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所安对《二十四诗品》的解说

2015-03-20 14:35:14严蓓蓓
广东开放大学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二十四诗品所安诗品

严蓓蓓

(华南师范大学,广东广州,510006)

宇文所安《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中译本的出版,在国内外汉学界引发了一次极大的反响。他与国内学界迥然不同的立论、结论和研究方法,确为我们提供了思考中国文学传统的新视点和新方法。诚如乐黛云在序言里面所评价的,这本书让“我们从西方文论这一外在的语境找到了一个新的视点和角度,可以从庐山之外来重新审视和阐释久已熟知的中国传统文论”,“是突破中西文论体系,在互动中通过‘双向阐发’而产生新思想、新建构的门径”[1]。胡晓明则称其为“继理雅各(Jmaeslegge)、华滋生(Burtonwatson)、康达(DavidKnechtges)之后,中国经典又一次规模盛大的西方旅行”[2]。

宇文所安的中国文论研究,总体来说是比较公允的,没有像其他汉学家那样在解读中到处是硬伤,所以获得了中国文论界的褒誉。随着研究的深入,中国学者们也从一开始的一片赞誉,转入到更全面的审视和理性的批判。豁然开朗之后,开始更多地在差异中互相审视中西方文论,探讨其阐释中的不足与失误,思考西方传统文论中严密的逻辑推理、语言模式在阐释中国文论时所带来的问题。这种变化本身就预示着汉学研究领域某种新的学术观念正在形成,这也是中西文化交流沟通,互相理解的结果。而宇文所安的此著述确实起到了一种“双向阐发、互见、互识、互相照亮”的阅读效果,在对中国文学传统的再解读中,让我们恢复对传统的惊喜而又不失其本来面目,用新的解读和新的阐释来激活传统。然而阅读国外的研究著述,通常都要保持清醒的认知,就是防止滑向一味推崇,而遮蔽了因文化差异的客观存在不可避免带来的隔阂。产生于不同传统文化背景的语境不可避免地会有互相误会的时候,但是亦要理解这也是其他语言经由翻译所难免会导致的部分“失真”。作为一名美国人,宇文所安对中国文论进行英文翻译并做出评论,又由中国学者把书翻译成汉语,在这过程中,造成了理解上的“隔层”或者“偏离”是不可避免的。因此,我们更应该抱着求同存异的心态,在“他者”焕然一新的视角中去观察和理解中国文论。

一、宇文所安解说《二十四诗品》的独特性

(一)直译与注释结合的论述方式

在《中国文论:英译和评论》中,有两章的论述方式与其他章有所不同,分别是第四章《陆机<文赋>》以及第六章《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在所有章节中,宇文所安的解说采用了统一的形式:作者和作品的介绍,一段中文原文,一段英文译文,然后是对所选取片段中所涉及的问题作一番讨论式的阐释。而唯独在《文赋》和《二十四诗品》中是采取直译加注释,完全依据中国的注释传统,把原文全文摘引,而且采取中国传统思路,从注释入手,对字词进行精确的讨论,给出他所认为合理的释义。用他的话来说明就是,“解说形式将根据不同文本的需要而有所变化”[3]。

《二十四诗品》即使在中国文论中也是一部充满歧义、难以把握的作品。以诗论诗的形式、描绘性的语言、纷呈的意象和微妙幽深的诗境,皆留下了巨大的意义空白和阐释空间。各品细微的风格差异实在是太难区分了,用英语更是难以传达这样隐秘幽深的内涵。一旦翻译成英文,其本身的语境在某种程度已被改变,那种言简义丰的况味只有在中文里方能品味得到。“任何翻译都对原文有所改变”)[4],宇文所安是深谙这点的。在他看来,“其实没有什么最佳的翻译,只有好的解说”[5],因此在翻译《二十四诗品》时,宇文所安宁愿采取“表面笨拙的译文”[6],虽然也意识到“这种相对直译的译文自然僵硬有余,文雅不足”,可是却在一定程度上能“让英文读者看出一点中文原文的模样”[7]。

