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王维山水诗的浓淡色调

王波平

（荆州教育学院中文系，湖北荆州434001）

王维既精于画，又妙于诗，能自觉地将绘画技巧运用到诗歌创作中，其山水诗无论是随类赋彩，还是以墨示色，皆能通过色彩的运用来表情达意。王维善于用画家的眼光去观察自然山水，用心去捕捉色彩，于山光水色独具精微的审辨能力，着色于诗，或浓笔重彩，或淡墨轻染，皆清新和谐，如画般使人爽目。

一、浓彩着色皆显静

王维善用红、绿、青、白等色，诗作宛如工笔重彩画。马克思说过：“色彩的感觉是一般美感中最大众化的形式。”[1]145如同绘画不是对自然色彩的简单模拟，诗歌的铺彩着色亦不是随心所欲地点染，需要技巧与灵性。王维不仅善于捕捉山水景物的色彩，而且注意色彩的映衬、调和和对比，构置色彩鲜明的画面，给人以清新自然之感。此乃有彩之色。

（一）红绿映衬清新有

王维山水诗中红绿运用没有给人以纷繁绮丽之感，虽尚浓艳着红绿之色，浓色绘出仍是景静心明，给人自然清新之感。其红、绿，无论单独着色，还是相互映衬，都能绘景状情，营造清新。一是单色绿，绿意盎然。如“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书事》），苍翠欲滴；又如“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山中》），空翠湿衣，较张旭的“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山中留客》）更心境化，俞樾手书此诗时，将“湿”字写作“氵惢”，心领神会，色与人如，妙合无垠。二是单色红，红花卓然。《辛夷坞》中红萼灿烂，绽葩吐芳；《红豆》里红色热烈，温暖如火。三是红绿相间，映照昭然。作者常以“新”、“晴”、“闲”或“静”来状红绿，写出了红绿映衬的和谐美感。如“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田园乐·其六》），与孟浩然《春晓》景致相仿，然着两颜色字“红”、“绿”，状桃之“灼灼”和柳之“依依”，鲜明怡目，着色更让人陶醉于冉冉花香和袅袅柳丝，静中生趣，清新明朗。王维山水诗中红绿搭配，鲜明艳丽，诗人在色彩中注入了心灵的生气。又如“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红牡丹》），红中见绿，充满生机，虽写“艳”，却附之以“闲静”神态，使画面显得闲散疏淡。在禅者王维笔下，艳丽的色彩往往能给人以清新淡雅的感觉，存潇洒旷达、静心事佛之境。如“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辋川别业》），在草绿桃红中，“绿堪染”与“红欲燃”显示了自然的蓬蓬勃勃，与杜甫“江碧鸟愈白，山青花欲燃”（《绝句二首·其二》）和白居易“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忆江南》），有异曲同工之妙，色彩绚丽耀眼，春天跃然目前。浓色写淡情，还有“嫩竹含新粉，红莲落故衣”（《山居即事》），竹绿莲红，本自然之态；“多雨红榴折，新秋绿芋肥”（《田家》），榴红芋绿，乃怡人之色。红绿本自然之色态，属清新雅致之情调，王维信手拿来，着色入诗，即便是用浓色写出来的仍是静景明心，给人以淡雅静寂之感，诚如贺贻孙《诗筏》中所云：“王摩诘之洁，本之天然，虽作丽语，愈见其洁。”红绿相映，清新可心，自然高妙。

