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康拉德小说中复仇现象的伦理学解读

2015-03-20 10:40平顶山工业职业技术学院李长亭
外文研究 2015年1期
关键词:康拉德库尔威廉斯

平顶山工业职业技术学院 李长亭

对康拉德小说中复仇现象的伦理学解读

平顶山工业职业技术学院 李长亭

本文旨在通过对康拉德小说中复仇现象的伦理学解读以及与传统复仇现象的对比,揭示复仇者的心路历程和复仇的被动性及合理性,从而进一步挖掘康拉德作品的思想内涵和价值取向,即伦理行为与个人责任间的矛盾是其中心话题。

康拉德;复仇;传统;伦理学

引言

“复仇”是文学作品中经久不衰的话题,很多流传千古的经典作品都以此为主题,如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还有埃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霍桑的《红字》以及麦尔维尔的《白鲸》等等。这些作品中的“复仇”有一个共同特点:复仇者在复仇前都做了精心的准备和安排。可以说,他们都是在有仇必报的心态下实施复仇行为的。这也就成为了复仇母题的传统模式。在康拉德的《海隅逐客》、《黑暗的心》、《吉姆爷》及《间谍》等作品中也存在着复仇情节:《海隅逐客》中爱伊莎为爱情复仇;《黑暗的心》中库尔茨被非洲大地所吞噬;《吉姆爷》中土著头人为儿子复仇;《间谍》中维妮为弟弟复仇,手刃亲夫等等。不过,复仇并不是康拉德作品中特别明显的情节,并未占据重要位置,而且也与传统的复仇模式不同,因此其在塑造人物性格和揭示主题方面的重要性常常被人忽略。本文试图通过对康拉德小说中复仇现象的伦理学解读和与传统复仇现象的对比,结合康拉德的出身背景,揭示复仇者的心路历程和复仇的被动性及合理性,证明被复仇者的虚伪本质和罪有应得,从而进一步挖掘作品的思想内涵和价值取向。

在康拉德丛林小说中,一个重要的话题就是“凸显在原始与文明的交锋中文明力量的衰朽和人类道德的堕落”(王松林 2008: 128)。《海隅逐客》属于康拉德早期丛林小说“马来三部曲”中的一部,描写了白人威廉斯与强盗之女爱伊莎之间的爱恨情仇。在马来半岛,“海大王”林格船长收留了码头少年威廉斯,并对他细心栽培,使他成为海盗富商胡迪的亲信。然而,他却盗窃胡迪公司的钱去还赌债,被胡迪发现后遭到驱逐。在走投无路之际,又得到林格的庇护,把他安排在自己的女婿阿尔迈耶的庄园里。一次偶然的机会,他邂逅了瞎眼海盗奥马的女儿爱伊莎,并迅速坠入爱河。与爱伊莎的一往情深相比,威廉斯与爱伊莎交往纯粹是为了填补他空虚、无聊的内心世界。为与爱伊莎来往,他谎称自己孤身一人:“我告诉你以前我从来没有别的女人,我也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我除了仇敌外什么都不记牢,你一定得相信我说的话”(康拉德 2000: 110)。不过,在与林格谈及爱伊莎时,威廉斯表露了他对爱伊莎的真实看法:“她,一个野蛮人,我,一个欧洲文明人,而且为人还聪明!她这么一个比一头野兽强不了什么的人!”(206)这些言语充分暴露了威廉斯自私、虚伪的性格特征。马来人巴巴拉蚩对威廉斯的评价可谓一针见血:“那白人不知道什么是恐惧,什么是爱,什么是慈悲——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鄙视及暴力”(177)。

与威廉斯的自私、虚伪相比,爱伊莎对威廉斯的爱单纯而又热烈。当她的父亲瞎子奥马要杀死威廉斯时,爱伊莎宁愿独自杀死她父亲也要保护威廉斯。她积极帮助威廉斯谋划推翻林格在森巴的势力,实现他的野心,并坦率地告诉林格,这是她的主意,以减轻林格对威廉斯的仇恨。正如叙述者所言:“她会永远仰赖他——一生一世!然而他却离得她远远的,日甚一日,每一天他好像更远,而她却跟随着他,耐心地、满怀希望地、盲目地,然而坚定不移地,追随着他踏着曲折迂回的心路历程”(189)。