在直译《二十四诗品》的时候,宇文所安会按照英语表达的习惯,补充一个特定的主语(在英译里常用“he”),一个特定的形象。而这却在某种程度影响着“诗”的特质。按照我们传统的读中国诗歌的体验,往往会有种“妙不可言”的认同感,很大原因是,在诗歌中往往不直接表现主语,故每个人读都可以“代入”,引起共鸣。比如当我们读到“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时,我们每个人都轻易地成为了那个异旅人,并达成一种不言而喻的共鸣。关于中西诗歌的对比和翻译,著名古典诗歌翻译家许渊冲有过一段精辟的论述:“中国诗的特点是朦胧,诗句往往没有主语,读者可以想象;主语是男方或是女方,或是双方。中文的动词可以写实,也可以写虚;可以写现在,可以写过去,也可以写将来,但在形式上往往看不出分别。这就是说,中文的内容大于形式,可以说一指二,一中见多。”[8]

所以,宇文所安面对的是一个极为艰巨的任务。然而他又是清晰地意识到此次翻译的艰辛。在文中他写道:“英语读者会很自然地想知道,这些品在诗歌中到底指什么。他们会想知道这些品是在什么层面上的。例如,司空图所谓‘力’几乎总是包含着两个基本因素:一是力的积聚,一是把积聚的‘力’释放出来,读者不免要问:这是诗人写作之前做的吗?它是内在于一个整体文本的某种东西吗?......在这方面,译文往往具有欺骗性:英文要求我在祈使语气和陈述语气之间,在主语‘他’与主语‘它’(文本)之间,在并列句与条件句之间做出选择。以上种种选择在汉语中都不是非此即彼的,它们往往可以随意游移,同古代汉语常见的情况一样,它们往往真的是无关紧要的。”[9]由此可见,宇文所安对中国传统文化和汉语是有着极高的造诣的,他深谙英译是基本无法实现呈现《二十四诗品》最独特的原貌的。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出,西方读者和中方读者有着截然不同的期待视野,这必然会带来理解上的巨大差异。

如何尽量避免“中文里原本深刻和精确的观点”,经翻译成英文后,成了“支离破碎的泛泛之谈”,宇文所安提出注释是唯一的补救方法。因此,在每个译文之后的讨论里都加上了注释,以此来补足英文译文的缺陷。西方学者所作的“注释”是连接中文原文、阐释和批评的桥梁,因此,西方学者对中国原典的把握和理解也都最初体现在其所作的注释上。在导言里,宇文所安就提到对字词精确讨论的必要性,“任何宽泛的解释都离不开对其诗行和字词的精确讨论,而且不能忽视那些试图解决这些问题的中国学者的努力和博学”[10]。在此书第六章《二十四诗品》中,我们看到了宇文所安在注释上所花费的大量功夫,不厌其烦地列举多个名家的注释,有吸收、有扬弃,在批判地分析之后,给出选择某种解释而舍弃其他解释的原因,比较客观全面地向西方读者展示了中国注释传统。这样的一番功夫也在提醒西方学者,在研读中国文论作品和文学作品时,是随时都要面对这个注释传统的。这同时也给了我们中国读者一种启示:我们当代人阅读传统经典时,同样是需要面对这个庞杂的注释传统。如何更深入和贴切地接近原典的原意,是摆在每个读者面前的难题。或许我们今人已无法还原原典所承载的整个意义空间,我们唯有在各家之说的基础上、在碰撞中尽可能地接近那个广阔而丰茂的世界。

(二)精细入微的体悟

宇文所安首先是个很好的翻译者,其次是个感悟力极强的文学家,再次是一个很细心的研究者。他对中国文论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敏感和关注,通过独特的感受力和敏锐的观察力作为诠解中国文论的途径,他也因此看到了一些我们所看不到的东西。

