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昕
音乐时空:你今年28岁,已经就读于中央音乐学院博士二年级,用现在流行的词说,简直就是“学霸”。我们很想了解你的求学经历,请你简单介绍一下你是怎样走上音乐道路的。
刘振涛:我出生在山东省沂蒙山区一个最普通的农村家庭,从小就深深的喜爱音乐,但由于客观条件,很晚才受到正规音乐教育。小学时的音乐课,是由校长或数学老师拿着歌本一句一句教唱,就像中国近现代历史上的学堂乐歌时期一样,称“唱歌课”比“音乐课”更为贴切。到了初中时期,我参加了学校的合唱队、竖笛队,利用课余时间排练,对音乐的热爱与日俱增,但专业学习音乐的愿望未达成。由于受到一位画中国工笔画非常好的邻居姐姐的影响,我从小学习画画,中考时作为美术特长生顺利升入高中。高二的时候面临分班,除了普通的文科班、理科班以外,还有不同门类的艺术班可以选择。当时我的文化课成绩排名在全班第四位,但是我没有选择进入文科班或理科班,也没有依照自己原有的特长选择美术班,而是出人意料地报了音乐专业。面对我这种不合常规的选择,班主任急了,开始做我的思想工作,对我说如果我选择美术专业,凭我原有的基础和几年的提高,高考时考取理想的学校是十拿九稳的。我却没有动摇,因为我知道,如果错过这次选择音乐的机会,我将遗憾终生。进入音乐班后,我才正式踏上了专业学习音乐的道路。当时学校只有两位音乐老师,一位男老师教我声乐,而乐理、视唱练耳、钢琴都是由一位叫隋春梅的女老师教授,虽然隋老师仅是一位普通的高中音乐老师,但直到现在,我也认为她严谨的教学态度和较高的专业水准足以达到高校教师的水平,我最初的音乐基础是跟随她打下的。学校的钢琴也只有一架,你无法想象,高音区、中音区和低音区供三个学生同时使用,我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从《拜厄》、《车尔尼》弹起,经过两年半的努力,到高考时可以演奏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的快板乐章。
音乐时空:这么说来,你的音乐生涯起步确实不算很早,但是如此勤奋,一定如愿考上了自己的目标院校。
刘振涛:我考学时没多想,就如血脉传承般的报考了高中业师隋老师的母校——烟台师范学院音乐学院,也就是现在的鲁东大学艺术学院。当时我报考的音乐表演和音乐教育两个专业的分数都是学校前几名,再一次面临抉择。父母和我的考前声乐老师冷高波副教授都建议我选择音乐教育专业,这样毕业时会颁发教师资格证,就业相对容易,对于家庭并不富裕的我来说,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但是,那时我的内心深处向往的是音乐舞台,所以背着父母在志愿表上填了声乐表演专业。入学后,大学一年级的第一堂声乐课,冷老师就告诉我,近年来省内音乐表演专业的本科生就业率很低,要我做好考研的准备。他设身处地的为我出谋划策,建议我报考音乐理论专业,因为在本科四年里,我所有音乐理论科目的成绩均在95分以上,可以报考国家级音乐院校,冷老师的建议成为决定我一生的关键。
音乐时空:你不仅考上了中国音乐学院,而且还是一举成功,这在数十万考研大军中都堪称奇迹,谈谈你的备考经验吧。
刘振涛:决定报考理论专业硕士后,我就将目标锁定在中央音乐学院、中国音乐学院、上海音乐学院和中国艺术研究院四所院校,深入研究和比较了各校的招生简章、专业设置和考试科目,觉得音乐学专业更适合我,最终选择了中国音乐学院的中国传统音乐专业。大学时所学的中国音乐史、西方音乐史和民族民间音乐课程都是张红梅教授所教,她是中央音乐学院郑祖襄教授中国古代音乐史专业的硕士生,所以张老师教授音乐学课程的教材和课件都来自中央音乐学院,这为我音乐学专业的学习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此外,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编写的《民族音乐概论》、袁静芳教授主编的《中国传统音乐概论》、周青青教授著的《中国民歌》,我都配合谱例和音响逐字逐句地读了数遍。通过硕士研究生入学统考,我以音乐学系、民族音乐类专业第一名的成绩顺利进入中国音乐学院音乐学系,师从李月红教授。李老师是位极为和蔼可亲的老师,会以对待自己孩子般的心怀对待每一个学生。而且李老师有着宽广的多学科视野,她本科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硕士和博士分别毕业于中国艺术研究院民族音乐理论和中央音乐学院中国传统音乐专业,曾在美国明尼苏达大学作为访问学者进行了一年的民族音乐学学习。李老师对于教学非常认真、严谨,虽然我以很好的成绩考入中国音乐学院,但李老师告诉我,相比中国音乐学院五年制的音乐学系本科生,我的基础并不扎实。于是在入学后,我利用两年时间,将音乐学本科的所有专业基础课完整地学习了一遍。
音乐时空:从学术研究的角度来说,中国音乐学院对你产生了哪些影响?
