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清 刘 腾
(1.浙江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浙江 杭州310058;2.浙江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 杭州310058)
“像所有民主主义者一样,实用主义者不仅致力于政治民主,而且致力于社会民主、自由民主和多元民主。”①约翰·杜威(John Dewey,1859-1952)正是这样一位实用主义者。他尝试打通理论和实践、科学和信仰、民主和自由的隔阂,认为除了民主生活,现代人找不到其他美好社会生活的可能性。在杜威看来,哲学、科学和人类生活相融,科学和宗教也未必对立,民主在其中扮演着核心角色。他关注人的当下实践及其后果,看重人的生活、成长和发展,用实验主义整体论改造传统形而上学本体论,用民主政治观取代独断政治观,提升人们对现代民主生活的整体期望,寻求哲学、科学和人类普通生活的连贯性,证明民主是现代人类生活的主要方式。杜威实用主义政治哲学,既是对现代民主观念的合理论证,也是对它的真实描述。杜威是继黑格尔和马克思之后,较早预示“历史的终结”或“意识形态的终结”的哲学家,对20世纪后半个世纪美国主流哲学走向产生了重要影响。
继尼采等人之后,杜威否定传统形而上学,主张工具论或实验论的实用主义,把实验哲学同政治哲学和道德哲学相提并论。杜威工具论简单化了传统哲学的真理问题。他“否定笛卡尔派的二元论,坚持经验与自然的连续性,这消除了一整套形而上学问题——特别是涉及身心关系问题。”②杜威感兴趣的问题,不是古老的本体论问题,而是“实践问题、生活问题、道德问题和社会问题。”③杜威认为,“哲学必须成为道德、政治的诊断和预判方法;世界处于生成之中,我们须为它助一臂之力。”④杜威在摧毁传统形而上学方面不遗余力,有着相似于马克思、尼采和维特根斯坦的贡献,他们对待形而上学的态度是一致的,都是批判的和治疗性的,而不是建设性,没有康德和黑格尔那样的体系化野心。
杜威改造了传统哲学方法论,重视哲学和科学研究的经验方法或实验方法。在这一方面,黑格尔历史主义观点给他以重要启示。正如罗蒂指出那样,“要思考杜威就应该从思考黑格尔开始。”⑤德国古典哲学是杜威创立自己的经验主义哲学的思想史起点。他早年深受康德和黑格尔影响,从科学心理学角度来解读德国古典哲学,表示“哲学探索的所有对象的性质在于找到经验对我们说了什么。心理学正是对这种经验的科学而系统的探讨。我认为,这才是心理学立场的根本所在。”⑥杜威在阅读康德时,其重心是康德的第三个批判,他赋予康德的“理性”(reason)以经验含义,“试图证明康德的判断力理论是以‘使理性或精神成为人的整个经验领域的中心或有机统一体’为中介的……他视康德为真正哲学方法的创始人。”⑦杜威认为,当康德试图超越这种科学方法时,康德把自己引向了错误的方向,使自己的学说陷入矛盾之中。杜威早年跟随莫里斯研究黑格尔,把黑格尔读作经验主义哲学家,去掉了黑格尔哲学的神秘主义因素,打通了哲学和科学的界限,把哲学纳入科学之中,成为科学体系中的组成部分。
不过,杜威哲学仍然是一种整体论哲学。“20世纪有两个伟大的哲学家,一个是维特根斯坦,一个是杜威。维特根斯坦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写出来的东西给人以他似乎一无所知的印象;杜威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写出来的东西给人以他似乎无所不知的印象。”⑧杜威试图把所有问题都用一套连贯的语言来表述,用一个统一的方法来解答。那个方法就是心理学方法。科学和哲学是相通的。“任何一个哲学体系最终都要退回到事物本真存在的事实中。这个事实性的意义是所有哲学的应有之义,作为哲学方法的心理学的确将明确地呈现这个必然意义。只有它才是从这个完整事实出发的,因此只有它才是完整的哲学。”⑨杜威试图找到一个普遍方法解决所有问题和纷争。他最终把它落实为一种心理学观点。“心理学是完备的哲学方法,因为在心理学中,科学与哲学、事实与推理是统一的。”⑩杜威明确表示,“心理学,而非逻辑学,是哲学的方法。”⑪因此在方法论上,杜威不是二元论者,也不是多元论者,而是一元论者。他不像以赛亚·伯林那样担心人类生活的对立、对抗、分裂、分歧或不可通约性,他不担心由人类自由带来的纷争、破坏甚至毁灭。杜威主要从积极角度而不是消极角度看待人类的自由。凭借科学和哲学的相通性,凭借作为人类基本生活方式的民主政治,人类能够解决他们面临的所有争议。
