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新有
(德宏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云南 德宏 678400)
成化年间宝石重
——论杨慎《宝井篇》与张含《宝石谣》之唱和
彭新有
(德宏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云南 德宏 678400)
明代石祸是滇云历史上最为特别最为悲惨的重大事件,永昌诗人张含把这一历史事件写入《宝石谣》中,其友人杨慎随后创作了《宝井篇》。这两首诗同写石祸事件,但又各具特色、相得益彰,堪称滇云诗歌史上的杰作。
杨慎;张含;唱和;《宝石谣》;《宝井篇》
宝井,今属缅甸孟密,明朝时属云南孟密土司辖地。《腾越州志》有“孟密所产宝石、宝沙、碧霞玺之属”的记载。开采孟密宝井,当始于明季,继而越采越甚,《明史·神宗本纪》载“(万历)二十八年冬十月,云南税监杨荣开采孟密宝井……三十三年十二月,罢采云南宝井”[1],据此可知,明神宗成化年间开始开采孟密宝井,以太监司之。对孟密宝井的宝藏情况,近代云南学者李根源等有简要记述,“(孟密宝井)产区面积凡十余英里,所产之宝石,各色均有。中以红、蓝者为贵,而红者价尤昂……”[2],所以世人动辄以为“玉出腾越”,以滇云为金穴宝山,封建统治者为满足私欲不休地压榨搜刮永昌百姓,扰得边疆社会动荡不安,永昌百姓因开采缴纳宝石苦不堪言,酿成了滇云历史上最为特别最为悲惨的“石祸”。
明朝历代统治者对滇云宝石的贪求到了无休止的地步,《滇考》“珍贡”条载“明初,岁贡金二千两,官偿价银一万一千四百有奇,皆蜀贾有力者先期受值,走四远裒入之。然金少价高,率赔其三之一,间有穷极而逃者。因举殷实土著以当金户,宝石、琥珀等珍,皆责其供办,产尽则更举一家……万历十八年,又增金三千,岁共贡五千两,公私益困……万历二十年,命内监杨荣至滇督理矿税……请开宝井于孟密。先是,宝石之取,盛于成化,然止在京购买,嘉靖丁亥,始遣官至滇……孟密宝井已为缅所据……然犹每岁布政司献宝石三千六百两有奇,矿金四百两,矿银一万两。”[3]嘉靖朝对滇云宝石的掠夺极其疯狂,起初只是滇云地方百姓向朝廷缴纳宝石赋贡,朝廷在京出资购买珍宝,继而变成是朝廷命税监到滇云监理宝石,到嘉靖朝则是朝廷派官员直接到滇云专司朝贡宝石事宜了。即使后来孟密宝井已非明朝廷之辖区,朝廷对云南的宝石搜刮依然没有改变。
统治者对滇云宝石的贪婪引导着其鹰犬们对滇云黎庶更加穷凶极恶,明朝廷张扬威势索取宝石为赋贡,而朝廷爪牙趁机盘剥掳掠百姓中饱私囊,手段更是残酷,《滇系》载“明季采矿,自万历二十四年起,矿税监遍天下……矿税监多以宦官任之,史称自设税监后,大珰小监纵横驿骚,大作奸弊,称奉密旨,搜查金宝,募人告密,诬大商富室藏违禁物,杀人莫敢问,天下咸被其害。是时,云南税监杨荣为最暴。”[4]杨荣等税监无恶不作,为夺取珍宝,惨酷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嘴脸极其丑恶,《腾冲县志稿》“明代腾冲镇守太监题名表”载:“王举,成化时任。举有建司学有功,然孟密有宝井,举索之不厌。”“吉庆,弘治时任。庆与京师恶少偕来,括民无厌。性爱宝石,有善者取以储积,群从皆觊觎之。庆病,恶少赂医进金石药死,均载宝而逃。尸委弃,官为殡之。”[5]朝廷贡赋已让滇云地方苦不堪言,王举、吉庆之流的盘剥更让滇云百姓的生活雪上加霜。
