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婷
(曲阜师范大学,山东 曲阜 273165)
罗亭是屠格涅夫发表于1856年的长篇小说《罗亭》的同名主人公,是世界文学人物画廊中一位不朽的艺术典型。如果说莎士比亚是说不尽的话,那么罗亭也是说不尽的。不过,一般认为,罗亭是一个“多余人”,或者说是继奥涅金和毕巧林之后的一个新的“多余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俄国文学史上的“多余人”是一类正面人物形象,正如作者所说:“这使我越来越相信,就连那些骂罗亭的人,也说不出他有什么不好。”[1](P131)在作品的结尾,就连一向对罗亭十分冷漠的列兹涅夫也承认:“说一句有益的话——这也是做了事情。”高尔基也曾说:“假如注意到当时的一切条件——政府的压迫,社会智慧的贫乏,以及农民群众没有认识到自己的任务——我们便应该承认,在那个时代,理想家罗亭比之实践家和行动者是更为有益的人物……不,罗亭并不是可怜虫,他是一个不幸的人,但他却是一个适时的而且做了不少好事的人物。”[2](P339)
俄罗斯文学具有很强的人民性,这表现在它的爱国主义精神方面。热爱祖国是一种人民的感情,探索祖国的出路是许多俄国伟大作家、作品的一个中心主题。俄罗斯向何处去?社会的出路在哪里?《罗亭》也是这样,它不仅在思想上是屠格涅夫精心写就的编年史般的精品著作中的一部,而且在艺术上,《罗亭》融会了屠格涅夫一生创作的特点:爱国主义、民主精神、悲观情绪、真诚、善良;敏锐、抒情、哲理、简洁。[2](P336)
罗亭是贵族知识分子的典型。罗亭热爱真理,热爱生活;相信科学,相信知识;有高尚的思想,有为社会服务的愿望。然而,罗亭的命运却是以悲剧告终的。那么,罗亭之悲剧根源何在呢?我们认为有如下三个原因。
我们认为,造成罗亭命运悲剧的根本原因在于时代,在于社会制度的腐朽和黑暗。罗亭生活的年代正是俄国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尼古拉一世反动统治时期。当时,沙皇政府实行高压政策,任何自由思想都被禁止,社会蒙昧,人民尚未觉醒。在这专制肆虐、万马齐喑的年代,罗亭对真理的向往,对人的崇高使命的追求,改革社会的奋斗,以及他那丰富的内心世界、渊博的学识、聪明的智慧都远远超出他同时代的人。然而,在那样的社会氛围中,他越是品格高尚、才华横溢、超凡脱俗、志向远大、理想高远,就越是悲惨,越是一事无成。
那时,当贵族们过着舒适安逸、腐朽堕落的生活,无数农奴却在极度贫穷中呻吟、流泪。在小说的开头,作者描写了一个老农奴马特廖娜在生病、油灯近枯的时候,连一个递水吃药的人都没有,一旦老农奴去世,她那没爹没娘的小孙女、孙儿更是无所依托,我们从中可见广大俄罗斯农村的贫苦与衰败。紧接着作者又描写了贵族的沙龙,人们无所事事,吃喝享乐,与下层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就是小说的大背景。一方面农奴们过着凄惨的生活,一方面地主贵族却过着腐朽寄生虫式的生活,巨贫与富贵、穷苦与奢侈、人民大众与反动统治阶级尖锐对立,这是主人公罗亭出场的典型环境。小说中写到大家对男爵到来的翘首企盼,正象征着这样的社会呼唤正直、高尚的人物,结果罗亭代替男爵而来,并很快以他的人格魅力征服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他那雄辩的口才、睿智的谈吐、潇洒的风度使四座震惊;他那开阔的视野、深刻的思想、严密的思辨拨动了人们的心弦。“一刻钟后,满屋子只听见他一个人的声音。大家都在他身旁围做一团。”[1](P35)罗亭甚至一时成为拉松斯卡娅家中的红人。然而一旦罗亭触及到贵族的利益,贵族阶级是毫不退让与妥协的。小说写到罗亭让贵族阶级动怒的事就是他与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的女儿谈恋爱。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属于莫斯科最上流社会的一员,她本人是一个傲慢、品行不端,性情暴戾、肆无忌惮、蔑视乡下人的女人。作为贵族,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与长久的繁荣昌盛,她是绝不会将女儿嫁给一个无钱、无产业的人的。小说写到: “罗亭,一个穷小子,一个没有官衔、目前还是个无名之辈,居然胆敢和她的女儿——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拉松斯卡娅的女儿——私下约会!!”