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观止·红颜两果

张大可，丁德科

(渭南师范学院，陕西渭南714099)

一○四、酒池肉林

【题解】 殷纣王是商王帝乙之子，名受辛，字受德，史称帝辛，天下的人都称他为纣王。按《谥法》的解释，“残义损善曰纣”，即纣不义又不善。多行不义必自毙。纣王本非帝乙的长子，他有一个同母兄叫微子启。据《吕氏春秋》记载，启母生微子启时还不是正妃，所以启为庶子。后启母立为正妃而生辛，因此辛为启之弟，反而为嫡子，按宗法立嫡不立庶的规定，辛继承王位为纣王，启封于微，称微子启。

殷纣与微子启，是不是同母兄弟，《史记·殷本纪》没有明确记载，只是说:“帝乙长子曰微子启，启母贱，不得嗣。少子辛，辛母正后，辛为嗣。”字里行间，帝纣与微子启不同母，则帝纣是以少夺嫡，帝乙昏聩，宠爱少妃，以少凌长。如果是这种情况，商朝末年，政治早已昏暗，家法不立。启仁爱不得立，是非颠倒，亡国之主，多半如此。乱国法，先从乱家法开始。

帝纣多才多艺，文武双全。史称他聪明过人，反应灵敏，而且见多识广。他能徒手与猛兽搏斗，其勇力普通人望尘莫及。他善于诡辩，能够把黑说成白，把圆说成方，把自己的错误掩饰得天衣无缝。纣自认是天的儿子，任何人拿他没办法，他比所有的人都能干，听不进别人的劝谏。王子比干劝谏纣王，纣王剖了他的心，看是不是红心。纣王亲小人远贤臣。他任用费仲主持政务，费仲阿谀迎逢，贪小利，国人都不喜欢他。还有一个叫恶来，喜欢打小报告，毁谤别人，也得到纣王信用。于是纣王与大臣、诸侯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疏远，纣王被一群小人包围了。

殷纣好色，喜欢奇玩，花样翻新，荒淫无比。纣王在宫中建了酒池，里面盛满美酒。酒池边立木悬挂烧烤，好像树木，称为肉林。纣王让许多男人和女人，赤裸身体在酒池、肉林中玩乐嬉戏，一幅黄色图景，纣王与妲己观赏取乐。

妲己是纣王的爱妃。妲己喜欢听靡靡之音，观赏男女场面，引导纣王纵情无度。妲己喜欢酷刑。纣王发明了取乐的炮烙之刑。这种酷刑就是在炭火糟上架铜柱，铜柱上涂满油脂，让罪人在又滑又烫的铜柱上横行，就像走独木桥一样。走上铜柱的人一个一个都坠落在炭火中被活活烧死。焦煳的人肉味，伴着嘶天裂肺的哭叫声，使人惊心动魄，耳不忍闻，目不忍睹，而纣王和妲己却大笑为乐。

纣王日益荒淫，众叛亲离，微子启数谏不听，离纣而去。纣王的叔叔箕子为了避祸，装成疯子，还是被抓起来，投入了监狱。最后纣王身边的乐师太师疵、少师强都抱着乐器跑了，两人投了周武王。周武王说，讨伐纣王、伸张天道的时候到了。牧野一战，纣兵倒戈，纣王自焚而死。商朝亡了，周朝建立。周武王妥善地安排了商朝遗民。

【原文】 帝乙长子曰微子启①微子启:微，国号;子，爵位;启，人名，即纣兄。启母生启时身份未正，生纣时才为纪，故启长而庶，纣小而嫡。，启母贱，不得嗣。少子辛，辛母正后，辛为嗣。帝乙崩，子辛立，是为帝辛，天下谓之纣。

帝纣资辨②辨:通辩，聪慧。捷疾，闻见甚敏;材力③材力:气力。过人，手格猛兽;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之下。好酒淫乐，嬖于妇人。爱妲己④妲(dá)己:有苏氏献给纣的美女。，妲己之言是从。于是使师涓⑤师涓:应作师延，纣时乐师。师涓为晋平公时乐师。作新淫声，北里之舞，靡靡之乐⑥北里之舞:一种放荡的舞蹈。靡靡之乐:轻音乐。。厚赋税以实鹿台之钱，而盈钜桥之粟⑦鹿台:纣所筑大型建筑，据传高千尺，广三里。钜桥:仓库名。。益收狗马奇物，充仞⑧充仞:充满。官室。益广沙丘⑨沙丘:古地名，在今河北省广宗县西北太平台。苑台，多取野兽飞鸟置其中。慢于鬼神。大冣○10冣:同聚。乐戏于沙丘，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使男女倮○11倮:同裸，赤体。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

百姓怨望而诸侯有畔者，于是纣乃重刑辟○12刑辟:刑罚。，有炮格○13炮格:纣所设酷刑。在铜柱上涂以油膏，用炭水烧烫，令罪人在上行走。之法。以西伯昌、九侯、鄂侯为三公○14三公:司马、司徒、司空。。九侯有好女，入之纣。九侯女不喜淫，纣怒，杀之，而醢○15醢:剁人成肉酱。九侯。鄂侯争之强，辨之疾，并脯○16脯:把人杀死晒成肉干。鄂侯。西伯昌闻之，窃叹。崇侯虎知之，以告纣，纣囚西伯羑里○17羑里:古地名，在今河北汤阴北。。西伯之臣闳夭○18闳夭:西伯姬昌之臣。之徒，求美女奇物善马以献纣，纣乃赦西伯。西伯出而献洛西之地○19洛西之地:陕西中部洛水流域之地。，以请除炮格之刑。纣乃许之，赐弓矢斧钺，使得征伐，为西伯。而用费中○20费中:纣佞臣。为政。费中善谀，好利，殷人弗亲。纣又用恶来。恶来○21恶来:蜚廉之子。蜚廉善走，恶来有力，父子二人俱以材力事纣王。善毁谗，诸侯以此益疏。

