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暧昧性与文本生产的困境——《洼地上的“战役”》的再解读

2015-03-20 21:41彭凯
广州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2015年5期
关键词:班长话语革命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0385(2015)05-0079-06

收稿日期:2015-09-06

作者简介:彭凯,男,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当代文学。

《洼地上的“战役”》在一定程度上说是“十七年”罕见的反映战争年代潜在人性人情的佳作或者“异端”,并且或有意或无意、或清晰或含混地触及到特殊时期创作的禁区——爱情,而致使小说的接受经历了聚讼纷纭、褒贬不一的复杂历史。《洼地上的“战役”》在1954年发表之初就 “引起了一股阅读的热潮” [1],但迅速成为众矢之的,被责难为“抽去了集体主义和阶级觉悟的巨大力量,而代以渺小的甚至庸俗的个人幸福的憧憬” [2],路翎及其创作也因为无法承担历史合法性论证功能而陷入尴尬的境地。对这部小说的阐释,不管是当时的批判,还是后面的肯定,似乎都指向小说在情感和人物心理上的突破。但是,小说内在故事的暧昧性与文本生产的困境一直都没有引起评论者的注意。因此,重新将小说看成一个话语实践,或是无意识显影的产品就显得格外重要,当然也就能够在阅读与分析中发现交锋、碰撞甚至冲突的多重话语类型。

一、趋同或消解:无意识的显影

《洼地上的“战役”》写了侦察连新兵王应洪懵懂之中遇到一段似有若无的“甜蜜而惊慌的感情”,却在不可违抗,甚至是作为道德禁令的“纪律”面前,一直矢口否认自己在情感上与金圣姬姑娘存在任何瓜葛,最终“冲突”下走向了毁灭。文本中,“革命”与“爱情”总是处于比较暧昧的状态,一方面小说的叙述多次以“纪律”为名来凸显革命战士的“纯洁性”,但是另一方面断续插入的男女之间情感萌动的细节又似乎不时消解着“爱情”的缺席状态。凭借着主人公王应洪对爱情单方面的漠视和拒绝,这两条线索在小说的前大半部分具有了可以继续含混叙述下去的合理性。直到王应洪“觉得很苦恼”,“爱情”的叙述浮出地表,小说也就不得不面临如何解决“不能实现的爱情”的问题。最后,王应洪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来掩护班长的撤退,完成了一次“殉情”式的献身。在典型的论述中,一般都从他们无法实现的、因而是悲剧性质的爱情出发,以其罕见的探索情感、心理的丰富性来肯定这部具有争议性的小说。 [3]这种观点似乎在王应洪死亡前的梦境中也可以找到某种精神分析逻辑的论证。

梦境中,金圣姬在天安门跳舞给毛主席看,并且“贴着母亲的脸”,“给毛主席敬礼”。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梦境作为欲望的替代和补偿而存在,而梦境又分为“隐梦”和“显梦”。“隐梦”是“本我”的感情需求,而“显梦”则是经过压缩、凝结、转移、润饰后的“隐梦”的伪装形式。通常来说,从“隐梦”到“显梦”要受到“稽查力量”,比如说纪律、身份、环境等因素的影响和制约。而当人物处于伤痛的幻觉状态时,这些“稽查力量”就会弱化,梦境中的非理性状态与清醒的理性知觉产生补偿性的接驳和呼应,也即是说“显梦”表现的就是“本我”的欲望。 [4]我们看到,“显梦”挣脱束缚后,王应洪的愿望达成现实,金圣姬“代表他”献舞,也就意味着她是以未婚妻的身份自居,同时他们的爱情欲求也获得了来自代表血缘伦理的母亲和代表政治伦理毛主席的双重合法认同。所以,通常的解释是,在梦境中,王应洪满足了现实之中处于压制和恐惧状态的缺失感,因而这个小说显然是对“无法实现的爱情”的悲剧的同情和惋惜。

