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润青
(甘肃省文县第一中学,甘肃 陇南 746400)
唐代边塞诗离怨色彩的形式意义分析
杜润青
(甘肃省文县第一中学,甘肃 陇南 746400)
从唐代边塞诗创作实际出发,透视并分析了这一色彩在不同体式边塞诗中的体现,以及由它造成的边塞诗的多层次立体化、悲剧性的审美价值和过渡性的诗史意义。
唐代边塞诗;离怨色彩;审美价值
基于造成离怨情结因素的复杂,其体现形式也较为复杂,它运用多种诗歌体式,表现诗人自我或非我强烈的内心波澜、表现他们的生存困境和情感伤痛。
在唐代边塞诗中,诗人把征夫思妇的离别之痛主要通过赠别体、代言体等形式表述出来。
首先,在赠别诗中,往往是对赠别对象的一种安慰与劝勉,如严羽所说:“古人赠答,多劝勉之词。”[1]而这种安慰与劝勉的根由大多来自于征人思妇的“离情闺怨”,同时在这种安慰与劝勉之中又往往体现出对自我或非我悲苦生活的无奈与怨恨之情,如:
飘蓬多塞下,君见亦潸然。
迥碛沙衔日,长河水接天。
夜泉行客火,晓戍回京烟。
少结相思恨,佳期芳草前。
(贾岛《送友人游塞》)
在此尽管说着“少结相思恨,佳期芳草前”的安慰之词,然而在诗人的笔墨背后深潜着的又是面对“迥碛沙衔日,长河水接天”的荒凉环境所引发的无奈与怨愤。另如:
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王维《渭城曲》)
临行劝老友多喝一杯酒,殷殷惜别,亦所以借酒浇愁,“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比喻了流落远方的寂寞和举目无亲的哀愁。
看得出,在这类赠别诗中,“离怨”色彩不仅体现的是赠别对象的离别之苦,也包融了诗人对自身身世际遇的哀怨之情。
其次,离怨在代言诗中显得较为复杂,有代征夫言的,有代思妇言的,也有代征雁言的等,这类诗往往描述他们的生存现状和情感伤痛,同时又在一定意义上寄托自身的某种怨恨情感。正如杨义先生所说:“为诗而采用代言体,乃是一种化装的抒情。因为诗人和诗中的抒情主体‘有缘’而‘非一’,他要在诗中直接呈现他人的心声,把诗歌言志缘情的功能转化为‘言他志’‘缘他情’。”[2]他又指出:“代言体的秘密在于那个‘代’字,代言对象的内心隐秘是通过诗人的体验折射出来的,在体验的过程中也难免有诗人的知识、才华和趣味的投影。”[3]当诗人之情志与抒情主体之情志有了一个相似点和沟通点时,诗人之情志便能够通过抒情主体之情志表达出来。在唐代边塞诗中,这一相似点与沟通点是“离怨”情结,征夫思妇的“离情闺怨”与诗人对征夫思妇的同情,以及由此引发的诗人对自身生存境遇的强烈不满,在这里便进行了对话与互感。从而在诗人代言体边塞诗中大多渗透着“离怨”色彩。代征人言的如:
西风屡鸣雁,东郊未升日。
繁烟幕幕昏,暗骑萧萧出。
望云愁玉塞,眠月想蕙质。
借问露沾衣,如何香满室。
(杨衡《征人》)
在这首诗里,诗题就明确了代言对象——征人,其每字每句都流露出“离怨”的情感,同时,在一种朦胧的思恋中衬托了离别之悲。代思妇言的如:
寸心杳与马蹄随,如蜕形容在锦帷。
江上月明船发后,花闻日暮信回时。
五陵夜中酬恩什,四塞秋为破虏期。
待到乘轺入门处,泪珠流尽玉颜衰。
(黄滔《闺怨》)
由此可见,唐代离怨色彩的代言体边塞诗所表达的情感是诗人的情感与他所“化装抒情”的主体——征人思妇的情感因有了“怨”这一共同的情感支撑点,从而表达出的更为复杂的情感内容,同时这也使得这类诗歌的“离怨”色彩更为浓厚,“离怨”情结更为感人。
另外,征夫之怨与思妇之怨并不是完全独立地表现在不同诗中,有的在同一首诗中同时表达征夫思妇的“离怨”情结,最典型的例子当数高适的《燕歌行》:
汉家烟尘在东北……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其中由环境(自然的、社会的)描写衬托了征人思妇“离怨”情结下所暗含的悲剧结局:“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征夫与思妇在这首诗中似乎进行着无言的“对话”,在这种无法相会的“对话”中,更强化了他们的悲剧命运在诗中的表现力,这比血还浓的悲凉之气与哀怨之情在这首诗中得到了同步的升华,而“离怨”色彩的最高艺术境界也许就在这里完成。
唐代边塞诗中浓厚的“离怨”色彩为唐代边塞诗的艺术审美性增添了无穷的魅力,同时也深刻地影响了后代文学的发展,因此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和过度性的诗史意义。
