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松
(福建师范大学 音乐学院,福建 福州 350108)
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就目前而言主要有实践传承与文符传承两种做法。前者依靠人群的代际传习实践,保持遗产的鲜活状态;后者则是利用文字图符等媒介进行描述、记录和展现,固化保存遗产。前一种做法效果好但不容易做到,因而在当前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通常辅以后一种做法。
三维虚拟技术即三维虚拟图像技术,包括三维虚拟现实技术和三维动画技术。三维虚拟现实技术是一种通过创建立体图景虚拟世界的计算机仿真技术,具有多感知性、交互性、临场感、自主性等特征。三维动画技术也是用计算机模拟空间造型和运动的动画技术。三维虚拟现实技术与三维动画技术在开发思想上是相似的,它们都以实现三维仿真和体现临场感为目的,差别主要体现在前者的结果具有交互性,后者通常是设计结果的线性输出。
三维虚拟技术目前已在多个领域得到广泛应用,但在濒临失传的民间艺术比如稀有剧种保护传承中的应用探讨,似乎还不多见。三维虚拟技术能否用于稀有剧种的保护工作呢?答案是肯定的。不仅如此,三维虚拟技术应用于稀有剧种的保护工作还有它独特的优越性。比如:它可以用更为逼真、精细、准确的影像呈现剧种的表演场景;演示剧种的艺术形态动作;保存剧种特色行头及其制作工艺的详实数据;再现与剧种有重要关联但现实中已不可见的事象,以实现稀有剧种档案式保存、仿真性展示和全息化传承等。
表演艺术的欣赏需要临场感。“临场感”在表演艺术的欣赏中是一个很重要、很奇妙的组成部分。我们发现,尽管广播、电视、互联网音视频、CD、DVD 等各种音像传播媒介非常发达,利用方便、廉价,但大多数人在有条件的情况下还是愿意选择临场聆听音乐、观看演出,因为临场欣赏获得的审美体验与通过一般的音像传播媒介欣赏获得的审美体验是有很大差别的。稀有剧种要得到更多的切实关注,需要让观习者体验到临场感。
三维虚拟技术虽然也是一种技术手段,但它比之其它传统手段,能营造出逼真的现实场景。将之应用于稀有剧种之表演场景再现,有着其它技术手段不可企及的优越性。以安顺地戏为例,安顺地戏是一种地域性、民族性极为突出的村落古戏,它只流传于以贵州省安顺市屯堡社区为核心的一个极小范围内。它以村落为单位进行表演和欣赏,虽有跨村交流的情况,但却并不普遍。它是纯业余的戏曲表演,没有职业化的戏班,表演者和欣赏者都是一个村寨中的村民。地戏表演不搭戏台,表演者围场作戏,看戏者围场而观。它通常在特定的民俗节日里表演,表演时还伴有其他仪式与礼俗活动。显然,这种表演有极为突出的场景性——村落的大场景与戏场的小情景。局外人欣赏这种戏曲,不身临村落场景和戏场情景,很难体会到它的艺术感染力。但让人们都走进村落去了解它显然是不现实的。利用三维虚拟技术,即可通过动态环境建模,再现仿真情景,这样既形象地保存了村寨、地戏及相关礼俗仪式活动的立体场景,又为观习者营造出了一个仿真的现场,让他们获得观看地戏表演的“临场”体验。于是,体验就可能会促生兴趣,兴趣必有利于传承与传播,传承与传播即可促进保护。
对于稀有剧种的保护,仅是宣传与倡议显然是不够的。对其形态基因的提取留存才是最为核心的工作。稀有剧种多是具有鲜明个性的地方性、民族性剧种,它的个性突出体现为形态的个性,故留下生成这些形态个性的基因,便是保护工作中最有决定意义的部分。
