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

2015-03-20 20:18吕则之
台港文学选刊 2015年3期

吕则之,本名吕俊德,1955年生,台湾澎湖人。台湾中国文化大学文艺组毕业,曾任《联合报》“万象”版编辑。著有长篇小说《海烟》、《荒地》等。

猪头和憨仔正为一座明天就要加入这块墓地的新坟挖掘墓穴。

已是初冬了,下午的阳光时隐时现的;天空尽是飘荡的乌云。当猪头用力铲下的圆锹碰到一块石头,铿锵地发出一阵令人心麻的声响时,一只灰色的大老鼠蓦然从他脚边窜过,他只“啊——”地惊呼了一声,那只大老鼠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刚才是你在叫吗?”憨仔停止了挥动着的锄头,转动那几乎比头还粗的脖子,两只豌豆眼一眯一睁地望着猪头。

“一只大老鼠,我看到一只大老鼠。”猪头圆突突的头颅,这时似乎鼓涨得比刚才还大,说着话时声调是混浊而低沉的。

“这里一定有许多老鼠,专门吃死人骨头。”憨仔又把粗肥的脖子扭回去。

他们继续挖掘墓穴。

不久,一串嘎叫声,从木麻黄里传来,使得原本凄凉的墓地,顿时显得更阴郁了。

“这声音好难听,是斑鸠吗?”猪头又停止了手中不停铲动的圆锹,浑厚的下唇差点掉落地张着嘴,愣眼搜索前方的木麻黄林,然后瞅了正不停挥动锄头的憨仔一眼,又问:“是斑鸠吗?”说着时,那只满是泥土的右手腕,竟往浮凸的上额一划,擦掉了汗水,然而泥土

却油漆般地在他额上漆上了一道浊黄。

“是斑鸠吗?”憨仔也停止了挥动的锄头,使劲伸长再怎么也长不了的脖子聆听那声响,然后鼓起舌头跟着“嘎——嘎——”叫起来。

“憨仔,是你在叫吗?声音怎么那么像。”猪头愣愣地瞧着憨仔那对豌豆眼。那对豌豆眼和粗圆的脖子及满是肉的脸孔相比,简直微小得几乎等于不存在。

“是乌鸦,不是斑鸠。”

“哦,乌鸦……刚才那只大老鼠跑走的时侯,乌鸦还没来呢。是不是大老鼠把乌鸦叫来的?那只大老鼠是被我的圆锹吓跑的,它不知从哪里来的……”

“快挖吧,要不然明天你祖母不能在这里睡觉。”

“你是在说我祖母……风水仙说这里风水很好,是不是真的?”

“快挖啊,风水仙说今天一天一定要挖好,谁叫你祖母昨天要死。”

“是她自己要死的,我怎么知道。”猪头手中的圆锹又跟着憨仔手中的锄头,一起舞动起来。他们根据风水仙的指示,已把墓穴的雏型挖得差不多了。

“够长吗?”猪头放下圆锹,伸张粗厚的双手在墓穴边缘测量。

“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猪头,你祖母有多高?”

“我祖母——我比她高。”

憨仔沉思了一会儿:“你如果躺得下,你祖母一定也躺得下。”

“真的……”猪头当真往墓穴里躺。“帮我看看,我是不是躺得下——够长吗?”

墓穴才挖了一尺深,猪头躺下时,身子还露了出来。他唤憨仔,憨仔听从地用手去量。

“应该够长的,你的头和脚还差两尺才会碰到边。”

“宽呢?我祖母很胖,你说是不是?”

“你也很胖,应该差不多。”

“她要装在棺材里才放进来。”

“我不知道棺材有多大。”

“比我祖母还大就是。唔……憨仔,你当棺材,躺在我旁边,如果躺得下,我祖母明天就睡在这里了。”猪头说着,一面把身子往左边移。

“好,试试看……”憨仔也躺下去了,“好像还可以……”

“要不要挖大一点?”