西伯归，乃阴修德行善，诸侯多叛纣而往归西伯。西伯滋大，纣由是稍失权重。王子比干○22比干:纣王叔父，任少师之官。谏，弗听。商容贤者，百姓爱之，纣废之。及西伯伐饥国①饥国:《尚书》作黎国，是纣畿内封国，在今山西黎城县东北。，灭之，纣之臣祖伊②祖伊:祖己之后，贤臣。咎:憎恶。闻之而咎周，恐，奔告纣曰:“天既讫我殷命，假人③假人:先知先哲之人。元龟:大龟。古人用龟占卜吉凶，认为愈大愈灵。元龟，无敢知吉④无敢知吉:不敢保证殷的前途吉凶。，非先王不相⑤相:帮助，保佑。我后人，维王淫虐用自绝，故天弃我，不有安食，不虞知天性，不迪率典⑥故天弃我四句;因此天抛弃了我们，使我们没有饭吃，就是因为我王不能揣度上天的性情，不遵守常法啊!迪:由。率:法。。今我民罔不欲丧，曰‘天曷不降威，大命⑦大命:指受天命的人。胡不至’?今王其奈何?”纣曰:“我生不有命在天乎!”祖伊反，曰:“纣不可谏矣。”西伯既卒，周武王之东伐，至盟津⑧盟津:即孟津，黄河津名，在今河南孟县西南。，诸侯叛殷会周者八百。诸侯皆曰:“纣可伐矣。”武王曰:“尔未知天命。”乃复归。

纣愈淫乱不止。微子数谏不听，乃与大师、少师谋，遂去。比干曰:“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乃强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剖比干，观其心。箕子惧，乃佯狂为奴，纣又囚之。殷之大师、少师乃持其祭乐器奔周。周武王于是遂率诸侯伐纣。纣亦发兵距之牧野⑨牧野:古地名，在殷都朝歌(今河南淇县南)南郊七十里。。甲子日○10甲子曰:据《周本纪》，甲子日是周武王十一年二月五日。，纣兵败。纣走入，登鹿台，衣其宝玉衣○11宝玉衣:据《逸周书·世俘解》，纣王于甲子日黄昏，取天智玉琰衣五，环身以自焚。，赴火而死。周武王遂斩纣头，悬之大白旗。杀胆己。释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闾。封纣子武庚禄父，以续殷祀，令修行盘庚之政。殷民大悦。于是周武王为天子。其后世贬帝号，号为王○12贬帝号，号为王:夏、殷天子皆称帝，故本纪称帝。周人自称王，并以夏、殷德薄不及五帝，贬称王，故后世总称三代为“三王”。。而封殷后为诸侯○13封殷后为诸侯:即下文之武庚，纣王之子。，属周。

——节选自《史记·殷本纪》

【译文】 帝乙的长子叫微子启，启的母亲地位卑贱，因而不得继承王位。小儿子叫辛，辛的母亲是正宫王后，辛得以继承王位。帝乙驾崩，儿子辛继位，这就是帝辛，天下称他为“纣”。

帝纣天资聪明，行动敏捷，见多识广，力气超人，赤手可格杀猛兽。他的聪明足够用来拒绝臣下的劝谏;言辞足够用来掩饰他的过错;向下臣炫耀他的才能，向天下抬高自己的声威，以为别人都不如他。喜欢饮酒，沉迷色乐，宠幸女人，喜爱妲己。妲己的话都听从。这时让师涓制作了新的淫荡之曲，北里的舞蹈，配上靡靡之音。加重赋税，使鹿台充满了钱财，使巨桥装满了粮食。多方搜求宝马、珍奇，充斥于宫室。扩大沙丘的园苑楼台，捕捉许多野兽飞禽放置其中。傲慢地对待鬼神。在沙丘汇集了各种游乐之戏，作酒池肉林，让男女都裸体在其中追逐，通宵达旦地饮酒作乐。

纣的倒行逆施引起百姓怨恨，而且诸侯中有反叛者。因此纣就加重刑罚。设置了炮格的酷刑。任命西伯昌、九侯、鄂侯为三公。九侯有个美丽的女儿送给纣王。九侯的女儿不喜欢淫荡、纣王十分恼怒，就把她杀了，而且把九侯也剁成肉酱。鄂侯竭力抗争，和纣激烈辩论，纣又把鄂侯杀死，并晒成肉干。西伯昌听到这件事，暗中叹气。崇侯虎知道了，就密告给纣王，纣王囚禁西伯侯在羑里。西伯的臣子闳夭等人搜求美女、奇珍异宝、良马等来献给纣王，纣王就赦免了西伯。西伯出狱后把洛水以西的地方献给纣王，用来请求纣王废除炮格之刑。纣王就答应了他，赐给他弓、矢、斧、钺，使他有权征伐，作了西伯。纣王任用费中主管国政，费中善于阿谀逢迎，好谋私利，殷人不亲近他。纣王又任用恶来，恶来喜欢诽谤进谗，诸侯因此更加疏远。

西伯归国之后，就暗中修仁德，行善事。诸侯大多背叛殷纣王而归顺西伯。西伯慢慢强大，纣王由此逐渐失去权力威望。王子比干劝谏，纣王不听。商容是位贤者，百姓爱戴他，纣王废弃他。等到西伯讨伐饥国，把它灭掉了。纣王的臣子祖伊听说此事而憎恶周国，感到害怕了，跑去禀告纣王说:“上天已经断绝了我们殷朝的天命。那些深知天命的圣人用大龟来占卜，不敢保证殷前途的吉凶，这并非先王的神灵不保佑我们这些后人，是我王荒淫暴虐，以此自绝于先王啊!因此上天抛弃我大殷，降下灾荒使我们不得安宁，没有饭吃。因为我们不能揣度上天的意图，不遵循常法呀!如今我国臣民没有不希望我王灭亡的。他们说:‘上天为什么不降威灭了殷，受天命的人为何还不来?’如今我王该怎么办?”纣王说:“我生来不就有天命吗!”祖伊回去后说:“纣王没办法劝谏了。”西伯已经去世，周武王率军东征，到达盟津，诸侯背叛殷朝而跟周会盟的有八百个国家。诸侯都说:“纣王可以讨伐了。”武王说:“你们还不知天命。”就率师重新归国。

纣王愈发荒淫胡为。微子每次劝谏，都不听从，就同太师、少师商量，离开了殷国。比干说:“作人臣的不得不用死来谏诤。”于是就强行劝谏纣王。纣王生气地说:“我听说圣人的心有七窍。”剖开比干的胸膛，观看他的心。箕子感到恐惧，就假装发疯作奴隶，纣王又囚禁了他。殷的太师，少师就带着祭祀的乐器逃到周国。周武王这时就率诸侯讨伐纣王。纣王也发兵在牧野进行抵御。甲子这天，纣王的军队被打败，纣王逃入城中，登上鹿台，穿上他的宝玉衣服，跳入火中自焚而死。周武王就斩下纣王的头，悬挂在大白旗上，杀死妲己。把箕子从狱中救出，修整比干的坟墓，保护商容住过的居室。分封纣王的儿子武庚禄父，来承继殷的祭祀，责令他们施行盘庚时期的仁政。殷民十分高兴。这样周武王成为天子。周武王称王，因此后世对夏、殷也贬称为王。殷朝宗室遗民封为诸侯，皆隶属于周。

