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张家口探访张佩纶的流放地

2015-03-20 20:06姜鸣
文存阅刊 2015年6期
关键词:宣化堡子张家口

□姜鸣

去张家口探访张佩纶的流放地

□姜鸣

记得是在2008年4月中旬,北京已是满城春色。我和几位朋友相约,一起前往张家口,专程寻访当年张佩纶流放的故地。

张佩纶在中法战争爆发之前,以会办海疆事宜大臣身份,到福建指挥作战。要求增兵,无人支持,要求先发制人,朝廷不允。直至法军发动袭击,马江之战失败后,受到京中言官的严词抨击,指责他指挥不力,交战后仓皇出逃。清政府派钦差大臣左宗棠督办福建军务,并调查战况。左宗棠称张佩纶才识夙优,勇于任事,以文学侍从之臣初涉军事,阅历未深。抵闽之日,法船先已入口,据我腹地,未能审察情势,将我兵轮分布要隘。明知敌人船坚炮利,调令兵商各舰与敌舰聚泊一处,遂致全被轰沉。是调度失宜。又说张佩纶出驻马尾,身临前敌,不避艰险,及师船被毁,本志不遂,否定了张临阵逃跑的说法。左宗棠认为“其咎无可辞而心尚可悯”,既经革去三品卿衔,建议请旨交部议处,以示薄惩。但朝廷不予理会,上谕称:“左宗棠所请交部议处,殊觉情重罚轻,着从重发往军台效力赎罪。”又称左对张意存袒护,曲为开脱。着传旨对左申饬。张佩纶此时已被革职,正在回京听候查办的途中,他在福建延平收到谪戍之命,遂坐船过浙江、上海,经北京转乃赴张家口戍所。他给李鸿章写信,说“途中读书看山,了无怨尤愤懑之意,惟上负殊恩,审观时局,殊切隐忧”。又请陈宝琛转告左宗棠:“季相爱才之意,有古大臣风,乞见时代为致愧。”

4月18日,张佩纶到达北京,没有回家居住,而是以过路犯官的身份住在愍忠寺(即法源寺)。张度、张曾敭、黄国瑾、朱溍、张人骏等友朋亲戚为他送行至城北郊外圆明园,他作诗告别:“年年祖饯碾坊尘,朝是青云暮逐臣。横海新军谁习战,曲江废苑尚留春。”心中充满世事苍凉的感慨。

所以,我有个心愿,总想去踏访他曾经流放的地方。清晨,我们的汽车沿京藏公路北行,车过居庸关,天气渐有寒意,远山披着皑皑白雪。当年张佩纶流放途中,曾作《居庸》一首:

落日黄沙古候台,清时词客几人来?八陉列戍风云阔,重驿通商销钥开。

暮兽晓禽催旅梦,长枪大戟论边才。从今咫尺天都远,疲马当关首屡回。

行车途中,土木堡、怀来、鸡鸣驿、宣化、飞速掠过的地名,在我的脑海里也交替涌荡起一个个著名的历史场景:明英宗朱祁镇御驾亲征蒙古瓦剌惨遭大败的“土木堡之变”,和清末慈禧太后在庚子西狩时的逃亡路线。当年,怀来县令吴永在榆林堡接驾,慈禧和光绪才吃上离京后的第一餐热饭——小米绿豆粥和鸡蛋。从北京到榆林堡,大约一百一十余公里,慈禧仓皇急迫的逃难之旅,走了两天。而从北京到张家口,约一百八十公里的路程,一般要走四五天的。

大约十点半钟,汽车就开到张家口。张佩纶在《涧于日记》中记载,他在张家口的寓所,位于下堡南门,我们到处打听南门在哪里。终于,在破旧的老城区里,看到一块写有“南门口纯碱大馒头”的横幅,馒头店旁边,有个砖砌拱门,上面写有“堡子里”三个大字。