然而,当探析深入到那些无意识话语的表述背后以及梦境的复杂症候,就不得不对这种竭力突出“不能实现的爱情”的叙述逻辑产生一些怀疑。在弗洛伊德看来,如果“欲望”的势力足够强大,与“稽查力量”分庭抗礼,并且最终获胜,就会形成“焦虑的梦” [5]。王应洪的焦虑显然来源于“本能”(隐秘的情感需求)无法与“超我”(纪律)达成和解。因而我们看到,尽管叙述中王应洪隐蔽而强烈的欲望动机在放逐道德纪律的过程里占据优势,而使得梦境涂抹上较为柔和与圆满的色彩,但是终究无法掩盖其间与欲望相伴随的焦虑。而更重要的是,在梦中,王应洪并不渴望作为“超我”的纪律降低其审判力度以使其“本能”的欲念得以宽恕或者赦免,反而一直将他的感情放置在道德评判的目光中受审。换句话说,王应洪知道两者的矛盾不可调和,但他始终关注的是外在力量“同不同意”,而不是爱情本身“存不存在”,假如不同意,那么爱情也就理所当然地无所附丽,失去存在的合法性,在这里爱情存在的决定性前提已然不是爱情本身了。因此,王应洪所滋生焦虑正是显现为对“稽查力量”的迎合和畏惧,焦虑中带有更多恐惧的成分。所以,我们看到梦境里朝鲜姑娘赞美的只是王应洪胸前的国旗勋章,而对其令人羡慕的爱情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并且,梦境里始终强调金圣姬跳舞的地点是天安门前,跳舞是献给毛主席的,而不是来自与王应洪实现爱情的喜悦。“国旗勋章”、“天安门”、“毛主席”这些语词暗中所贩运的寓意不言而喻,它们在无形中构筑了一个强大的领导权利话语系统。在这个叙述语境中,“爱情”不可避免地处于“被看”的弱势地位。所以可以这样认为,王应洪的梦境并没有带来其“不能实现的爱情”的想象性解决,反而把爱情存在的局限性与脆弱性,以及对意识形态话语逻辑的惶恐暴露了出来。

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女主动,男被动”的讲述模式曾为当时许多论者所留意,如陈涌的《我们从<洼地上的“战役”>里看到什么》、侯金镜的《评路翎的三篇小说》以及巴金的《谈<洼地上的“战役”>的反动性》。这些论者虽然从当时政治批判的立场出发,推出的结论是路翎意图为王应洪开脱责任,取得“爱情叙事”的合法性,但也都把阅读的眼光聚焦在了这个饶有趣味的情节上面。在典型的革命语境中,女性或者穿上“男性化”的衣装取得进入叙述视野的资格,比如《青春之歌》、《红岩》中的女主人公都在革命的道路上褪去女性较为软弱的特征;或者干脆被悬置而处于一种“缺席”的状态,比如《红日》、《红旗谱》,男性在革命叙事的脉络中占据着绝对主导性的位置。但《洼地上的“战役”》却相反,居然在战争的夹缝中创造了男女“互通款曲”的温馨际遇,并且在这样的情节中,女性似乎表现得“大方自然”,更加适应且主动,而这个男性角色反倒“害羞”,一直处于谨慎克制的被动状态里。这样看来,似乎一点都不符合革命语境的正常逻辑,然而这种处理方式其实也是革命叙事另一种合法性的证据所在。因为,要是将革命的“化身”——男性——表现得过于主动,就极容易显露出其本能的“侵犯性”的性别特征,这个人物就会失去道德的外衣,小说也就接近于一种“轻薄”的叙事模型,使整个叙述溢出宏大叙事的伦理架构。另外,“革命”和“禁欲”

构成了一个互为功能的逻辑关系,革命战士越是指向“无性”,就越能表现出其“纯洁”或“高尚”的品质。传统的侠义叙事中,对于正面的男性人物也多是这种处理,《水浒传》中武松、宋江、卢俊义都与女性发生过瓜葛,但无不是以他们身上的“无性化”而得到颂扬。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女性的主动地位或爱情的异质性力量并没有改变革命叙事的基本语境构设和话语模型,反而在革命话语实践中被毫无实质性地经验,沦为写作中衬托男性“神圣化”的边角料,并在贴合意识形态的讲述中被反噬和架空。

二、叙述的吊诡:谁是主人公?

《洼地上的“战役”》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革命历史小说,但同样作为建国初的战争小说,它不可避免地被要求通过对于现实业绩的自信复述,来证明已经或正在进行的革命事业的合目的性、合规律性,从而承担起论证现实秩序合法化的功能。利奥塔指出:“权力标准的框架内,一种要求(也即是一种规定形式)不能由于建基于未满足的需求造成的痛苦而获得任何合法性。权力并非来自困境,它来自对困难的处理以使系统的困境得以缓解这一事实。” [6]因而,也就不难看出为什么《洼地上的“战役”》被指责为“歪曲”和“不真实”。因为小说即便没有偏离宏大叙事的元话语边界,但在逻辑之外混合着的另外的一些异质的声音(爱情、心理意识)削弱了其合法性论证的力量,而让读者觉得是残酷的战争使得年轻的生命和美好的爱情留下无法弥合的创痛。除此之外,文本中疑窦丛生的叙事处理似乎也在另一层面消解了这种论证功能,我们看到这种处理一方面暴露了作者对主人公的复杂态度,另一方面也透显出主流意识形态严格“约束”之下的个体意识的“他者”之声的扭曲表达。