威廉斯后来背信弃义,参与了海盗巴巴拉蚩的阴谋,使林格在经济上蒙受重大损失。不过林格并没有杀死他,而是把他与爱伊莎一起流放到拉坎巴废弃的土地上以示惩戒。他的伙伴兼对手阿尔迈耶为打击威廉斯,设法送威廉斯的妻子到流放地找他。当威廉斯的妻子带人去找他时:“爱伊莎正空手从屋里出来,一眼瞥见了两个手执武器的人。感到意外,她轻轻惊呼一声,退回屋里,然后闪电似的重新在门口出现,手里拿了威廉斯的枪。……假如死亡来临,不论来自何方,他俩都会死在一起的”。她看到威廉斯在树下跟什么人在搏斗,她毫不犹豫地冲下楼梯,口里叫道:“我来了!”(270)美国心理学家埃里希·弗洛姆认为,爱是一种分享与交流的体验,它使人能充分展示其内在的能动性。爱的质量比爱的对象更重要(弗洛姆 2007: 34)。常言道,爱之深,恨之切。正因为爱伊莎对威廉斯无私的爱才招致她最后对威廉斯的背叛的彻骨之恨。

爱伊莎得知真相后,悲愤欲绝。她质问威廉斯:“你的儿子跟孩子的母亲还活着,你却告诉我,你在家乡无牵无挂!于是我以为你可以成为我的,我还以为我会……”(康拉德 2000: 272-273)。正如叙述者所言,她的愿望很美好:“她本希望将来能有个孩子纤弱的手臂把他俩的生命系在一起,世上任何的事物都拆不开,这是爱恋、感激与柔情敬意系成的结。她是第一个——唯一的一个”(273)。然而,即使在万念俱灰的情况下,爱伊莎依然表现出了无私的爱。她告诉威廉斯赶快离开:“别走近来……不然你就死在眼前!快走吧,趁我还记得……记得……。”但是威廉斯却想把武器从她的手里夺过来,因为他“不敢不带武器就离开”(275)。在抢夺武器的过程中,爱伊莎盲目地扣动了扳机,打死了威廉斯。正如英国文学理论家特里·伊格尔顿认为的那样,康拉德的作品中弥漫着一种“事实与价值的分离、理想与现实的分离、物质与精神的分离、自然与意识的分离”(Eagleton 1976: 42)。爱伊莎虽说是强盗之女,却懂得如何去对待自己的知心爱人。她抱守着虚伪的承诺,无怨无悔地陪伴落魄的威廉斯来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上,即使威廉斯妻子的到来彻底粉碎了她的梦幻,她仍然愿意放威廉斯和妻子离开。在护送威廉斯尸体的船上,爱伊莎紧紧抱着他的尸体不愿松手:“她坐在船舱里,抱着他的头枕在她膝上,不时用头发拭拂他的脸。……一路上整整六个钟头里,她不停地对这死尸温温柔柔地低诉!”(康拉德 2000: 277)

法国心理学家拉康对主体的身份和符号身份进行了区分。他认为,符号身份是采用一副面具,这面具比它掩盖的真实的脸更真实、更实在。在形象欺骗中,主体呈现了一个虚假的自我形象,而在符号欺骗中,主体呈现的是一个真实的形象,却幻想着让他人认为这是一个假象(齐泽克 2006: 172)。对威廉斯而言,爱伊莎只是他在落魄时期的慰藉而已,但他却要在爱伊莎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忠贞和诚实,使爱伊莎把这一假象面具视为威廉斯真实的面孔。作为丈夫,威廉斯维持着他和乔安娜的婚姻,就像维持其他社会角色一样,同时也将婚外情作为“更真实、更实在”的事情去进行。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婚姻的社会面具比真实的婚外情更加重要。因此,当妻子找上门时,威廉斯当即决定和妻子一起离开。爱伊莎是在不了解威廉斯真面目的情况下爱上他的,误把假象看作真实。她把与威廉斯的婚外情作为自己真正的婚姻来经营,在关键时刻履行着妻子的责任和义务。她激愤之下“误杀”了威廉斯,这是她在为自己的感情复仇,也是威廉斯为自己的道德沦丧付出的代价。

