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晓艳
(宁夏广播电视大学,宁夏 银川 750002)
最后一次净身:宁夏M村回族妇女葬礼中的“着水”
金晓艳
(宁夏广播电视大学,宁夏 银川 750002)
亡人的最后一次着水,在人们有顺序、有规则的步骤中进行。此时亡人成为人们探视后世的一个媒介,一个象征符号。在这种神圣而又担心某种危险出现的特殊场域里,身体与身体之间有一些更深层面的碰撞:洁与不洁,敬畏与惩罚,物质和精神等都被紧密联系在一起。身体成为一个个体,也成为一个群体;身体成为一副躯体,也成为一种权力。这一切都在给亡人净身的仪式过程中上演着。
身体;着水;场域;象征
身体作为一种载体存在于整个人生礼仪里。诞生礼仪是接纳一个鲜活而幼小的身体进入社会生活,丧葬礼仪则使一个身体最终脱离社会,其人生旅途也随之终结。在丧葬礼仪中,回族将已故的人称之为“亡人”,将亡人的身体称为“埋体”。在人生终结点上即将永别人世的亡人,会在亲朋的替代下进行最后一次净身,这次非同一般的沐浴被称作“着水”①着水:净身(洗大、小净)、沐浴。一般指为亡人洗大、小净。。下面就以宁夏M村回族妇女葬礼中“着水”作为个案进行阐述。
宁夏M村位于宁夏南部山区,是一个回族自然村。在这里,葬礼不仅有着浓郁的伊斯兰教风格,且受民族和地域的影响,也有其独特的一面。整个“着水”这一仪式过程,作为了解亡人自身和在世人们之间身体接触的一个很好例证,也是身体作为一种精神领域对现实生活概念的反射。
(一)着水人
亡人头北脚南,面朝西,停放在通风的堂屋里。在站者那则②站者那则:穆斯林的葬礼仪式,也是生者替亡人做最后一次礼拜。之前给埋体着水。男人无常③无常:去世。回族禁说死亡或死。后由阿訇着水,女人无常后,多请有教门的老年或中年妇女着水。本次个案调查是关于女亡人,所以着水步骤就女性着水步骤进行。
首先,亡人的亲人挑选适合着水的人,一般三人负责着水,一人负责往汤瓶④汤瓶:回族日常生活中用的水壶。里装水,一人负责倒水,一人负责着水。在被选者中亡人的娘家人成为主着水人的选择对象,亡人的女儿、儿媳成为辅助着水人的选择对象。待选定后,除着水人身体不适不能着水之外,一般都会爽快答应。因为给亡人着水既是对亡人的一种悼念和尊敬,同时着水人自己也可以揽塞瓦布①揽塞瓦布:得到教门方面的好处,有功绩。。
(二)所需之水
亡人的身体在无常后神圣不可亵渎,所以亡人最后一次净身所用的水都是从清真寺里用水桶挑回来。同时,净身之水必须是适合沐浴的温水,不能是冷水。这是因为,一方面,虽然亡人已无常,她的身体没有任何知觉,但是亡人的逻合②逻合:灵魂、精神。会在,她会感觉到水的温度;另一方面,亡人在还没有被掩埋前,她的身体享有和其他生者身体一样的权利,甚至更高的权利。[1]所以,着水人只是在帮助亡人洗大、小净,而不是有生命的身体对无生命的身体的支配。
只有在着水前期准备工作都做好的前提下,水才能从清真寺里挑回来,因为,一方面着水所需要的水要求挑水人在水桶装满水的情况下,一气呵成挑回亡人停放的堂屋的桌子上,不能将水桶放在地上。在挑水途中也不能将水桶放在地上,桶里的水也尽量不洒出来。因为净身后亡人去的是后世③后世:穆斯林有两世之说,前世和后世。《古兰经》中说到:“我从大地上创造了你们,我使你们复返大地,我再一次使你们从大地上复活。”,所以是和现世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水桶如果放在地上,水桶里的水会沾满现世的一切纷繁复杂的事情,如果再用此水给亡人净身,亡人的身体会粘满尘世的喧嚣,不能平静离开。另一方面,就是前面提到的水温问题,如果水过早挑回来,水的温度不能保证一直是适合净身的。
可见,桶里的水和亡人的身体有某种特定的一一对应关系:亡人只能用从清真寺里挑回的水做最后一次净身,那水桶里的水也只是用于亡人做最后一次净身。
(三)着水
净身水准备好后,着水正式开始。首先是往汤瓶里装水。负责往汤瓶里装水的人左手拿汤瓶,右手将桶里的水装进汤瓶,同时口中要默念“比斯明俩,很了喝吗,宁勒嘿米”④并思明俩,很了喝吗,宁勒嘿米:阿拉伯语,意为:以普慈特慈的真主名义。。其次,往汤瓶里装水的人将装好水的汤瓶双手递给负责倒水的人;倒水人双手接汤瓶,同时口中默念清真言,等待主着水人的旨意,准备倒水;主着水人示意倒水人倒水,此时主着水人的口中也会默念“比斯明俩,很了喝吗,宁勒嘿米”。接着,主着水人会按照平时女性洗大小净的步骤开始为亡人净身,先洗小净,后洗大净。同时主着水人会一直默念清真言和悼念词,直到净身结束。在这个过程当中,汤瓶也不能落地,其寓意和水桶一样。同时,着水时着水人不能给亡人用肥皂洁身:因回族普遍认为肥皂里含有猪油,而猪是穆斯林的禁忌品。[2]一般会用碱代替洗发水,因为洗发水有香味,会使亡人的身体不洁,不能达到净身目的。待洗完大小净,着水人要用新的或干净的白色毛巾为亡人擦拭身体,要确保亡人的身体上没有水珠。