一○五、重耳贤妻

【题解】 重耳，就是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他是晋献公的庶子，为大戎狐姬所生。重耳本来不当立为晋君，由于晋乱，他出亡国外十九年，经过狄国、卫国、齐国、曹国、宋国、郑国、楚国、秦国，最后在秦国的援助下由秦兵护送回国即位，是为晋文公。晋文公重耳能以春秋五霸之一留名青史，确有许多因素。其中，他个人的素质能力在他成就霸业的过程中起了很大作用，赵衰、咎犯等人忠心侍主，多方辅助，不管前面有多少艰难困苦，他们从不放弃努力，他们的忠心不仅感动了重耳的妻子，也使重耳能在困窘中逐渐振作起来。而他的两位贤惠而又有远见的妻子也给他助了一臂之力。古人云:食色，人之性也。如果重耳客居齐国，她的夫人也沉湎于夫妻相悦、男欢女爱的小天地之中，那重耳未必会在历史上留下他的一席之地。历史显然垂青于重耳，让他在自己传奇般的一生中，既得忠臣，又遇贤妻。于是，重耳的经历又印证了一句古话:妻贤夫祸少，国难识忠臣。

【原文】 晋文公重耳，晋献公之子也。自少好士①士:三代及春秋时最低一级的贵族阶层，他们多为卿、大夫们的家臣。，年十七，有贤士五人:曰赵衰;狐偃咎犯，文公舅也;贾佗;先轸;魏武子。自献公为太子时，重耳固已成人矣。献公即位，重耳年二十一。献公十三年，以骊姬故，重耳备蒲城守秦。献公二十一年，献公杀太子申生，骊姬谗之，恐，不辞献公而守蒲城。献公二十二年，献公使宦者履鞮②履鞮:又作勃，《左传》作披。趣杀重耳。重耳逾垣，宦者遂斩其衣祛。重耳遂奔狄。狄，其母国也。是时重耳年四十三。从此五士，其余不名者数十人，至狄。

狄伐咎如③咎(gāo)如:赤狄别种。在今山西太原一带，一说在河南安阳市西南。，得二女:以长女妻重耳，生伯鯈、叔刘;以少女妻赵衰，生盾。居狄五岁而晋献公卒，里克已杀奚齐、悼子，乃使人迎，欲立重耳。重耳畏杀，因固谢④固谢:坚决拒绝。，不敢入。已而晋更迎其弟夷吾立之，是为惠公。惠公七年，畏重耳，乃使宦者履鞮与壮士欲杀重耳。重耳闻之，乃谋赵衰等曰:“始吾奔狄，非以为可用与，以近易通，故且休足①故且休足:暂且栖身。。休足久矣，固愿徙之大国。夫齐桓公好善，志在霸王，收恤诸侯。今闻管仲、阝显朋死，此亦欲得贤佐，盍往乎?”于是遂行。重耳谓其妻曰:“待我二十五年不来，乃嫁。”其妻笑曰:“犁②犁:通黎，迟也，等待。二十五年，吾冢上柏大矣。虽然，妾待子。”重耳居狄凡十二年而去。

过卫，卫文公不礼。去，过五鹿③五鹿:卫邑，在今河南濮阳县东北。，饥而从野人乞食，野人盛土器中进之。重耳怒。赵衰曰:“土者，有土也，君其拜受之。”

至齐，齐桓公厚礼，而以宗女妻之，有马二十乘，重耳安之。重耳至齐二岁而桓公卒，会竖刀④竖刀:读竖刁，齐桓公之宠臣。等为内乱，齐孝公之立，诸侯兵数至。留齐凡五岁。重耳爱齐女，毋去心。赵衰、咎犯乃于桑下谋行。齐女侍者在桑上闻之，以告其主。其主乃杀侍者，劝重耳趣行。重耳曰:“人生安乐，孰知其他!必死于此，不能去。”齐女曰:“子一国公子，穷而来此，数士者以子为命。子不疾反国，报劳臣，而怀女德，窃为子羞之。且不求，何时得功?”乃与赵衰等谋，醉重耳，载以行。行远而觉，重耳大怒，引戈欲杀咎犯。咎犯曰:“杀臣成子，偃之愿也。”重耳曰:“事不成，我食舅氏之肉。”咎犯曰:“事不成，犯肉腥臊，何足食!”乃止，遂行。

——节选自《史记·晋世家》

【译文】 晋文公重耳，是晋献公的儿子。从小就喜欢接近士人，他十七岁时，身边已经有五个贤士:一是赵衰;二是狐偃咎犯，他是晋文公的舅舅;三是贾佗;四是先轸;五是魏武子。早在晋献公做太子时，重耳已经长大成人了。献公即位时，重耳二十一岁。献公十三年，因为骊姬的缘故，重耳被派到蒲城防守秦国。献公二十一年，晋献公杀了太子申生，骊姬又进一步谗害重耳，重耳非常害怕，没有向献公告辞就匆忙赶回蒲城防守自卫了。献公二十二年，晋献公派宦官履鞮赶到蒲城去杀重耳。重耳紧急跳墙而逃，履鞮追上去砍断了重耳的衣袖。重耳就逃到了狄国。狄国，是重耳母亲的娘家。这时，重耳已经四十三岁。跟从重耳到狄国的，除了上述五个贤士之外，其他不知姓名的还有数十人。

狄国攻打咎如，俘获了两个姑娘，就把其中年纪大的嫁给重耳，后来生了伯鯈和叔刘;又把年纪轻的嫁给赵衰，后来生了赵盾。重耳在狄国住了五年，晋献公就死了，大夫里克又先后杀死奚齐与悼子，并派人来接重耳回国，打算立重耳为国君。重耳担心回国被杀，因此坚决拒绝，不敢回国。不久，晋国就改接重耳的弟弟夷吾回国，立为国君，这就是晋惠公。惠公七年，晋惠公对重耳放心不下，就派先前刺杀重耳的那个宦官履鞮与壮士一起去杀重耳。重耳知道后，就与赵衰等人商量说:“当初我逃到狄国，不是想靠它东山再起，而是因为它离晋国近，交通方便，所以暂且栖身。如今我们已在这里住得很久了，我愿意转移到大国中去。那齐桓公为人好善，一心想当霸主，乐意收留和帮助诸侯。如今又听说管仲、阝显朋都死了，他也正想等到贤能之士的辅佐，我们何不到齐国去呢?”于是大家就起身上路。临行前，重耳对他妻子说:“等我二十五年，如果还不回来，你就嫁人。”他妻子笑着说:“再等二十五年，我坟上的松柏都长大了。虽然这样，我还是会等你的。”重耳在狄国一共住了十二年才离开。