《间谍》主要关注的是主体伦理行为的缺失。这部小说虽名为《间谍》,然而绝大部分章节都是表现人与人之间关系以及矛盾冲突的,对女主人公维妮的生活描写包括婚前和婚后两个阶段。维妮出生在一个勉强维持温饱但缺乏亲情的家庭,父亲脾气暴戾且酗酒成性,母亲把所有的爱都放在了智障儿子斯迪威的身上。维妮从小就知道照看弟弟,她最关心的就是弟弟今后的生活。为了弟弟,她总是勇敢地对抗父亲,保护弟弟免受父亲的打骂。父亲去世后,同样是为了保护和抚养弟弟,她承担起所有的生活重担,甚至在以后的爱情婚姻道路上,她也常常以对方是否接受弟弟作为交往的条件。她曾经与一位“活泼愉快”的男子相爱,可因为对方“那艘小船太小了,只容得下一个划船的女伴,不能多载一位乘客”(康拉德 2002: 218),温妮只好与他中断了来往。她最后选择嫁给维洛克,是因为“他口袋里也有几个钱……他的这条小船似乎能够载运旅客”(218)。她的人生哲学就是,“任何事情都经不起寻根究底”(159),她“始终保持一种深不可测、满不在乎的态度”(3)。至于维洛克在从事什么活动,她一概不关心,只要事情对她和弟弟有利,她根本不会对生活“寻根问底”。

维洛克是一个极端自大且冷漠的人,他也没有真正去爱维妮,更不可能去爱维妮的弟弟和母亲。在他眼中,斯迪威就像“家里养的狗一样”(166),随时供他差遣,而岳母则是个“要养活”的累赘、废物,他根本不理解维妮“单纯”而“高尚”的生活目标就是要照顾好弟弟,而和他的婚姻只是能够照顾弟弟的手段而已。维洛克执行任务失败后打算带妻子潜逃到国外去,可在这个时候她仍在为弟弟着想。她不愿带智障弟弟到国外受苦,为博得丈夫的欢心和同情,她“靠在丈夫的肩膀上,用力地吻着他的前额……出人意料地缠绵”(173),“她像拉家常一样谈这件事,从各方面提出了反对意见”(174),然而她并不知道弟弟已经被维洛克利用,被炸成了碎片,她更不知道维洛克对斯迪威的死麻木不仁。得知弟弟的死讯后,她马上意识到“她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再在厨房里操劳,再住在这所房子里和这个人在一起”(225)。

这时的维洛克完全不理解维妮的悲愤之情,竟然躺在沙发上向她发出求欢的信号,然而迎接他的却是妻子的水果刀。“刀很锋利,费不了多大事就刺进了他的身子,她孤注一掷,居然也会这样准确,维洛克太太走到沙发前面用尽全身之力深深地刺了一刀;这一刀发泄了她出身寒微,在小酒店中含辛茹苦,在酒吧间忍气吞声,蕴藏在她胸中的怨仇大恨”(236)。中国学者辜正坤认为,在人类的一切关系中,血缘关系是最亲密、最合天理、最自然的人际关系。尽管在家庭关系中也会存在不可避免的利益摩擦,但其成员之间的真心关爱、无私奉献的利他精神是其他人际关系无法比拟的。因此,家庭伦理是最自然、最合人性的伦理(辜正坤 2013: 75)。

与读者的阅读期待相背离,文本中对维妮一系列杀夫动作的描述都没有行为主体,这种描绘方式使维妮似乎完全置身于谋杀行为之外:“她用右手顺着桌子边轻轻摸着桌子。当她向沙发走去,放在盘子一边的那把切肉刀却无声无响地不见了踪影”(康拉德 2002: 235)。文中,动词“skim”(掠过)前加上修饰词“slightly”(轻轻地)进一步增强了动作的模糊性,而“had passed”和“had vanished”的完成体形式似乎非主体所为。这在某种意义上减轻了行为主体的谋杀责任,体现出作者对维妮的同情。