第一,雄浑开阔的意境表现出的阳刚美与这种悲苦离怨情调的阴柔美高度融合,使唐代边塞诗呈现出多层次、立体化的审美效果。前人评及唐代边塞诗都以“风骨”“阳刚”“悲壮”为标准定性,往往缩小甚至忽略了“离怨”色彩及其所具有的美感。其实这些观点是有些片面的。美体往往是阴阳相济才显出其美的,正如姚鼐在《复鲁絜非书》所言:
且夫阴阳刚柔,其本二端,造物者糅而气
有多寡进绌,则品次亿万,
以至于不可穷,万物生焉。故曰:一阴一
阳之为道。[4]
唐代边塞诗之所以成为唐代诗坛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成为历代边塞题材诗歌的最高音,不只是因为它具有阳刚美或“风骨美”,也许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在这种阳刚美的意境中加入了浓浓的“离怨”情结及其所具有的哀婉悲凉的阴柔之气,从而构成了唐代边塞诗所特有的多层次、立体化的美感。从小处看,这种美感充分地在一首边塞诗中的不同层面表现出来,如高适的《燕歌行》,把这种立体化的审美效果表现得极为突出,前半部分极力表现征战中征人的豪迈阳刚之气:“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而到了后半部分,便把征人思妇凄婉、哀怨的生命之苦用血泪融注于其中:“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前后结合,阴阳相济,俨然是现实生活的悲壮与悲惨之态,极为丰满,极富三维效果。从大处看,整个唐代边塞诗中,在阳刚美的另一面,处处可见阴柔之气,使唐代边塞诗的整体具有多层次、立体化的审美效果。如高适、岑参等的边塞诗更多地体现出阳刚美,“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5]同时,在唐代边塞诗中,以哀怨、凄婉之诗见长的诗人有很大的群体,如王勃、骆宾王、李颀、王昌龄及晚唐大部分诗人,这就使得唐代边塞诗这一整体具有了多层次、立体化的美感。
正是这种边塞诗“离怨”色彩的阴柔美为整个唐代边塞诗补充了血液和营养,从而使其更为丰满鲜活,具有了立体化的审美效果,同时这也是唐诗影响深远的因素之一。
第二,通过表现普通人的内心情感,丰富了边塞诗的艺术审美内涵。唐代离怨色彩的边塞诗广泛地反映了征人思妇悲凉的生存状态及悲惨命运,这种生存状态与悲惨命运在一定意义上构成了这类诗歌的悲剧性艺术审美内涵。
当征夫(包括诗人)怀着一腔热血奔赴疆场实现自我理想时,面对现实的冲击,一个个或多或少地受到打击,从而表现出对自我生存际遇或对社会的失望感,悲剧性从此产生,而“悲剧的解决就是使代表片面理想的人物遭受痛苦或毁灭。”[6]如郭震,他“少有大志”,“任侠使气,拔去小节”,然而经过现实的磨合,最后“以军容不整,流新州”,[7]完成了他的悲剧性的命运历程。另如杜甫,他早期怀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醇”的高昂人生理想,但最终只能在“我终为奴仆,几时树功勋”(杜甫《前出塞九首》之五)的失落中完成他悲剧性命运的一生,而“艺术中的悲剧,是艺术家对生活中悲剧现实进行了艺术认识和艺术净化后的结果,因而它可能而且应该直接显现出巨大的审美意义。”[8]所以这种普通人的悲剧性命运进入边塞诗中,便是“离怨”色彩下的悲剧性艺术审美效果,唯其如此,唐代边塞诗的离怨色彩才真正具有了永恒的艺术审美价值。如: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邑,思妇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李白《关山月》)
诗中,“胡窥青海湾”的悲剧性社会现实造成征人思妇别离的悲剧性命运:“在‘不见有人还’的通向死亡的道路中,他们的青春将丧失,躯体将毁灭。”[9]而这双重悲剧造成了诗歌悲剧性的艺术审美感觉:意境的苍凉感和凄婉哀怨的诗歌情感基调等悲剧性艺术效果。
“神的宠儿往往早亡,一切事物莫不如此,然而他们却和神一起永生。”[10]正是唐代边塞诗离怨色彩的这种悲剧性艺术审美效果,使唐代边塞诗“风骨美”的另一面包含了更多的人性内容,从而扩大了边塞诗的艺术审美内涵。