通常来说,不论路翎要将小说叙述成革命战士为“集体主义”献祭的英雄故事,还是在战争夹缝中不曾消逝的纯洁的爱情故事,都应费力较多的笔墨在那位憨直敦厚、腼腆淳朴的侦察兵战士身上,并且将王顺置于两个叙述层面的纽结处,作为烘托和加强这几重关系的中介,这样才能拥有主次分明的叙事脉络。但是,潜在的叙述却显示出截然相反的文本效果。小说以“王顺”为视点的感受层,和以“王应洪”与“金圣姬”为对象的观察层在实际的表述中呈现为:前者越俎代庖地无处不在,而后者反而有一种被操纵的意味。王应洪的复杂心理以及跟金圣姬姑娘的关系,本来是这篇小说在战争描述之外极具生发性的所在,但作品却让王顺充当了“见事的眼睛”,在令人费解的错动中制造与展开了小说的故事情节。因而,小说很少见到王应洪潜意识的直接反映,一旦人物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他者”(对朝鲜姑娘的情动)时,叙事就会采取断然终止的方式,或者以“另一个人的意识”(王顺)来遮掩乃至规避。纵然是内心独白,叙事也多用第三人称的陈述方式,只有在“隐蔽”得以成功,能寻找到理由给予潜意识“合法性”之后,叙事才转为主体直抒的方式。但是,其中隐藏着另一个问题就是,王应洪的潜意识反应即便被赋予主体直抒的权利,也都在进入道德层面及公共阅读视野后被修饰和他移。比如王应洪对朝鲜姑娘金圣姬的隐秘心理,等到他“献祭”成功(取得爱情的“合法性”),依旧要借由王顺之口来委婉表达,而摆脱不了被“转述”的吊诡的叙事逻辑。小说中饶有趣味的地方,反而显露出文本生产中暗藏的矛盾——王应洪和金圣姬越是局促、躲闪、不能直面,越是解构了革命战争纯洁人性的神传,因为“十七年文学纯爱情题材的小说本就寥若星辰,将爱情置于战争中来审视几乎是空前绝后” [7],而另一方面倒是班长王顺的复杂情感得到了真实而曲折地释放。

小说安排侦察班班长王顺“偷窥”士兵,特别是新兵王应洪,作为故事的开端。这一情节的设计不仅在内容装置上构筑了一种隐喻关系,更赋予王顺在文本叙述视角中的独特位置定向。“偷窥”的功能已经不再局限于士兵的训练,而是在美丽的朝鲜姑娘金圣姬爱上英俊的新兵王应洪的爱情故事叙事中,也具有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超凡视角。许多军民互助日常生活的细节或者言语眉目传情的末梢,都齐齐进入非当事人王顺的眼中。甚至在当事人还浑然不觉的情况下,班长王顺就凭借着“侦察”的火眼金睛窥测到爱情发生的苗头,甚至堂而皇之地代替当王应洪完成了对爱情前程的担忧:“她怎能知道摆在一个战士面前的那严重的一切呢?可是,又何必要责难她不知道这一切,又为什么使她知道这一切呢?”因而,整篇小说都被王顺这样宠溺、窥视的目光充斥着,这种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与班长的“侦查之眼”相叠合,也就造就了文本在叙述过程中经由次要人物“越权”代言所带来的另一种个体意识表达的可能。

在纪律不允许新兵王应洪接受朝鲜姑娘爱情追求的情况下,班长将一个初次执行任务的新兵留下来与自己一道掩护部队撤退。或许作者也意识到这样安排的逻辑反常:“难道不应该把如此艰巨且充满风险的战斗任务交付给经验更丰富的士兵来承担吗?”但路翎在讲述理由时却运用了极不确定的排比假设:“也许是出于高贵的荣誉心,想要叫这年轻人看一看,学一学他这个老侦察员是怎样战斗的;但也许是想到了那件使他不安的爱情,金圣姬那个姑娘的眼泪。谁知道呢,也许他觉得,叫王应洪留下来从事这个绝妙的、但也是殊死的战斗,就会给那个姑娘,那个不可能实现的爱情带来一点抚慰,并且加上一种光荣。他是看见过那个姑娘的那么辉煌的幸福表情的。”这个将意识、潜意识、荣誉心理和盘托出的独白,运用的不是班长的主观叙事,而是以第三人称“他”进行客观心理活动的剖解。这一客观人称的使用,不单将作为主体的班长放置在自我的对面,更是在讲述中搁放了一个隐含的叙事者,而这个隐含叙事者的作用就是以理由充分的口吻帮助班长厘清了那些“也许”的疑惑。但是,尽管隐含的叙事者可以用“班长给予‘心爱战士’的‘锻炼’”的辩解弥补此次战斗安排理据不足的困境,却无处不露出言说的龃龉——整个独白,不确定的游移占据了大半部分,也就是说作者内在心理的自我怀疑已经超过作为代言人王顺的自上而下的言说,这样的叙述逻辑显然经不起严格的推敲。甚至,不无诡异地让班长的内心一次次回旋在对朝鲜姑娘情意的揣测中,并将其“偷窥”的目光转移到朝鲜姑娘的身上,截然扮演着情感知音的角色。不难看出,在三者的情感关系中,王应洪失去了原本主导性的言说位置与叙述功能,他的存在感微乎其微,最终只好被叙述者推到了有悖于逻辑走向的革命的献身。