1.自觉回归“人性特征”。宇文所安对中国文论的认识是融会贯通的,并且有着过人的敏锐。他敏感地认识到了中国文学思想大不同于西方文学思想的根由。在开篇第一章早期文本引述了孔子的一段话:“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11]孔子的学说是引导人去认识一个活动变化着的人,从“人”出发,先去观察一个人是怎么回事,再看他何以会如此,最后考察他安顿于何处,从而找出他的目的、动机和所求。宇文所安认为,尽管孔子这句话并没有直接讨论文学或写作,但“中国文学思想正是围绕着这个‘知’的问题发展起来的”[12]。它是一种“知人”或“知世”的“知”。最终回归到人本身,“知人论世”。他把这看作是区别于西方文学思想的一个最关键的因素。这句话所传达出的观点也成为了宇文所安在解读中国文论作品的一个大统摄。在他的理解中,孔子这番话实则反映了中国文学思想中关于“显现”的命题:“一切内在的东西——人的本性或贯穿在世界中的原则——都天然具有某种外发和显现的趋势。”[13]故在孔子看来,观人是可以由外至内的,而宇文所安则更进一步“视文本为思想过程”[14],认为阅读一篇文本也如认识一个人一样,由浅入深。他旨在提醒西方读者注意一个简单而又至关重要的事实——文永远是人写出来的[15]。

宇文所安在解说中国文论的过程中,也自始至终地根植于中国文学思想这样的一种“知”的观念。我们完全可以观察到宇文所安在阐述《二十四诗品》的时候,是怎样由浅至深,最后关注重心回归到人本身,人性特征本身。他总能从各品中悟出诗人内心更深层的一些东西,能读出各品所反映的“人的特性”这一隐秘的信息。如“沉著”一品中对“沉著”作出了以下定义:“‘沉著’指某种可靠、稳定而又自信的特质,它可能表现在现实生活中的人的特性中、诗歌的风格特性中或诗歌所表现的自然景色中。”接着又进一步描述“沉著”所反映的精神状态:“沉著状态以一定的张力为前提,它是一种因为克服了压抑的威胁而获得了自我确认之后的自信状态。”[16]在“含蓄”一品阐释“尽得风流”的“风流”二字,宇文所安将它与“人的性格”联系在一起:“‘风流’通常指人的性格中那种强烈的情绪化特征,这种性格很容易激起爱或争斗的热情,对人、自然风景与历史遗迹等通常比较敏感、反应强烈。”[17]在解说“豪放”一品时,则是将风格与“人性特征”联系了起来:“作为一种‘风格’类型,‘豪放’不比此诗更微妙:它属于‘雄浑’、‘劲健’这一族,但有更清晰的人性特征。”“‘豪放’的人似乎融道家巫师与秦始皇于一体”[18]。再如在阐释“疏野”这一品时,甚至结合“自然”一品,从心理层面去挖掘并分析两者在反映“精神特质”的差异:“从另一方面看,‘自然’品提出外在本性和内在本性之间的某种一致:它是人与他偶然相遇的东西融洽相处的前提条件;这里没有‘怎么高兴怎么做’的意思(‘疏野’中有这层意思),因为你已经超越了一切‘高兴’的观念。在‘自然’中,没有任何因素限制表达的自由。‘疏野’寻求意志的直接表达(第4句),而意志正是在‘自然’中被超越的东西。”[19]

由此可见,宇文所安始终将他在开篇所引的孔子那番话作为阐释的出发点,因他读出了里面所蕴含的最微妙涵义:被表现的东西不是一个观念或一件事,而是一种情况,人的一种性情,及两者间的相互关系[20]。因此,他并不满足于阐释这二十四诗品所代表的诗歌风格,他更多是通过关涉心理层面的细腻洞悉,细致入微的精读,尽可能去挖掘一品所蕴含的“人性特征”这一更为隐秘的层面,以期更贴合中国文学思想“知人论世”的文论传统。这样的一种观察分析角度,即使是在中国其他关于中国传统文学理论的研究中也是罕见的。

2.善于总结规律和对比分析。宇文所安善于归纳总结规律性的东西,找出各品共同的特点来,如在第五品“高古”中总结:“《二十四诗品》表达各种特质的一种方式是让共同的因素反复出现在不同的景中。”但他又善于通过挖掘各品的细微差异,让不同类型品之间的差别更清楚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如他注意到了在“高古”、“雄浑”和“沉著”这三品中虽然都对天空之景有所描绘,然而天空之景在这三品中却有着不同的变化:“在‘雄浑’中是‘荒荒油云,寥寥长风’,在‘沉著’中是‘海风碧云,夜渚月明’。显然,‘沉著’的云不同于‘雄浑’的云,前者是散落在空中的一块一块的积云,后者则覆盖了整个天空相对一部分天空;‘沉著’的云相对稳定,它与月光中的小岛(‘渚’)在视觉上联系起来,这更加强了它的稳定性。”[21]