此外,康拉德在《间谍》中普遍运用反讽的方法。首先,对主体充满讽喻。所有的主体都充满了矛盾,他们徒劳无功。其次是故事情节,没有一个情节是按照主体的设计进行下去的,故事的结局是情感上的虚无主义。再次,是对存在的讽喻,正如维妮发现的那样,生活是不值得去追求的(97)。批评家利维斯认为,《间谍》的反讽针对的是“道德信仰上自我中心主义的幼稚,传统道德立场的因循性以及习惯和利己之心在断言绝对是非曲直时所表现出来的愚钝的自信”(利维斯 2002: 350)。维洛克不是无政府主义者,而是受环境影响而异化的无望的个人。斯迪威和维洛克之间的关系在正常环境下是很单纯的,但维洛克双料间谍的身份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复杂起来,最终导致家庭毁灭。维妮手刃亲夫只是为了给弟弟报仇,完全不是为了她自己。尽管她坚信“没有任何人会注定成为奴隶”(康拉德 2002: 185),但她除了最后的自杀,始终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所以,在这个世界上,主体被看作是手段而非目的。报纸上对维妮死亡报道的最后一句话是:“难以解释的秘密似乎命中注定要永远笼罩着这一疯狂绝望的行动”(276)。这句话表现出了小说中充斥着的理性虚无感。同时,也在暗示人们,不可能运用科学、理性的方法来揭示社会中的犯罪行为,对理性的启蒙性理解是靠不住的。

在希腊悲剧《美狄亚》中,复仇女神美狄亚为报复丈夫的背叛,先是设计烧死了伊阿宋的新婚妻子,然后又杀死了她本人和伊阿宋所生的两个孩子,以此来从精神上折磨伊阿宋,让他永远生活在痛苦之中。虽然美狄亚是一个受害者,但她不惜一切代价去追求爱情的方式本身就包含着自私和对他人利益的漠视成分。爱情在狂热的追求中就会变成极端的私欲,就会在追求之路上没有了罪恶感,丧失了理性,从被同情者演变为杀人魔女。与美狄亚复仇情节相比,爱伊莎似乎是美狄亚的翻版。不同的是,爱伊莎没有为报复做任何的准备,好像只是仓促间的条件反射;维妮沉浸在失去弟弟的悲愤之中,而维洛克却在这时向她求欢,丝毫不理解维妮的感受,这使得维妮激愤杀人。爱伊莎和维妮起初没有任何杀人动机,她们的行为似乎更令人同情。

在《吉姆爷》中,伦理责任与个人行为间的矛盾表现得极为突出。吉姆从小就受到家庭中浓重的基督教信仰的熏陶和传奇文学中英雄主义的影响,“吉姆的主体身份构成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家庭特别是他父亲对他的影响;二是传奇文学以及资本主义社会对他的同化”(李长亭 2013b: 46)。他的父亲是一个宗教徒,对吉姆而言,“他父亲的形象表现为家庭、国家甚至上帝的形象”(George 1999: 82)。“从小便受着责任、服从、文质彬彬的忠诚、不带虚饰的勇敢等英国传统观念的熏陶”(米勒 2008: 31)。“他喜欢幻想,喜欢梦想成真。这些才是生活中最美妙的部分,是神秘的生活真谛,是藏而不露的生活现实”(康拉德 2008: 14)。鲍尔·维利认为,“在一个没有时间但有秩序的想象世界里,吉姆把自己想象为英雄和救世主,能够对外界秩序做出价值判断。这些价值判断都是依据骑士精神和宗教传统……他特别想成为一名宗教式的英雄,如有必要,会毫不犹豫地为别人献出自己的生命”(Wiley 1966: 55)。然而,在做水手时,他在危险面前置全船的乘客性命于不顾,跳船逃生,从而受到社会的谴责,自己良心上也深觉不安,因为这与他信奉的英雄主义行为和基督教精神相背离。

为逃离尴尬的处境,他在马洛的帮助下,只身来到马来半岛的土著人聚居区帕吐桑。在这里,他帮助当地人打败了强盗谢里夫·阿里,从而获得了他们的拥戴,尊其为“爷”。伊格尔顿认为:“吉姆从抛弃一船的非西方人到在马来人中称王,他表面上的利他主义实质上是改头换面的自我中心主义”(Eagleton 2005: 246)。“吉姆生活在自己的想象中,而非生活在现实的义务和责任之中,他是一个分裂的自我,不能承担自己的责任和义务”(Schwarz 2005: 74),他的自私和虚伪仍旧使他在关键时刻只想维护自己虚幻的名声。

