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胡适评吴趼人

2015-03-21 03:28李国文
文学自由谈 2015年5期
关键词:巴尔扎克胡适作家

●文 李国文

鲁迅、胡适评吴趼人

●文 李国文

吴趼人(1866-1910),名沃尧,字茧人,生前发表文章常被误解为茧仁,竟成一枚蚕蛹,此君深感不雅,遂改“茧”为“趼”,一字之易,也能看到他性格不肯依随的一面。然而这位自号趼人的晚清作家(他死后的次年,辛亥革命成功,民国成立),在上海滩上,却是最能把握读者胃口,并努力投其所好的文人,不但声名渐著于沪上,其稿酬收入也大大超过他在机器局当绘图员助手的薪资。那时的上海市中心的延安路,还未成路,只是一条流入黄浦江的河,叫长浜。在河边报摊上,他的小报,他的刊物,是小市民的精神食粮,是老百姓茶余饭后的消遣品。越是八卦,越受欢迎;越受欢迎,八卦愈盛。不过,很遗憾,晚清年间,最后一位驰骋上海滩的当红作家,当代读者已不大关注。

但我还是认为他是当时文坛的一员骁将——骁者,勇锐无挡也。这位老广,来到上海,马上熟悉并掌握了这个资本主义初步发达社会的营运之道,立马风生火起,所向披靡,实在很厉害的。清末民初的中国知识分子,一种是道学和伪道学,一种是书读多了的书呆子,这两类是大多数;还有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革命者,人数不多;最后一种则是吴趼人这样具有商业意识的读书人,那就更少了。知识分子队伍的组成,从来如两头小、中间大的鸡蛋形状,两头小,左右不了中间大,这也是中国五千年进步缓慢的原因。所以,板子打不到屁股,刀子砍不到脖颈,励志图强,发奋上进,是很难很难的。这个“我佛山人”,到了上海,抓住商业先机,以秋风扫落叶的笔力,眼明手更快的敏捷,敢于挑事端的炒作,不怕打官司的勇气,很快成为中国通俗小报的始作俑者,如果不是领军人物,也是一位强烈的推波助澜者。二十世纪初的上海滩,时称冒险家的乐园,得其所哉的吴趼人,真正靠笔杆子糊口,实现文字商业化的践行者,他率先走在最前面。

有一篇《读吴趼人全集有感》(作者张兵),这样写到他的超强出众的创作力:“仅以1908年而言,他在1月18日出版的《月月小说》第12号上就发表了小说《云南野乘》第2回,《发财秘诀》5、6回,戏剧《邬烈士殉路》之第二折《追悼》,笔记《趼廛剩墨》3则,《俏皮话》22则。时过20天,2月8日出版的《月月小说》第13号上又发表了小说《发财秘诀》7、8回,《劫余灰》5、6回,短篇小说《光绪万年》,《俏皮话》8则。在3月出版的《月月小说》第14号上,他发表了小说《云南野乘》第3回,《发财秘诀》9、10回,《俏皮话》12则。以后的《月月小说》,差不多每期都是如此,从中可见他的写作精力是何等的旺盛啊!也正是这种孜孜不倦的精神,使吴趼人在短暂的生命历程中发挥了极大的能量,为我们留下了近四百万字的有价值的文化遗产。”

在其短促的一生中,自办多种杂志和小报,忙得不可开交。他挣了许多钱,我们不知道,但吃喝嫖赌,花了更多的钱,这是可以肯定的。最后,竟因穷困聊倒,凄凉而死。

吴趼人,原籍广东南海,祖居佛山,故自称“我佛山人”。年二十余至上海,先在机械制造局当抄写员,后来投身报业,写连载小说,开始他的卖字生涯,一生写作甚丰,为晚清一代的多产作家之最。多才多艺,能量惊人,下笔千言,倚马可待的他,集编、采、写、译、评,和印、销、广告于一身,虽然名曰杂志主编、报纸老板、特派记者、采访主笔,其实都是他一个人的皮包公司,唱独脚戏。他这一生究竟写了多少,至今成谜,因为一,他的很多为塞满版面的应景文字,并不署名;因为二,他的很多花天酒地、捧角品妓的大块文章,悉为糟粕。所以,研究者也好,出版家也好,为尊者讳,也就将他这些无聊笔墨,统统“派司”过去。其实,这位我佛山人,若是沿着他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风格,一路写下去,也许有可能成为中国的巴尔扎克。因为他在这部书里,对于晚清官场的讽刺嘲弄,对于满清官僚的揭露挖苦,对于没落社会的无情批判,对于人性肮脏的形象描绘,并不弱于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中所表现出来的深刻、透彻、形象、生动。