又如他将“缜密”、“纤秾”和“绮丽”三品联系起来,以让读者更好地理解其中细微的差异处:“《二十四诗品》的每一品都要求一种表达策略,有时是内部对比,有时,像在这里,是把这种类型或它的某个方面推到感知边缘。要理解‘缜密’,可以参照‘纤秾’(第三品)与‘绮丽’(第九品)。”[22]

这样的例子还有,如把“疏野”、“自然”和“豪放”三品放在一起分析比较。“如果把‘疏野’品安排在‘自然’(第十品)与‘豪放(第十二品)’之间,说不定会创造一种出人意料的效果”[23]。以及还把“委曲”、“劲健”、“豪放”和“流动”这四品相联系,从所蕴含的“力”的形式不同而造成不同的风格这一独特角度进行阐释,“如果说‘劲健’(第八品)发展了‘雄浑’(第一品)中的‘力’的方面,那么,‘委曲’则发展了其中不断变化的方面,后一方面以略微不同的方式重新出现在‘流动’(第二十四品)中”[24]。

二、宇文所安解说《二十四诗品》中存在的差异和偏离

(一)缺乏融会贯通的中国文化积淀

在整体介绍《二十四诗品》的时候,宇文所安指出了其“朦胧模糊”、“玄妙”、“神秘”特点,并把原因试图归结为“一种意在划分界限的文体却被一个喜欢模糊一切界限的作者所使用”,“司空图无比迷恋这种貌似神秘、深奥的道家修辞术,他著作中全部最优秀的东西都因此受到了威胁”[25]。他却没有进一步将《二十四诗品》所呈现的这些特点与道家艺术哲学相联系在一起,更深入地去挖掘更深层的原因。事实上,《二十四诗品》受到道家思想影响甚深,学界对此是早有共识的。《二十四诗品》之“玄妙”、“神秘”,首先表现在哲学思想上。在头一品“雄浑”开头就说:“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结尾“流动”则说“荒荒坤轴,悠悠天枢。……超超神明,返返冥无。”强调天地转动不止,万物的流动,都是由于空无之“道”作用的结果。这种安排表明,整个《二十四诗品》是以道家哲学思想始,以道家哲学思想终。不仅如此,中间各品除“悲慨”“、缜密”、“含蓄”、“绮丽”、“沉着”、“纤秾”六品没有明显涉及道家哲学以外,其余十八品无不以道家哲学为诗境作为创作的指导思想。然而,宇文所安欠缺融会贯通的中国文化积淀,因而没有从这点去把握《二十四诗品》“玄妙”和“神秘”的缘由,故无法说明白诗句的深层含义,并产生理解上的差异和偏离。

在后面各品的注释中,宇文所安也有从道家思想层面进行解说。然而他的个别解说却显出对道家哲学思想理解的偏差或者不足。比如第一品“雄浑”中“超以外象,得其环中”一句,宇文所安这样解说“象外”和“环中”:“象外,‘它指确定的和变化着的形式,可它自身却是无形式的。你可以把这种状态理解为一种形而上的潜在力量(‘雄’),也可以把它理解为感觉的不固定状态,就像那翻滚的云”[26]。事实上,他依然没有说明白“象外”的恰切所指。而对“环中”,则解说道:“‘环中’出自《庄子》,指尚未实现的变化之力。......‘雄浑’是活动力的原初状态,也是尚未实现的改变与分化的可能性。用庄子和司空图的话说,达到这种状态就是处于‘环中’——轮子旋转所围绕的那个空间。”[27]把“环中”简单释义为“轮子旋转所围绕的那个空间”,依然是让读者雾里看花,始终是隔着的。