刘振涛:中国音乐学院“请进来,走出去”的教学理念和浓厚的民族音乐学氛围对我影响很深。“请进来,走出去”是中国音乐学院自1964年建院以来就坚持的教学方针,我在中国音乐学院学习的三年里,向“陕北歌王”王向荣和辛礼生学习了陕北信天游和山西山曲,向昆曲“叶派唱口”第七代传人周雪华学习了昆曲唱段,以及湖南桑植民歌、壮族嘹歌、傣族民歌等。学院将最地道、最优秀的民间艺人请到学校,使我受益良多,我现在随口可唱的许多民歌曲目、戏曲唱段,很多都是在中国音乐学院学习的。在学术研究方面,中国音乐学院的沈洽、杜亚雄、赵塔里木、陈铭道等教授都是国内著名的民族音乐学家,可以说,他们引领了国内民族音乐学学科的发展。在硕士研究生的三年中,我的硕士导师李月红教授鼓励我朝着自己感兴趣的方向研究,于是我学得有滋有味。除了导师李老师,陈铭道教授和杨红教授对我的影响也较大。陈老师开设的《民族音乐学的历史与文献》课程中一系列经典原文的阅读与学习带领我走进了这个学科,使我对西方民族音乐学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我当时的感觉就是原来民族音乐还可以这样研究——从文化层面进行描述和分析,比如音乐与政治、音乐与性别,以及社会变迁对音乐的影响等等,这为我打开了新的研究思路。杨红老师的《民族音乐学方法论》和《田野工作的理论与实践》两门课程,使我学到了北美民族音乐学最新的学科理念。同时,中国音乐学院教学调整之后,学院要求每一位在读研究生都必须到指定的综合类大学选修一门非音乐类课程。由于我当时学习和研究的兴趣偏向西方民族音乐学,而民族音乐学的许多理论方法借鉴于人类学,我就选择了北京大学社会学系蔡华教授的《人类学理论方法》研讨课。这门课的学习使我加深了对于人类学学科的理解,进而促进了对于民族音乐学学科的把握。人类学主要关注非现代文明的文化类型,例如亚马逊丛林居民、非洲原始部落。民族音乐学的主要研究对象也是非城市与非专业的音乐类型,我觉得探索人类文化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音乐时空:音乐人类学与民族音乐学是否可以当作同义词互换?
刘振涛:这个问题要从学科的引入和成立说起,民族音乐学于1970年代末传入中国,以1980年南京会议为标志在中国正式成立。自此,学科名称就层出不穷,从最开始的民族音乐学、音乐民族学,到中国音乐学、音乐民俗学等,近年来又有学者提出音乐人类学的名称。这种问题在西方国家就不会出现,我们和香港中文大学音乐系的数位民族音乐学教授交流时,他们说每个人都在做具体的研究,没有谁会对学科名称进行讨论。我觉得,中国出现这么多学科名称,其实主要是一门西方学科传到中国后,学科名称的翻译问题,捎带着有一点学科倾向。而无论称民族音乐学还是音乐人类学,最重要的是,学科的研究方法是将音乐放到它生成的文化背景中,探讨音乐与文化背景的共生关系,回答音乐“是什么”和“为什么”的问题。
音乐时空:近年来,音乐人类学的确备受国内学者关注。
刘振涛:是的,可以说它是音乐学学科中出现较晚,但成长迅速的学科,到现在已然成为一门显学。音乐人类学的确为民族音乐研究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和研究理念,这种视角和理念与以往西方艺术音乐以音乐作品为主的研究方式大不相同。目前,音乐人类学的研究方法已经渗透到音乐学各子学科之中。以我硕士就读的中国音乐学院的民族音乐类专业为例,在本科教学中,这套理论已经占据了半壁江山,而对于研究生教学来说,几乎占了统治地位。这种对于音乐文化背景的过度关注,直接导致学生不重视音乐本体的形态分析和艺术发展规律的把握,产生了一些不好的后果。比如说“旅游对某一地区、某一民族传统音乐的影响”,研究的核心在社会层面,而不太关注音乐形态自身的变化。赵塔里木院长在课上时常以ethnomusicology(民族音乐学)已经成为eth-no-musicology(没有音乐的民族音乐学)说起这种现象,中国艺术研究院的伍国栋先生在《得失有三思皆可以为鉴——民族音乐学理论及方法传承反思录》一文中称脱离音乐本体研究的民族音乐学正在“自断血脉”,对这种现象进行了严厉抨击。
音乐时空:你的硕士论文选题是什么?是否也存在这个问题呢?