在强盗布朗闯入帕吐桑时,被土著人围困。吉姆找他谈判,在他身上找到了更多自己的影子。他觉得自己和布朗是一样的,放布朗一马就是放自己一马。布朗靠自己“撒旦般的才能”(康拉德 2008: 284)在吉姆身上找到了对他而言最好的弱点,“好像一个魔鬼一直咬着他的耳边提建议似的”(285)。太多的共同点使吉姆思想的天平从帕吐桑的阵营倾斜到了布朗一边,认为他是他们中的一员。吉姆没有向多拉敏和华里士讲明布朗的真实面目和危险性,并以性命担保放布朗一伙走不会出什么乱子,这使得布朗一伙顺利地逃离重围,并为自己强盗生涯的失败狠狠地报了仇。“布朗的成功逃脱还在于吉姆违犯了土著人与这些强盗势不两立、血战到底的誓言”(李长亭 2013a: 167)。事实上,吉姆只身去找布朗谈判,就是把自己的生命、爱人的幸福和他承诺要保护的人的安危统统置于一个未经证明的假设之上,即对一个恶贯满盈的强盗进行道德教化。他担保放走布朗一伙不会出乱子这一事实本身也就违背了自己以前的承诺,因为他向玉儿发过誓永远不离开她,而他的担保就违背了此承诺。正如戴维森所言:“吉姆向玉儿许诺意味着他已经成了东方的新郎,他背叛那些信赖他的人是因为他有永恒的信念,他只忠诚于他自己已被神圣化了的虚幻的形象”(Davidson 1984: 28)。在多拉敏要枪杀吉姆为儿子报仇时,他有机会和玉儿一起逃走,然而这个“声誉的无名征服者”最终选择了死亡,“跟一种影子似的行为理想举行他那无情的婚礼”(康拉德 2008: 306),他在土著世界取得的成就和在白人世界遭受的失败一样虚无飘渺,他与玉儿的浪漫爱情也像他的英雄主义那样不可能是真实的。在浪漫的骑士氛围中,他可以爱玉儿,但在成功和失败交替出现的现实面前,他还是选择抛弃爱情,面对象征着男性气概的手枪。但是吉姆的这一英雄般的举动恰恰揭示出他的虚伪和无能。因为从他以往的行为来看,他是以生命来做赌注,打赌多拉敏不会对他开枪的。他曾自信满满地说,如果他出了什么事,受损的是帕吐桑这个地方。他已经把自我神圣化了。正如伊格尔顿所说,“自我所遭遇的不是某种外在法则,而是在其行为过程中自己建立的法则,它就像个诅咒一样沉沉压在自我之上”(伊格尔顿 2007: 119)。他只忠诚于他自己已被神圣化了的虚幻的形象,即罗曼蒂克式的自我形象。弗洛姆指出,“对于一个自恋的人来说,只存在一个现实,那就是他自己的思想、情感和需要,他没有客观地观察和体验外部世界,也就是说,只根据它自身的含义、条件和要求”(弗洛姆 2007: 38)。玉儿对吉姆的评价是“铁石心肠”,“没有真情,没有同情心”(康拉德 2008: 256)。当他慷慨赴死时,玉儿告诉他:“我没有让你许诺。你许了没人让你许的诺言——记得吗?”(369)吉姆对玉儿的爱就像他被称为“爷”的身份一样虚幻不定。为了表示对多拉敏的忠诚,他不得不违背他要与玉儿结婚的诺言。而正是此诺言,实际上使他对多拉敏的许诺失效。

吉姆在危难之时,置一船的非西方人的生命于不顾,就是他思想中的自我中心主义成分占据上风的结果。他最后放弃生的机会,宁愿以死谢罪,则表现了他的英雄主义理想。“从某种意义上看,吉姆的死不过是在虚张声势。之所以说他虚张声势,因为没有一个人类以外的裁判者来评判他行为的价值,它只不过是与其他人共同处世的一种方式”。“吉姆是他自身内部黑暗力量的牺牲品,这力量同样在暗中统治着外部的宇宙”(米勒 2008: 33)。吉姆早期在帕吐桑的成功是沾了斯坦和当地民众对他信任的光,也是他最后结局的诱因。他的英勇赴死并不表明他达到了成功的顶点,实现了自己的行为理想。相反,他到死也没有走出堂吉诃德式的幻想阴影,他想借助身体的赎罪以获取精神的涅槃本身就是不负责任的表现,因为玉儿以后要过着“活死人”的生活。

