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语张力论:勘探现代诗本体的新收获——评陈仲义《现代诗:语言张力论》的学术建构

2015-03-20 06:58罗小凤
楚雄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诗语现代诗本体

罗小凤

(广西师范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中国现代诗的发展轨道运行至今,已历经筚路褴褛的百余年历程,各种研究向度、视角、理路各呈其彩,但学界热衷于“主义”“诗潮” “思潮”等宏大叙事的学术范式,而关涉诗歌本体的内部、细部研究虽然在“回到本体”的学术声音中已逐渐有人涉足,却一直无法“热”起来,甚至步履维艰。陈仲义的新著《现代诗:语言张力论》显然撇开了宏大叙事的学术范式,不仅将目光投向诗歌本体,而且深入诗歌语言内部,研究诗语张力,成为国内第一部以张力为核心范畴研究现代诗语的专著,在诗语研究与张力研究两个领域都具有突破、创新的学术价值和意义,是探究诗歌本体性问题的新收获,为现代诗歌研究和创作均提供不少启示。

一、诗语分析:本体研究的坚持与突破

现代诗歌的本体研究主要是回答“诗是什么”,从诗歌文本内部入手,探究诗的本质属性而非实用价值,关注诗歌的内在元素、生成与形态规律而非外在表征、现象,与生搬硬套西方理论、囫囵吞枣、隔靴搔痒的“夹生”套论显然截然不同。陈仲义的《现代诗:语言张力论》主要研究现代诗的语言张力,是从“张力”这一视点研究现代诗的语言问题,而正如艾青曾指出的:“诗是语言的艺术”,“诗歌创作上的问题,语言是最重要的问题之一。”[1]可见诗歌语言是诗的内在元素,关涉诗的生成与形态规律,对于诗之为诗至关重要,因而语言问题毋庸置疑地属于诗的本体问题。由此,陈仲义的著作是对本体研究的坚持与实践,正如他自己所言:“诗语研究,针对的是诗歌本体的主要部分和特殊部位。”[2](P4)

于是,陈仲义在其新著中对诗语进行深入研究,但“诗语”研究不同于“话语”研究。陈仲义指出,当前学界流行话语研究,常引入综合性话语分析方法,如张桃洲的《现代汉语的诗性空间——新诗话语研究》、李志元的《当代诗歌话语形态研究》等都将新诗作为一种“话语”进行研究,而陈爱中的《中国现代新诗语言研究》、王泽龙的《现代诗歌意象论》、耿占春的《失去象征的世界:诗歌、经验与修辞》等著作以及《朦胧诗歌语言研究》《诗歌语言意象研究》等系列论文都是综合性话语研究的成果,他认为“话语不能等同于诗语;诗语是诗歌话语的内在部分和特殊部分;诗语是研究话语的前提和基础。”由是,他“放弃当下趋之若鹜的话语研究而‘捡拾’诗语”,[2](P4)将 “诗语”作为自己的考察与研究对象,他认为,“‘弃’话语分析为诗语分析,是为更方便更纯粹地直入诗本体,并以此作为切入点”,[2](P11)可见其坚持诗歌本体研究的学术决心与追求。陈仲义的新著《现代诗:语言张力论》主要研究语言张力论。在诗语分析中,他注重“从一个词开始”的勘探,专注诗语的变化实践,因而他在著作中仔细考察了百年诗语的崛起、衍变与成色,比较了古今诗语的主要分野、现代诗语对白话诗语的超越,都是立足于诗语这一诗歌本体展开的探索;而他选取诗歌语言中的张力进行专门研究,其落脚点在于“诗语”,他对张力的属性、特征、关系范畴、修辞张力等的研究都是为了叩探诗语生成机制,是采取了俄国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及结构主义提供的剥离外部研究、直抵“洋葱”核心的方法深入诗语肌质的缝隙间进行探究,其终极目的在于勘探“诗语”的生成“机密”,因而是对诗歌本体研究的坚持。而与此同时,陈仲义一直试图寻找诗语中“可以信赖、可以胜任、可以提纲挈领式的统摄诗语的‘龙头’”,[2](P6)“张力”便是他为现代诗语所寻找的“龙头”,因而成为其构建的“核心范畴”。由是,陈仲义的研究深入诗歌语言内部的张力层面,更逼近诗歌细部、内部,更为本体。在陈仲义看来,语言张力是一块“最难啃的本体性骨头”,[2](P6)因而他对其进行细致的内部研究,这在当下宏大叙事的学术氛围中显然难能可贵,正如他在“后记”中指出的:“我们何为不能避避粗放,多在纹理上有所计较,积小成大,岂不比‘空对空’好?”可见陈仲义的本体坚持。可以说,陈仲义的诗语分析,属于对现代诗本体研究的坚持;而从张力角度研究诗语,专门研究诗语张力,则是中国现代诗本体研究方面的突破。