“也是可以。”

“我们再挖大一点。”

他俩爬起来,又重新挥舞锄头和圆锹,把墓穴四周加大。

“我祖母七十八岁了。”猪头喘着气说。

“我祖母四十一岁。”憨仔也喘着气,汗水浸湿了他全身。

“怎么只有四十一岁?你和我都快三十了……”

“我爸爸说的。”憨仔手中的锄头越舞越起劲。“她四十一岁就死了。”

“你祖母比我祖母年轻。”

“好像是。”

“哇——”

“不要吵,乌鸦又在叫了。”憨仔只管把泥土装在畚箕里,根本懒得看猪头一眼。

“一堆小老鼠,红色的……”

“我不相信——我看——”憨仔丢下锄头。

“一、二……六只,眼睛都还没净开。”

“真的——”憨仔那对小得可怜的豌豆眼骨碌碌地亮了起来。

“我挖到的,在一堆草上,你看,这里还有一个洞,哦……哦……洞口在上面的石头边,一定是刚才那只大老鼠生的。”猪头伸出粗厚的双掌,小心翼翼地从泥土里把那堆小老鼠连同那一窝草整个捧起。它们在他掌中不安地骚动个不停。

“不要弄死了……”憨仔使劲把根本无法伸长的圆粗脖子伸得直直的,嘴巴差点碰上了猪头手中的那堆小老鼠,他说话时,声音微微地有些颤抖。

“小老鼠是红色的,我知道了,风水仙说这里风水好,一定是因为有这堆老鼠。”猪头煞有一回事地说。

“不……不要……让它们……摔死了……”憨仔嘴边流着口水,“它们很像……烤熟的麻雀。”他的口水终于滴到一只小老鼠的身上,它毫无反应。但猪头却睁着两只橄榄似的眼睛大叫:“怎么有水?是不是下雨?”

“没有!喔,乌鸦又在叫了,恐怕真的要下雨。”

“不行喔,憨仔,洞还没挖好,不能下雨。我祖母最怕这种老鼠,风水仙怎么会选这种地方。”

憨仔骨碌碌地小得可怜的豌豆眼仍死盯着那堆小老鼠不放:“你祖母怕吗?”

“有一次她在厨房的草堆里看到,吓得把拿在手里的两个碗都摔破了。”

憨仔朝“嘎嘎”声不绝的木麻黄林望了一眼,又望望双颊肿涨的猪头,欲言又止地迟疑了片刻,才说:“它们一定很好吃。”

“啊——不能吃!”

“我不会吃,真的,我不会吃——”憨仔紧张地把双肩耸得高过头顶,怯生生地说:“猪头,我是想,你祖母怕老鼠,你就不可以把老鼠放在手里。你祖母会生气的。”

“真的……怎么办?”猪头一听,吓得眼睛和脸都歪了。

憨仔不停地咽口水:“我可以……帮你拿。”

“好。”猪头迫不及待地将那窝老鼠交到憨仔的双掌中。

“你说它们像不像烤熟的麻雀?”

“唔,有点儿像,但它们会动。”

“真的,会动。”

“我去挖洞了,要不然明天我祖母不能来这里睡。你呢?”

“等一下,老鼠不能掉在地上。”

“我先去挖,你要赶快来帮忙,天黑了就不好,这里都是坟墓,都是死人。”

“嗯。”憨仔应着,就近跨坐在一块墓碑上猛咽口水地仍瞧着手掌中的小老鼠。

猪头又挥起圆锹,拼命地铲泥土。

这时乌鸦又“嘎——嘎——”地叫了,猪头头也没抬地喃喃说道:“一定是那只大老鼠叫来的。”他嘴里虽这么说,手可没偷懒过,圆锹仍铲个不停。

憨仔坐在墓碑上,越看越觉得那堆红色的小老鼠煞像烤熟的麻雀,情不自禁地捏起其中一只,偷偷瞧了正在掘土的猪头一眼,然后把它送进嘴里咔嗞咔嗞地嚼。他那龇牙咧嘴猛嚼个不停的贪婪相,任谁看到了相信都会误以为他是一只戴着人皮的野兽。马上,一大堆腥

红的汁液自他的嘴角冒出来;小老鼠连气也没吭的,就被他吞进了肚子里。他意犹未尽地伸出舌头在嘴边舔了一匝,嘴巴并喳喳地磨了好一阵子,才再盯着手掌中的小老鼠。然而这时他耳畔响起了猪头的叫声:“憨仔,乌鸦怎么不走,叫个不停,听起来很不舒服,把它赶走好不好?”

“唔……”憨仔的嘴巴一时张不开,直到利用舌头和口水把嘴巴内清扫干净后,才慢慢说道:“小老鼠还在这里呢。”

“我是说乌鸦。”猪头的声调有点沮丧,神情也显得畏缩,嘴巴松垮垮地差点掉下来。“有什么办法可以把它赶走?”

“我……我不知道……你怕乌鸦吗?”

