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祖
霜刃未曾试
杨光祖
我从大学时代就开始阅读《文学自由谈》了,但没有想到它至今才三十年。孔子曰:三十而立。对《文学自由谈》来说,确是“而立”了:成熟的身体里,还有着青春的骚动;英武的面容上,不乏骨骼的棱角。在它这里,没有僵化的教条,也没有乡愿的世故。它还年轻,有着一腔斗志,一种情怀。而这种情怀,正是文学之所以为文学的根本。
1993年,大学毕业以后,我被分配到一所学校工作。教学之余,闲暇时间较多,经常去图书馆读书,阅读《文学自由谈》就更多了,我几乎每期都读,喜欢那些文章的自由、直接、坦率,敢于亮剑。可以说,这个杂志对我的文学评论的初始阶段是有很大影响的。
但连续读了十多年,却从来没有想到为它投稿,可能潜意识里感觉自己水平不够吧?我第一次给它投稿是2005年,是因为别人的一篇文章。我的反驳文章刊发后,在我的朋友圈里产生了不大不小的波澜,一直到2014年,涟漪才烟消云散。
我2003年开始当代文学的评论和研究,可能因为性格的原因,我的评论,一开始就以批评见长。最早是在《甘肃日报》写专栏文章,批评甘肃本土作家,那近二十篇文章,在省内产生了较大的影响。2004年,开始投稿《山西文学》,那时韩石山先生是主编,一投就中,而且韩老师似乎很喜欢我的文章,几乎只要给的稿子,都很快发表。有时连我的信,也发表。这一下就点燃了我的写作兴趣。现在想想,在他主编期间大概也发表了近二十篇文章。
2005年,我被选送到鲁迅文学院第五期全国中青年文学理论评论家高研班,这是鲁院第一次正式举办评论家高研班,一个省一个,几乎都是当时的新秀,还有几位早已是名闻遐迩了,比如葛红兵、刘川鄂等。鲁院也为我们请来了很多各个艺术门类的优秀学者、评论家,还有专家、领导,他们的讲演,让我们大开眼界。
有一天,李建军来给我们授课,讲的是文学批评家的责任伦理,这个讲稿后来发表在《文艺研究》上。我听了觉得很受益,但有个别学员不太满意,认为略显偏激。我们两个月的学习结束后,河北女子金赫楠在《文学自由谈》发表了一篇文章《直谏李建军》,批评李建军的评论,说他是道德过敏和文学洁癖,对他的文章中的定性分析、定量分析,也是很不同意,文笔颇为凌厉,亦见其才华。我看见后,不太同意她的观点,也就写了一篇反驳文章,投给了杂志,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给《文学自由谈》投稿,当时的主编是任芙康,亦不认识。文章很快就发表了,我记得是2005年第5期。在文章中我说:“她在文章中说的李建军批评的‘三个病象’,其实不是什么‘病象’——与其说是‘病象’,还不如说是优点呢。而且,这‘三个病象’好像也不是李建军所特有的,而是一个称职的文学批评家都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和修养。”
写文章的时候,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没有考虑同学之情,个别用词也有点凌厉——我似乎比较信奉亚里士多德的“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文章发表后,有几位同班同学,岁数都比我大,在文坛上也颇有声誉,他们就不太高兴,说都是同学,怎么一点面子也不给?这时,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坚持我的独立判断,但也隐隐觉得有点出手重了。由此,与金赫楠同学也就中断了来往,近十年没有联系。2014年6月,《文学报》举办“新批评”第三届论坛暨优秀评论奖颁奖典礼,邀请我参加,金赫楠是获奖作者。中午一起用餐,正好我坐在她的身边,再旁边就是李建军先生,气氛略有点尴尬。但金赫楠女士是何等聪慧之人,她忽然偏过头来,问我:“你好像写文章骂过我?”我一笑,指了指她旁边的李建军老师,说:“都是李老师惹的祸。”李建军一笑:“骂骂好嘛,感情深。”大家相视一笑,遂皆大欢喜。如今的金赫楠已是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在文学批评界已是青年新秀。事后一想,此事未尝不是一个文坛佳话。
后来,几乎每年我都会给《文学自由谈》投稿,有时是他们约稿,大概每年能发表一两篇文章,到现在也大概有十篇左右了。这些文章有几篇还被别的报刊或选刊转载、选发。但说实话,我始终也不是《文学自由谈》的核心作者,大概只能算外围吧。因为他们要的文章,一要紧跟时风,二要特别尖锐。这对我来说,总是有一点点路数不对。我读书、撰文完全听从自己的兴趣,不太愿意跟时风;而且我早年是研究唐代文学的,有古典情怀,更喜欢阅读古典作品。要说尖锐,其实我的一些文章也够尖锐了,有朋友戏称“文坛刀客”,跻身“酷评家”似乎是没有任何疑问的了,我后来也经常说自己在江湖上有恶名。但我对自己的一些“酷评”也常常抱有一点怀疑,所以,总是有那么一点点妥协性和不彻底性。这可能也是没有进入核心作者圈的一个原因吧。当然,文章的质量肯定也是一个原因。
多年前,在兰州一个晚餐上,与几位朋友吃饭、聊天,不知怎么,就谈起了文学批评。有一位从事海德格尔研究的哲学教授看着我说:“当你持刀将对手砍得遍体鳞伤的时候,你的衣服上也溅满了鲜血。”这句话对我影响很大,我开始反思我的部分文章了。