朝廷的贪婪与官吏的压榨使得滇云百姓家破人亡。滇云人民深受其害,忍无可忍,不断奋起反抗,也不断受到明统治者的残酷镇压,冯盨《滇考》云:“明三百年,(滇云百姓)叛者十数起,多因黩货……税监杨荣竟以贪酷激变,于成化三十四年正月八日为卫军所杀,举火焚公署,阖府百余人俱死焉。……万历二十二年,(杨荣)奉旨输二百余癬,遍派滇西诸郡,虽不通缅者,亦行责买,时惟腾冲卫库内旧储二十余癬,悉送上供。他郡无以应命,搜刮士民,有即举首,多以破家,亦竟不能完数也。”[6]朝廷税监杨荣的贪酷行径引发了民变,杨荣终究为滇云士民所杀。官逼民反,民穷思乱,水深火热中的滇云百姓不得已起来反抗。此外,孟密宝井还吸引着外来势力的垂涎,缅甸势力与滇云地方异己势力勾结,分裂争夺孟密,导致了滇云边疆的不断动荡与混乱。“成化十六年,遣都御史程宗抚猛密,故木邦部落也。其地有宝井。成化初,木邦宣慰罕穵淫虐,猛密酋曩罕弄遂叛投缅。继而镇守太监钱能、王举索宝石不得,疏于朝,请征之。罕弄惧,重赂大学士万安,遣宗抚处。宗承安意,尽以所略木邦地畀之。孟养诸番不平,汹汹欲乱。”[7]由此开始,为了争夺宝井,滇云边疆社会一直处于动荡分裂之中,最终孟密落入缅甸的辖区。
边邑永昌卫(今云南保山市)是滇云连接孟密的交通要道,永昌城百姓的生活与宝井开采始终紧密相连。亲眼目睹亲身经历了“石祸”给国家百姓带来的深重灾难,永昌著名诗人张含按捺不住满腔悲愤写下了其著名长诗《宝石谣》[8]:
成化年间宝石重,私家暗买官家用。祗在京师给帑银,不牵南夷作琛贡。林宝石家海内闻,雄商大贾集如云。敕谕林家避科道,恐有弹章皂囊到。自从嘉靖丁亥岁,采买官临永昌卫。朝廷公道给官银,地方多事民憔悴。民憔悴,付奈何,驿路官亭虎豹多。钦取旗开山岳摇,鬻男贩妇民悲号。到今一十四回内,涕泪无声肝胆碎。成化年,嘉靖年,天皇明圣三皇肩。独怜绝域边民苦,满眼逃亡屋倒悬。屋倒悬,不足惜,祗为饥寒多盗贼。山川城郭尽荒凉,纷纷象马窥封疆。窥封疆,撼边域,经年日月无颜色。杞人忧天天不倾,浊醪大醉明诗亭。
据诗中内容判断,该诗应写于嘉靖六年(1527)到嘉靖二十年(1541)之间。这是嘉靖朝掠夺滇云宝石最为疯狂的时期,张含回忆了十四年来耳闻目睹的石祸灾难,感慨万千。其友人杨慎对此诗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说“此诗真诗史。与韩文公之《汴州乱》、晁无咎之《开梅山》、杨廷秀之《海鳅船》、王恽之《义侠王著行》同传也。”[9]《汴州乱》是唐代诗人韩愈的代表性诗作,《开梅山》为宋代著名诗人晁补之的长篇歌行体诗作,《义侠王著行》即元代诗人王恽的歌行体长诗《义侠行》,这些诗作均以歌行体的形式反映当时社会里的重大历史事件,成为了脍炙人口的名篇,杨慎认为张含《宝石谣》当与韩愈等四人的诗歌同样不朽,是对这首诗的意义价值极大的肯定。由于对张含《宝石谣》的赞赏,因此,杨慎随之也创作《宝井篇》以作应和。全诗为[10]:
彩石光珠从古重,窈窕繁华争玩弄。岂知两片弱云鬓,戴却九夷重译贡。宝井曾闻道路赊,蛇风蜃雨极天涯。弛传千群随纸鹞,披图万里逐轻车。君不见,永昌城南宝井路,七里亭前碗水铺。情知死别少生还,妻子爷娘泣相诉。川长不闻遥哭声,但见黄沙起金雾。潞江八弯瘴气多,黄草坝邻猛虎坡。编茅打野甘蔗寨,崩碛浮沙曩转河。说有南牙山更恶,髡头漆齿号蛮莫。光挠戛磴与猛连,哑瘴须臾无救药。莫勒江傍多地羊,队队行行入帐房。红腾缠足诏发女,金叶填牙缅甸王。回首滇云已万里,宝井前瞻犹望洋。紫刺硬红千镒价,真赝入眼无高下。得宝归来似更生,吊影惊魂梦犹怕。吾闻昆仑之山玉抵鹊,庆卿之池金掷鼍。安得仙人缩地法,宝井移在长安街!