刘振涛:我硕士论文选题出现过一个小转折,由于我在硕士入学前以山东老家的地方音乐品种为研究对象,曾对鲁中秧歌、胶东道乐进行过考察研究。于是,硕士论文的选题自然就首先考虑山东的地方乐种,本科导师冷高波副教授介绍烟台栖霞的山歌在山东省内很有特点,有位百岁老人掌握很多曲目,可以考察一下。于是,2010年暑假,我在栖霞住了一个多月。可是那位百岁歌王刚刚去世,另外几位歌手有的由于家里变故无心唱歌,有的只掌握几首曲目,调查结果很不理想,这样就写不下去了。正巧当时我的硕士导师李月红教授去广西参加会议,结识一位当地歌手,那位歌手送给李老师一本民歌集。李老师回来后把这本歌集给我看,一拿到书我有些喜不自禁,我发现书的内容正是小时候电视里播放的刘三姐唱的歌,顿时让我产生了强烈的兴趣,这位歌手就是后来我硕士论文的主要采访对象——广西歌王李隆球先生。经过查找资料,并去当地进行考察,觉得这个课题可以做。于是,经过数次采风,最终完成了硕士论文《广西大苗山官话山歌的歌唱模式》。这篇论文主要使用了音乐民族志的写作方法,并借鉴了文化人类学中文化模式的研究理论。论文答辩时得到了答辩评委的认可,评为当年的优秀硕士论文。我当时沾沾自喜,觉得写得挺好。跟随周青青教授读博之后,才慢慢发现论文的一些问题。周老师评价这篇论文只是调查报告加文化分析,并未从中总结出音乐的普遍规律,而且套用学科理论,还没有到达科学研究的层次。我在这里把这些问题说出来,其实是想以我为例,让大家知道民族音乐学当下研究的一些弊病。
音乐时空:樊祖荫教授也曾提到过青年学者在民族音乐学研究中对音乐本体关注不够,对于这个问题,你是否进行过反思?
刘振涛:作为“80后”民族音乐研究者的一员,我们这代人从小学习的音乐知识都是西方音乐体系的,而且主要是来自书本上的内容,从小学到高中的教育理念不鼓励甚至反对学生在实践中学习知识,使得年轻学子对于民间活态音乐事象的积累明显不足。试问当代民族音乐学或中国传统音乐专业的研究生,有几位整出整出的看过戏曲剧目,有几位可以把一首首中国民歌随口唱来,有几位可以将中国音乐的形态理论如数家珍般的娓娓道来?我觉得这除了个人兴趣之外,更多的要靠教育的引导。同时,民族音乐学盲目的繁荣,或者说盲目的虚荣,也是导致民族音乐学研究倾向文化层面的重要原因,大家觉得只有这样研究才被认可,才是学术前沿。从文化的角度进行研究,看几本民族音乐学和文化人类学的书就能够套用理论写出文章,省去了大量繁琐的音乐分析得出一点认识的艰苦工作,因此备受广大学子们的追捧。
音乐时空:我们回到你的学术“登塔”经历,考博的过程与考研一样顺利吗?
