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 跃
文学和生成难以感知
——德勒兹文学思想研究
葛 跃
基于他的生成哲学思想,德勒兹认为,文学通过创造感觉聚合物实现对新事物的生成。于诸多生成能力中,文学的生成难以感知之物的能力既体现了文学独特的创造力,形成新的审美维度,同时也暧昧不清,颇受争议。对该问题的讨论始于对难以感知的阐释,进而从文学创造难以感知之物的三个成功途径进行探讨,结论是:优秀的文学作品具有创造难以感知之物的能力,拓宽了人们的认知视域,同时也启发了文学创作的新途径。
德勒兹;文学;生成难以感知;感觉聚合物
人们总是在具体的时空和具体的方式去感知和领会事物,培根的四假象说依然让人深思,他意味深长地指出:“人们对于丰富的见解正式形成贫乏的原因,”[1]65如果耽溺于个人的感知、成见和固守着既有的信条,就会使“人们既是自足和自喜于这样的琐细而带有稚气的工作,甚至还想象自己在其中已经是在努力追求着……那么,高贵的和对人类有价值的发明之至今不得出现也就不足为奇了。”[1]68培根的意识深处潜伏着一个没有偏见的境况,和一个遥远的真理等待人们去探索。德勒兹换了一个思路,既然我们不能克服偏见,既然真理只是“戈多”,那么我们就从各种偏见和局限中往外跨一小步,不断扩大感知能力,通过创造性的行为让难以感知之物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他认为文学、绘画和哲学都有这个能力。本文集中讨论文学是如何生成难以感知之物的。
难以感知者之所以难以感知,是因为受困于既有感知方式的阈限,例如,蝙蝠能感知到人类无法感知的超声波;很多材料不会自动形成机械装置,需要经过设计和锻造才能制造出来;在一定的条件下水才能分解成氢和氧,或者说只有在特定条件下才能说水是由氢和氧构成;通过概念和有关描述,我们才能理解和把握无法直观的形而上学思想等等。生成难以感知指向的是任何一种感知方式的阈限,这种思想认为,只要有能力创造出恰当的感知方式,就能让难以感知者显形。难以感知者不是预设了自身的存在等待人类去发现它,生成难以感知者是通过新的感知方式创造新的世界。生成难以感知不是为了替代既有的世界,而是为现有的世界增加新的维度,让世界更加丰富和充满活力。世界就在每一次的生成之中,生成产生于特定的感知方式,有多少感知方式,就有多少个世界,或者说,不存在一个总体化的世界,只有不同感知方式创造出的相应的世界。“在一颗沙粒中见一个世界,/在一朵鲜花中见一片天空,/在你的掌心里把握无限,/在一个钟点里把握无穷。”[2]
世界万事万物处于持续的运动状态,致使“它本性上就是难以感知的。这是因为,感知难以把握运动,除非将其视为一个运动者的位移或一种形式的展开。运动,生成,也即,快与慢的纯粹关系,纯粹的情状,这些都是处于感知的阈限之下或之上。”[3]397我们无法直接感知或体验的东西,可以通过另一种方式实现。当人们用“上帝能制造出一块重得他自己都举不动的石头吗?”当人们用数学的形式描述飞行的箭时,芝诺提出了飞矢不动的悖论。用数学描述飞箭是一回事,箭的飞行是另一回事,感知运动和传达对运动的感知处于不同的平面,是两码事。“在一种平面上不能被感知的事物只能在另一个平面之上被感知。正是通过从一个平面跃上另一个平面的运动,或从相对的阈限跃向与它们并存的绝对阈限的运动,难以感知者才必然生成为被感知者。”[3]399
生成难以感知,其前提是要摆脱现有感知阈限的束缚,不是为了跳跃到另外一个阈限中,而是尝试通过一定的机遇,建立通道把不同的认知域连接起来,创造和生成新的视域和感知领域,为生命和世界增加新的内容,让世界不断补充新的维度。文学通过自身强大的虚拟能力和独特的符号编织方式,不断生成难以感知者,同时创造了独特的审美效果。
只有通过特定的感知方式,才能感知到难以感知者。文学通过创造独特的感觉聚合物,让难以感知者被感知。本文将从时间的生成、生成静力学和意识流微知觉的生成三个方面论述生成难以感知和文学的关系。
(一)文学和时间的生成
所谓的客观时间,被定义为线性的、单向匀速的运动。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中,时间却不是匀速的。客观时间和相对论的时间是两种时间形态,而文学,可以通过感觉创造时间,可以说,文学生成了感觉性的时间。