“环中”一词源于《庄子·齐物论》:“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蒋锡昌《庄子哲学·齐物论校释》云:“环”者乃门上下两横槛之洞;所以承受枢之旋转者也。枢一得环中,便可旋转自如,而应无穷。此谓今如以无对待之道为枢,使入天下之环,以对一切是非,则其应亦无穷也。又《则阳》篇云:“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与物无终无始,无几无时。”郭象注云:“居空以随物,物自成。” 由此看来,宇文所安在联系中国传统道家的哲学思想时,存在认识上的局限。

(二)过份追求定义“精准”而曲解原意

在文章中,我们随处看到的是西方分析语言的身影,宇文所安遵循的依然是西方论述中追求准确定义的传统。在第七品“洗炼”中。对“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一句,宇文所安先是对“今日”作出翻译,指“现在”。然而他接下来却说,“考虑到月光的意象,这里提到‘日’不太合适(所有注家都忽略了‘日’的因素,他们大概考虑的是它的更抽象的佛教意义,可是,优秀的文言文要求的是精确。)”[28]这就显然是一种误解。“日”在这里根本就不是单独成意义的“意象”,而是和“今”构成了一个表示时间的词组“今日”。对于中国的读者来说不会造成理解上的困惑,而在这里,宇文所安却因为过于字称句量,造成了明显的曲解。

因西方分析语言的局限,在宇文所安阐释时常因为过于强调句子的“主语”,而割裂了整体性,忽略了中国传统是以意境为重的,所以分析起来未免显得有点矫枉过正了。同样是在“洗练”一品中,在解说“体素储洁,乘月返真”这句时,宇文所安把关注重心放在“句子的主语上”,先提出疑问“主语究竟是上一个对句(“空潭泻春,古镜照神”,笔者按)的反射体(潭、镜)还是下一个对句的‘洗练’诗人”,然后给出自己的看法,认为句子的主语应是“潭和镜”,因为“池塘与镜子不只纯净有光泽,而且还能捕捉到外物的光泽和纯净,因而也就净化了外物。”[29]读到这样的阐释,难免会觉得生硬和不适。因为读中国诗往往是需要从整体把握诗歌的意味,断章取义的分析是无法读出诗歌的诗意,只会消解它原来丰富的韵味。类似这样的例子还有,第二品“冲淡”的“饮之太和,独鹤与飞”一句,宇文所安在对“饮”字作出解释后提出:“这一句的问题在于谁或什么在‘饮’,又饮了什么。这也许是说诗人通过达到第一组对句的状态,他自己被‘饮’了。”[30]这样的解说确实显得过于牵强。

由此可见西方的分析语言在阐释中国传统文论时的局限,过于用力的分析和追求准确定义,难免会造成“支离破碎”的印象式的误读,并削减原来蕴含在诗句中的丰富的况味。

(三)对中国文学思想中“意象”和“诗境”的隔阂

与很多中国的传统诗歌一样,《二十四诗品》也是由大量丰富的意象渲染烘托出特定的诗境,形成各品各具特色的风格。可以说,“意象”是各品的文化符号,是一品区别于另一品的显著特征。因为没有像中国传统诗歌中结合诗歌“意象”和诗境进行分析的研读习惯,宇文所安在解读时,虽然有时会出于注释的需要对个别“意象”进行释义,但仅仅是说明其中所指,并没有看到其与该品标题所代表的风格或类型相联系的阐述。比如在“典雅”一品中有“玉壶买春,赏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这些诗句。里头有“玉壶”、“春”、“雨”、“佳士”、“竹”、“白云”、“幽鸟”、“琴”、“绿阴”、“飞瀑”“落花”、“菊”这些意象。而在文中,宇文仅仅点出“一年中花期最晚的菊花,让人联想到老年和安于老年的高雅”,并没有将其他意象与“典雅”相关的风格、意境相联系。甚至认为,“春”、“绿阴”、“落花”、“菊”这些词汇的并置造成了所谓的季节混淆,以至于有种“不确定的奇怪的感觉”[31]。然而,对于中国的读者来说,诗句中所有意象的内涵是中国人所熟知的,是显而易懂的,是能品味到其中所透露出的“典雅”的气息。因此,这些词汇的并置不会对中国读者构成阅读障碍。之所以存在这样的误解,是中西方诗学传统的差异,对中国传统“意象”和“诗境”的陌生化体验造成的。