王应洪牺牲之前,作者用了一个双重对峙的结构,即士兵主动要求“牺牲”与班长坚持“救命”的冲突呈现。蹊跷的是,班长至始至终都在居高临下地挽救王应洪的生命,但他针对一个负伤士兵所实施的所有救助都莫名所以地失效了。并且当班长“救”自己战士的生命时,眼前浮现的竟然是“那姑娘闪耀着灿烂的幸福的面貌”。从“人民军之妻”的表演,到“留下”这年轻人掩护,再到“他拖着这青年爬进栗子树林”,终至王应洪身负重伤的结果,皆是为了让那“没有可能实现的爱情觉得光荣”,而他“所担心,所反对的那个姑娘的天真的爱情,此刻竟照亮了他的心,甚至比那年轻人自己都更深切地感觉到这个”。因此,纵观班长心绪的展示,相当的篇幅并没有直接指向已经濒临绝境的身旁的士兵,反而金圣姬姑娘轻而易举地就越过与王应洪情感的梗阻,介入到班长的意识观照之下。当面对这“重大的一切”,叙事反到显得有些轻描淡写,即便是在激烈的战争中逃生,也远不如金圣姬在班长心中激起的波澜更加壮阔。王应洪这个生命符号本身就像一个情节的推进工具,在推波助澜的叙事策略中一直处于被消耗的状态。

三、同志的友爱:英雄走向反面

关于王应洪“死亡”的论述,为读者所普遍接受的观点认为——在路翎的构思中,王应洪的结局显然被设定为“舍生取义”式牺牲的表层下混合着“殉情”这一更隐秘更重要的心理动因。 [8]不难看出,类似观点不自禁地就带有对陈年“冤案”中被视作“异端”叙述的平反,以期再次指认作品在历史语境中难能可贵的艺术魅力的情感色彩。当然也有论者从“爱情”这个基础性的问题出发做出了彻底地消解,指出《洼地上的“战役”》根本就不存在真正的爱情。 [9]这一论述的立足点在于真正的爱情总会对现世、将来抱有甜蜜的希望,而绝不会去作无畏的牺牲;肉体没有必要地灭亡,那么寄予在如此具有冒险性的肉体上的爱情也就失去了存在的现实依据。抛开关于“爱情”存不存在的讨论,我们看到,文本中“舍生取义”的表述以及“英雄”的话语构设已经形成了复杂的语义交锋,这种交锋在叙述层面显示为一种充满悖谬性的文本症候,即王应洪不过是一个伪造的“英雄”。

德里达在经典著作《友爱的政治学》提出了“友爱的政治学”的观点,并且认为,“友爱”关系并不只是单纯的个人伦理问题,而是带有深刻意识形态隐喻的政治问题。因此,在革命话语语境里,“同志”这一“政治的友爱”的关系就不可逃逸地烙有意识形态的深刻印痕,并且昭示出一种男性中心主义。这种友爱模式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友爱,一个(王顺)较另一个(王应洪)年长,二人革命目标一致,并在“成长”的语义系统中约定一人(王应洪)成为另一人(王顺)的“继承者”。他们之间的关系一方面是双方以学识、阅历、见闻为纽带形成师生关系;另一方面则类似于“同性恋”关系,即“成年的男人向未婚的未成年表示爱慕,愿意用自己的知识和学识与其进行交欢,以博得好感,而通常对方也乐于接受这种求爱,在关系中处于被动和服从的态度” [10]。“同志”的友爱模式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友爱排除在外。即使在“拥有”女性的男性之间的情感联结中,女性也只是作为同性欲望机制的流通角色——异性关系的存在最终创造的是男性之间的联结——正如我们看到金圣姬的主动地位并没有动摇革命话语的建构一样。而在这种联结中,确立友爱关系不可或缺的条件就是一种“男子气概”。老侦察员王顺从一开始就对十九岁的新战士王应洪“一见钟情”。在侦查阵地时,王顺故意把自己隐藏,让王应洪来“侦查”他,此情节充满强烈的“调戏”的意味。当王应洪从他身旁经过,他的心里“腾起一阵热情——他没意识到这是对这个年轻人的抑制不住的友爱”,并且“一下子跳起来把这个年轻人从后面抱住了”。随后,王顺被这个年轻人无条件“俘虏”,也开始对这个充满“男子气概”的少年产生“钦佩和友爱”的好感。虽然这种“男子气概”被革命话语转码为王应洪内心“炽热而无畏的仇恨”,但相互吸引的“同志”的友爱很明显已经建立起来。