同样地,杨慎也是用长篇歌行体来创作《宝井篇》,创作时间应与张含《宝石谣》基本一致。因是唱和,所以杨慎《宝井篇》与张含《宝石谣》的题材内容是相同的,两诗都真实地反映了明代成化、嘉靖年间半个多世纪里宝石开采给滇云百姓带来的深重灾难,揭露了统治者对宝石的贪得无厌。这两首诗中,都表达了对统治者残暴行为的愤恨,对百姓疾苦的同情,杨慎与张含的感情与立场是相同的,这也显示了杨慎与张含二人思想相近精神相通之处。
虽为同题材诗歌酬唱,将两首诗进行细致地比对,二者之间其实还是有诸多不同。张诗主要是对石祸事件以史家实录之笔法进行宏观概述,“成化年间宝石重,私家暗买官家用。祗在京师给帑银,不牵南夷作琛贡……自从嘉靖丁亥岁,采买官临永昌卫……”寥寥数语,清晰而准确地记录了半个世纪以来石祸事件的发生发展过程,冯盨《滇考·珍贡》载:“先是宝石之取,盛于成化,然止在京购买。嘉靖丁亥,始遣官至滇,岁动布政司及永昌府银八千,散之民间,民间鬻男贩妇,不充所值,因而逃亡。”张含所写勾勒了云南石祸的漫长过程,与史书所载毫无二致。相较而言,杨慎诗则主要是对石祸事件以诗人渲染之笔墨进行细致描写,“君不见,永昌城南宝井路,七里亭前碗水铺。情知死别少生还,妻子爷娘泣相诉。川长不闻遥哭声,但见黄沙起金雾。”生动描写了赴宝井采宝前亲人离别,哭声震天的情形,送别亲人采宝,无疑是生离作死别,与杜甫《兵车行》中“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11]的描写如出一辙;“潞江八弯瘴气多,黄草坝邻猛虎坡。编茅打野甘蔗寨,崩碛浮沙曩转河。说有南牙山更恶,髡头漆齿号蛮莫。光挠戛磴与猛连,哑瘴须臾无救药。”细致描写了采宝过程中的艰难可怖,偏僻险阻的采宝路途已不算艰难,致人死地的瘴气毒雾让人毛骨悚然,明代云南巡抚陈用宾《陈言开采疏》言:“宝井出产宝石,则猛密、猛告地也,……其地乃不毛烟瘴之墟,汉人入者十有九死。”[12]清陈鼎《滇黔纪游》也有“永昌府瘴疠最浓,产宝石,掘者往往瘴死井中”[13]的记载,另外还有边地上习俗怪异行为奇特的民族似乎会随时夺人性命。经过杨慎诗笔对亲人离别、采宝途中、侥幸得宝等场面细致生动的描写,滇云百姓采宝的艰难险恶的生存情形就清晰的展示了出来。张含诗是对石祸事件的宏观描述,杨慎诗则是对石祸事件的片段描写,两首诗的表现内容各有侧重,互为补充,将二诗合观,恰好可使读者对石祸事件有全面而深入的认识。
从表现的情感上看,这两首诗都表达了对石祸事件的愤恨,对滇云百姓的同情,但在具体的表现上有各有不同。张含诗以讽刺的笔调直接而尖锐地表达了对统治者及其鹰犬的不满与怨恨,“朝廷公道给官银,地方多事民憔悴”,其中使用反语讽刺之法,以朝廷之“公道”,带给百姓的却是“民憔悴”,带来的却是“鬻男贩妇民悲号”;“民憔悴,付奈何,驿路官亭虎豹多”,其中诗人直接把朝廷贪官污吏直斥为“虎豹”,对百姓敲骨吸髓,到了“苛政猛于虎”的地步,诗人满腔愤怒不可遏制,如万钧雷霆直倾而下,统治者的贪婪与鹰爪们的残暴被诗人揭露,无处遁形。作为生于永昌长于永昌的张含,对石祸事件是有亲身经历切身感受的,所以诗中情感喷涌,言辞激烈,读来让人动容。相比之下,杨慎诗中的情绪就显得内敛含蓄得多,诗人的情感都隐藏在石祸场面描写的背后,即使是诗末“安得仙人缩地法,宝井移在长安街”抒发的怨愤情感也非常的有节制。