二、诗语张力论:张力诗学的主体建构

陈仲义在《现代诗:语言张力论》中最核心的学术贡献便是“诗语张力论”的提出与论证、探析。虽然陈仲义一直谦虚地认为“诗语张力论”只是张力诗学的“初制”,是为张力诗学的建构打基础、基桩,然而事实上,他已经建构起张力诗学的主体部分,因为其研究的落脚点虽然在于“诗语”,核心大厦其实在于“张力”,而诗语张力又在张力中占据极其重要的位置,因为诗的一切活动都是建立在语言基础上的。“语言是思想、情感、比喻、意象的外壳”,[3](P91)诗的其他元素总是纠缠不清地与诗语缠结交杂,附着于诗歌语言的语词之上,因而情感张力、思维张力、结构张力、形式张力、思想张力、精神张力、节奏张力等各种张力其实已经分解、融会、贯通在诗语张力中。可以说,诗语张力是诗歌张力最基础亦最重要的一种张力,是张力的主体部分。因此,诗语张力论的建构就是对张力诗学主体部分的建构。那么,陈仲义是如何提出“诗语张力论”并建构张力诗学的主体部分的?

“张力”是著作中的核心关键词。这个词语素被诗人、评论家和学者们广为征用,但研究张力的专著和论文却凤毛麟角。陈仲义的《现代诗:语言张力论》显然突破了重重学术迷障,而将“张力”这一搁浅的学术命题深入腹地进行了深挖细掘,对“张力”的概念、张力与诗、诗语的关系以及诗语张力的特征、生成方式、方法、过程等进行了细致阐释、论证与建构。

首先,作者对张力的“角色”变化、关系结构、运行机制、主要通道、层级与样态作了详尽阐释、介绍与归纳,并从能指与所指、纵聚合与横组合、隐喻与转喻、意象与非意象等方面论证了现代诗语中张力的存在与重要性。作者追溯了“张力”从物理学概念演绎为诗学概念的“角色”变化过程,介绍了其在物理学和诗学中的概念内涵与外延,而后对张力的关系结构作了细致挖掘与阐述,并对“张力”作出了自己的定义:“张力是对立因素、互否因素、异质因素、互补因素等构成的紧张结构。”[2](P73)显然是 “张力”研究的重要成果。

其次,作者抓住诸多张力中的“诗语张力”进行分析,分析了诗语张力对于诗意的重要性,得出结论: “张力是通向诗意的‘引擎’。”“诗的意义取决于张力的多寡,诗歌的成功取决于张力在结构关系中的‘位置’。”[2](P76)“诗语的张力越强,诗意越浓;张力越弱,诗意越淡。当张力无限扩大时,诗语趋于晦涩;当张力无限解除时,诗语落入明白。”[2](P87)由此他得出诗语与张力的关系:“张力与现代诗语如影随形。它是现代诗语潜在的特征与标识,也是现代诗语区别于古典诗语与白话诗语的重要 ‘指数’。”[2](P76)进而验证了他提出的论点:“张力是通达优质诗语最短却最有效的入径。”[2](P61)虽然他一直在提问:“我们可不可以把张力作为现代诗语发现的一把重要钥匙、掂量现代诗语质地的主要‘刻度’?一种不同于文言诗语、不同于早期白话诗语的条形码?它的确证与普遍认可,可否进一步成为判定现代诗语基本达标、乃至甄别良莠的一把计量?甚而视之为现代诗语得以生成、运转的 ‘主轴’与 ‘引擎’。”[2](P64)其实这是他试图在著作中论证的核心观点,也是他自己对于诗歌标准的一种理想。

接着,作者从现代诗语的不同方面探讨了张力存在的客观性,如语词的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与变革中存在张力,现代诗语的运作方式纵聚合与横组合之间存在张力,现代诗语的重要“纽带”隐喻与转喻中存在张力,现代诗语的基本构件意象与非意象中也存在张力,由此得出结论:现代诗语是具有张力的,张力是现代诗语的客观属性,是“负担整个诗歌语言的 ‘枢纽’。”[2](P149)诗语与张力的关系如此密切,张力对于诗语如此重要,于是作者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张力诗语”这一概念,即具有张力的诗语。这种诗语正是作者在第一章中所呼唤的“优质诗语”。由于具有张力而属于优质诗语,是陈仲义话语场域中现代诗语的一种理想形态。