三、中西阐释的差异及其原因

(一)中国评注家和宇文所安解说对比

在文中,宇文所安参考引用了中国评注家的论述,其中引用得较多的有乔力的《二十四诗品探微》(以下简称《探微》)。下面将引用乔力的评注和宇文所安的解说进行比较。

《探微》中则说此两句是“说‘缜密’之显(认为一二句言‘缜密’之隐,笔者按)。其构思运行之妙虽然已不得知,然值当发露于诗中,意境形象欲生之际,却似建章之宫,千门万户,鬼斧神工,无一毫荒疏处。恰如得造化之功,浑融一体,灭尽雕凿迹,直可呼之而出,这也真是缜密的奇妙处”[32]。其后,又在“说”中(在《探微》中位于“注释”之后的体例)又举唐诗为例:“以诗例之,前‘绮丽’中所引储光羲《钓鱼湾》中间两句云‘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云初因潭清,几可一望见底,故才疑水浅,这是一层意思;由于荷动而知有鱼,因鱼才悟及水并不浅,以反笔衬出水之清,这又是一层意思。水清原应见鱼,只是荷叶掩盖而不得见,正从荷叶的摇动中方知鱼的游动,则荷的繁茂亦在不言中,又是另一层意思。从‘疑’到‘知’,以‘知’应‘疑’,似断实悬,文意仍贯注始终,于转折中尤见缜思密造之美。”[33]层层推进,真的将“缜思密造之美”阐释到极致,读者亦由浅入深地进入到“缜密”奇妙幽深的境界深处。

宇文所安所作的阐释是:“司空图对‘意象’的使用很特别,他以‘欲出’限定‘意象’,它不是明确表现在文本之中被充分实现的,而是悬浮在我们理解的边缘。那种‘欲出’状态是‘造化’,它不需要充分实现就是‘奇’的。这种出现在实物边缘和外围的文采在结尾的意象中展示出来。”[34]可见,宇文所安的阐释是对现象的一种总结,使用的是一种精确的表述。

再看他们对“含蓄”一品中“如渌满酒,花时返秋”的解说。《探微》中说道:“第七、八句仍用形象比喻。酵汁发溢后,醇酒自会不停地渗出;含蓄的诗篇虽不将意思明白说出,但是却完全包蕴在所写的形象里,它也必将盈溢出文字外,弥为深长。春光熙熙,花期已到。忽来寒风,使花朵将开仍闭,色香全都蓄蕴包含于内,反到更觉醇厚,引人神往。”[35]乔力在这里用描绘性的语言,尽可能使得诗品中的句子如一幅形象的图画浮现在读者眼前,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其中的意境。

而宇文所安作出的解读是:“持续地漉酒,就会发现渣滓越来越多;同样,‘含蓄’展示了人或特质的更深层的东西。”[36]“‘含蓄’是一种逆向表达法,强烈的感情越是表达得有所保留就越能得到有效表达。而且,‘表达’被理解为一个过程,文本一边被品味一边‘展开’。由此,我倾向于以上一句(如渌满酒)的模式理解这一句(花时返秋):在文本的展现过程中,一种模式(春天)可能会转向它的反面(秋天)。”[37]在这里,很明显的看到西方分析语言的痕迹,对诗句中蕴含的意味采取的是分析和定义的方法,而不是试图去进入诗中的意境。

经以上两处的对比可以发现,宇文所安对乔力的阐释是有所参考的,所不同的是,乔力的注释更注重形象的阐发,注意诗品中意境和意象的传递,常使用形象的语言,进一步使《诗品》中没有说透和所渲染的诗境来到读者面前,使读者能够达到“共鸣”,进入到“诗境”中。而宇文所安几乎不用这类描绘性的语言,却致力于注释的精确和下定义,以及对司空图创作方法的总结。这样一对比便觉得,也许是因国内的评论家生长于中国传统文学的土壤,在传统诗学的滋养下,其语言表达是更臻于《诗品》本身的气质的,是有浓厚的“诗意”的。而宇文所安毕竟是外国人,他的论述是受到西方阐释和语言的影响,所以始终觉得是隔了一层,在阐释起来并不像中国评论家那般的“味道醇厚”,过于简单直白,甚至过于机械。