重耳等人经过卫国，卫文公没有以礼相待。重耳离开卫国，路过卫国的五鹿时，十分饥饿，就向当地平民讨吃的东西。那人把烂泥装在器物中给重耳，重耳非常生气。赵衰劝阻说:“给你土，预示着你将来拥有土地，你应该拜谢接受下来。”

到了齐国，齐桓公对重耳招待备至，而且把自己宗室的姑娘嫁给了重耳，称齐姜。又给了八十匹马，重耳因此乐不思蜀了。重耳到齐国两年以后，齐桓公死了。这时竖刀等就在齐国发动叛乱，后来齐孝公立为国君，这期间诸侯的军队多次赶到齐国来。重耳留在齐国一共五年。他热恋齐国的妻子齐姜，不愿意离开。赵衰和狐偃、咎犯就躲在桑叶树下，商量促使重耳上路的方法。重耳妻子齐姜的佣人正好在树上听到这件事，回去立即报告了主母齐姜。齐姜却杀死女佣人，劝重耳赶快离开齐国。重耳说:“人只要活得安稳快乐，哪里还管得了其他事情!我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想离开了。”齐姜劝导重耳说:“你作为一个大国的公子，因一时窘困来到这里，而跟随你的那几个士人却把命运寄托在你身上，你不尽快返回国家，报答那些随你奔波劳累的臣子，却在这里贪恋女色，我为你感到惭愧。再说，不及时努力追求，那什么时候才会成功呢?”于是就与赵衰等人商量，用酒把重耳灌醉，放上车子拉走。车子走了很长一段路，重耳才酒醒，发现大家强迫他上路，愤怒极了，就拿起戈来要杀狐偃、咎犯。咎犯说:“如果杀死我能成全你的事业，这正是我的心愿。”重耳生气地说:“如果事情不成功，我要吃了你这个舅舅的肉。”咎犯又说:“假如事情失败了，我的肉腥臊乏味，哪里值得吃?”重耳只好罢休，与大家一道上路，离开了齐国。

一○六、烽火戏侯

【题解】 周幽王是西周的亡国之君，名宫湦，与周厉王是齐名的昏暴之君，两人并称为幽厉。

幽王有一个宠妃叫褒姒，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幽王非常欢心。但褒姒有一个怪脾气，老是阴着脸，从来没有笑容，人称寡妇脸。周幽王千方百计，想尽办法让褒姒欢笑，褒姒就是不笑。有一天周幽王带褒姒游骊山，命人点燃了烽火。烽火台一处起火，依次传递，刹那间一个又一个烽火台起火冒烟，延续到天际望不到边，伴随烽火，鼓声大作，哨卡卫士紧张地投入奋战活动，如临大敌，一天接一天，烽火不断，直到诸侯勤王之师开到京师，烽火才停止。褒姒从没见过这样的紧张激烈场面，哈哈大笑，幽王很高兴，两人十分开心。

烽火是古代的警报系统，每一个哨卡筑有一个土台，备有狼粪、柴草，白天燃粪举烟，晚上燃柴举火，用以传递敌人入侵的警报。幽王为了逗笑褒妃，点燃烽火，也就是拉响警报戏笑美人，诸侯勤王见了这场面非常恼怒，怏怏散去。周幽王一次又一次点烽火没个完，诸侯勤王上了一次又一次的当，俗话说，事不过三。以后再点烽火，诸侯不来勤王了。犬戎趁机入寇，幽王举烽火，诸侯不救，西周灭亡。

【原文】 三年，幽王嬖爱褒姒①褒(bāo)姒:幽王宠妃，褒国之女。褒为夏之同姓。姓姒氏。褒国故城在今陕西褒城县东。。褒姒生子伯服，幽王欲废太子。太子母申侯女，而为后。后幽王得褒姒，爱之，欲废申后，并去太子宜臼，以褒姒为后，以伯服为太子。周太史伯阳读史记②史记:史官所记，泛指史书。曰:“周亡矣。”昔自夏后氏之衰也，有二神龙止于夏帝庭而言曰:“余，褒之二君。”夏帝卜杀之与去之与止之，莫吉。卜请其漦③漦(lí):龙沫。而藏之，乃吉。于是布币而策告之④策告之:以简策之书告龙，而请其漦。，龙亡而漦在，椟而去之⑤椟而去之:用柜藏其漦而去迹。。夏亡，传此器殷。殷亡，又传此器周。比三代，莫敢发之。至厉王之末，发而观之。漦流于庭，不可除，厉王使妇人裸而噪之⑥使妇人裸而噪之:使一群妇女裸体叫骂。。漦化为玄鼋⑦玄鼋(yuán):蜥蜴。，以入王后宫。后宫之童妾既龀而遭之⑧童妾:小姑娘。龀:女七岁更齿曰龀。，既笄而孕⑨既笄而孕:这位后宫女子成年后着了身孕。既笄，女子二八插笄，表示成人。笄，插发之簪。，无夫而生子，惧而弃之。宣王之时童女谣曰:“檿弧箕服○10檿弧:山桑所制之弓。箕服:箕木所制之矢。，实亡周国。”于是宣王闻之，有夫妇卖是器者，宣王使执而戮之。逃于道，而见向者后宫童妾所弃妖子出于路者○11向者:先前。妖子:幼儿。，闻其夜啼，哀而收之，夫妇遂亡，奔于褒。褒人有罪，请入童妾所弃女子者于王以赎罪。弃女子出于褒，是为褒姒。当幽王三年，王之后宫见而爱之，生子伯服，竟废申后及太子，以褒姒为后，伯服为太子。太史伯阳曰:“祸成矣，无可奈何!”