安顺地戏分布于相对集中的370 余个村寨中,各村寨的表演具有共同性,也有不少个性差别,有学者还因此将它们分为“东路地戏”和“西路地戏”。但就其形态而言,实际差别还不止于此。除了表演剧目、服饰不同外,唱腔和动作更是具有明显的村寨性特征。以动作而言,每个村寨通常都会有自己偏爱和擅长的套路动作及程式,这些动作程式的种类是非常丰富的,据帅学剑在《安顺地戏》一书中的统计,各堂地戏的套路总共至少有160 余种。[1]78-81没有哪个村寨的戏友能表演地戏所有的这些动作程式。即便是在一个村寨中,由于地戏表演的非职业化和传承方式的集体性与粗放性,也并不是每个戏友都能掌握本村地戏的全部动作和程式。所以,即便是一些村寨有活态的传承力量,也很难确保将安顺地戏整个剧种的所有动作套路都能继承下来。而动作套路正是决定安顺地戏具有独特的形态个性的一类基因。当前,随着安顺地戏的急剧式微,表演者日益减少,许多村寨连表演一个折子戏的演员都凑不足了。在表演力量急剧萎缩的现实情况下,想法保存这些形态基因刻不容缓。
长于将动作进行多角度、立体、精细呈示的三维虚拟技术可在一定程度上帮助解决这个核心难题,起码可以进行一些抢救性的保护。具体来说,就是充分利用还健在的地戏表演者,建模造型,回忆表演动作套路,然后用三维虚拟技术将这些信息制作合成可视的、互动的、具有展示和教学功能的立体图形图像,进行数字化保存。当然,用摄像机拍摄的平面录像也能做出教学视频,但其可视角度、动作过程、尤其是互动性远不及三维虚拟技术制作的图形图像丰富、全面和灵活。以地戏中一个最为常用的套路——“杀过门”为例,“杀过门”套路为二人面对面表演,它由合手、亮刀、冲刀、绞刀、杀过门、砍迎风刀等一系列分解动作组合而成,如果只是录像,无论在哪个角度,拍摄下来的影像都会有动作盲区,不能真正完整地呈现动作的每一个重要细节。而如果用三维虚拟技术,不仅可以完整地展示整个套路过程,还可以多角度、有重点地展现每一个重要的动作细节。显然,这就能更完整地、不走样地保存地戏表演动作套路这一类重要的形态基因。
不少稀有剧种都有着悠久的发展历史,它们的一些特色行头还保留了古老的、特殊的手工技艺。对这些特色行头的保护,也应是稀有剧种保护的一个重要内容。安顺地戏的脸子(即面具)就是一种独一无二的特色行头,也是安顺地戏最具特征性的表象之一。脸子多由丁木或白杨木纯手工雕刻而成,制作工艺比较复杂,技术要求很高,仅是工序就有六道:截材、剖半、出坯、白面、上彩、装饰。[1]110-111其中出坯、上彩、装饰等工序,不仅需要娴熟的技术,还需要对脸子所代表的角色在书中的形象特征和个人理解给予区别制作,因为地戏脸子是“跟书走”的,即这些脸子所代表的角色在地戏唱本中被描绘成什么形象,脸子就要制成什么形象。地戏表演的角色繁多,除了人物还有动物,每一面脸子都有不同的设计和技术要求,正将、反将,文将、武将,男将、女将,杂扮、动物,各面脸子既有类型化特征,更有各自的造型与装饰。脸子不同于涂面脸谱,它是立体的。但我们现在能看到的脸子和脸子制作过程的图片和图像都是平面的,如果仅有这些图片与图像,一是很难辨识出某一面脸子真实的大小、厚度及内空的弧度,更不能精确地掌握每一个部件、纹饰、图案等细节的三维数据;二也不能完整精细地展示制作工艺的过程与重要环节。脸子制作同样也面临着匠人急剧减少的问题。对这种工艺的保护和传承显然也是急不可待的事情。
三维虚拟技术在脸子的保护中有两个用途:一是通过专门的设备将现有的脸子进行数字化、模型化,保存它们的全息影像;二是采集脸子雕刻制作工艺的详细数据,并据此制作出交互性强的工艺流程模型。质言之,三维虚拟技术用于脸子的保护,可以更精确详尽地实现脸子及其制作工艺的数字化,为各面脸子留存完整的数字档案,为新脸子的制作提供可视的、数据化的技术示范。
视觉人类学的观念和方法及其实践成果——影像民族志作品应用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已得到了认可,但目前更面临着像马林诺夫斯基(B.K.Malinowski)在《西太平洋的航海者》(Argonauts of Western Pacific)的“前言”中所说的事实:“民族学正处在一个即使不是悲剧性的也是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正当它整理好作坊,打造好工具,准备不日开工时,它要研究的材料却无可挽回的急剧消散了。