“我想一下……”猪头拄着圆锹站在墓穴里,两眼巴眨巴眨地闪动。隔了一会儿才说:“我想到了,我有点怕。”

憨仔深深地看了木麻黄林好半晌,突然有所悟似的大叫:“老鼠,吃一只看看,一定不会再怕。”

猪头一听,吓坏了,张着嘴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支支吾吾了老半天,才发出一阵“唔——唔——”声。

“我不骗你,猪头,我真的不骗你,刚才我已经吃了一只了。”憨仔从墓碑上跳下来,把手中的小老鼠凑近猪头嘴巴。

“不能吃的——不能吃的——”猪头怪叫起来,直跺着脚,两只橄榄似的眼睛早扭得只剩一条缝。

“我已经吃了……”憨仔木然地站着,心虚地说。

“我祖母来这里会睡不着,你把她的老鼠吃掉了……风水仙说这里风水好,它们是要保护我祖母的。”说罢,他哭了,牛叫似的哭声把墓地的寂静都刺破了。但很快地他又擦干了眼泪,满脸都是泥土。

憨仔看了看手中的老鼠,舌头又舔了一下嘴唇:“不要紧,还有五只。”

“你不能再吃了。”猪头说完,从附近拾来一只破瓷罐:“放在里面,才不会像那只大的一样跑走。”

把装着老鼠的破瓷罐摆在一旁后,两人又继续挥动圆锹和锄头。他们约莫有一刻钟的时间彼此都没开过口,只是卖力地挖掘;墓穴越挖越深。

又是一阵“嘎——嘎——”声从木麻黄林那边传来,憨仔和猪头都同时抬头朝那方向望去。

“憨仔,乌鸦为什么不走,一直叫?”

“它知道你祖母要来。”

“她死了,睡死的。”

“你会不会伤心?”

“我还不知道,我没有哭,但我看到家里的人都在哭。”倏地他放下圆锹跑到破罐旁,拉屎般地蹲着看老鼠,然后爆开了嘴呼噜呼噜叫道:“它们都没有声音,我以为死了,还没死,活着——”

憨仔伸直了脖子,喉结滚动不止;只见他的口水又从嘴角淌出来了。

“它们不会死——哦,憨仔,我们还要挖多深?”

“嗯——”憨仔把涌到嘴边的口水通通吞掉后,才应道:“起码要到胸部,现在还没到。”

“太阳快下山了,不行,我们赶快挖。”

猪头愁着脸,跳进墓穴里又开始掘土。

黄昏终于来临,灿烂的余晖这时已不受飘荡的乌云干扰,泼洒得满天满地都是,整个世界绯红得煞像一大群骚动的红色小老鼠,憨仔和猪头的脸色也不例外;但此时他们全身都已湿湿地黏满了泥土,仿佛刚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差不多了啰?”

“好像差不多了。哇——”憨仔突然尖叫:“你看,太阳要下山了,那种颜色好像到处都在烧冥纸。”

“喔,真的,我家一定也在烧。”猪头显得很兴奋,圆突突的头颅摇晃个不止。

“明天这里也会烧,你祖母要来。”

“很好玩。”

他俩很痴很醉地直望西天。

“那里有没有埋死人?”

“不知道。”

“我祖母一定知道。”

“她死了,不会告诉你了。”憨仔断然地说,一面伸手抓流出来的鼻涕。

“咦,那乌鸦好像飞走了……”猪头两眼不停搜索对面的木麻黄林,一会儿说道:“我们回去,好不好?”

“可是……老鼠呢?”

憨仔一直忘不了那窝小老鼠。

“放在那里,不要动它们。”

“我想吃。”憨仔心怯地说,带着恳求的口吻。

“不行哪!”猪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叫嚷。

“嘎——嘎——”憨仔哭了,声音怪异得像乌鸦叫。

猪头左右为难,最后勉强说道:“你闻一下就好,但不能吃。”

“只闻一下吗?”憨仔泪水流了满面,正用脏透了的双手不停地擦拭。“好,我只要闻一下。”

当他再度看到那堆像烤熟的麻雀的小老鼠时,竟颤抖着手,抓起一只放在手掌中。

“我闻不出味道。”憨仔望着猪头,露出哀求的脸色:“我放在嘴里闻好不好?”

“你会吃下去,不可以。”猪头眼睛往上吊,只能见眼白地哭丧着脸。

“不会……我只放在嘴里闻一下,好不好?”憨仔鼻涕抽动不已,敢情是要哭了,说起话来声音黏黏地带着温味。

猪头迟疑了好一阵子,终究不忍心答应了。憨仔好不欣喜,“嘿嘿”地笑了几声,抓起一只倒霉的小老鼠就往嘴里塞。

“闻出来了吗?”