(一)院子里
当停放亡人的房间的窗帘拉上、门帘挂上时,院子里的人们知道要着水了。此时一切都是安静的,哭丧的妇女们也不再嚎啕;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人们也停止有关对亡人的谈论……所有在场的人们都是站立、肃穆。这中间,亡人的家人会给在场的人们散乜贴(阿拉伯语的音译,是“心愿”“意念”“意图”的意思),人们右手接过乜贴,口中默念“并思明俩”。与此同时,着水房间门口会出现收水床乜贴的妇女,一般为两人。一些人会将亡人家散的乜贴转散到水床乜贴那里,表达自己对亡人的一份心意。在着水过程中,亡人的家人要不断散水床乜贴直到着水结束。这样做的目的是表明自己对亡人的爱意和不舍,希望亡人的逻合不要因为即将到后世接受真主的打算而惊慌不安;同时也是希望着水人能给亡人着水到位,这样亡人不会因在最后的净身中净身不到位,在后世里再受惩罚。
(二)村子里
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会因为有一个埋体即将起程去另一个世界而停下手中的活,男的去清真寺换水,女的在家换水为的是能见亡人最后一面,送她最后一程。一种复杂的心情在人群中穿梭蔓延,前世成为亡人后世的一次最大的洗礼;他们更多的是从亡人看到了自己:那种离世时的惊恐,净身时的不安以及对众乡亲的不舍。
即使因各种原因不能去送埋体的人,在家也是安静的。即使在家,人们也会惦念亡人,根据每天礼拜的时间,推算亡人是否着完水,是否即将离开。即使看不到亡人的家,他们也会在自己家向亡人家眺望,穿过那层层黄土院墙,为亡人祈祷、礼拜,请求真主宽恕,让亡人在后世少受惩罚,进入天堂。
(三)村外
村外的人们无论是骑摩托车、自行车还是坐三轮车,都要在亡人净身前赶到亡人家,因为一般亡人着水后便不能再让人探望。而村外来探望亡人的人们也一般都是亡人娘家的亲戚。他们来自不同的村庄,此时此刻却成为一个整体:娘家人。他们会受到高于一般同村人的待遇:即使即将要给亡人着水,只要是亡人的娘家人来了,那一刻准备工作是可以停下让娘家人探望的;他们得到亡人家散的乜贴也会多于其他人。更重要的是,前文已说过,主着水人要从亡人娘家人中选出。在亡人着水仪式上,也是亡人娘家人权力和地位得以全面体现的一个场合。
净身中,亡人的身体和周围人们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形成呼应。从亡人自身来说,此时她的身体已不是曾经那个有生命存在的个体,而是一个使人们更进一步认识无常,认识生命存在的意义的媒介。[3]从某种角度来说,亡人的身体是一种规训象征的身体,而这种规训使得其他在世之人受到更为之规训的教育,可谓之“前车之鉴”。同时亡人的身体成为一种象征符号,一种介于今生和后世的符号,一种包含着神圣和禁忌的象征。
(一)规训的身体
着水,对于亡人来说是最后一次净身。与此同时,净身与被净身彼此之间都受到精神层面的规训。没有人发出号令说必须怎么做,但大家包括亡人在内都按照规则进行每一个环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净身仪式就是规训展现的一个舞台,使其能按部就班地展演出来的就是操控人们意识的那种无形之权力。这种权力可以理解为是某种信仰或某种区域格式。
也许亡人在离世前刚好沐浴完毕,她的身体干净没有污垢,不需要净身。但在人们的潜意识当中,这种沐浴还是不洁,需要重新着水、重新净身。面对不可预知的后世,亡人和在世的人们都希望做到最好,不要在后世受到过多的惩罚。在这当中,惩罚成为一种行为导致的结果,而规训成为避免这种结果产生的一种手段。同时,在着水过程中,这种规训的身体是一个能够监督自身的机构。因为处于可见领域并意识到这一点的受规训者,承担起实施权力压制的责任,他在权力关系中同时扮演两个角色,把这种压制自动施加给自己,成为征服自己的本源。而这种潜意识的权力抛弃了物理重力,趋向非肉体性。且越接近这个界线,它的效应也更明显、持久。所以,在这个循环往复的关系中,人们更热衷于如何在这些规则中让自己做得更完美,更趋于自己的标准。
(二)今生和后世之间的一种符号