我一直是鲁迅的信徒,他的寸刀杀人,是我喜欢的。他的杂文,也是我极其喜欢的,从初中就开始喜欢。唐代诗人贾岛《剑客》一诗,我经常吟咏:“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试君,谁有不平事?”似乎自己也一直在磨一把剑,似乎也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位剑客,手提利刃,独走江湖。我觉得像小李飞刀那样,真正的一剑封喉,那才是最高境界。砍得大家遍体鳞伤,那是多么可怜复可悲。文学批评毕竟也是一项高雅的行当。
我们知道,鲁迅一直是痛苦的,他是中国人里的异端、另类。他的不苟且,敢于说真话,一直说真话,不是谁都能做得了的。而且,我总觉得鲁迅先生晚年写那么多的杂文,对他的生命是有很大的负面影响的。他的痛苦,我是能理解的。但我感觉我坚持不下去,我需要妥协。有学者说,在没有宗教信仰的中国,鲁迅已经走到中国文化的边缘,他是没有接班人的。于是,我开始读庄子,读先秦典籍,并从2010年起在西北师大讲授庄子,后来更走向禅宗。这时候,我又回头重读我的部分文章,主要观点我还是坚持,但觉得表述可以换一个方式,没有必要那么剑拔弩张,那么血流遍地。比如《走向死地的文学批评》《学术繁荣的背后》《非出卖、告密,而是陷害》等等,文中部分文字,如今读之,感觉甚为无聊,因此今年编选、出版《杨光祖集》,这样的文章一概没有收入。
就《文学自由谈》而言,如果说白璧微瑕的话,我觉得其中部分文章,也是有点用力过猛,读起来不是很舒服,有违中国儒家温良敦厚之教。就我个人而言,我喜欢孔子,而不是孟子。我经常说,孔子是一个大海,孟子则像壶口瀑布,气势夺人,但也太咄咄逼人。他也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孔子真是温润如玉,让人感到有容乃大。相对于孔子,我更加喜欢庄子。庄子的那种超然,旷达,与天地精神独往来,是我心最向往的。于是,后来,我就开始写张爱玲、庄子,还有中国书画艺术,感谢《文学自由谈》,感谢任芙康先生、黄桂元兄台的广阔胸怀,它们竟然都被发表了。《黑暗的恐惧之影》,是写张爱玲的;《〈逍遥游——庄子传〉的得与失》是专门谈王充闾先生的庄子传记的。我知道这些文章虽然发表了,但桂元兄不是很喜欢的。只是,我已经不愿写那么刻薄的文字了,我觉得刻薄不是不好,只是我个人不太愿意了。我觉得会伤害到我的心神,我是一个脆弱的人。这可能有点自私了。
一次,桂元兄约稿于我:“光祖兄:正准备明年第1期稿子,有合适大作请于本月27日前给我。”于是,寄去了一篇,是关于书画艺术的,我觉得是我目前比较满意的文字。但寄的时候,心就有点忐忑,预感到他会生气。果然很快,两天后就收到他的邮件:“《自由谈》主要发针对文学现场的尖锐话题的文章,大稿子尤其如此,也应该是你的长项。如纠缠这类稿子,刊物将无出路,请你谅解。不好意思。”我看着他的信,看了很长时间,我忽然理解他了,也理解办杂志的人了。杂志要生存,有时候就要办出一点响动来,都那么四平八稳,都那么深刻,那么学术,一般读者是不会买账的。所以,读于丹《论语心得》的,远远多于读《论语》的。
那么,好,我就再酷评一次,于是写了一篇批评莫言的文章,寄过去。很快就有回复:“大作写得不错,就是话题已经不新鲜了,容易感官疲劳。还望继续支持。”你看,不跟风,就是这个下场,杂志要办下去,要不断地有新话题,否则读者不认的。这我知道,但我似乎垂垂老矣,已到不愿跟踪的时候了。每天跟着文坛风云走,像晚年的鲁迅,多累呀!我想读点庄子,读点陶渊明,读点李白杜甫,读点荷马史诗,不想再把时间浪费在当下的这些文学作品上,这些速朽的文字上。有朋友说,从事当代文学研究,也就是去做一个速朽品的陪葬品。这个观点我当然不太同意。文学研究的成就并不一定与你研究的对象成正比例,不是说你研究的是李白,你就可以与他一起不朽。研究李白者众矣,但能流传下去的寥如晨星,屈指可数。不过,有时候想一想,你研究或评论那些完全上不了台面的作品,不要说流传后世(这个不是我们活着的人想的事情),单就人生乐趣而言,也是可怜得很。阅读那些经典大师的作品,总还是有无穷乐趣,让人感觉到人生之乐。当然,批评家如果能从海量的作家里,发掘出一两个大作家,像别林斯基发现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也不枉了从事文学批评多年,但这个概率也太低。
《莫言小说的局限》后来发表在另一家杂志上,反响还不错。但其实,那篇文章,确实存在着许多问题。雷达老师说,我的评论审美直觉很好,感觉敏锐,文字凌厉,但有时候有情绪化倾向,逻辑性不强,有结论,但缺乏严密的论证过程。这些我都同意,也正是我以后努力的方向。如此一来,我与《文学自由谈》是不是就越走越远了呢?
不过,翻翻那些学术杂志上的所谓的学院论文,那冗长的篇幅,佶屈聱牙的文字,不知所云的呓语,再过来读《文学自由谈》,这里还是有着文学的生命在,有着那种原初的生命力,那种野蛮的力量,一种原生态。可能这才是真正的文学现场,真正的文学批评!尤其《文学自由谈》上多年来一直发表的李建军的评论文章,不仅学问深邃,而且说理服人,是我心仪的批评高度。
《文学自由谈》我还会一直读下去,也会继续向它投稿,并以能被发表而高兴。中国文学界能有一本杂志《文学自由谈》,它能够这样一直坚持着,也是一件值得我们骄傲的事情。中国文学批评缺乏的可能正是这种坦率、直接、短兵相接,如李美皆、唐小林们那样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