[1](P115)“上流社会的人们对待一个他们已经用不着的人,就像对待舞会后的手套,对待一张包糖果的纸和没有中彩的彩票那样,甚至不是扔掉,而是随手丢在地上——这一点现在他可算有了亲身的体会。”[1](P117)这就是上流社会的本质。罗亭无钱、无产业,自然不能与沃伦采夫竞争。而罗亭是当时贵族知识分子中的先进者,自视甚高,对于腐朽的当权者,他既不愿同流合污,也不愿卖身投靠。他也不会像潘达列夫斯基那样对贵族趋炎附势,迎合讨巧。潘达列夫斯基以养子或食客的身份寄居在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家中,弹奏钢琴以供取乐,专事告密之能事,精于逢迎巴结。所以,列日涅夫说: “有朝一日,她和他 (指罗亭)也会分手——唯独和潘达列夫斯基她才永远分不开”[1](P59)因为潘达列夫斯基和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是一丘之貉,他们都是险恶的寄生虫,这就是他们的共同点。小说借列日涅夫之口说:“有这么一个人……凭他 (指罗亭)的能力,在现在,有什么东西他不能获得,世上的好处他有什么不能拥有,只要他愿意!……可是我遇到的他却在忍饥挨饿,流离失所……”[1](P151)也就是说,如果罗亭愿意向贵族阶级低头,那么他也可以安度一生,然而罗亭却不。罗亭的可贵正是在于他与统治阶级的不可妥协,因而,罗亭是高尚的。同时,罗亭也是自尊的,他与反动的统治阶级格格不入。他说:“不必仰仗别人,托老天爷的福有一块面包的人,是幸运的!”[1](P118)书中写道: “罗亭自己也泪如雨下,但他哭并不是为了和巴西斯托夫分别,他的眼泪是自尊的眼泪。”[1](P118)所以在现实中,罗亭不得不失败。固然,这里还有一些比较开明的贵族,有一些当时优秀贵族的楷模,例如沃伦采夫、列日涅夫、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列日涅夫的农奴过得还不错;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办着慈善事业——以看望女病人“行善”。然而这些对整个社会也无济于事,他们可能同情、理解罗亭,但是却不会起来反抗,因为他们安于一己的幸福。总之,罗亭永不会和反动政府站在一起。“皇帝说,这只小鸟就好比人生在世:从黑暗中飞来,又飞向黑暗,在温暖和光明中作短暂的逗留……”[1](P41)罗亭正是这样,他给这个贵族沙龙带来短暂的光明,却终是昙花一现,这一切随着罗亭的黯然离去而告终。
我们再来看看罗亭所做的三件事。第一件事是改革农业,却受到上司的压制,失败于统治阶级的不信任。第二件事是疏浚河道,却失败于自身力量不够强大。第三件事是从事教育改革,然而危及到统治阶级的利益,遭到小人们的诬陷,说他是个人野心家,改革的愿望同样落空。因为“封建农奴制作为一种观念深深渗透到俄罗斯每个农奴主的头脑之中,一切有益于社会进步的事业和行动都必然受到他们的阻挠和摧残。”[3](P63)因此,罗亭的失败不能不归之于黑暗的时代。
罗亭的不幸还因为他脱离实际,脱离俄国的人民。 “俄罗斯文学塑造了一系列‘多余人’的形象,揭示了贵族知识分子脱离人民的致命弱点。”[4](P27)小说中意味深长地描写罗亭痛苦无比地感叹:“即使我有坚定的信念,相信我可以做一个有用的人——即使我相信自己的力量,——可是叫我又到哪里去找那些真诚的、富有同情心的人呢?”[1](P56)由此可见,他不懂得到广大受压迫、受剥削的劳苦大众中寻找支持者,从未想到可以将自己的改革事业植根于人民这一沃土里。
罗亭可以说是一个优秀的宣传家、启蒙者。在小说的第三章,当罗亭一出现在达里娅·米哈伊洛夫娜的客厅时,就以其深刻的思想和锋利的语言一下子吸引住了在场的所有人。他满怀激情地谈论着人的崇高使命、科学和教育的意义、自我牺牲精神以及诗歌和音乐中的美。顽固的怀疑主义者毕加索夫在他有力的驳斥下狼狈而逃;家庭教师巴西斯托夫被罗亭火热的思想鼓动得彻夜不眠;而贵族少女娜塔利娅的心中也被掀起巨大的波澜。
然而,罗亭也永不会和人民一道。娜塔利娅虽说是贵族之女,但她无疑更是优秀的俄罗斯人民之女,她拥有人民的一切美好高尚的品质,是理想的俄罗斯女郎,是俄罗斯的灵魂,是美的化身,是作家理想的寄寓。特别是在罗亭启蒙了她之后,娜塔利娅更为动人。她温柔、严肃而又坚强,具有独立自主的精神,憧憬自由,蔑视一切传统势力;她喜欢阅读书籍,接受新事物,当遇见聪颖睿智、才华横溢的罗亭时,罗亭激情洋溢、充满智慧的高谈阔论在她的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浪潮。罗亭为她朗诵歌德的《浮士德》、德国小说家霍普曼和女散文家贝蒂娜的书简,德国诗人诺伐里斯的作品;罗亭把她带进了德国诗歌、浪漫主义作品和哲学的禁苑中。“她如饥似渴地倾听他的话,极力用心去琢磨它们的意义;她把自己的想法和怀疑都告诉他,听他评判;他成了她的导师,她的领袖。”[1](P64)她深深地爱上了罗亭,并决定将自己的爱情全部献给罗亭。然而罗亭却错看了她,不相信她会与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家庭及自己的过去决裂。面对母亲的极力反对,娜塔利娅坚决地说,宁愿自己死掉,也决不嫁给别人。可是,面对这份纯真的爱,罗亭却说出了令她绝望的话:“屈服”。罗亭离开娜塔利娅,与其说是爱情悲剧,毋宁说是没有选择与人民一起并肩奋斗。