（二）青白调和淡雅间

王维山水诗求明净，喜用青白二色，青白协调，淡雅清新。王维开创的南宗画派以水墨为主，在水墨的浓淡明暗变化中表现山水的物理和质感，其山水诗亦能在色调的变幻中感受生命的律动。以《山中》为例：“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白、红、翠，仿佛随意点染，却已非自然色了，秋山为诗人所爱，满目苍郁间缀以稀疏零落的红叶，再衬以通过幻觉、错觉而滋生出来的诗意感受和心灵色彩，全幅画就蒙上了似幻而真的生命感动的烟雾，令人着迷。王维偏好“青”、“白”二色，“青”、“白”二色在其诗中运用频率较高，“白”色出现90余次，“青”色出现60余次，且二色多搭配出现，以平淡清疏之色营造诗歌冲淡素雅之致。一是青、白单色。青独用，暗淡，有“复照青苔上”（《鹿柴》）、“日色冷青松”（《过香积寺》）、“明灭青林端”（《北垞》）等；青叠用，“青青”状柳，如“杨柳青青渡水人”（《寒食汜上作》）、“客舍青青柳色新”（《渭城曲》）等。白，绘物之色，诗中组词有白首、白水、白云、白眼、白草、白日、白马、白鹭、白石、狐白等。二是青白对举，景致宜人。如写欹湖之美：“青山卷白云”（《欹湖》）；状辋川之丽：“青菰临水映，白鸟向山翻”（《辋川闲居》）。青白属淡色，融合间极能绘出自然之淡雅清新。写景时青白对举诗句还有：“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新晴望野》）、“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送邢桂州》）、“青草肃澄陂，白云移翠岭”（《林园即事寄舍弟紞》）、“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终南山》）、“九江枫树几回青，一片扬州五湖白”（《同崔傅答贤弟》）、“光连虚象白，气与风露寒。谷静秋泉响，岩深青霭残”（《东溪玩月》）和“望见南山阳，白日霭悠悠。青皋丽已净，绿树郁如浮”（《自大散关以往》）等，青白对举，淡雅犹在。殷璠称“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为珠，着壁成绘。一句一字，皆出常境”（《河岳英灵集》卷上），可观其理。青白相间，虚实相生，王诗诚如一轮秋月，碧天如洗，青白对举，画面雅致而不炫目，既得之美，又得之洁，空灵一片，素朴自然。

（三）杂色对比自然在

杂色相形，显隐相生。一是显性对比，鲜明感目，得自然之清静。如《积雨辋川庄作》中“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色彩对比有四：一者漠漠水田和阴阴夏木，亮色暗色对比；二者水田与白鹭，明绿之比；三者夏木与黄鹂，暗绿之比；四者白鹭和黄鹂，黄白对比。全诗色彩绚丽，动静合意，飘逸清新，与杜甫“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绝句四首·其二》）景致一致：青、黄、翠、白四色对比映衬，色调和谐，清新美丽。二是隐性对比，清晰雅致，得自然之清幽。如《白石滩》：“清浅白石滩，绿萍向堪把。家住水东西，浣沙明月下。”滩上之水、水底之石、水中之蒲，清晰如画，明月照彻滩水，水才显其“清”，滩才显其“浅”，水底之石才显其“白”，水中之蒲才显其“绿”，尤一个“绿”字：光线微弱，绝色就发暗，能见其绿，足见月光之明亮。月之明、水之清、蒲之绿、石之白，相映相衬，似比实协，非于色有高妙之感者不能领略其幽邃与雅致，给人以心境上的映照与直观。三是显隐相生，浓淡有致，得自然之清丽。如《赠郭给事》中“洞门高阁霭余辉，桃李阴阴柳絮飞”，柳絮之灰白对比桃李之艳丽，浓中有淡雅，显萧索宁静气息；又如《春园即事》中“开畦分白水，间柳发红桃”，水之白对比秧苗之绿，桃之红映衬杨柳之碧，淡中有艳丽，感清新祥和生机。

二、淡彩生意即是定

王维于山水诗的写照，本着“心王自在，万有皆如”、“道无不在，物何足忘”和“色即是定”的三大理念，简言之：以清净心来观自己和自然的寂静。王维写山水田园景致时，轻笔淡墨，色调朦胧，似着色然未添彩，笔调轻盈，在色的刹那“虚静”和“妙慧”，淡彩虚静，无色空灵。此乃无彩之色。

