构密切相关。对于苗族的族源与历史,我们通过苗族古经研究展示主位的自我表述,并在主客的比照中得出我们的结论来,这是我们提倡的方法。杨庭硕教授的论文《苗族宗教祭辞中所涉地理标识探析》,就是这样的研究。该文以生态人类学的视野审视苗族祭辞中所涉地理标识,论证有力而详实,是不可多得的开辟之作。但是这样的研究能否说明苗族族源的问题还有待进一步探讨,至少古经产生的年代问题成为一个不能回避的难点。如果苗族古经产生于第一次大迁徙之后(据说苗族有五次大迁徙),那么这样的古经就不能作为证明族源的证据。但这样的探讨,对于苗族在一定时段的历史与其生态状况、文化适应等的复原,无疑具有重大意义。

杨曾辉博士的论文《苗族古经中的哲理探析》,第一次提出苗族的传统哲学集中表现为“自然发生论”,即认为人世间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所产生的,既非神的创造,也非英雄的所为。苗族先民坚信自然界的一切都是自然生存的,是自然界自我演化的产物,即令生命的出现也是如此,也是纯粹的自然演化的产物。既然世间的一切都是自然发生,那么万物众生本来就应该平等,其间不存在着高低贵贱之分。在这样的哲学理念下,对于资源也要物尽其用,不能过度占有,天物不可暴殄。如此理念正是当今消费不止、生态灾难深重的社会所缺乏,人与自然、文化与文化之间的耦合关系是苗族的古老智慧,值得人们去体味、发扬光大。

李一如博士的论文《苗族古歌语言研究检讨》(发表于本刊2015年第3期),综述前人的苗族古歌语言研究成果,在肯定其研究的基础上,指出有待完善与深入之处。该文认为,应把苗语三大方言古歌作为一个整体的研究对象,全面考察古歌的语言现象及特点,并从历史语言学与音系学的角度出发,对苗族古歌的语言作系统的分析研究和深入阐释。我们期待着这样的研究从应然变为实然,早日实现苗语三大方言古经、古歌语言的整体而系统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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