(二)宇文所安对西方阐释学的核心理念追寻

由于受到西方真理观和语言观的影响,宇文所安在解说时会习惯将思索最终指向西方阐释学最为关注的本质的东西,隐藏在文本中核心的理念。他总是习惯思考“司空图为什么要这么写”,他的阐释和解说虽然有围绕了中国文学传统“知”的层面展开,从“知人”的角度回归到作者司空图身上,但他最终分析得出是西方阐释学关心的理念或本质的东西——即有关作者司空图创作规律性的理念。在各品中他总是习惯对司空图的创作规律给出总结,如“结尾的训喻是司空图特别喜欢的一个主题”[38],“司空图各‘品’之间的区别经常靠一再出现的对立来显示,其中之一就是表层与深层的对立”[39]。甚至对司空图其人做出总结性评论:“司空图有一种真正的道家信徒对一切能轻易捕捉住的事物的不信任感,他坚信任何重要的事物必然是玄妙的。......司空图经常求助于比喻。我们所达成的任何试探性的理解总是被他否定,不断指向更远的意思。”[40]这样的分析归纳在文中一共出现了12处,为避免文章显得过于累赘,故不一一列出。

这也很好地说明中西方阐释的差异,即:西方阐释学基于西方真理概念直指“Being(存在)”,重“理念/本质”,故关注如何获得本质意义,重视真理与真相的呈现。而中国阐释学基于中国真理概念重视“Becoming(变化)”,重显现,故关注如何“知人”。虽然宇文所安深知这种差异存在,也有意识中国论述中重“知”的传统,然而却依然较频繁地使用中国文评传统所并不热衷于追求的概括性的定义。我们随处可以察觉到在宇文所安的论述中到处渗透的这种西方论述的影响。

没有比较就难有新见,缺少西方的论述也就难以对中国文论产生一种特殊的敏感和关注。宇文所安以“他者”的视角来观察和解读中国文论,使用与国内学界迥然不同的立论、结论和研究方法,确为我们提供了思考中国文学传统的新视点和新方法。也使得我们能够从更为广阔的跨文化视野中去审视我们自身文学,乃至文化传统的独特性。但是我们也必须认清其中的差异,通过差异进一步认识并确认自我与他者。面对着如今不断增进的中西批评的交流,正如香港朱耀伟学者所说:“振起中西论述之间的‘共鸣’才是最重要的因素。因此,我们有必要认清贡献的两方面。正面的贡献可说是将中国文论传统以西方读者所能理解的方式有系统地引介到西方文坛,为中西文论的对话铺路。对中国读者而言,它的贡献则可能更在於‘反面’。在今日这个不能再固步自封地作研究的时代,阅读西方作品对我们的传统之分析能助我们从跨文化的更广阔视野去审视自己的传统,也更能对中国文化在世界性论述中的形象作出匡谬正俗的贡献。《中国文学思想选读》(即宇文所安《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能够开展出不少中西论述不协调的问题,自我呈现出从西方阅读中国文论的困境。这不单能为中国文论提供更多论述空间,也可作为其他中国文史哲论述的国际化的范例。”[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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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胡晓明.远行回家的中国经典[N].文汇报,2003-03-14.

[8]许渊冲.谈李商隐诗的英译[J].外语学刊,1987,(3).

[32][33][35]乔力.二十四诗品探微[M].山东:齐鲁书社,1983 :77,82,61—62.

[41]朱耀伟.评[EB/OL].http://www.culstudies.com/plus/view.php?aid=6942,2005-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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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宇文所安咏史怀古诗研究的方法与视角
长江学术(2020年3期)2020-10-14 03:09:54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之冲淡
诗品出于人品
中华诗词(2019年5期)2019-10-15 09:06:12
吴英昌《诗品二十四则·劲健》
中华诗词(2018年1期)2018-06-26 08:46:48
《二十四诗品》集句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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