亡人净身的身体成为人们联系今生和后世的纽带,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人们认识今生和预感后世之间的一种象征符号。这种象征符号使得两种身体混合在一起,很难单独去界定它们。亡人着水前,人们纷纷赶往那里,去探望即将离开的躯体;在着水过程中人们为亡人肃穆、祷告。此时亡人的躯体已淡出人们的视野,大家更关注的是即将去往后世那一刻以亡人为中心的氛围变化,从而用这种瞬间的变化去反射自己的内心世界。[4]通过亡人来审视自己的行为,预料自己的行为将会在后世受到怎样的惩罚,从而唤醒自己善的一面,为更好地步入后世做好准备。可见,此时亡人的身体成为一种界于今生和后世之间的一种符号,一种使大众能够自我审视,自我界定的符号。
(三)神圣和禁忌的象征
净身的亡人是神圣的。亡人鲜活的生命终结了,生存中的平凡也随之消失。人们赶在亡人净身前来探望,表明自己的对亡人的尊重,对信仰的虔诚。当人们口中念着清真言给亡人祈祷时,他们也感受着这种祈祷,表情平和,淡定。从个体到群体再到这个特定空间,一切都是庄严的,一切都是让人肃然起敬。即使有几个小孩已将乜贴变成手中的零食,谁也不会认为这有什么不妥,乜贴让孩子得到咀嚼的快乐便够了;俯视这个不大的院落,男男女女戴着小白帽在晃动,流走……在这个特定的空间里所发生的这些都合理,更合情。
同时,净身的亡人又是禁忌的。英国詹姆斯·乔治·弗雷泽(James George Frazer)的著名的《金枝》一书中谈到禁忌的原则时说:“如果某种特定行为的后果对他将是不愉快和危险的,他就自然地不要那样行动,一面承受这种后果。[5]换言之,他不做那类根据他对因果关系的错误理解而错误地相信会带来灾害的事情。简言之,他使自己服从于禁忌。”前面已提到,着水所用的水必须是从清真寺里挑,且在挑水的过程中水桶不能落地;人们来探望埋体前,自己必须洗大、小净。无论是亡人的净身还是人们自己的净身,其中都有一些尽量避免、以防万一产生不良的后果。这种后果是精神层面的担忧,水桶落地,亡人净身就不洁,后世会因此受到惩罚;人们不洗大、小净,一方面担心自己对亡人的玷污,因为亡人在离世前与不洁的人碰面后世会受惩罚;一方面担心自己在如此神圣的场合因自己的不洁给自己带来危险。这种危险有可能表现为疾病、事业不顺、无常等。
在这个特定的场合,神圣和禁忌并存,这种特定的感知让人们不能分清自己的行为是因为涤荡心灵才做,还是因为不能承受的后果才做。但就在这种交错中,能感受到这种特殊的象征对在场所有的人的影响:无言,却又不可抗拒。
最后一次净身在已有惯习中进行着,人们对它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熟悉是因为这种仪式的传承每一次都这样进行。陌生是因为,每次面对的亡人不一样,每次面对的场景不一样,每次面对后世的心情不一样。人们通过对亡人的净身审视自己,给自己的精神净身,让自己能在现世活得更像圣训中规定的那样,以便自己更好地面对将来的后世。亡人的身体成为人们审视自己的象征符号。人们为亡人净身,使其行为符合在世的规范。身体和身体之间就这样在有声和无声中被联系起来。身体也许不仅仅代表个体,而代表一个群体,一个地域;身体不仅仅是身体,它是权力、制度、精神等一系列的组合,即使生命已逝也不能摆脱这些,一切都在进行中进行,直到后世依然如此,没有变化。
净身,亡人没有带走一滴水珠,犹如徐志摩的那首《再别康桥》“轻轻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也许亡人带走了更多看不见的精神层面的东西,因为这种东西在另一个世界也在发生、发展。
[1]詹·乔·弗雷泽.金枝[M].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121.
[2]万建中.禁忌与中国文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43.
[3]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北京:三联书店,2007.75.
[4]金宜久.当代中国宗教研究精选丛书:伊斯兰教卷[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82.
[5]恩斯特·卡西尔.人论[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79.
【责任编辑:周 丹】
C912.4
A
1673-7725(2015)09-0053-04
2015-07-15
本文系宁夏广播电视大学科研发展基金资助(项目编号:xj201521)的研究成果。
金晓艳(1982-),女,宁夏固原人,助教,主要从事宗教民俗和旅游民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