王应洪在此后的“成长”(王顺的教育、对纪律的认识、对感情的回避)过程中,基本上已经累积“男子气概”所要求的内容,即面对困难和危险应当“勇敢”、“无畏”,拒绝采取安全措施并否认、蔑视危险,表现出“牺牲小我,挽救大我”的集体主义的英雄行为。那么,叙述至此,王应洪最后的死亡可以顺理成章地被解释为:战斗形势太紧急,他必须以牺牲自己为代价才能拯救班长,而他的牺牲,毋庸置疑是一次关于“英雄”形象的完美而震撼的演绎。但是,这个结局的设置却在文本推进中显得有些勉强。表面上,“同志的友爱”作为一种诱因,促使革命中的战友同心协力,而实际上正是因为“同志”的话语却在不断遭受消解,而让这一“舍生取义”的故事失去了赖以支撑的想象性补给。我们看到,在士兵王应洪对“组织纪律”的“服从”渐入佳境的同时,一向严格自律的王顺却由于王应洪而平添了太多柔情和纵容,其暧昧态度已经与军队的纪律严重相悖。王顺不断消解自身的“领路人”的特质,而使得二人互相激活的同志关系逐渐失去平衡,乃至陷入一种相互掣肘的局面。同样,他们的“继承”关系的构建也已经暗自发生错置性的位移,只要王应洪继续出现在王顺的世界,他的默许就会持续甚至扩大,这样的趋势显然是对“同志的友爱”关系造成了稀释和溶解。当王应洪承载着王顺的个人情感逐渐成长起来,这就表明“六年前那个爱嬉闹的青年”重新在王应洪身上得到复活,王应洪成为“六年前”的王顺,这又使“人民军队铁的纪律”陷入一个怎样的境地?而这样的结果,必然使得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班长形象在新旧力量的对峙中消隐,“同志的友爱”也将失去持续升温的基础和条件。因而,王应洪的“牺牲”或许只是“同志”话语建构困境中“情非得已”的安排,以及对小说情感逻辑死角并不得心应手的突围。由此,我们才能理解,在经历了敌人机枪扫射中的成功突围和巡逻搜查中的有惊无险后,为什么在我军已发起猛烈炮击的天黑之前,王应洪用“身体掩护班长脱险”的“决心愈来愈坚强”,还要在“星光明朗”处自我暴露,反而给班长和自身带来更大的麻烦。这种死亡可以说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一个钟点以后就全部歼灭了山头上的两个加强连的敌人”。在这场我军具有绝对优势的战役中(《洼地上的“战役”》这一题目中“战役”带有引号或许已经有所暗示),王应洪的牺牲更多是因为作者自己在叙述时的无可奈何——一方面王应洪“男子气概”不断加强二者的关系,另一方面王顺却在不断啃噬,持续解构自身的“领导权”。这种颠倒性的话语冲突使得王应洪的“牺牲”看似是“英雄主义”的壮烈,实际上整个结局设置在无意之中就带有了“不得已为之”的叙述安排。

四、结语

《洼地上的“战役”》在各个时期的截然不同的命运遭际,除了历史语境所要求的话语讲述,其内部潜藏的复杂文本症候在无意识中也充当了“推手”的角色。小说并不表现为“革命”话语和“爱情”叙述的单一的冲突,而是在构设之下派生出一个多重话语类型交锋的语义场。在这个语义场内,“革命”与“爱情”在不同的角度中被确立和建构,同时又被消解和怀疑。作者在叙述中不经意透显的暧昧和游离,并不意味着给评论者贻以批判的口实,而是提供了多样解读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绝不会在目前有限的讲述中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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