因此,杜威抛弃了旧的本体论,但发展了作为哲学方法的心理学。正如科学、哲学和心理学具有内在协调性或一致性一样,它们总体上是相通的,杜威把政治哲学视为他的哲学和科学观的自然延伸,是他的哲学方法在社会和政治领域的具体应用。哲学方法的研讨有助于社会、政治问题的探索。当杜威说哲学主要是一套研究方法时,他没有抛弃哲学自身的内容。
罗蒂说:“杜威的主要兴趣在于文化、教育和政治改革,而不是专业性的哲学问题(他认为这些问题通常需要被消解掉,而不是获得解决),他将实用主义对伦理学和社会哲学的意义发挥出来了。”⑫杜威的主要贡献在社会实践或人类公共生活领域,他不满足于像维特根斯坦那样简单地取消传统形而上学问题的做法。
杜威没有像哈贝马斯和罗蒂那样严格区分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认为公民的个人生活与公共生活是难以分开的,宗教和哲学皆可以为现代民主服务。同罗蒂试图撇清哲学、宗教与民主政治的关系的做法不同,杜威努力寻求宗教生活、哲学研究与民主生活的共同点。杜威毫不隐瞒宗教对其思想的影响。杜威思想中一直流淌着真诚的宗教关怀。杜威认为,哲学研究有助于一种民主的公共生活方式的建立。杜威毕生致力于构建一种一元论哲学,以消解自童年开始就困扰着他的二元论。杜威长期保持着对宗教的虔诚信仰,认为宗教是人具有的内在于自然经验的一种本能。在杜威对民主问题的思考中,我们总能发现其宗教和哲学的维度。
杜威区分了以外在社团形式存在的“宗教”(Religion)社会或教会和每个人内心的以精神形式存在的“宗教的”(religious)体验或情感,前者为社会文化现象,后者为个人心理态度。他认为“宗教”(religion)社会或教会具有多样性,宗教的形成与具体经验、具体社会文化条件紧密相连。“宗教的”(religious)体验或情感则表达了一个人的宗教态度,不一定与现实宗教相联系。不同的文化造就不同的宗教,彼此存在无法消解的差异。不存在能为不同文化共同接受的一般宗教。宗教态度产生于个人经验,产生于人与环境的互动过程,是人与环境相互适应的产物。宗教态度引导人们走向更美好生活的可能性,蕴涵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杜威终生没有放弃对统一性(unity)的追求,那种统一性既是宗教的,又是哲学的,更是政治的,主张通过宗教态度来构建为各个文化群体共同接受的信仰,由哲学来承担建立共同信仰的任务。杜威的幼年在基督教新教与福音派虔信主义影响下度过。该教派主张虔诚地信仰上帝与耶稣,通过上帝的恩典使个人的灵魂得到救赎。新教教义在意识层面上造成肉体与精神、个体与上帝、自我与世界的二元对立,对生性聪敏的幼年杜威产生了极大的心理压抑和持久的精神困扰。杜威由此产生对统一性的强烈渴求。这种渴求在杜威思想发展历程中演变为一种有机统一理念,通过调和个体与上帝、人类与自然的二元对立,实现有机统一,成为杜威毕生求索的终极理想。在大学期间,杜威被托马斯·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有机体思想所吸引。这与杜威的统一性渴望相契合,奠定了杜威对科学的亲近态度。当时盛极一时的新英格兰超验主义运动对自我的强调,也令杜威产生强烈共鸣。在莫里斯(Morris)影响下,杜威开始研读黑格尔,吸纳了黑格尔的绝对唯心主义哲学。黑格尔“世间万物统一于绝对精神”的整全性哲学,为杜威统一性思想提供了哲学基础。