“时间,为了成为可见的,‘探寻着肉体,无论在何处它发现了肉体,就会攫住它们,以便在它们身上展示其形象。’”[4]19在《追忆逝水年华》中,时间和回忆共存,回忆通过符号做中介,产生了特定的时间感。社交符号对应着失去的时间,因为社交圈迅速更迭的时尚和社交礼仪传达的模糊意义,注定了符号的空洞性,回忆社交生活产生了难以抑制的丧失感。爱的符号对应着逝去的时间,从最初见到的年轻漂亮充满活力的夏吕斯到后来目睹到衰老的夏吕斯,从斯万对奥黛特、希尔贝特和阿尔贝蒂娜的爱的回忆中,美好而甜蜜略带苦涩的回忆让人感到美好的事物已经逝去。感觉的符号对应着重新发现的时间,通过回忆,人们在当下感受着过去时间中的社交生活、爱的体验,以往的生活和事物被打捞出来。感觉符号是对过去的再现或表征,通过联想,甚至是不自觉的回忆,各种感觉交织和纠缠在一起,产生了奇特的愉悦感。从客观时间的角度看,这三种时间都是逝去的时间,成为一去不复返的历史,但在艺术符号中,生成了重现的时间,“‘重现的时间’这个词意义正在于此。重现的时间,以其纯粹的状态,被包含于艺术的符号之中。”这种时间是“普鲁斯特所说的‘超-时间性’(l`extra-temporel),就是处于创生状态的时间,只有艺术作品才能使我们重新发现时间:艺术作品,‘重新发现逝去时间的唯一方式。’”[4]47简捷地说,在文学作品中,时间的所有的维度都被整合起来,形成了绝对时间,这种时间和符号密切贴合在一起,“每种符号都不均等地兼有多条时间线;而同一条时间线也不均等地混合了多种符号。”[4]19
日历、时钟表征着客观时间,而表达形式中的“过去”、“现在”、“将来”、“今天”等是指示时间的代码,在表达的层面上赋予其时间性,而毋须参照客观时间,这在叙事学上称之为叙事时间。在《追忆逝水年华》中,符号不是被单一的时间线穿过,时间呈现为多种形态的非连续状和离散性,或者说我们无法在表达的层面上找到标明时间秩序的标志,只能从表达和内容共建的感觉聚合物中感知时间的存在。利奥塔称这样的时间为际遇(occurrence)的时间,“作为际遇,每一个词句都是一个‘现在’。它是在现在呈现一个意义、一个参照、一个发话者和一个受话者。就呈现而言,人们应该将一个际遇的时间作为且仅作为现时性来想像。”[5]从这个角度看,所有的时间都是现在,在文学中,各种各样的时间形态通过感觉聚合物共存,各种各样的时间感交织在一起,形成原初和创世纪的时间。
(二)文学和静力学
德勒兹认为,各种艺术共同的任务“并不是要去复制或发明一些形式,而是去获取力量,”恰如“克利的著名说法‘不是要表现可以被看见的东西,而是要让东西可以被看见’指的就是这个意思。”[6]68德勒兹赋予文学获取力量的任务,首先要明确这个力量是什么。从物理学的角度,力量和运动密切相关,在力的作用下才能运动,力作用的效果表现为物体的空间位移。在描写力的效果方面,文学远远比不上物理学,但文学可以通过感觉表现另外一种力:静力。这是一种看不到无法直观描述的力量,一种内在的力量,是欲望冲破重重束缚开启生成的力量,这种力量,文学可以通过创造感觉的聚合物去感知它。
文学静力学的典型体现是变形,“变形是身体的变形,而且它是静力的,是在原地进行的;它使运动从属于力量,但同时也将运动从形象中抽取出来。”[6]71身体的变形不是肉体的变化,而是生成—他者的感觉聚合物。弗兰西斯·培根在《访谈录》中谈到,每当自己走到屠宰场或者肉铺,看到其中充满了动物的骨头和肉,他就庆幸自己没处在动物的位置上。18世纪的小说家莫里茨创造了一个具有奇怪感情的人物,他曾见过处死四个男人的场景,四个人的尸体被扔到车轮上或栏杆上,就觉得那些肉体仿佛就是自己的身体。这里出现了一个“‘不可区分的领域’:痛苦的人是动物,痛苦的动物是人。这是一种变化中的现实。”[6]30-31变形或者生成,或者说生成—动物、女人,我们如何可以感知这些变形?生成—动物的亚哈船长之所以还被别人认为是船长,是因为他的肉体没有改变,但他早已被莫比-迪克所魅惑,既从捕鲸者的身份解域——他不再意识到捕鲸是为了赚钱,也从人的种属解域——他像莫比-迪克一样思考从而追踪它。换一个角度说,生成—他者有两个向度,一个是冲破同一性的形而上学主体,如生成—动物;另一个是冲破社会身份的生成,为失语者和被遮蔽者代言,如生成—弱势和女人。这些只有在感觉中才能存在,可以勉强表述为:我觉得自己就是那肉案子上的肉;我和老鼠本在一起很舒服,像朋友一样;我突然发现自己是捷克犹太人等。我们无法直观生成转换的过程,但是我们感受到了自己的位移和一种全然不同的力量的存在。