而后,作者以“张力”为轴心,对现代诗语张力的特征、生成、动力、手法、方式、手段、技巧、过程等进行了细致探究。在第三章中,作者从陌生化效应、含混、悖论、反讽、变形、戏剧性等角度详尽地探讨了诗语张力的特征,这些特征其实反过来都是张力形成的方式、方法,即诗语的张力可形成上述特征;同样,陌生化、含混、悖论、反讽、变形、戏剧化等手段、方法在诗歌创作中的使用可以形成诗语的张力。第四章则分析了诗语张力形成的两极“动力”,如语感、语义偏离、由内象到外化、“去魅”与“返魅”等。第五章阐述了诗语张力的修辞张力,主要从语法扭曲、词语搭配、词性转换、重启语音变奏及纯音演出、分行与跨行、异质化修辞等方面着手探讨了修辞张力的可能性。陈仲义以三章的篇幅与厚度极其详尽地叩探了诗语张力的生成机制与“机密”,完成了诗语张力论的建构。

如此,陈仲义通过对诗语、张力、诗语张力、张力诗语等概念、理论与关系的阐释,对诗语张力生成过程、手段、方法、特征等多维度、多向度、多层面的论证、延伸、拓展构建起“诗语张力论”,不仅“以此楔入张力诗学的根底,确立张力作为现代诗语的标杆,提供进入现代诗语和研究现代诗语的有效入径”(著作封面语),实际上更为张力诗学大厦建构起了一个重要的主体部分。

三、颇富“张力”的学术精神

陈仲义多年来从事诗歌批评,多以评论家面孔出现在诗歌界和学术界,而其新著以“博士论文”般的厚度与深度在他的评论家标签上又添加了一项“学术”标签,这本身就是一件颇富张力的事情。不惟如此,陈仲义对诗语张力的探讨、研究本身亦富有“张力”,出示了其独特的学术精神。

一是鲜明的问题意识。陈仲义与其他动不动就摆出判官姿态对诗歌进行盖棺定论或臧否诗歌的批评家、学者不同,他从不轻易提出观点、下定结论,而注重“拎出纠结而搁浅着的问题”,[2](P6)都以一种提问的方式提出系列疑问,甚至带着疑问语气进行一路追问,如第一章第三节中他在论述“现代诗语的入径”时,短短篇章却赫然悬挂着24个疑问句,如“我们可否建立一种以张力为标杆的优质现代诗语?且让这一标杆全方位地、令人信服地做到‘非此莫属’?兴许,还有另一种更为神秘的语言‘支柱’远居其上,可以取而代之,只是目前不为人知?兴许这一老掉牙的发掘,本身气数将竭,仅仅是一种回光返照,无需过分倚重?兴许经由继续挖潜,还有可能借此理路而另渡他津?”[2](P64)一连串问题,直问得人喘不过气,反映了作者敞开问题的意识与姿态,这是一种严肃、严谨的治学态度,问题与问题之间产生了回味无穷的思辨性和张力。或许正是由于这种问题意识,陈仲义考察问题的角度才富有弹性,其论述才充满思辨性,充满张力,如在论述含混时他指出含混的魔法是张力,同时他又指出含混也生产晦涩,论述的理路很有张力、弹性,不武断、不偏激,显然源自他对含混这一诗学问题的敏锐把握。

二是学理性与感受性相结合。陈仲义在其新著的分析论述中常引经据典,援引物理学、语言学、哲学、阐释学、心理学、古典诗学、现代诗学等各种范畴、概念、理论对现代诗语与张力进行剖解、阐释,但他对各种理论、概念并不照搬盲用,或半生不熟、胡搅蛮缠地生吞活剥,而是学理性地对之进行分析、纠偏,厘清其中的纰漏、混乱与局限,学术语言和理论的运用都非常精到,并保持了学理的清醒与审视姿态,呈现了其新著的学理性。而与此同时,他又注重从文本出发,注重细读、品味、体验,对古今中外诗人的作品都以文本细读法进行分析、阐释,尤其是在阐释一些理论、概念和抽象事理时他善于用比喻、图表、数字统计等方法,用诗一般的感性语言使论述形象、感性、直观,如“前言”中的最后一段文字给人留下许多思考和遐想的空间:“当张力的风帆冉冉升起,这,会不会成为语言航道上的海市蜃楼,抑或一厢情愿的话语专断?在云波诡谲的洋面上,它必须接受来自四面八方——气压、水流、风力和日照的洗礼。一个水手所能做的,是看顾好手中的桨橹与舵把,可能的话,再拉出长长的望远镜……”[2](P12)语言形象生动、感性、丰富,充满诗性和想像,突破了僵化枯燥的学术语言。