“唔,唔……”小老鼠在憨仔嘴里,正不安地在他的舌头上爬动,憨仔觉得一阵奇痒,一种无比畅快的痒,流遍了他全身;不禁在嘴巴里,他的舌头也跟着小老鼠厮磨起来。他原本就小得可怜的豌豆眼,这时竟熠熠有神得煞像黑夜里的一对猫眼,格外吸引猪头的注意力。

“闻到了没有?”猪头再次问。

憨仔仍“唔唔”地哼着,根本无法开口回答,然而当猪头第三次问着他,他正想开口回答,可是就在嘴巴张开的刹那,小老鼠竟让他毫无换气的机会,一溜就溜进了他肚子里。他傻了。

猪头仍不知情地问:“怎么都不说,闻到味道了没有?”

“它……跑进我的肚子里了,是它自己跑进去的。”憨仔一阵惶恐。

“哇——你说好不吃,你把它吃掉了!”

这时,“嘎——嘎——”声又响起,一道黑影凌空而过,迅疾隐没在树丛里。

“在肚子里跑,在肚子里跑……”憨仔用手在肚皮上划了一个圆圈。过了不久,却猛拍打屁股:“我要去大便……”

“我不要。”猪头嚷道。

“快出来了,哇——”憨仔惶恐地吐着大气,没再等猪头开口,便已跑到一座坟墓旁,裤子一拉,还没蹲好,噼噼啪啪的声音早贯入猪头耳中。

“你的屁股在放鞭炮?”猪头听了大叫。

“嗯——嗯——”

“谁叫你吃老鼠,一定是吃老鼠才这样,是不是?”

憨仔没回答。猪头迷惑地望着蹲在坟墓旁的憨仔良久,又开口了:“一定是老鼠,憨仔,是不是老鼠?”

猪头得不到憨仔的回话。当他眼睛又不经意地瞟了憨仔一眼时,憨仔正好把屁股抬得高高地在那座坟墓的墓碑棱线上磨。

“你旁边不是有很多石头吗,为什么用墓碑擦屁股?”猪头看到憨仔又把屁股移到墓碑另一边的棱线上。

“石头太小,不好擦。”憨仔终于松一口气地回答,说着时已拉起裤子,站直了身子。

“明天一定有人会看到,那个墓碑都是便。”

“他们不知道是我。”憨伃嘻笑地说。

“那个坟墓里的死人一定知道,他看到了……”

“他不会对我怎样的……”憨仔嘴里虽这么说,却觉得一阵冷意袭来,全身发毛,胃肠直翻滚;他回望那座坟墓些许时候,突然叫道:“想吐……我想吐……”叫罢,像只吃屎的狗,趴在地上“喔——唔——喔——唔”地吐了。

“一只老鼠——你把老鼠吐出来了,刚才大便没出来吗?死了……”猪头大叫。

憨仔还一直“喔—唔——喔——唔——”地抽动身子。

“好了没有?”

“我要……回去……”憨伃闷声地哭着说。

“唔……是了,太阳下山了,明天我祖母就要来了呢。”猪头望着只剩一抹光晕的西山,末了一句话却自言自语。

憨仔已呕吐得差不多了。

猪头没再吭声,他环顾四周,四则是越来越暗了,坟墓也一个紧挨一个的黑压压地突挺在他眼前,围任了他;他立时打了个寒颤,浑身肌肉一阵收缩,断断续续地叫:“我怕……憨……憨仔……”叫着,拔腿就跑,也不理会憨仔。当他快跑出墓地时,背后却传来了一阵阵沉重的“喔唔”声。他猛回头一看,原来憨仔四肢着地,像狗一样的也跟着他猛跑,而且嘴里还传出“喔唔”的怪哭声。这时他方喘息未定地停了下来:“憨仔,憨仔……”

“喔唔——喔唔——”憨仔四肢着地地赶上了他。猪头看得清楚,憨仔的眼睛变红了,比红色的小老鼠还红。

“憨仔……你吃了老鼠……”

“喔唔——喔唔——!”憨仔浑身发抖。

“快起来,等明天我祖母来了,再把四只小老鼠放在她的棺材旁……”

憨仔仍”喔唔——喔唔——“个不停;这时一道黑影旋过他们上空,“嘎——嘎——”叫了几声。

猪头抬头看了看上空,又看了看憨仔,竟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喔唔——喔唔”的哭了。

(选自台湾希代书版有限公司《变翼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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