(三)意识流文学和微知觉
微知觉是莱布尼茨在《人类理智新论》中使用的概念。莱布尼茨认为,思想是心灵的主动行为,“而在所谓知觉中,心灵通常是纯粹被动的,对它实际察觉的东西就不能不察觉。……我们自己也有那些我们在当下状态察觉不到的微知觉。”在一种状态察觉不到,“如果我们不是因为被这些微知觉之多分了心而转了向,或者如果它们不是被较大的知觉抹去或毋宁说弄模糊了,我们很能够察觉到它们并对它们作反省。”[7]知觉和微知觉都是被动的感觉,知觉是可被意识到的感觉,而微知觉是在特定状态下没被察觉到的知觉,如果转化一下感知方式,这些微知觉也能被感知和意识到。叙述到这里,我们似乎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一个人的全部意识就是知觉和微知觉的总和。情况没这么简单,我们可以下面的表述中得到启发,布罗代尔在论述短时间事件和历史的关系时认为,“乍眼看来,历史似乎是这类反复无穷的小事(有的引人注目,有的默默无闻)的集合,……但这众多的琐碎素材并不构成科学思考所能加工的全部历史实在。”[8]这句话包含两个意思,一是各种历史事件该拼接到怎样的程度才是历史的整体,二是历史是动态的,仅仅靠静态的拼接是无法反映运动的状态。同样,微知觉和知觉的关系,不是为了构建一个静态拼图:意识是知觉和微知觉的集合,而是微知觉从无法感知到可被感知的过程。这个过程就是生成,意识流文学在这方面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微知觉从不被感知到进入到意识,和一定的感知方式相关,恰如潜意识不是已经存在等待我们去发掘的意识,而是在关系结构的变换中被意识到的全新的东西。即使是回忆也不是像仓库里储存的货物那样放在那儿等待提取,而是一定关系性连接——比如联想、相关的刺激——的产物。相对于知觉,微知觉的强度较低,被感觉器官忽略,但在意识流作品中,作者倾力关注各种知觉,特别是微知觉的存在,这些微知觉由于强度低,无中心无主题,处于自由散漫的状态,意识流作品把这些微知觉安置在符号中,和语言规则一块作用着表达形式,致使意识流文学的表达形式出现了碎片状和语言逻辑松散的状态。德勒兹在《普鲁斯特与符号》中强调的“真理”,是符号的秩序在起作用,也就是逻辑思维方式主导着符号系统。而符号的本质,是微知觉和知觉在发挥作用,特别是微知觉,它的散漫状态拉着符号奔跑,打乱了符号自身秩序的强力。德勒兹说意识流作品的艺术世界是反—逻各斯的世界,就是微知觉栖身在符号中所致。我们从意识流文学的表达形式中,感受到了微知觉的存在,在不自觉回忆中,我们也会捕捉到微知觉的身影,最典型的就是《追忆似水年华》中茶匙碰撞碟子的声音,石子路的凹凸不平感和玛德莱娜糕的香味,
这些听觉、触觉、味觉的感官印象,把过去和现在叠加在一起,使我自己也犹豫不决,拿不准我究竟是处于哪一个时刻之中。老实说,感觉到这种印象、感觉到这种印象在过去和现在共同具有的本质、感觉到这种印象超越时间这一特征的内在的自我,只有以现在和过去的同一性作为中介,才能显现出来,而这内在的自我,能够在其中生存并且欣赏事物之本质的唯一环境,就是超越时间。[9]
微知觉由于是低强度的知觉,无意识回忆引发的对微知觉的记忆,往往让回忆者费一番功夫去琢磨这种回忆的来源。微知觉在生活中往往被忽略,而它本来是我们生命中丰富的内容。意识流文学把微知觉打捞出来,把它和符号编制在一起形成独有的文学创作模式。知觉的世界是逻辑的、条理的世界,而微知觉的世界是反—逻各斯的、游牧的世界。从这个角度上说,艺术流文学通过生成—微知觉,既丰富了我们对生命的认识,又创造了具有独特美学风格的文学作品。
通过创造感觉聚合物,文学使人们觉察到新的时间样态,内在的力量冲动以及被强知觉遮蔽的微知觉。还有哪些难以感知之物将要在文学中出现,只有未来伟大的作品才能告诉我们。通过生成难以感知之物,文学由此具有了近似于创世纪的能力,同时显现出独特的审美特征,不断扩大着生命的宽度和世界的丰富性。