杜威寻求宗教生活与日常经验的统一,宗教生活与世俗生活的统一。杜威不把基督教单纯看作一种宗教,而是把基督教看成一种启示。启示是对生命的审视,作为启示的基督教致力于将真理传达给大众。杜威指出,基督教的重要责任在于“向人启示绝对真理的思想——即在作为充分而至高的生活指导的意义上的绝对。”⑬启示帮助人们确定其生命的真理性,而上帝就是真理。杜威认为,上帝与自我是统一的,因此,启示并不会自动降临,只有通过人们日常生活的行动才能认识到真理。“人是通过在既定时间的自己的行动,来诠释他所生活的宇宙的。”⑭通过对真理的获得与认同,人获得了自由。
杜威指出,以往的基督教倾向于忽视个体感受,单方面要求个体履行宗教教义所宣扬的内容。这些内容往往是超验的,是普通个体在日常生活中无法经验到的。一方面个体对于基督教的信奉往往是机械的,带有距离感的,另一方面宗教因无法对个体生活给予实践性的指导而沦为某种空洞的、徒具外表的仪式。由此造成了宗教与信徒之间在实践层面上的二元对立。解决问题的根本途径在于实现宗教生活与日常生活的同一,弥合这种二元对立。杜威提出,上帝一开始便内在于世界之中,内在于作为共同体成员的每个人的心里。在《基督教与民主》一文中,杜威写道,“民主之为启示的重要性就在于,它能够使我们从一种自然的、日常的和实践的意义上获得真理。”⑮这种真理来自于日常生活,是一种只要用心体会,人人均能够体验到的真理。这种来自日常生活的真理具有以往宗教不具有的亲切感,不仅极大地拉近了宗教与个体的距离,使宗教获得了个体的信任感,亦使宗教真正成为引导个人生活的精神动力。杜威的解决方案彻底打破了以往宗教与个人疏离的二元对立,顺利实现了二者的融合。
杜威寻求宗教生活与公共生活的相融性,赋予基督教以民主内涵,或者用民主思想来改造基督教,视民主为通往基督教真理的途径之一。杜威对宗教和民主兼容性的判断与当时的社会情势有着密切的关系。19世纪晚期,美国社会动荡起伏,社会民主化改革的呼声愈加迫切。杜威将目光投向社会,表示美国社会问题源于人性。杜威重构了美国人的宗教生活与日常生活,积极促成基督教向人性的回归,使宗教信仰与民主价值实现同一。杜威希望基督教更适应美国社会的需要,并借助基督教之力推动民主的发展。在杜威看来,经历近代启蒙之后的宗教并不对立于政治,甚至成为现代民主政治的重要载体。杜威消除了上帝与自我、精神世界与世俗世界的二元对立,认为民主是世俗化了的基督教。人们通常把民主视为一种政治制度,杜威则从经验主义视角审视民主,把民主看作一个属灵事实,一个伦理理念,一种精神生活状态。在民主制度下,人们在日常生活实践中,获得用于指导生活与行动的真理。
杜威提倡人本主义思想,从个体心灵,到个体关系,再到个体与自然的关系,无一不在杜威关注的视野之内。在早期著作《心理学》中,杜威定义人“是一个自我;自我的本质是意志的自我决定性的活动;这种意志是一种客观化的活动,”“客观化的活动是智力”,“这种活动的结果就是认识。”⑯杜威将自我定义为一个自我决定的力量,自我在与他者的关系中不断拓展自己各个方面的经验,并越来越充分地与真实的自己相统一,不断趋向完善的自我。杜威认为,人的生命是一个不断趋向完备自我的进化过程。人兼备生物性与社会性的双重特征,在社会环境中逐渐发展出鲜明的个性,并因此涂上“社会性的色彩。”⑰社会的文化遗传塑造了个体的个性,同时也限定了个体的价值观念与好恶。社会性因此成为个体不可或缺的文化组成。杜威对人性的独特理解构成其社会理论的根基。
个体的社会化过程也是个体与社会环境进行互动的过程。经验包含做与经历的双重体验。经验植根于自然,与自然具有不可分割的连续性与互动性,二者是同一的。但经验又是未完成的,处于发展变化之中,不断趋向完善的过程。人的一生也是一个不断趋向完善的过程。通过经验到的各种事实,个体不断发现真理,并据此进行自我调整。杜威乐见个人的成长,断言一切社会制度的目的都在于为这种成长提供机会与便利,最终使每一位社会成员得到全面发展。杜威的全部思想都致力于引导人性得到全面发展。