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万方，故不笑。幽王为烽燧①烽燧:古代的告警系统，筑高土台，置薪柴，有警即举薪烧之，白昼见烟，夜见火，传递信息。大鼓。有寇至则举烽火。诸侯悉至，至而无寇，褒姒乃大笑，幽王悦之。为数举烽火，其后不信，诸侯益亦不至。

幽王以虢石父为卿，用事，国人皆怨。石父为人佞巧善谀好利，王用之。又废申后，去太子也。申侯怒，与缯②缯:古侯国，姓姒，古城在今山东临沂县。、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举烽火征兵，兵莫至。遂杀幽王骊山③骊山:一名丽戎山，在今陕西临潼东南。据《集解》引《汲冢书》(即《竹书纪年》)云:“自武王灭殷以至幽王，凡二百五十七年。”下，虏褒姒，尽取周赂而去④周赂:周王室所藏财货。。于是诸侯乃即申侯而共立故幽王太子宜臼，是为平王，以奉周祀。

——节选自《史记·周本纪》

【译文】 三年，幽王宠爱褒姒。褒姒生了儿子叫伯服。幽王想要废掉太子，太子的母亲是申侯的女儿，而且为皇后。后来幽王得到褒姒，宠爱她，要想废除申后，并且废掉太子宜臼，好让褒姒作王后，让伯服为太子。周太史伯阳阅读历史记载说:“周朝要灭亡啦!”昔日在夏后氏衰微的时候，有两条神龙停在夏帝的庭院中说:“我们是褒国的两个先君。”夏帝占卜，是杀掉它们或是赶跑它们，还是留住它们，结果都不吉利。又占卜说:“请求龙留下唾液并且收藏起来，结果才是吉利的。于是陈列祭物并用简策郑重告诉他们，龙不见了，留下唾液，便用匣子把唾液收藏起来并清除了痕迹。夏朝灭亡后这个匣子传到了殷，殷灭亡后又传给了周朝，连传三代，没有人打开它。到了厉王末年，打开来观看，龙的唾液流到大庭之中，不可以除掉。厉王命妇女裸体叫骂它，龙唾液变成蜥蜴，窜入厉王的后宫，后宫有个女婢刚六七岁碰上它，成年后竟然怀孕，没有丈夫便生下孩子，她感到害怕就把孩子扔掉了。宣王时有小孩歌谣说:“桑木弓呀，箕木箭，会使周国完蛋。”当时宣王听到这歌谣，正好有一对夫妇卖这两件器物，宣王就派人去抓捕，打算杀掉他们。夫妇二人逃命，在路上发现先前宫中的小婢女抛弃在路上的幼儿，听到他夜里啼哭，便哀怜并收养了她。夫妇于是逃亡到褒国。褒人有罪过，请求献上那女婢所弃的女孩给幽王来赎罪。被弃的女孩来自褒国，这就是褒姒。在幽王三年时，王到后宫见到她而且宠爱她，生子名伯服，就废掉申后和太子，让褒姒为王后，伯服为太子。太史伯阳说:“灾祸已酿成了，无可奈何!”

褒姒不爱笑，幽王千方百计要她发笑，仍然不笑。幽王设置有报警的烽火台和大鼓，如有敌寇来犯就点燃烽火，擂起战鼓。幽王点燃烽火，诸侯都赶来勤王相救，却没有敌寇，褒姒果然大笑起来。幽王很高兴这件事，为她多次点燃烽火，后来失去了信用，诸侯也就不来了。

幽王任用虢石父为卿，执掌政事，国人都怨恨他。石父为人奸佞巧诈，善于阿谀奉承，贪图利益，幽王却信任他，又废去申后和太子。申后父亲申侯大怒，联合缯国、西夷的犬戎攻打幽王。幽王燃起烽火征召救兵，没有救兵到来，犬戎于是杀害了周幽王，陈尸骊山脚下，俘获了褒姒，席卷了周王室的宝器才离去。这样诸侯与申侯共立已被废掉的原幽王太子宜臼为王，这就是周平王，继承周家香火。

一○七、骊姬乱晋

【题解】 春秋中叶，晋献公死后，晋国诸公子争位，大臣相倾，发生内乱，其祸根起于晋献公宠幸骊姬，害死了太子申生，所以这个故事叫骊姬乱晋。

古代宗法制度，国君传位，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贤。因为嫡长子只有一个，而群公子有多个。晋献公就有八个儿子，太子申生只有一个。君位由申生继承，他是嫡长子，大家公认，名分既定，诸公子没有奢望，就不会生乱。骊姬为了让自己生的儿子奚齐继位，她就要想方设法，害死申生。诸公子中重耳、夷吾两人能干，各有一部分晋国大臣拥护，年龄又长，所以骊姬还要加害重耳、夷吾，这样就扩大了晋国统治阶层内部的矛盾，所以晋献公一死，晋国就立即爆发了内乱。旧时代史家总是称之为女祸，把责任全推给女人来承担，这当然是不对的。晋国内乱，晋献公好色乱了宗法制度，应负主要责任，骊姬专宠替自己儿子说话，完全可以理解，她若堂堂正正，无可非议。但骊姬为达此目的，千方百计祸害他人，是一个奸佞女人，对晋乱也要负重要责任，从奸佞角度，称为骊姬乱晋，也是完全站得住脚的。

晋献公二十一年(前656)，太子申生来朝，骊姬抓住机会陷害太子。

骊姬除掉太子以后，便诽谤重耳和夷吾二位公子。造谣说太子杀父亲的阴谋，他们是参与的。晋献公便派寺人勃鞮到蒲城去杀重耳。蒲城的人感到重耳蒙冤，便愿意协助他抵抗。重耳说:“君父的命令不能违抗。”便发布命令说:“谁要是抵抗，就是我的仇人。”这时勃鞮快马加鞭地赶到了蒲城，重耳措手不及，只好爬上围墙出逃，勃鞮赶上去，一刀砍来，砍掉了重耳一只袖口。现在山西隰县还有“斩祛垣”地方，留有勃鞮斩晋文公袖口的遗址。重耳便逃到狄国去。晋献公派兵攻打狄国，重耳被迫出走列国，从此开始了长达十九年的流亡生活。夷吾在屈城，遭到晋献公攻击，就逃到梁国，靠近秦国，得到秦国的保护，晋骊姬无可奈何。

晋献公临死，把骊姬之子托付给晋大夫荀息，要荀息誓死保卫奚齐，荀息答应了。晋献公死，荀息立奚齐为晋君。申生、重耳、夷吾三公子的党徒怀恨奚齐，在晋大夫里克率领下杀死奚齐，这时晋献公还没有安葬。荀息又拥立悼子为晋君，然后发丧安葬晋献公。不久，里克又杀死悼子以及荀息，还请夷吾回国立为晋君，这就是晋惠公。晋惠公死后，太子圉立为晋君，这就是晋怀公。此时重耳流亡十九年，在秦穆公支持下回到晋国，晋人杀怀公立重耳为晋君，这就是晋文公。晋文公长期流亡国外，备尝艰难险阻，励精图治，晋国富强，成为春秋五霸之一，这时晋国才又安定下来。