刘振涛:我2012年硕士三年级时参加中央音乐学院的博士入学考试,中国传统音乐和中国少数民族音乐方向所有统招考生全部落榜,我也不例外。这时我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面临去向的抉择,要么接受现实去地方院校当一名老师,要么面对巨大压力再考一年。但再考一年的话,如果再次失利,那么连地方院校的教职也错过了。最后我还是选择了后者,因为我问过自己的内心,我需要为了理想再次奋斗,即使再次失利,我也不后悔。第二年考的时候,正赶上中央音乐学院博士入学考试改革,学院取消了死记硬背式的知识记忆型试卷,而代之以“申请—审核制”考察学生的研究能力。这对每一位考生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因为是博考改革的第一年,谁也没有经验可以借鉴。直到在考场拿到试卷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和声、曲式、复调不是不考了,而是以更为综合的音乐学分析方式考察。我就调动了以往作品分析和学西方音乐史积累起来的知识,完成了五个小时的笔试考试。口试环节也同以前不同,每个考生都要在20分钟的时间内陈述所报方向的学科研究现状,并就将来研究课题作以扼要说明,导师们也会针对提交的论文和口试中的问题随机提问。整个口试环节需要40多分钟,每位进入口试环节的考生都要经历博导们的“质疑”和“拷问”。所幸,我顺利通过了入学考试,成为中央音乐学院2013级中国传统音乐方向的博士研究生。而更为幸运和令人兴奋的是,我得以师从自本科时就崇拜的周青青教授。
音乐时空:中央音乐学院有“中国传统音乐”与“中国少数民族音乐”两个研究方向,除了后者侧重研究少数民族音乐以外,还有其他区别吗?
刘振涛:现在我国研究生考试的研究方向在每个院校有所不同,以具有招收博士资格的三所“国家级”院校的民族音乐类方向为例,中央音乐学院有中国传统音乐和中国少数民族音乐两个方向,中国音乐学院有中国传统音乐和民族音乐学两个方向,上海音乐学院有中国传统音乐和音乐人类学两个方向,三所院校在中国传统音乐专业设置上均相同,但在另一个方向则不同,出现中国少数民族音乐、民族音乐学、音乐人类学三个方向名称。民族音乐学和音乐人类学的问题在前面已经说过,这里我说一下中央音乐学院两个方向的情况。两个方向各有研究侧重和历史传统,中国传统音乐研究方向主要是继承了我国以往的民族民间音乐理论研究范式,以形态分析为主,分析和总结音乐形态的规律,对象则主要针对汉族传统音乐。而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则以研究我国边疆地区的少数民族音乐为主,从20世纪80年代民族音乐学在我国成立以来,受其影响,更多的采用文化分析的研究方法和音乐民族志的写作方式。
音乐时空:对你而言,中央音乐学院的教育与中国音乐学院有何不同?
刘振涛:坦白地说,博士一年级过得很艰难,因为我面临着研究思路的转型,要将之前在中国音乐学院所学的音乐民族志的研究方式,转变为对于传统音乐本体的形态分析和规律把握。这就意味着要将研究的着眼点回归到音乐本身,也意味着要有大量的采风经验和民间音乐积累,这对我们“80后”博士而言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我的博士导师周青青教授就将研究着眼点立足于音乐本体,并将音乐学研究上升到科学研究的高度。周老师是位非常具有科学研究精神的学者,她认为在音乐学领域中最能够接近科学研究的是中国传统音乐理论,科学研究需要实证,需要有实验数字的量化支撑,才能得出准确的结论,中国传统音乐的研究需要这种科学精神和科学手段。比如我所研究的广西民歌,绝不是简单分析三五首谱例就可以的,一定要尽可能搜集当地民歌,在大量音乐的支撑下得出符合音乐规律的结论。为了能够拿到这种研究资料,就必须要深入民间生活,因此,采风在中国传统音乐研究中非常重要。
音乐时空:诚如和云峰教授所言“生于田野,死于田野”。