创作《宝石谣》的张含是赋闲归田的乡绅,吟唱《宝井篇》的杨慎是贬谪边地的罪囚,二人的社会地位都不高,但却能把当时社会的黑暗面直诉笔端,能把统治者的丑恶写入诗文,需要极大的勇气和胆识,这是一般文人所很难做到的。这两篇诗作,显示了诗人嫉恶如仇、同情民众的高尚人格,也显示了良知文人勇敢的社会担当,所以后人深情地赞美这两首诗是“为民请命的姐妹篇”[14]。此外,由于两首诗对史实的记录,使这两首诗具有了以诗证史、诗史互补的重要价值。以《宝石谣》言之,张含真实地描写了石祸的发展历程,描写了滇云社会动荡了情形,如“山川城郭尽荒凉,纷纷象马窥封疆”句就记录了缅甸势力在分裂祖国边疆中使用战象的情况,这些可与史书之记载对照。张含对石祸事件耳闻目睹义愤填膺,对作者而言看重的是对石祸情况的叙述记录,是对黑暗统治的揭露与抨击,因而对边地永昌人民生活的地理风俗情况却缺少关注。而杨慎作为一个贬谪到永昌的敏感文人,对石祸的体验没有张含那么强烈,但他更注重描述石祸之中永昌人民生活状况,因此,从如今的视角来看,杨慎《宝井篇》细致描述了永昌人民的采宝情形和生活状况,比如“髡头漆齿号蛮莫”“红腾缠足诏发女,金叶填牙缅甸王”等真实地描写了古代滇云边地少数民族的装饰打扮、民风民俗,它为我们了解明代滇云边境社会状况提供了重要的历史资料。
如果说张含《宝石谣》是金刚怒目雷霆万钧式的创作,那么杨慎的《宝井篇》就是嫠妇呜咽怨怼千般式的酬唱。《宝石谣》与《宝井篇》为文学唱和之作,题材相同,但丝毫没有一般唱和文学中内容重复勉强应和的弊病,而是表达各有侧重,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具有较高的文化艺术价值,称它们为滇云诗歌史上的“诗史双璧”当不为过。
[1]张廷玉等.明史(第二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4.285.
[2][4][5]李根源,刘楚湘.腾冲县志稿(点校本)[M].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04.578.29.172.
[3][6]冯甦.滇考[A].王菘.云南备征志(卷二十)[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748.749.
[7]师范.滇系事略[A].王菘.云南备征志(卷二十一)[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1129.
[8][9]张含.张愈光诗文选(卷三)[A].上海书店编.中国丛书集成续编[M].上海:上海书店,1994.40.
[10]杨慎.升庵遗集(卷四)[M].成都:天地出版社,2002.747.
[11]杜甫著,仇兆鳌注.杜诗详注(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9.113.
[12]周琼.清代云南瘴气环境初论[J].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3):50.
[13]陈鼎.滇黔纪游[A].王菘.云南备征志(卷十四)[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833.
[14]蒋怀洲.《宝石谣》·《宝井篇》:为民请命的姐妹篇,保山日报[N].2010-09-07.
【责任编辑:王 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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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3-7725(2015)08-0194-04
2015-06-15
本文系2014年云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基金资助项目“杨慎与明代云南文学研究”(项目编号:2014Z162)的系列研究成果之一。
彭新有(1979-),男,云南楚雄人,副教授,主要从事明清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