【原文】 晋献公五年①晋献公五年:公元前672年。，伐骊戎②骊戎:诸戎之一，在今陕西临潼东。，得骊姬，骊姬弟，俱爱幸之。

十二年，骊姬生奚齐。献公有意废太子，乃曰:“曲沃吾先祖宗庙所在，而蒲③蒲:晋邑，在今山西隰县西北。边秦，屈④屈:晋邑，有南北两屈城毗邻，在今山西吉县东北。边翟，不使诸子居之，我惧焉。”于是使太子申生居曲沃，公子重耳居蒲，公子夷吾居屈。献公与骊姬子奚齐居绛。晋国以此知太子不立也。太子申生，其母齐桓公子也，曰齐姜，早死。申生同母女弟为秦穆公夫人。重耳母，翟之狐氏女也。夷吾母，重耳母女弟也。献公子八人，而太子申生，重耳，夷吾皆有贤行。及得骊姬，乃远此三子。

十九年⑤十九年:公元前658年。，献公私谓骊姬曰:“吾欲废太子，以奚齐代之。”骊姬泣曰:“太子之立，诸侯皆已知之，而数将兵，百姓附之，奈何以贱妾之故废嫡立庶?君必行之，妾自杀也。”骊姬佯誉太子，而阴令人谮恶太子⑥阴令人谮恶太子:暗中使人谗毁太子。，而欲立其子。

二十一年，骊姬谓太子曰:“君梦见齐姜，太子速祭曲沃，归僖于君⑦太子申生之母为齐桓公女，称齐姜，立庙在曲沃。僖，祭肉，又称胙。。”太子于是祭其母齐姜于曲沃，上其荐胙于献畬公。献公时出猎，置胙于宫中。骊姬使人置毒药胙中。居二日，献公从猎来还，宰人上胙献公，献公欲享⑧享:食用。之。骊姬从旁止之，曰:“胙所从来远，宜试之。”祭地，地坟⑨地坟:土突起如坟状。，与犬，犬死;与小臣○10小臣:宫中阉竖小吏。，小臣死。骊姬泣曰:“太子何忍①忍:残忍。也!其父而欲弑代之，况他人乎?且君老俟，旦暮之人，曾不能待而欲弑之!”谓献公曰:“太子所以然者，不过以妾及奚齐之故。妾愿子母辟之他国，若早自杀，毋徒②毋徒:平白地，轻易地。使母子为太子所鱼肉也。始君欲废之，妾犹恨之;至于今，妾殊自失于此③妾殊自失于此:骊姬说:我好心反对你废太子，竟然大错特错。。”太子闻之，奔新城④新城:即曲沃，太子新筑之城。。献公怒，乃诛其傅杜原款。或谓太子曰:“为此药者乃骊姬也，太子何不自辞明之?”太子曰:吾君老矣，非骊姬，寝不安，食不甘。即辞之，君且怒之。不可。”或谓太子曰:“可奔他国。”太子曰:“被此恶名以出，人谁内我?我自杀耳。”十二月戊申，申生自杀于新城。

此时重耳，夷吾来朝。人或告骊姬曰:“二公子怨骊姬谮杀太子。”骊姬恐，因谮二公子:“申生之药胙，二公子知之。”二子闻之，恐，重耳走蒲，夷吾走屈，保其城，自备守。初，献公使士艹为为二公子筑蒲、屈城，弗就。夷吾以告公，公怒士艹为。士谢曰:“边城少寇，安用之?”退而歌曰:“狐裘蒙茸，一国三公，吾谁适从⑤歌曰三句:狐裘之毛，乱七八糟，一国三主，我该听从谁!狐裘，大夫之服，士艹为以兴起歌。蒙茸，皮毛乱蓬蓬的样子。!”卒就城。及申生死，二子亦归保其城。

二十二年，献公怒二子不辞而去，果有谋矣，乃使兵伐蒲。蒲人之宦者勃鞮⑥宦者勃鞮:《左传》作寺人披。寺人，即宦者。披，勃鞮之合音。命重耳促自杀。重耳逾垣，宦者追斩其衣祛⑦斩其衣祛:勃追杀重耳，重耳已逾墙，勃断其衣袖。祛，衣袖。。重耳遂奔翟。使人伐屈，屈城守，不可下。

二十三年，献公遂发贾华等伐屈，屈溃。夷吾将奔翟。冀芮⑧冀芮:晋大夫郤芮，食邑于冀，称冀芮。郤为芮先人食邑，以邑为氏。曰:“不可，重耳已在矣，今往，晋必移兵伐翟，翟畏晋，祸且及。不如走梁⑨梁:古曰少梁，国名，在陕西韩城市南二十里。，梁近于秦，秦强，吾君百岁后可以求入焉。”遂奔梁。二十五年，晋伐翟，翟以重耳故，亦击晋于啮桑○10啮桑:《左传》作采桑，在山西乡宁县西临河处。，晋兵解而去。

当此时，晋强，西有河西，与秦接境，北边翟，东至河内。

骊姬弟○11弟:女弟，妹。生悼子。

二十六年夏，齐桓公大会诸侯于葵丘○12葵丘:在今河南兰考县东。。晋献公病，行后，未至，逢周之宰孔。宰礼曰:“齐桓公益骄，不务德而务远略，诸侯弗平。君弟毋会○13君弟毋会:你尽可不必与会。弟，但，尽管。，毋如晋何。”献公亦病，复还归。病甚，乃谓荀息曰:“吾以奚齐为后，年少，诸大臣不服，恐乱起，子能立之乎?”荀息曰:“能。”献公曰:“何以为验?”对曰:“使死者复生，生者不惭，为之验○14荀息对晋献公说:“即使你死而复生，我不会有愧，我就以这颗忠心为证明。”。”于是遂属奚齐于荀息。荀息为相，主国政。秋九月，献公卒。里克、邳郑欲内重耳，以三公子之徒作乱○15三公子之徒:申生、重耳、夷吾之党羽。，谓荀息曰:“三怨将起，秦、晋辅之，子将何如?”荀息曰:“吾不可负先君言。”十月，里克杀奚齐于丧次，献公未葬也。荀息将死之，或曰不如立奚齐弟悼子而傅之，荀息立悼子而葬献公。十一月，里克弑悼子于朝，荀息死之。君子曰:“《诗》所谓‘白珪之玷，犹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16《诗》所谓等句:《诗·大雅·抑》篇的诗句说:“白玉有了污点，还可磨去，如果言论有错误，就不好办了。”意谓言不可改，说话要谨慎，说了要兑现。’，其荀息之谓乎!不负其言。”初，献公将伐骊戎，卜曰“齿牙为祸○17齿牙为祸:祸生于口齿间，即谗言为祸。”。及破骊，获骊姬，爱之，竟以乱晋。