有评论者认为,几乎维多利亚时代的所有小说都关注个体与社会间的关系,读者可以通过作品中的人物活动来了解社会。社会环境是固定的,小说家关注的焦点是个体而不是社会的变化可能性,不是个体如何改变世界,而是什么构成了个体本质(Guy 1996: 68)。在维多利亚时期,自然界中“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生物学法则被运用到社会领域,社会达尔文主义把充满竞争和不平等的经济秩序看作是社会进化过程中的一个必然阶段,欧洲列强的经济扩张因而也被美化为自然选择的结果。

《黑暗的心》是一部欧洲殖民者打着传播光明的旗号,在非洲进行殖民的象征主义小说。故事叙述者马洛在泰晤士河上的伦敦港讲述自己在非洲刚果的经历。他在刚果见到了“西方文明的使者”库尔茨。库尔茨是该作品的中心人物,他“有一部分的教育是在英国受到的……他母亲是半个英国人,他父亲是半个法国人,整个欧洲都对库尔茨先生的形成做出过贡献”(康拉德 2006: 64)。因此,库尔茨的主体形成是建构在欧洲文明基础之上的,他的一言一行都打上了欧洲文明的烙印。作为主人公,库尔茨在小说中话语不多,实际意义上的行动则更少,读者只有通过叙述者马洛的讲述才能窥见库尔茨的本来面目。以马洛看来,在库尔茨为“反对野蛮风俗国际协会”写的报告中,充分展示了库尔茨的语言能力和人文关怀:“它让我感到一种好像是出于庄严静穆的仁爱胸怀的,异乎寻常的浩然之气。它使我热情激荡。这就是雄辩的——词藻的——火一般高尚的词藻的无边无际的威力”(65)。但是在报告最后的注解部分,“在这篇娓娓动人,足以激起各种利他主义感情的文章的最后”,库尔茨却发出了“火一般热情的呼喊”:“消灭所有这些畜牲”(65)。报告清楚地表明,所谓的欧洲文明来到非洲这块土地是要消除文明和种族差异的,这种白人语言背后包含的是欧洲人的种族伦理。换言之,在这块广袤的土地上,一切与欧洲文明不相符的事物都是不应该存在的。

弗洛姆指出,当一个人被他的权力欲所驱使,他就不再能够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充满丰富性和无限性的人,而变成了一个他自身热情的奴隶,这种热情被投射到一个外部的目标上,他被这一目标所占有(弗洛姆 2007: 109)。库尔茨把获取象牙作为奋斗的唯一目标,象牙成为了一种崇拜的偶象,成为他自身追求的投射物。库尔茨搜集的象牙使马洛觉得,整个国家无论地上或是地下恐怕再也找不到象牙了。

库尔茨并不仅仅是作为象牙收购者来到非洲的,他要对当地土著人进行教化。他自信白人会被土著当作神来膜拜,然而,库尔茨非但没有使土著人摆脱无知,自己反倒成了他们中的一员。“荒野抓住了他,爱上了他,拥抱了他,侵入他的血管,耗尽他的肌体,还用某个魔鬼仪式上的种种不可思议的礼节使他的灵魂永远属于荒野所有。他成了荒野的骄子和宠儿”(康拉德 2006: 62)。

马洛在黑暗的中心发现库尔茨不仅骨瘦如柴而且疯疯癫癫,“他两排肋骨围成的体腔在颤抖,瘦骨嶙峋的手臂在挥动……好似一只用陈年老象牙雕成的会活动的死神偶像正在向一群用暗黑色闪光发亮的青铜铸成的毫无动静的人威胁地挥舞着他的手臂。他咧开大嘴……好像要吞掉整个天空,整个大地,和所有他面前的人”(77)。库尔茨在非洲表现出来的凶残和贪婪,之前由于西方文明的掩饰、抑制和麻痹而隐而不见。一旦脱离了文明的藩篱,他便显露其“黑暗的心”。“库尔茨是恶魔般的可怕的化身,他知道快感的秘密,并因此恐吓、折磨他的主体,并切断了他与通常的人类思想的纽带”(齐泽克 2006: 205)。