[1] [英]培根.新工具[M].许宝骙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2] [英]威廉·布莱克.天真之预言术.布莱克诗集[M].张炽恒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9:89.
[3] [法]吉尔·德勒兹,加塔利.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M].姜宇辉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
[4] [法]吉尔·德勒兹.普鲁斯特与符号[M].姜宇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5] [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非人—时间漫谈[M].罗国祥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65.
[6] [法]吉尔·德勒兹.弗兰西斯·培根:感觉的逻辑[M].董强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7] [德]莱布尼茨.人类理智新论(上册)[M].陈修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110.
[8] [法]费尔南·布罗代尔.资本主义论丛[M]. 顾良、张慧君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7.177.
[9] [法]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寻失去的时间(片段)[A].瞿世镜译.瞿世镜.意识流小说理论[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103-104.
责任编辑:李应青
Literature and Imperceptible Generation——The Study on Deleuze’s Theory of Literature
Ge Yue
According to generative philosophy, Deleuze proposes that literature can create new things with blocks of sense. Literature has the capacity for becoming imperceptible, so the new literature aesthetic standard can be formed, meanwhile it is ambiguous and controversial. The article expounds that what is the imperceptible, then three typical ways of becoming imperceptible are studied. The conclusion is that the excellent writing will broaden people’s cognitive horizon, and inspire a new way in creative writing.
Deleuze; literature; becoming imperceptible; the blocks of sense
葛跃,亳州师专中文与传媒系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文艺学、社会学(安徽 亳州 236800)。
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项目(11YJC760125)
2014-10-06
I206
A
1673-1794(2015)01-000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