——节选自《史记·晋世家》

【译文】 晋献公五年，攻打骊戎，得到骊姬、骊姬妹妹，两姐妹都受到晋献公的宠爱。

献公十二年，骊姬生了儿子奚齐。晋献公因此准备废掉太子，故意说:“曲沃是我祖先宗庙的所在地，而蒲邑又邻近秦国，屈邑靠近翟人，如果不派公子去守卫，我怕会出什么意外。”于是派太子申生据守曲沃，公子重耳据守蒲邑，公子夷吾据守屈邑。晋献公与骊姬的儿子奚齐却据守京城绛。晋国人因此知道太子申生不能继位了。太子申生的母亲，是齐桓公的女儿，叫齐姜，很早就死了。申生的同胞妹妹，做了秦穆公夫人。重耳的母亲，是翟国狐氏家的姑娘。夷吾的母亲，是重耳母亲的妹妹。晋献公有八个儿子，太子申生、重耳、夷吾都是有才有德的人。献公自从有了骊姬，就开始疏远这三个儿子了。

晋献公十九年，献公私下对骊姬说:“我想废掉太子申生，让你的儿子奚齐代替。”骊姬哭着说:“申生立为太子，诸侯都早已知道了，而且太子经常领兵打仗，老百姓都拥护他，怎么能因为我的缘故而废嫡立庶呢?君王如果一定要这样做，那我只好自杀了。”骊姬表面上赞扬太子，而暗中却使人谗毁太子，想立她自己的儿子奚齐。

献公二十一年，骊姬对太子申生说:“君王梦见你母亲齐姜了，你赶紧到曲沃去拜祭你母亲，然后把祭肉送给你父亲。”太子申生因此到曲沃祭生母齐姜，并把祭肉进献给献公。当时晋献公正在打猎，就把祭肉放在了宫中。骊姬派人把毒药弄在了祭肉上。两天以后，献公打猎回来，厨师把祭肉拿给了献公，献公就准备享用。骊姬在旁边阻止说:“肉从老远的地方拿来，应先试一下有没有问题。”于是以酒洗肉祭地，地上突然隆起了像坟一堆土;又把肉给狗吃，狗吃了肉就死了;再把肉给宫中小宦官吃，小宦官也死了。骊姬便大哭着说:“太子多么残忍啊!连自己的父亲都想杀掉取而代之，更何况他人呢?再说君王年岁也大了，早晚快死的人了，都等待不住，迫不及待地想加以杀害!”又对晋献公说:“太子之所以这样做，都是因为我和奚齐的缘故。我情愿母子都逃避到人家的国家中去，或者早点自杀，不要轻易地让我们母子两人被太子当作鱼肉一样宰割。当初君王你想废掉太子，我还不肯;到今天才知道，我反对你废掉太子是大错特错了。”太子申生知道事已至此，就逃回了新城曲沃。献公十分恼怒，就先杀了太子申生的老师杜原款。这时，有人对太子申生说:“下毒药的人就是骊姬，太子为什么不亲自去说明清楚呢?”太子申生说:“我父亲年纪大了，如果失去骊姬，会睡不好觉，吃不下饭。即使解释清楚了，父王仍然会不高兴的。还是不说为好。”又有人建议太子申生说:“可以先逃到其他国家去。”太子申生说:“带着这样大的恶名逃跑，谁还会肯收留我呢?我自杀算了。”到十二月戊申这一天，太子果然在新城自杀。

这时，公子重耳和夷吾兄弟刚好回京城拜见晋献公。有人就向骊姬打小报告说:“这两位公子都埋怨你进谗言害死了太子。”骊姬害怕事情有变，就在献公面前造谣说:“太子申生在肉里下毒的事，重耳和夷吾两位公子都知情。”两公子听到流言，十分恐惧，重耳马上逃回蒲邑，夷吾也逃回屈邑，他们保卫自己的城池，守备很严密。起初，献公派士艹为替重耳和夷吾修筑蒲城与屈城，没有完成。夷吾就向献公告状，献公因此对士艹为很生气。士艹为谢罪说:“边城没什么敌人，哪里用得着城墙?”退朝以后又歌唱说:“狐裘之毛，乱七八糟，一国三主，我该听从谁?”最后还是把城墙修好。等到太子申生死了以后，重耳和夷吾也回到自己的封城自保。

二十二年，晋献公对重耳、夷吾的不辞而别很生气，觉得他们果然有阴谋，就派兵攻打蒲城。在京城做宦官的蒲城人勃鞮命令重耳快点自杀，重耳却翻过墙头逃跑，宦官勃鞮追上来砍断了重耳的衣袖。重耳脱险后逃到了翟国。晋献公又攻打屈城，屈城守得很牢，没有攻下来。

二十三年，晋献公又派贾华等人去攻打屈邑，屈邑一败涂地。夷吾准备逃往翟国。大夫冀芮劝阻说:“不行，重耳已经在那里了，如今再去，晋国一定会调动部队去攻打翟国，翟国害怕晋国，灾祸就会落到我们身上。不如先逃到梁国，梁国与秦国比较近，秦国又是强国，等君王死了以后，我们可以请他帮忙返回晋国。”于是就逃往梁国。献公二十五年，晋国攻打翟国，翟国为重耳的缘故，也在啮桑奋力抗击晋军，晋军只好撤退回去。

这时候，晋国的势力已很强大，西边有黄河，又与秦国接壤;北边是翟国，东边到达河内，疆域非常辽阔。

这期间，骊姬的妹妹生了个儿子，叫悼子。

献公二十六年夏天，齐桓公在葵丘大会诸侯。晋献公因为有病，动作比较慢，还没到会盟的地方，路上碰到了周天子的代表宰孔。宰孔对献公说:“齐桓公越来越骄横了，不讲德政而一味追究征伐远略，诸侯心里都不服气。你尽可不必与会，他对晋国也没办法。”晋献公也病得厉害，就打道回府了。不久，献公病得更厉害了，就对荀息说:“我准备让奚齐做继承人，可是他还太小，诸大臣恐怕会不服，担心造成混乱，你是否能辅佐他?”荀息回答说:“可以。”献公又说:“你拿什么证明呢?”荀息坚定地说:“即使你死而复生，我也不会有愧，我就以这颗忠心为证明。”于是献公就把奚齐托给了荀息。荀息当时是宰相，主持国家大事。到了秋天九月，晋献公就病死了。这时，里克和邳郑打算接重耳回国，正好申生、重耳、夷吾三位公子的党羽发动叛乱，里克就对荀息说:“三位公子的争夺将要开始了，秦国和晋国各有所辅，你准备怎么办?”荀息说:“我不能违背对先君的诺言。”到了十月，里克就把奚齐杀死在丧所，当时晋献公还未下葬。荀息也想以身殉难，有人建议他不如拥立奚齐的弟弟悼子，并加以辅助，于是荀息就立了悼子，安葬晋献公。十一月，里克在朝堂上杀了悼子，荀息也死了。君子说:“《诗经·大雅·抑》篇所说的‘白玉有了污点，还可磨去，如果言论有错误，就不好办了’的话，好像就是对荀息说的。他没有违背诺言。”起初，献公准备攻打骊戎，占卜的人说:“将有谗言为祸。”等到打败骊戎，获得骊姬，由于过分宠爱，竟然因此扰乱了晋国。