当科学的田野民族学方法和目标初具规模,当训练有素的人们踏上征程,去研究未开化区域的居民时,他们却在我们眼前消失了。”[2]其实,任何一种文化事象都不是孤立的、没来由的存在,它的形成总是有许多历史的和地域的因素。即便是我们能留住现在的事象(这种可能性其实不大),那过去的东西在当下也不可能再现。要保护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不仅要保护它的文化表象,也要保护它的精神内核。而文化的精神内核常常是在历史与地域的影响下形成的。所以,以保护非物质文化为主要目的的影视民族志作品,除了要能展现文化的当下存在,还应该要对文化形成与发展的时空序进、深层原因作必要的呈现,以揭示出文化的精神内核。不过,仅靠现实存在的文化表象素材是不足以达到这个目的的。于是,动画作为一种方法手段被引入了影像民族志的领域中。
自20世纪60-70年代以来,在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下,人类学研究理念已逐渐体现为“或隐或显地注重文化艺术主体对文化模式的解读、认知以及对文化象征意义的阐释,强调研究中主位阐释与客位阐释的互动,挖掘个体人格与心灵在文化艺术创造与认知过程中的情感、想象、幻想的生成转换过程,以及各种‘有意味的形式’折射出的艺术心理图式”。[3]这为动画成为影像民族志手段提供了理论支持。2008年6月,Jay Ruby 在冰岛召开的北欧人类学电影协会会议(Nordic Anthropological Film Association Meeting)上发表了TOWARDS AN ANTHROPOLOGICAL CINEMA 一文,指出利用数字媒介的写实图像来制作人类学影片,已经成为一种类型被许多人尝试;建议以数字媒体民族志来突破传统的民族志影像表达的固有限制。因为在人类学影片的发展进程中,有很多内容是人类学家无法采用现有手段即摄像机等去现场拍摄到的,这就需要建立一种新类型的人类学电影:如利用手工绘制与虚拟仿真等手段来形象地表述他们的研究成果或陈述他们的人类学议题的电影;又如对人类学历史事件的叙述、残酷场面的模拟、人类文化遗产的虚拟仿真等,都需要用到动画制作手法。
民族志影像与其他艺术影像的最核心区别在于它内容的真实性。用虚拟仿真设计的动画来“书写”的民族志,是不是就失去了真实性呢?它还能被称作“民族志”吗?其实,“文字图符”的内涵随着时代的发展会不断地变化扩展。今天它除了指使用历史比较久远的、在一定范围内约定俗成的文字符号以外,利用现代高科技仪器设备与技术手段制作的图形、影像、动画等形式也可以被视为一种具有图符性质的媒介。它们都是客观存在和现实表象的一种表征性符号,都是人类认识理解世界的一种媒介和结果体现。所以,它们在民族志制作上的合法性与文字是一样的。也就是说,它们所表现的内容是否真实取决于内容本身,与它们本身是什么没有关系。
稀有剧种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事象,应该有自己的影像民族志。而影像民族志自然不只是拍摄折子戏录像,也不完全等同于拍摄纪录片。它除了对现实表象进行记录,还可能要依据各种线索与理论对历史过程与深层内涵作必要的再现与解释,要体现出对“是什么、怎么样、为什么”等问题的回应。以安顺地戏为例,安顺地戏是只以历史军事征战演义故事为表演内容的剧种,是屯堡文化的象征物,是一种兼具仪式性、审美性的村落戏曲——这些都是它的表象。形成这些表象的时空条件和深层原因是什么呢?学者们研究指出,明代的军事行动与屯军、历代移民及其后裔、屯堡人的信仰、黔中地区的自然条件与族群关系等都是促使地戏生成与流布的条件与原因。要为安顺地戏“撰写”一部影像民族志,应该少不了这些内容。用摄像机显然无法获得这些影像——因为它们在现实中已无法找到。但各种学术线索和学者的思想既然可以通过文字表达,自然也可以通过与文字具有相同性质的另一种符号表象——虚拟仿真影像来体现。以目前的设备条件与技术水平,已可以生动再现征南战争、军屯生活、族群互动等历史事件,这样做出来的民族志不仅对安顺地戏这种稀有剧种具有全息化的保护意义,还可为它的展示与发展决策等具体行为提供更为科学、权威的依据,促使它的文化价值、社会价值在当代继续得以提升与实现。