刘振涛:的确如此,采风是得出研究结论的根源,因为你看到的资料并不一定真实可信,只有自己亲手采到的第一手资料才是最真实的,你得出的结论才能够越发接近事实真相。如果资料有所偏差,结论将会背离事实真相。我这样讲并不是说要质疑所有现有资料,他人的研究成果是可以作为补充的,但只有拿到真实的第一手资料,才能够辨别第二手资料的真伪。同时,田野考察的时间长短和深度决定了结论的深度。举个我自己采风的例子,硕士时期我考察胶东栖霞民歌时,采访对象是一位六十多岁的民间歌手。他居住的小村子十分偏僻,每天从县城到那里只有两趟车。当我坐了三个多小时汽车达到村子后,刚踏进他家门就看到床上躺着一个半边头骨塌陷的人。老艺人告诉我,这是他的儿子,在一场车祸中变成了这副样子,儿媳无法接受现实,离了婚也把孩子带走了。原本幸福的家庭变得妻离子散。当我表明来意,希望他能够唱出他所会的所有民歌时,他说“我儿子都变成这样了,我还唱什么歌啊。”但是为了让我不枉此行,最终他还是唱了几首,当天所唱的民歌基调都是悲伤的。设想,如果我有足够的时间,在村子里住上一年,说不定能够听到这位歌手演唱更多欢快的曲目。只有对音乐大量的积累,才能把握其基本规律。
音乐时空:在采风过程中,怎样面对异文化冲击?和我们分享一些你的采风经历吧。
刘振涛:曹本冶先生曾在一次讲座中说过:“学术研究的最高境界是生活,当学术与人性冲突时,首选人性,决不能为学术不择手段。”采风所面对的是一个个鲜活的人,他们有自己的文化习惯,我们要尊重,并要像对待老师那样对待他们,因为对于你所研究的音乐事象,他们就是你的老师。在我的采风经历中有太多的人要去感谢,他们闪现的是人性的光辉。2010年11月、12月和2014年2月,我先后三次前往广西壮族自治区融水苗族自治县采风,接受我采访的是该县的一位民间歌王,就是前面提到的李隆球先生,我现在称他为李老师。得知我的研究意向后,他将当地民俗活动举办的日期详细地和我说了一遍,并亲自带着我去了四、五个苗族和侗族村寨。苗、侗等少数民族在当地居住的都是最为偏僻的大山深处,交通极为不便,有些地方根本不通车。李老师就联系他的侄儿梁举剑先生驾着自己的车一路陪同。李老师身体不好,每天的奔波吃不消了,李老师的夫人就接着陪我们走村串巷,每次都是早上六点出发,半夜十二点以后才回到县城。如果没有李老师一家人的鼎力帮助,我的采风不会这么顺利。2014年参加完在贵州贵阳举办的第十四届少数民族音乐学会年会后,我只身一人留黔采风,当时一点采风线索都没有。是在无意间遇到了一位当地艺人,采风线索才一点点展开,几位艺人对我的无私帮助令我至今感激不已。这里我不用总结什么大道理,就把几次印象深刻的采风经历与大家分享。在年会上有一个节目令我印象很深,年会结束后我就到后台采访他们,接受我采访的正是贵州省贵定县的国家级非遗项目苗族芦笙舞“鼓龙鼓虎长衫龙”的传承人兰衡先生,他非常热情的接受了我的采访,并留下联系方式。我于数十日之后与兰先生联系,想要对长衫龙芦笙舞做进一步调查,兰大哥到车站把我接到家里,把家里最好的房间让与我休息,而自己睡在偏屋,并自己掏钱租车同我前往当地的“海葩苗”芦笙制作师傅那里。离开贵定县后,我又来到贵州省凯里市三棵树镇的苗族村寨,这里要举行一年一度的“七月半芦笙节”,联系人杨清大哥也是位非常热心的人,把我接到家里住,并买来猪肉、从稻田里捉来还没长成的鲤鱼款待我这位远方来的客人,杨大哥说:“我们苗家一向热情好客,你无论到哪家,他们都会热情招待你。”随后的采风,我转战黔西北的毕节市,当我坐从贵阳开往毕节的大巴时,旁边一位素未谋面的小伙子得知我来意后,邀请我到他家中住,并带领我考察当地博物馆,他的家人也像对待亲人一样接待了我。此次采风的最后一站是毕节市的织金县,接待我的正是参加过2008年CCTV电视歌手大奖赛原生态组的贵州省苗族“三眼箫组合”成员之一的杨德虎先生,至今,杨大哥用苗家背篓背起我几十公斤重的行李箱穿梭在箐苗密密的竹林中,走了一个小时崎岖陡峭山路为我送行的场景仍鲜活在心。采风中认识的各位民间艺人,现在我们依然会联系,每次联系都感觉像亲人一般。我现在常想关于贵州、关于苗族的人和事,如此贫瘠的土地何以孕育出极富热情的贵州人?曾无数次战败后被迫远距离、长时间迁徙的苦难民族——苗族,为何仍会张开温暖的怀抱对待远方客人?在采风中,我不仅获得了研究资料,更收获了人生经验。
音乐时空:除了实证法以外,还有哪些科学研究方法可用于传统音乐研究呢?