恩格斯说过,《人间喜剧》是 “现实主义的最伟大的胜利”,“给我们提供了一部法国社会,特别是巴黎上流社会的卓越的现实主义历史”,在表现手法上“除了细节真实外,还更真实地再现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吴趼人笔下对于当时办洋务的官员,对于洋人的奴颜婢膝,认贼作父的下流,有着入骨三分的描写。正如恩格斯对巴尔扎克的评价:“我从这里(《人间喜剧》),甚至在经济细节方面(如革命的动产和不动产的重新分配)所学到的东西,也要比上学时所有职业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

据上引《有感》一文中所说:“从他于33岁(1898年)开始写作小说,出版 《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算起,到他于四十五岁(1910年)去世为止,在短短不到十三年的时间内,就有三十多部小说面世。其中相当部分小说在社会上有着广泛的影响,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痛史》、《电术奇谈》、《恨海》、《九命奇冤》、《瞎骗奇闻》、《新石头记》、《糊涂世界》、《上海游骖录》、《劫余灰》、《情变》等等,都对晚清社会的黑暗现实作了比较深入的揭露和批判,与资产阶级革命派一起,为推翻封建帝制的资产阶级革命民主革命进行了舆论上的准备。就在吴趼人去世一年之后,‘辛亥革命’爆发,历史己经给吴趼人作了公正的评价。”

你倘要深入一点研究晚清官场之黑暗污秽,官员之低能贪婪,衙门之无法无天,百姓之求救无门,读一读吴趼人的这些作品,会有更多的感性体会和理性认识。吴趼人生于1866年,而巴尔扎克逝于1850年,可以称为前后脚。巴尔扎克好喝咖啡,吴趼人好酒贪杯;巴尔扎克好漂亮的贵妇,吴趼人好醉入花丛;巴尔扎克一生不停地借钱,不停地还债,最后穷死巴黎,吴趼人这一辈子挣了好多好多钱,就凭一段艾罗补脑汁的广告词,拿到光洋四百,可钱来得快,去得也快,据说他逝世时,身上只有几个毫子。东西方这两位作家太相像了,但身后却大不相同。

巴尔扎克仍然活在读者心中,可百年之后,现在知道吴趼人者,不多了,读过他的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者,也不多了。前些年,我到广州佛山,甚至看不到他的故乡对于这位本土文人的什么纪念。估计再过百年,也许只有在文学史的缝隙中,找到此人的名字。对文人而言,这种必然被彻底遗忘的结局,也是绝大多数作者,绝大多数作品,终究难逃的命运。不朽,不是自己吹出来的,更不是别人评论出来的,而是经过时光的筛子考验出来的。

这就是文学的淘汰法则。时间如同一面筛子,文人和作品,在筛子里,筛过来,筛过去,只有最终能留下的,才是真正的不朽。

可在清朝末年的上海滩,我佛山人创办报纸、月刊,主持笔政,嬉笑怒骂,痛批官场、洋场、商场之黑暗龌龊,还是相当烈烈轰轰的。他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小说和其他作品,一经问世,虽然不到洛阳纸贵的地步,但其风靡程度,畅销热度,也曾领一时之风骚,很风头,很当红的。所以,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两位主将,鲁迅和胡适,才在论著中专门评介了他。

在《中国小说史略·清末之谴责小说》一文中,鲁迅提到了他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尤为世间所称”。给予肯定的同时,也论述其不足:“相传吴沃尧性强毅,不欲下于人,遂坎坷没世,故其言殊慨然。惜描写失之张皇,时或伤于溢恶,言违真实,则感人之力顿微,终不过连篇‘话柄’,仅足供闲者谈笑之资而已。”