即使病入膏肓,库尔茨仍旧不忘自己的“文明使命”,仍想拼命固守自己想象中的主体身份。殊不知,他身体上的沉疴是与他的精神构成息息相关的。他的无意识是他者即欧洲文明的话语,他到了生命的最后已变得近于疯癫。他拒绝马洛对他的救助,从船上又回到丛林之中。“‘他不能走路——他用手脚在爬行——我抓住他了’”(康拉德 2006: 85)。人从爬行动物进化到能直立行走,从此脱离野蛮和蒙昧状态,而库尔茨的举动却是对整个人类的极大讽刺,整个欧洲都为塑造他做出了贡献,他是欧洲文明的化身和缩影,他的倒退表明了欧洲文明的局限性和反动性。

在库尔茨临死时,马洛在他的脸上发现了“一种强烈而又无可救药的绝望的表情……他低声地对某个偶像、某个幻影喊叫了一声——他喊了两次,那喊叫声并不比一声喘息更大点——‘吓人啊!吓人!’”(92)正如福柯所言:“疯癫所涉及的与其说是真理和现实世界,不如说是人和人所能感觉的关于自身的所谓真理”(福柯 2007: 22)。库尔茨的临终呼喊是对自我的总结和反省,也是对自我理想的绝望。自我膨胀和自负并不是来自于更强的自我意识或更强的自我价值感。相反,它们恰恰来源于其反面:“自我膨胀和自负通常是内在空虚和自我怀疑的外部迹象”(梅2008: 74)。

正如伊格尔顿所言:“在自我中心存在异己,而自我却令人无情地对其漠不关心,不过,要是没有这种异己,说话或主体性就根本不可能存在。让我们能够看得见的正是盲点,就如同俄狄浦斯只有在眼睛失明后才会明白真相一样。”(伊格尔顿 2007: 174)库尔茨和马洛都承认黑暗的存在。前者是在他临死时,后者是当他事后回想库尔茨临终话语的含义的时候。他们意识到,他们所说的“黑暗”有其独立的性质,并且有能力侵入欧洲文明内部并对其进行改写。他们所见到的那种伤害和摧残人的非欧洲的“黑暗”,实际上是一个非欧洲的世界在反抗欧洲的殖民主义。

从某种意义上讲,库尔茨和吉姆最后都有宁肯放弃生的希望也要从容赴死的壮举和勇气。然而,细较之下,库尔茨似乎比吉姆更觉悟。他的临终呼喊表明,他窥到了真实世界的面庞,具有振聋发聩的警醒作用。“社会需要一些暴力性的东西来震撼已经麻木了的痛苦,使它生动鲜活起来,以便将人类的精神从默然的非生存状态中拯救出来”(特里林 2006: 128)。库尔茨从光明跳入黑暗、勇于作为的魄力和勇气使他有权断言生活的真实性,并通过恐惧的表达戳穿了殖民进步的虚伪本质。

按照基督教的教义,人的本质是恶的,是生而有罪的,世界与人的种种灾难皆源于此。人的欲望中恶的一面的存在,表明恶和罪的属人性和自然性。恶的合理性就彻底否定了理想人格的存在。善则是人性中趋向完美人格的力量,是对理想化的寻求和回归。库尔茨的临终哀号是道德上的胜利。所以,他是一个殉道者,也是一个觉悟者。

结语

综观以上康拉德作品中的复仇现象,它们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以符号身份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或者说真实目的:威廉斯向爱伊莎谎称自己没有结婚;吉姆向多拉敏父子以性命担保放走布朗不会出什么问题;维洛克以姐夫的名义让斯迪威去实施爆炸行动,却没有告诉他带的是什么东西;库尔茨更是借传播西方文明之名,行烧杀抢掠之实。这些人总是根据自己的心理和道德吁求进行价值判断,尽管他们清楚自己原本就缺乏这些东西,但他们依旧试图支撑起内心的理想和渴望。到头来,他们才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是幻觉,外部世界并没有什么绝对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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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璟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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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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