三是历时与共时相结合。这是陈仲义在新著中无处不用的一种视野和思维方法。他在著作中援引古今中外的诗歌观点、文本进行对比、参照细读、研究、探照,如在探讨现代诗语的生成及其可能时,他从晚清“诗界革命”开始爬梳,钩沉从文言诗语、白话诗语到现代诗语的发生、发展历史,既历时地拉伸古今的诗语发展历程,又共时地考察同一时期大陆与台湾现代诗语发展的不同成色。而在具体的分析探讨中,他胪列大量诗例,其中既有古代不同时期的诗歌,亦有现代不同时期和同一时期不同地域、不同诗人的诗歌,在纵横古今、大陆与台港澳、名诗人与刚出道的年轻诗人、好诗与劣诗等各种维度的比较中厘析、勾连其核心观点。如他对“月”意象的梳理,既广征博引古代写“月”的诗句,又搜罗遍寻现代、当代写“月”的诗例,在历时与共时相结合的各种维度的对比中考辩出其古今诗语的分野;他对“太阳”意象的梳理则是在历时与共时的多向度考察中分析出角色变化所昭示的内涵与意义,从而呈现现代诗语在百年诗歌发展历程中的转型与转型的启示与意义。

四是理论架构与实际操作相结合。陈仲义的新著既有宏观的理论架构,对张力、诗语张力、张力诗语等理念进行了系统、详尽的阐述、论证,架构起“诗语张力论”这一既属于诗语研究又属于张力诗学建构的理论体系,又有实际操作层面的具体解剖与示例,如对陈东东的《点灯》进行分析时作者不是蜻蜓点水式的印象评点,而是细分诗句的意象、语词的运用方式、意象的属性特征和引申义,并以一幅“全诗的运行图”将“石头”和“灯”两个意象作为双心轴的纵向轴,将它们的属性特征和引申义作为各自纵向轴上的“数据”,而诗歌中的海、鱼、亮光、江水、落日、火鸟、北风、峡谷等意象则作为横向轴上的内容,由此形成一个坐标系,形象地呈现了现代诗语的运动方式,即纵向聚合与横向组合是如何进行的,进入了诗歌语言的实际操作层面。他对郑愁予的《边界酒店》的分析则从“句张力”和“篇张力”两个维度进行。在以“篇张力”为视点进行分析时他竟然将原诗最后一节中的6行诗删除,认为这一节的张力“接近于流失和累赘”,而将最后一句改为跨行的两句,完全进入了实际操作与再创作的层面。这种分析路径在陈仲义的新著中无处不在,不仅在理论上支撑、论证了诗语张力论的观点,对于现代诗的创作也具有现实的启示与指导价值。

正是这种学术张力的存在,陈仲义能深入诗歌语言的内部与细部,多维度地观察、思考诗歌语言与诗歌张力的关系以及张力与诗歌的关系,深得诗语张力的堂奥与机密。若无这种“张力”,其研究则难免会与许多精妙结论失之交臂。

总之,陈仲义一手牵着“诗歌语言”,一手牵着“张力”,抓住了现代诗歌中两个重要的关键的质素,并将二者粘合、勾连为一个学术视点,成为其现代诗歌研究的切入端口,由此陈仲义建构起“诗语张力论”,将语言张力作为现代诗歌最重要的元素,将诗歌本体研究推向了内部、深处,无疑是诗歌本体研究的新收获、新突破。当然,任何一种学术观点、学术理论都是学者个人的思考,无法面面俱到,因而无法不带有个人的局限性,陈仲义的研究也无可避免地存在局限。笔者认为陈仲义的新著时有概念性、理论框架和板块性过强的痕迹,因而存在某些理念先行之嫌,这一预设理念具体在书中即为“诗语张力论”,作者似乎先预定诗语张力的重要性,各种论证或旁逸似乎都是为了论证这一观点。然而瑕不掩辉,陈仲义的语言张力研究在理论方法的运用、学术观念的创新、文本细读的实践、学术体系的建构等各方面都为中国现代诗歌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论视点、历史图景与观照元素,首次多层次、全方位地建构出现代诗语张力的立体图景,为现代诗的发展提供了不少重要启示,为学界出示了新的、具有生命力的学术增长点。

[1]艾青.与青年诗人谈诗 [J].诗刊,1980,(10).

[2]陈仲义.现代诗:语言张力论[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

[3]王光明.怎样写新诗 [M].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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