杜威推崇经验的自然主义,认为传统的二元论是造成当前社会问题的思想根源。传统的二元论主张主客分立,追求不变的终极确定性,将权威建立在永恒不变的实在之上,造成了主观与客观、心灵与肉体、个体与世界的对立,这种对立反映在当代社会表现为阶级斗争、种族对立等问题。二元论无法对社会现实问题进行有效引导。杜威试图改变这种思维模式,建构了经验本体论的一元论哲学。经验是杜威哲学的核心范畴。经验来自于有机体与自然环境的互动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二者发生双向改造。个体适应环境,在自然中得以生存;自然被有机体改造,失掉原始的自然状态,成为带有有机体痕迹的人化自然。人是自然的一部分,经验发生在自然之中,经验与自然是具有连续意义的统一整体。
综上所述,杜威主张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的交融性,打破传统哲学有关人与自然对立二分的二元论观念,将哲学建立在经验之上。哲学应当关注日常生活经验,通过经验方法从日常生活中寻找事情的原委,为个体提供指导。
在20世纪初,当艾耶尔、维特根斯坦等分析哲学家严格区分事实和价值并且看轻价值的时候,杜威是认真对待价值并把它作为哲学核心领域来给予阐发的极少数哲学家之一。杜威终生热衷于道德哲学或政治哲学,“将个人态度、公共政策和文化移入策略方面的变化看作更为自由、更为民主的共同体以及在这共同体内部发展起来的更优秀的人类之渐进的发展过程中的三个互相关联的方面。”⑱在杜威那里,所有问题都可以还原为民主问题,民主成为医治社会疾病的万灵膏药,成为批判各种社会形态的主要标准。以民主的观念来批判社会,以民主的教育来培养人,以“民主共同体”的理念来建设社会,成为杜威把“无所不包的民主观”推行于所有生活领域的基本策略。
作为20世纪前半个世纪著名的公共知识分子,杜威以民主的观念来批判社会。“杜威的哲学是作为对解释和兑现现代性科学和民主模式视野之内的一个道德许诺生存下来的。”⑲丹尼尔·贝尔曾回忆道:“在最近20年来,几乎没有几个人物或几本书可以与杜威、贝尔德、霍姆斯、凡勃伦和布兰代斯的光辉形象和著作相媲美。但是,如果我们现在来读解这些人的思想和著作,我们肯定会对其本质上的乐观主义感到震惊……这种乐观主义是建立在对理性和人类共同感的无限信任之上的。”⑳像贝尔一样,罗蒂把杜威纳入“充满希望的”哲学家之列:“杜威的所有著作都弥漫着一种典型的19世纪的信念——人类历史是一部扩展人类自由的故事,以及一种希望——以一种关于哲学家任务的不那么职业化、更加以政治为导向的观念,来代替柏拉图将哲学家视作‘时间和永恒的观众’的那种观念。”
杜威既是一位热心的社会活动家,更是一位清醒的社会批判者。19世纪末,杜威前往芝加哥大学任教,置身于现代工业城市,不仅领略了科技发展带来的重大变革,而且了解了科技发展带来的问题,比如劳资冲突,潜在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等问题。杜威试图探寻这些问题的深层根源,认为它们是由社会制度的迟滞所致。在进化论思想的影响下,杜威认为,科技发展导致生产力的发展,但社会关系的发展具有迟滞性。工业革命带动生产力发展,要求自由、平等、民主的社会环境,但是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导致财富流向少数人,导致阶级冲突,影响社会稳定。杜威指出,“当我说到科学方法和技术是使社会发生变革的动力时,我并不意味着没有其他力量对这个变革起着阻碍、偏斜和败坏的作用……使现实发生紊乱和不稳定的冲突就是从这一点上产生的。这个冲突是源流于科学技术没有发达以前时期的制度和习惯同因科学和技术而产生的新生力量之间的冲突。”杜威将矛头指向资本主义制度,认为资本主义经济关系及其政治法律制度的落后与僵化不仅制约科技发展和社会进步,而且导致民主等价值观念的抽象化与形式化,阶级对立进一步加深,使生产力发展造福于人民沦为空谈。“我们的政治制度在形式上是民主的,但实质上却有利于占优势的富豪阶级。”杜威断言,面对现实社会问题,“整个自由主义成了陈腐的说教。”杜威认为,迟滞的自由主义观念不论具有多大历史价值,一旦与社会脱节,便成为“闪烁其词、软弱无力的教条”。因此,“杜威最卖力地攻击着和摧毁着政治哲学的各种定论,尤其是对个人主义的美国式神圣化,在《独立宣言》中得到确立的不可让予的各种权利以及在宪法中确立的各种分权结构制度、代表民主制度和定期选举制度。”杜威的这些见解明显带有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色彩,是他被一些批评家看作同情社会主义的左翼思想家的重要原因。