1885年5月15日张佩纶抵达张家口后,先住在敦升客店。一个多月后,都司王金荣为觅一屋,在下堡南门城根城隍庙街,地僻室洁,与其他流放的犯人也相隔较远,所以他马上就租赁下来。如今找去,城隍庙街在南门西侧,已改名叫西城墙底街。街道不长,只有几个院落,城隍庙则无处寻踪。从外形看,这里都有北方民居的砖雕门楼,院子内部,则是多家合住的大杂院,令我难以断定,哪儿是张佩纶的昔日旧居。张佩纶曾在日记里提及:“西斋甫成,是日适雪,因仿坡老黄州意,名之曰‘西雪堂’”;“窗外有野藤一本,垂蔓作花结子,红绿相间,致可爱也。因名之曰灵藤荫馆”;“门前有卖花者,乃南西门外土人,买绣球两盆”;“买野芍药十余丛,种之隙地”。这些场景,现在都无从考证了。

清末官员流放,其实就是犯官在一个合适的时间,自行赶到指定场所,沿途并无押解的虎狼差役,也不像《水浒》中的林冲、武松,脖子和手腕上戴枷具。以张佩纶为例,他接到流放的命令后,还在北京小住了二十余日,安顿家中的事务,拜访了一些官员和亲朋。但流放的刑期,是从抵达之日起算的,所以还须自觉地往前赶早。到达戍所后,地方官员都来拜访,彼此客客气气,因为谁也不知犯官后来的命运会有什么变化。犯官并不关入牢房或劳改营,而是各自赁屋居住。张佩纶是“清流”的代表人物,本地流放者中,有的人从前被他的“清流”朋友弹劾落罪,有的人本来他就看不起,所以自己虽也沦为逐臣迁客,依然不屑与其为伍,不去拜访难友,引来议论纷纷。张佩纶在流放地,终日闭门读书,修订《管子》,体会管仲的帝王之术,也可四处走动,观山望云,行动并不受到限制。京津的朋友圈和远在广东的张之洞,时常寄来银钱、书籍、各地土特产。他也以张家口出产的蘑菇、乳饼回赠。李鸿章更是他财务上的金主,说:“无计出公陷井,区区禄米,不必限数。”高兴的话,还与熟悉的难友及地方官员餐聚、唱和。在苏东坡生日的时候,要挂上画像拜祭,邀请因马江之战共同落职的船政大臣何如璋一起饮酒。记得从前读林则徐史料,他因广州禁烟,遣戍伊犁“效力赎罪”,也是自行前往。随行大车七辆,载书二十箧。流放期间,也与难友邓廷桢及伊犁将军、参赞等举办东坡生日会。当年的文官,都爱苏轼,尤其在遭受放逐厄运之时,更以其“谪所一生过也得”来自慰。单调宁静的流放生活有时也会有些小的插曲或波澜,比如某天夜里,有小偷入室,先取衣物,置之穴隙,又举火入书房,冀得金帛,张佩纶尚未熟睡,见火光,笑曰:“欲读书乎?”贼大惊遁去,连衣物也丢下不取。