一○八、太史嬓女

【题解】 太史嬓女，就是战国时齐襄王后，史称君王后。君王后两大事迹值得评说。一是她自主婚姻，在古代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二是她曾长期执掌齐国政权，与秦连横，奉行和平保境的外交国策，使齐国半个多世纪不卷入战争。最后，秦始皇统一，没有战争，和平统一，这也是古代史上的一件大事。这两件大事，一件是个人终生的幸福大事，一件是维系一国安危的大事。这两件大事创造于同一个女性之手，说明君王后是一个不平凡的奇女子，但她的姓名都没流传下来，只晓得她是太史嬓女。太史是官名，也作为姓氏。嬓是人名，齐国太史，嬓之女，其名不传，于是史书称为“太史嬓女”，成为齐襄王后，称君王后。君王后，敢于自择夫婿，执掌政权奉行和平保境政策，在生活上和政治上都独具一格，是中国古代史上的一个奇女子。

【原文】 嬓王之遇杀，其子法章变名姓为莒太史嬓家庸。太史嬓女奇法章状貌，以为非恒人①非恒人:不是平常人。，怜而常窃衣食之，而与私通焉。淖齿既以去莒，莒中人及齐亡臣相聚求盡王子，欲立之。法章惧其诛己也，久之，乃敢自言“我盡王子也”。于是莒人共立法章，是为襄王。以保莒城而布告齐国中:“王已立在莒矣。”

襄王既立，立太史氏女为王后，是为君王后，生子建。太史尽曰:“女不取媒因自嫁，非吾种也，污吾世。”终身不见君王后。君王后贤，不以不见故失人子之礼。

襄王在莒五年，田单以即墨攻破燕军，迎襄王于莒，入临菑。齐故地尽复属齐。齐封田单为安平君。

十九年②十九年:齐襄王十九年，公元前265年。，襄王卒，子建立。

王建立六年，秦攻赵，齐楚救之。秦计曰:“齐楚救赵，亲则退兵，不亲遂攻之③秦军作了这样的谋划:“齐楚救赵，如果是全力以赶(亲)，秦就退兵，若是三心二意，秦就全力攻赵。”。”赵无食，请粟于齐，齐不听。周子曰:“不如听之以退秦兵，不听则秦兵不却，是秦之计中而齐楚之计过④计过:计短。也。且赵之于齐楚，捍蔽也①捍蔽:屏障。，犹齿之有唇也，唇亡则齿寒。今日亡赵，明日患及齐楚。且救赵之务，宜若奉漏瓮沃焦釜也②救赵是当前急务，如同捧漏壶去灌救烧焦的锅一样刻不容缓。漏:盛水滴漏的计时器。。夫救赵，高义也;却秦兵，显名也。义救亡国，威却强秦之兵，不务为此而务爱粟，为国计者过矣。”齐王弗听。秦破赵于长平四十余万，遂围邯郸。

十六年③十六年:齐王建十六年，公元前249年。，秦灭周。君王后卒。

四十四年④四十四年:齐王建四十四年，公元前221年。，秦兵击齐。齐王听相后胜计。不战，以兵降秦。

——节选自《史记·田敬仲完世家》

【译文】 齐盡王被杀害后，他的儿子法章改名换姓做了太史嬓家里的仆役。太史嬓的女儿发现法章的相貌风度很特别，觉得他不是一个平常人，就同情地经常私下拿吃的穿的救济法章，并且私定了终身。淖齿等人离开莒国以后，莒国中有人和齐国逃亡在莒国的大臣互相聚集在一起，想找到齐湣王的儿子，立为国君。法章害怕这些人杀害自己，不敢暴露身份，过了很久，才敢说:“我就是齐湣王的儿子啊!”于是莒国人共同立了法章，这就是齐襄王。这些人保卫莒城，又向齐国国内发布告示说:“新的国王已经在莒城即位了!”

齐襄王即位以后，就立了太史嬓的女儿为王后，这就是君王后，后来还生了儿子建。可是太史嬓却说:“这女儿没有媒人介绍就自己嫁了人，简直不是我女儿，玷污了我的名声!”因此终身都不肯再见到君王后。但是君王后非常贤惠，没有因为父亲不肯见她而失掉了做女儿的礼节。

齐襄王在莒城住了五年，田单依靠即墨城为基地，打败了燕军，从莒国迎回了齐襄王，齐襄王重新回到了临淄。齐国原先的地盘又全部回到了齐国。齐襄王封田单为安平君。

襄王十四年，秦国出兵攻打齐国的刚寿。十九年，齐襄王死了，他的儿子建继位。

齐王建即位后六年，秦国攻打赵国，齐国和楚国都出兵援救。秦军作了这样的谋划:“齐国和楚国来救赵国，如果全力以赴，秦国就退兵;若是三心二意，秦国就全力攻赵。”赵国粮食吃光了，向齐国借贷，齐国不肯。周子劝谏齐王建说:“不如答应赵国的借粮要求，以便使秦国退兵，否则的话秦兵不会撤退，这使秦国的计谋成功了，而齐、楚两国的计谋就失败了。况且赵国对于齐、楚两国来说，是一种屏障，就好像牙齿和嘴唇的关系一样，唇亡则齿寒。今天让赵国灭亡，明天灾祸就会波及齐、楚两国。救赵是当前急务，如同捧着漏壶去灌救烧焦的锅子一样刻不容缓。救赵是一种高尚的行为，退却秦兵也能使我们威名远扬。从道义说挽救了即将灭亡的国家，从国威说打退了强大的秦国军队，现在不赶紧做这样的大事，却爱惜那一点粮食，制定国家政策的人这个失误就大了。”齐王建听了仍没有采纳。秦国在长平打破了赵国四十余万军队的进攻，并包围了赵国国都邯郸。

齐王建十六年，秦国灭了东周。这一年，君王后也死了。

齐王建四十四年，秦国的军队开始攻打齐国。齐王建听从了宰相后胜的意见，没有迎战，就率兵投降了秦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