（一）淡彩虚静

一是朴素中有清新。淡彩绘清新的山水画。如《汉江临眺》，诗中颔联“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以山光水色作为画幅的远景，着墨极淡，远胜于重彩浓墨的油画和色调浓丽的水彩，胜在画面色彩的雅致清新，气韵生动，难怪王世贞说：“是诗家俊语，却入画三昧。”[2]233此类淡彩山水画还有《终南山》、《归嵩山作》和《送沈子福归江东》等。淡彩描淡雅的田园色。如《新晴野望》，“无氛垢”为诗之底色和诗人之心境，碧峰白水，只不过一抹清新，明净新鲜眼帘。此类雅致田园色还有《辋川闲居》、《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和《山居即事》等。二是清幽间显宁静。王维山水诗，以返照的眼光写出了自然中特有的超然与静谧，像《鸟鸣涧》，花落无声，鸟鸣山更幽。王维山水诗着色空蒙，色调清幽，禅境空灵，让读者在审美想象力的自由高蹈中，领悟其“许多不可名言的东西”[3]151。所以苏轼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4]2209许多山水诗色彩空蒙，景致清新，画境悠远，写出了淡雅中的清幽。如《过香积寺》写安禅入定，“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深藏幽邃，绘制了一幅古寺探幽图；又如《终南别业》写超然无迹，“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悠然自得，绘制一幅山行望岫图；又如《山居秋暝》写隐逸情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清幽明净，绘制了一幅晚秋凉意图。

（二）无色空灵

明代王鏊在《云泽长语》中评价王维诗歌说：“摩诘以淳古淡泊之音，写山林闲适之趣，如辋川诸诗，真一片水墨不着色画。”“不着色”并不意味着没有色彩，只是一种特殊的无色之彩，诗人采取的是“即色观空”的纯粹直观。如“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上下华子冈，惆怅情何极”（《华子冈》），直观鸟去鸟飞，山的连绵秋色渲染着诗人孤独中的寂灭感，使之充盈全诗并弥漫着周遭，“惆怅”无极。“东皋春草色，惆怅掩柴扉”（《归辋川作》）、“寂寞掩柴扉，苍茫对落晖”（《山居即事》），前句中的“惆怅”因观“草色”而来，后句中的“寂寞”只能为“落晖”而去，皆“即色观空”，一切归向寂静。辋川诗山水空灵，意境幽淡渺漫，其美感不只是形象本身，而是经验美感的主体生命所经历的抽象体验，牟宗三先生谓其为“妙慧”[5]131～161。妙慧色彩变化，观照色相本质，有色之陆离、色之迅忽、色之静谧和色之澄澈等，然一切色相归于空灵。写光色之陆离，有《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诗作从“空”入手，无人却有语，以“色”着眼，无光却有影，趣味无极。李瑛《诗法易简录》评说：“写空山不从无声无色处写，偏从有声有色处写，而愈见其空。”[6]111王维深谙禅佛之悟，色尘的阴荫与光影亦不过心境之投射，唯有“对境无心”，方能细密觉知其中色彩之深碧或浅绿的素彩。写山色之迅忽，有《木兰柴》：“秋山敛馀照，飞鸟逐前侣。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秋山残照将敛，山色瞬息万变，光影、彩翠、山岚，一片无以言说之境，在色尘世界精微的幻化中，殆无言语能说破，惟有诗人之高妙，展现色空世界的无尽藏。明代顾可久评点此诗曰：“一时景色逼人，造化尽在笔端矣。”写色之静谧，有《辛夷坞》、《白石滩》等，《辛夷坞》中“山中发红萼”，红萼摇落，绚丽短暂，人生之憾，真乃“上下华子冈，惆怅情何极”之叹；《白石滩》里“浣纱明月下”，洁白如洗，清澈纯净，山川之丽，俨然世外桃源。写色之空明，有《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清幽绝俗，空明澄澈。四句诗造语平淡，却妙谛自成，境界自出。诗人在意兴清幽、心灵澄净的状态下与竹林、明月本身所具有的属性悠然相会，表现了诗人安然自得尘虑皆空之情，进入了一种无我之境，返照自身，不由得物我皆忘，惬意抒怀。辋川山水已然“诗佛”悟禅的妙境，从王维山水诗的色调可感其禅心与诗情。在此，王维已退出了陶渊明田园诗对自然的亲和及自然主义，也退出了谢灵运山水诗对自然的觉悟及意象主义，转到了一种纯粹直观的美学立场上。

[1]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2]王维，孟浩然．王右丞集 孟浩然集[M]．长沙：岳麓书院，1990．

[3]康德．判断力批判[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

[4]苏轼．苏轼文集：卷七十[M]．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

[5]牟宗山．智的直觉与中国哲学[M]．台北：商务印书馆，1971．

[6]千首唐人绝句：上[M]．富寿荪，选注．刘拜山，富寿荪，评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