刘振涛:科学研究的起点就是问题,著名物理学家爱因斯坦曾说过:发现问题比解决问题更重要,因为好的问题的提出就是科学研究。可见问题意识在科学研究中的重要性。英国著名科学哲学家卡尔·波普尔曾在其著作《科学知识进化论》中将科学研究的一般规律总结为“P1→TT→EE→P2”的“知识进化四段论”图示,图示中P1代表问题的提出,TT代表提出一个假说,之后EE则代表对提出的假说进行批判性验证,从而产生新的问题P2,如此循环。波普尔的理论是在总结了大量科学成果之后提出的,是对于科学研究普遍现象的把握。而在音乐研究中,这样富有科学精神的学者不多。黄翔鹏先生是其中的典型代表,黄先生提出的“同韵三宫”理论假说,以及著作《天问》中对于古乐的百问,就是在强烈的问题意识和科学精神支撑下提出的。
音乐时空:根据我刊了解,中央音乐学院举办了多期《音乐学研究方法与治学理念》的专家讲座,哪些学者的治学理念对你有所启发?
刘振涛:“音乐学研究方法与治学理念”是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系博士生的必修课,课程采取讲座的形式。2013年和2014年的两轮讲座我都参加了,讲座中于润洋和姚亚平两位先生的讲述对我触动很大。于润洋先生提出的音乐学分析理论虽是针对西方专业艺术音乐,但与民族音乐学中音乐与文化的统一在本质上是一脉相通的。姚亚平先生对于被认为过时的研究方法的重新审视令我受益匪浅,姚老师认为一些过时的理论还是有用的,如进化论、本质主义、起源崇拜、因果论、二元论等。而这些理论都是民族音乐学抛弃的理论,姚老师的讲述令我对民族音乐学当下的“理论跟风”现象进行了重新思考。有句话说得很对,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但大家往往被目前的学术风气所蒙蔽双眼,使得民族音乐学的研究渐渐脱离了科学研究的轨道,这是令人很痛心的一件事情。
音乐时空:你的博士论文准备研究什么课题?
刘振涛:我的博士选题将是对于我国中南、西南地区苗族音乐文化的研究。关于我的选题,可能会有人问:你是中国传统音乐研究方向的博士,为什么要去研究苗族音乐,中国传统音乐研究方向的可以去研究少数民族音乐吗?面对这种问题,我想说的是中国传统音乐应该是包括汉族、55个少数民族,及众多未定族属族群的音乐文化,学科分化为中国传统音乐和中国少数民族音乐两个阵营是历史的遗憾,现在需要进行综合性的研究,这是学科的本该面目,更是中国传统音乐的事实存在。
音乐时空:博士论文完成后,有什么打算?
刘振涛:我可能会在博士论文的基础上继续推进,苗族是一个迁徙的民族,在东南亚的越南、泰国、缅甸,美国,法属圭亚那省等欧美国家也有上万苗族的分布,博士论文完成后想做一下跨界苗族音乐文化的研究。
音乐时空:最后,请你为准备考博的青年学子提供一些建议。
刘振涛:考博是一件苦差事,完成博士论文更是一个艰难的跋涉过程。准备考博的青年学子要首先意识到这一点,这不是耸人听闻。考博之前一定要考虑清楚,你到底想不想考博,适不适合当一名博士研究生,愿不愿意坐几年冷板凳进行一项研究。当这些问题考虑清楚了,仍然要考博的同学就和我走了同一条道路。我对这部分同学的建议是,博士研究生不是一时的学位荣誉,而可能是一生的事业。所以,不是凭借背了几本书就可以搞定的,要真的提高理论思维和研究能力。以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专业的博士考试为例,导师们首先要审核提交的论文和研究综述,没有几年苦心研究的功底在这一关将会失败。到了下一关的笔试和口试环节,考察的则是音乐分析和文化阐释的综合能力,需要有过硬的音乐分析能力和对于音乐历史知识的准确把握,口试环节中40多分钟的陈述和提问也是考察学生的研究能力。总之,中央音乐学院的博士入学考试越来越重视对于考生研究能力的考察,因为到了博士阶段已经不是一名学生,而是一位能够进行独立研究的科研工作者。最后,预祝每一位音乐学子能够快乐的畅游在学术的海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