看罢城隍庙街的老房子,我们转往堡子里的其他地方游览。堡子里,是张家口堡的俗称,亦是当地最早的城堡。明代的张家口堡,是长城防线宣府镇(宣化)的要塞,为阻止蒙古军队进犯发挥着重要作用,在明朝三百年历次大小战争中从未失守,故以“武城”之誉而雄冠北疆。及清朝,满蒙联姻,蒙古入侵威胁不复存在。雍正年间,先后在张家口、多伦诺尔(今内蒙古多伦县)、独石口(今河北赤城县北)设理事厅管理当地民事,故有“口北三厅”之称。乾隆年间,又在张家口建察哈尔都统署,掌管察哈尔军政及察哈尔八旗游牧之事。1880年,崇厚与俄国交涉收回伊犁,有开放张家口通商的承诺,引起张佩纶的关注。这年夏天,他专程(也是第一次)去张家口游历。他的好友奎斌,此时担任直隶口北道,同时办理张家口、独石口、多伦诺尔三厅开垦事宜。那次旅行,使他对直蒙地理和漠北边防有了深刻的感受。他注意到,“口北三厅”的长官,设理事、同知各一员,例由旗人担任,而旗人多庸碌无能,故建议直隶总督李鸿章上奏,改为满汉并用。又建议将张家口副将移驻多伦,协守多伦诺尔等处。张佩纶指出:“明防蒙古,以宣(化)大(同)为远边,居庸关为近边。本朝防俄,则当以库恰为远边,口外为近边。”李鸿章认为,此种调整,涉及旗人利益,朝廷未必理会,你讲部堂旗员不足畏,旗员诚可畏啊。疆臣条奏必交部议,部臣必复以“应勿庸议”。“吾不畏朝廷,实畏各堂官,皆吾上司耳。”张佩纶并不气馁,不断致信说服。最后,李鸿章上奏《酌改三厅移兵控扼折》,并获得朝廷批准。六年后,张佩纶流放张家口,遇到的张家口同知褚瑾就是汉人。所以他在日记中写道:“庚辰偶游张堡,略识塞上情势,三厅改用满汉并补,即余议也。……(光绪)八年,台站大旱,疏请赈贷。此数事,余几忘之,而边城吏民犹能道其事。今日重来为之慨喟不置,夜不成寐。”张佩纶作为流放的犯官,此前曾为流放地的发展起过积极的作用,这是他自己也未尝想到过的。

游览中我发现,堡子里大量完好地保存了明清古建筑群落,行走在纵横交错的巷子里,宛若时光倒流,令人目不暇接。在一个十字街口,迎面是跨街而立的文昌阁,东西门洞上,则嵌着钟楼、鼓楼的匾额。在文昌阁下的四个门洞,辟了鼓楼东、西、南、北四条街道。各处房屋院落虽然破旧,却保留着昔日的格局。还有寺庙、道观、书院夹杂其中。不时兀出的一些老建筑的奇特屋顶给我带来意外的惊喜。一些外表看来残破的门楼,内部院屋层层相套,砖雕木雕十分精美。

张家口历史上归宣化府管辖。张佩纶流放后,李鸿章安排自己的幕僚,也是张的好友章洪钧(字琴生)任宣化知府,“闻相过从,少慰岑寂”,“为戍客添谈助”。可见李鸿章对张佩纶的特殊关爱。张家口与宣化相距六十里,章洪钧到任后,在知府衙门内改造出五间房间,素壁明窗,颇为雅洁。专为张佩纶设榻,取苏东坡《章质夫送酒六壶,书至而酒不达,戏作小诗问之》诗句“南海使君今北海,定分百榼饷春耕”之意,命名为“北海轩”。用李鸿章的话说,“宣署有北海轩可供啸傲,无妨常往”,算是一种特权。章洪钧是热情的主人,他经常派车接张佩纶来饮酒,向张赠送蔬果、菊花,为张佩纶的流放生涯增添了许多乐趣。张的两个儿子,也随带到府署后院,尽情嬉闹。

今天的宣化为张家口市的一个区。我们赶到宣化,想凭吊北海轩的遗韵。明清时代,宣化曾是京北重镇,建筑规模均比张家口更为宏大。府署在天泰寺街,我幸运地发现一块“宣化府署旧址”的石碑,斜靠在砖墙外面。院子里,数栋宿舍楼正在拆除,全无古迹可访。往东看去,镇朔楼雄伟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重檐九脊歇山顶,城楼上悬挂着“神京屏翰”巨匾,系乾隆皇帝御笔所题。张佩纶昔日来此居停的痕迹虽已湮灭,但这个视角,与一百二十多年前完全一样,算是我此行的凭吊纪念。

1888年2月1日,张佩纶得到噩耗,章洪钧突患急症,午刻去世。他连夜赶往宣化,才知道章家全都染上传染病(疫气)。随后,章的三子贞甫及其小女相继病死,三媳又殉夫而亡,再后来二子恒谦亦死。原来欢乐的府署后院,陷入巨大悲哀之中。张佩纶主持延医救治和死者入殓,成了章家的主心骨。他向远在保定的李鸿章急报详情,再悄然返回张家口。李鸿章随即回信:

戍客为知府主办丧事,实在是千古罕有的奇事,也是这场惨剧中的一抹人性亮色。28日,李鸿章再次致信,对张佩纶予以高度评价:

公与琴患难生死之交,护持周挚,朋友为五伦之一,今始见矣。……新岁朋旧之感,迭起环生,心绪恶劣,所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也。

信中李鸿章用了《红楼梦》的典故,《葬花词》如今颇为流行,被晚清重臣引用,在我是首次看到,可见李鸿章亦属曹雪芹之粉丝。

2008年的张家口之行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此后,我在互联网上看到,堡子里被认定为中国北方最大、保护完整且在城市内的明清古建筑群,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报道称堡子里建于明宣德年间,至今已经有近六百年历史。现存文物古迹达七百余处,其中极具价值的重点院落九十三处。但堡子里重要的历史文化价值一直不为外人所知。又说张家口开始保护和修复古迹,令我欣慰不已。所以,前年我专程再访了张家口。果然,堡子里的许多寺庙和旧院落修复出来了,原来的文昌阁,在东南、西南两个角上,还添补了小小的钟鼓楼。我看到修复了定将军府,1891年4月,正白旗汉军都统定安与两江总督刘坤一被任命为帮办海军事务大臣,定安的老家在张家口,张佩纶流放期间,与他有过多次交往。但总体来说,修复投入的规模还不大,速度还不快,整个堡子里还是残旧的感觉。

倒是宣化,造起更多的新楼,原来让我震撼的镇朔楼,两侧拆迁了大量民居,建出一条平庸的商业大街,让古城的风味荡然无存。我再次探访从前的宣化府署,此地已改成兴泰小区,居民们有了新的住宅。我想,这个世界上,大约只剩下我,还在凭吊北海轩的旧址,寻觅张佩纶和章洪钧友谊的遗存。

今年7月31日,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宣布北京携手张家口获得2022年冬奥会举办权。张家口将面临一次重大的发展机遇。张家口的开发较为迟缓,古城破坏相对较少,而历史风貌保存尚多。所以我特别期望,张家口能抓住后发机遇,将堡子里很好地修缮复原,把前些年新造的周边建筑拆去。我在欧洲旅行的时候,走在一个个古老的起源于中世纪小城镇里,感受着人家富裕、低调的生活方式,散发着厚重的文化积淀气息,常常就想,我们的老城应当获得更多更好的修缮和保护。中国北方古城,平遥的修复是个案例,动工较早,与晋商的传奇故事结合起来,享誉也大,但水平不高。大同的古迹灿烂辉煌,前些年大规模重修了城墙和一批老建筑,成为古城重建的新做法。张家口应当走一条怎样的新路?希望能够好好合计。

(姜鸣/近代军事史学者,著有《天公不语对枯棋:晚清的政局和人物》《秋风宝剑孤臣泪:晚清的政局和人物续编》《龙旗飘扬的舰队:中国近代海军兴衰史》《中国近代海军史事日志》等书。《大家》微信号:ipress,欢迎搜索收听。)

·名人轶事·

曾国藩从细微处洞察人性

□唐宝民

清人易宗夔在《新世说》中记载了这件一事:曾国藩驻军安庆的时候,他的一个亲戚来投奔他,打算在他这找点事做,曾国藩就留下了他,准备日后给他一份差事。一天,两个人在一起吃饭,饭里有一粒稗子,那个亲戚就把稗子挑出来扔到了地上,然后才吃那碗饭。曾国藩看到以后,就给他准备路费,打发他回家。曾国藩说:“吃饭的时候就把稗子挑掉了才肯吃,我担心你将来见异思迁,反而使自己受了拖累。”从吃饭挑稗子这样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上,就由小见大、由近及远地看出这个人有见异思迁的趋向,曾国藩对人的观察力非常人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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