罗亭对巴西斯托夫同样如此。教师巴西斯托夫具备反抗的一切因素:善良、诚实、正直,对潘达列夫斯基之流十分憎恶,同时他又是那么的崇拜罗亭。然而罗亭却不大注意他,更不会与他团结在一起,结为同盟。小说中有一段意味深长的对话: “您看见这棵苹果树:它的果实累累,太重,使它折断了。它是天才的真实象征……”,“它折断,是因为没有东西支撑它,”娜塔利娅说。[1](P65)这一段对话极为形象地说明了罗亭没有人民的支持,哪怕他自己再优秀,也无法负担起重整乾坤的重任,必将以失败告终,就连他本来有益的启蒙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消减了作用。譬如:小说中写道:“这一天平静地、相当枯燥乏味地过去了,但是分手的时候,大家都感到,又回到了常轨;这就很重要,极其重要。”[1](P124)最后两对恋人结成眷属,与罗亭到来之前没有任何改变,这不能不说是罗亭启蒙的彻底失败——“可是火一点用处也没有。它突然发一下光,冒一阵烟,就熄灭了。”[1](P7)
罗亭仅凭一己的力量就希图改变这个社会,他没有想到与广大人民站在一起,壮大自己的力量,结果必然因为力量的弱小而失败。
罗亭的失败也与他属于贵族阶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无论就其出身、所受的教育或社会关系,罗亭又与封建农奴制、贵族地主阶级有着血肉联系。阶级属性使他在改造俄国的问题时既缺乏清醒的头脑,又缺乏坚强的意志,他不知道俄国之所以落后和腐朽的根源所在,找不到改造俄国的正确道路。结果,他只能四处漂泊,白白耗尽一生,却最终一事无成。正如学者所说:“在三、四十年代的俄国贵族社会,既有极少数的‘用纯钢铸成的英雄’——十二月党人的后裔和追随者,也有甘做沙皇的鹰犬、仇视革命的贵族阶级右翼,而为数众多者乃是敏感到时代潮流,既不满现实又脱离人民,既不甘心沉沦到底又无力与本阶级决裂,因而在生活中找不到适当的地位,并且注定一生一事无成的‘多余的人’。这类‘既非孔雀,又非乌鸦’的贵族知识分子,是俄国专制、农奴制社会走向崩溃的产物。屠格涅夫通过对主人公个人历史的描绘,描绘了贵族知识分子的历史命运问题,谴责了他们耽于浪漫主义幻想、意志薄弱和优柔寡断,揭露了贵族阶级精神力量的破灭,强烈地抗议了现存社会制度。”[3](P53)列宁曾在1914年写的 《俄国工人报刊的历史》一文中,按照在19世纪俄国解放运动的各阶段中起先进作用的阶级,赋予各阶段的运动以下列名称:(一)贵族时期,大约是1825年到1861年;(二)平民知识分子或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时期,大致上是1861年到1895 年;(三)无产阶级时期。[4](P37)罗亭活动的时间正是19世纪40年代,也就是说罗亭作为贵族知识分子,他想往自由,耻于与当权者同流合污,憧憬未来,希望凭借自己的才智致力于社会改革,他无疑在俄国社会解放运动中发挥过自己的作用。但是,由于阶级属性所限,在改造俄国的落后状况时软弱应对,因而面对黑暗的社会现实一筹莫展,到最后只好承认自己的“无用”和“多余”。
总之,罗亭是俄罗斯19世纪40年代优秀贵族知识分子的典型,也是俄国文学中“多余人”形象的代表。他的命运很好地诠释了“多余人”的特点,即既不能与政府站在一起,也不能与人民结成血肉同盟;既是语言的巨人,又是行动的矮子,最终必定一事无成,而这就是罗亭悲剧命运的根源。
[1](俄)伊·谢·屠格涅夫.屠格涅夫文集 (第二卷)[M].磊然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2]郑克鲁主编.外国文学史 (上)(修订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3]张宪周.屠格涅夫和他的小说[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1.
[4]易漱泉,雷成德等.俄国文学史[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