傅谨在《中国稀有剧种的命运与前景》一文中呼吁:“可以肯定地说,我们已经丧失了保护和抢救稀有剧种的最佳时机,部分剧种即使想抢救也已为时太晚。但我们还是必须去正视这一严酷的现实,尽到最后一份努力,哪怕已经是一堆废墟,也要力争将它们留给后人。”[4]如何“将它们留给后人”呢?文字、图片、音像等都可以发挥一定的作用,但也都有各自的局限性。比如:文字失之形象,图片失之动感,而相对直观形象的普通音像(二维平面)也很难将戏曲表演中的诸多重要细节全息表现出来,观习者难以体会到身临其境的现场感,不容易产生共鸣与兴趣。戏曲是综合的、动态的、具有场景性的表演艺术。同时它也是一种文化,不仅有生动的形态表象,还有深层的精神特征。稀有剧种更有着独特的地方性、民族性,它甚至可能就是某一族群文化的集中体现,有着自己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价值、功能和意义,因而它的审美元素往往也是个性鲜明的、非大众的、非主流的。所以,对于稀有剧种的保护,不仅要保留住综合的、动态的形态表象及其演出场景,还要展示、诠释这些表象与场景的成因、内涵与意义。针对稀有剧种的这些特点和需要,对其进行保护,三维虚拟技术就其应用结果而言,无疑是一种比之文字、图片、二维音像等应用更为理想的手段。三维虚拟技术作为一种以虚拟仿真为特征的科技手段,可以用更为逼真的、精细的、准确的影像呈现场景、展示动作、记录工艺、解释文化,将它用于稀有剧种的保护,不仅有理论依据,更是现实需要。
也许现代科技对传统文化特别是传统艺术会产生破坏力,但我们必须看到,反传统并不是现代科技的初衷与本质属性。传统艺术的式微与消失并不是现代科技的错。科技是双刃剑,怎么用它,取决于人。所以,对于传统文化的保护并不排斥现代科技手段。不仅如此,在当前的现实情况下,还要加强使用的力度,扩大使用的范围。试想:要是当年没有钢丝录音机和杨荫浏这样会利用最新科技手段的音乐学家,我们今天还能听到阿炳亲自演奏的《二泉映月》吗?
对稀有剧种进行保护最好方式是能实现活态传承,即代代有人能相传下去。但并非所有的稀有剧种都有这样的条件,甚至难有几个稀有剧种具备这样的条件。于是只能求其次,用虚拟仿真的影像来尽量留住它们的形态基因与文化精神。当然,使用三维虚拟技术对稀有剧种进行保护就目前而言也还面临一些实际问题,比如需要有一个由学者、技术人才及其他相关的专业人员组成的团队,还要有能胜任工作的仪器设备、满足工作要求的经费等条件,所以本文仅是对应用的可能性与必要性进行理论探讨。但本文也不是鼓吹技术论,而是认为:三维虚拟技术在某些方面有着独特的优势,可以作为一种辅助性的手段,在稀有剧种及其它传统艺术的保护中不妨予以适当的应用。
[1]帅学剑.安顺地戏[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2:78-81.
[2][英]马林诺夫斯基.西太平洋的航海者[M].梁少佳,李绍朗,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1.
[3]黄泽.人类学艺术研究的历程与特质[J].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04).
[4]傅谨.中国稀有剧种的命运与前景[J].人大复印报刊资料·戏剧戏曲研究,200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