第三,唐代边塞诗的离怨色彩,传承了中国传统的“诗可以怨”的诗学理论,并为宋词、特别是婉约一派的抒情模式的形成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怨”这一中国古典诗歌的重要抒情基调,到了唐代离怨色彩的边塞诗这里,无论从抒情的层面还是艺术层面都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展。从抒情功能上看,唐代边塞诗的“离怨”不仅表达了写作客体征人思妇的“离情闺怨”,同时也表达了写作主体诗人的各种复杂情态,如对征人思妇的同情、对自我生存状态的不满、对残酷社会现实的强烈怨恨大都借助“离怨”色彩表达于边塞诗中。从艺术层面看,唐代边塞诗无论从诗歌意象、意境描写,还是语言运用都承传了前代“离怨”之诗的传统,如“月”“雁”意象,在唐以前“离怨”之诗中就是常用意象,杨义指出:“明月是中国古典诗词中用得最多的意象之一。”[11]到了唐代,“月”“雁”意象在表达离怨情结的边塞诗中几乎都曾出现过。另如表现恶劣环境的自然物象“雨”“雪”“霜”“沙”等和胡乐意象,这些意象在唐代之前的边塞诗中都是常用意象,而唐代仍沿用了这些意象,因为这些阴冷、灰暗、深沉的意象是引起抒情主人公产生“离怨”情结的诱因。在语言上唐代边塞诗大量沿用唐以前诗歌的语言类型,表现最为突出的是对诗题的沿用,如《关山月》《鸣雁行》《陇头水》《闺怨》等,在唐代边塞诗中常常用来表达离怨情结。
唐代边塞诗富于离怨色彩的抒情审美倾向影响了宋代词坛,特别是婉约派的抒情审美模式的形成与发展在某种程度上受到唐代边塞诗离怨色彩的影响。如: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
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
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范仲淹《渔家傲》)
此词不仅以边塞为题材内容表达“将军白发征夫泪”的离愁别怨,还在用词、意象用典等方面都紧承了唐代离怨色彩的边塞诗,如“雁”“落日”“孤城”“羌管”“霜”等意象的使用,“燕然未勒”典故的引用,征夫思妇的离愁别怨都与唐代离怨色彩的边塞诗一脉相承。另如周邦彦的词“艳情与羁愁几乎占了他的《清真词》的全部内容。”[12]因此,唐代边塞诗的“离怨”色彩在诗歌发展史上起到了承前启后的重大作用,为宋词、特别是婉约派抒情审美倾向的形成与发展繁荣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综上,唐代边塞诗的“离怨”色彩不仅造成了唐代边塞诗立体化、悲剧性的审美价值,同时也在诗歌发展史上起到了过渡性的诗史意义。
[1][5]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205.181.
[2][3][11]杨义.李杜诗学[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224.206.337.
[4]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三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510.
[6]朱光潜.西方美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493.
[7]彭定求.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756.
[8]刘叔成等.美学基本原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199.
[9]马美信,贺圣遂.中国古代诗歌欣赏辞典[M].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0.185.
[10]尼采.悲剧的诞生[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122.
[12]游国恩等.中国文学史(第三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80.
【责任编辑:周 丹】
I207.22
A
1673-7725(2015)07-0214-04
2015-04-28
杜润青(1979-)男,甘肃通渭人,一级教师,主要从事中学语文教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