不过,我一直认为,在文坛上,有大作家,一定也会有不大的作家;大作家写大作品,不大的作家写不大的作品。吴趼人能够写出这些“谈笑之资”,反映出那个时代的部份真实,说明他高于同期其他章回体小说作家。如果后人要想了解清末上海滩的社会状况,人文面貌,官场丑态,市井画面,《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还是一部具有参考价值的文学作品,虽然其艺术性不高、思想性不强,但说到底,文学是一个消费市场,那些顶尖儿的大师,不可能满足全社会所有读者的需求,自然而然,就留下一些足够非大师级作家兜售自己的份额。我佛山人就属于这一类作家,不算高明,也不算不高明,算不朽,但也未必就是真正的不朽,谁知下一个百年是否还拥有他的读者?至今我还记得念中学时,捧读他《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时的欣快热辣,捧腹大笑的乐趣,所以,对这位在上海著作一生,办报一生,风流一生,快活一生的吴沃尧,即或是一百年的不朽,也够令人赞赏的了。

胡适在1917年的6月,《再寄陈独秀答钱玄同》的信中,对吴趼人及其作品评价给了最高等级的褒誉:“今即以吴趼人诸小说论之,其《恨海》、《九命奇冤》皆为全德的小说。以小说论,似不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之下也。”他还说:“故鄙意以为吾国第一流小说,古惟《水浒》、《西游》、《儒林外史》、《红楼梦》四书,今人惟李伯元、吴趼人两家,其他皆第二流以下耳。”

相比鲁迅言简意赅的公允评价,胡适的溢美之词,就相当过头和过份了。

胡适忘记了一点,作品是要经过时光老人的无情检验的,评论(评论作家和作品的)文章,也是要经过这一关的。说大了,说高了,夸过火了,夸过头了,当时没人打你的嘴,你健在时,你牛皮,没人敢打你的嘴,你死了,你狗屁着凉了,就没法掩住别人的嘴,对你信口雌黄了。

这位大师级权威人物,现在已视为圣人,竟然异想天开地创造出来“全德”这一词汇,用来形容达到最高水准的文学作品。所谓“全德”,也就是说,在胡适看来,吴趼人的《恨海》、《九命奇冤》,以及《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无论在内容和形式上,思想和艺术上,已经相当完美了。而且他将李伯元、吴趼人两家,抬高到与四大名著比肩的一流高度。这就是狗戴嚼子的胡勒了。我不相信被一些人崇拜得如同先知般的胡适先生,会走眼到如此田地?

圣人会犯错,也允许圣人犯错,但也不能如此荒腔走板,大失水准啊!《水浒》、《西游》、《儒林外史》、《红楼梦》四书,至少也已有了二三百年的不朽,估计再有二三百年,也仍将不朽,称之为“全德”,也许说得过去。李伯元也好,吴趼人也好,其实近五十年来,相当衰微,连大学中文系都未必将南亭亭长、我佛山人,列入教学大纲,也只是勉勉强强地将就了一百年,谬奖“全德”,从何谈起?

我一直认为,胡适在评价吴趼人时如此失准,是由于民国初年新文化运动期间,他为了打倒文言文,提倡白话文,而采取的过犹不及的手法,所以抬高其文学地位,强调其文学价值,乃是大局之需要。从他去信的对象——陈独秀和钱玄同两位当时的激进分子看,恐怕更是阵营的需要。这就是在对吴趼人的论断中,作为政治家的胡适,与作为文学家的鲁迅,在看法上产生分野的缘故了。

吴趼人逝世百年了,由鲁迅、胡适开始的这种新文学评论,也随着新文学的发展,走过一个世纪。也不知什么原因,越到后来,越到现今,公允的评论越来越不多见,怀着私心,揣着私货,泄着私愤,拿着私房钱的不公允评论却越来越泛滥。当代中国文学评论家们最消极的一面,就是自甘堕落,将文字当作花露水,遮掩所评作品的不足,将文章当作雪花膏,为实在不值得推介的作品涂脂抹粉。

有什么办法呢,越物质的时代,垃圾产生也越多,文坛自不例外。肉麻捧场的鼓吹文章,名实不符的文学作品,偶而一顾,当亦无妨;若信以为真那些人五人六之辈,那些乌七八糟之作,果然“全德”,那你就是百分之百的“傻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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