由于苏联的诞生,西方知识分子面临艰难的政治立场抉择:是同情刚刚诞生的社会主义苏联,还是认同现有的资本主义制度?作为20世纪第一代哲学家和政治思想家,杜威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而他对两边都表示不满意。杜威起初以赞赏的态度看待苏联。他曾经访问苏联,积极向美国民众介绍苏联的社会建设。但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以后,随着苏联政权的日益集权化,杜威逐渐丧失对苏联的信心,转而开始批判苏联:“宣称民主是一个最终的理想同时又宣称压制民主是实现这个理想的手段,这在一个从来不懂得民主的基本精神的国家里也许是可能的,但在一个传统上各方面都具有真正民主精神的国家里,这就意味着要求一个阶级独占或把持统治权,不论这个阶级叫做法西斯或无产阶级。”杜威认为暴力、专政和民主是不兼容的。他赞成变革,反对暴力,认为解决社会问题,暴力具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但会给社会带来无穷后患,导致“所有派别的毁灭和文明生活的解体。”诉诸于暴力的社会变革并不必然导致民主社会的建立,“在一个甚至连基本的民主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国家里,如果把民主作为其最终的理想,那么,把压制民主作为实现最终民主的手段也是可能的。”
人的成长,公民的成长,人性和人格的完善是杜威关注的政治哲学的核心议题,它既是一个教育学命题,更是一个政治哲学命题。杜威以民主的教育来培养人,设计了一种躲避暴力或远离暴力的民主社会,以实现“人类追求更高价值的能力,”其方式就是公民教育或民主教育。杜威重视公民的道德教育,但不同意功利主义将快乐作为道德目的,认为这将造成“人群彻底涣散。”在杜威看来,善良意志才是道德目的:“行为的目的或者善,就是实现了的意志、发展了的或被满足了的自我。这种被满足的自我……是在符合法则的欲望的满足中被发现的……是欲望自身的法则。”杜威将欲望解读为品格向更大行动发展的努力。欲望渴求整体性和连续性活动,而满足欲望的唯一方式便是作为品格的表现形式,是“善和人的法则”。
杜威不是个人主义者,他反对自我中心论或狭隘个人主义。这里的“善”是一种共同善。共同体成员具备共同体要求的道德品质。公民的品质对共同体的健康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合格的共同体公民具有以下特征:(1)公民拥有自由能力,即“一种关于目的的理想或概念的力量。”个体致力于实现真正的自由,即实现自身的个性与潜力;(2)公民接受道义感的引导,在积极发展自身的同时自愿履行义务,积极参与共同体建设,将共同体视为与自身唇齿相依的一方,为推动共同体的发展而不懈努力;(3)公民拥有批判与反思的良知。这样的公民通常采取一种独立的态度面对社会与自然,通过理智理解并反思其经验到的事情,例如社会制度等,质疑并批判其不合理之处,并积极推动社会改革;(4)公民具有包容性。当共同体从最初的家庭、氏族一步步发展至囊括世界一切的共同体的时候,公民会以一种宽容开放的胸襟面对不同于自己的体验。“各种兴趣和目的的共同体就是人性自身。”
在杜威看来,道德“是指实践与行动,是指不从局部来看而要与其实现的目的关联起来看的行为。”杜威反对把道德视为一成不变的永恒价值,而把道德视为一种具体行为。道德与个体经验相关联。基本价值观来自经验本身,人需要将道德规则与具体环境相结合,据以调整自己的行为。杜威主张,道德情感来自个体日常生活的道德经验,是个体对其遭遇的具体道德事实与道德情景进行思考的结果。
道德情感产生于人性,杜威称之为“良知”。教育的目的在于培养人和成就人,在于造就现代民主社会成员。民主成为教育的重要内容,杜威以教育来达成民主的目标。教育是民主政治的重要手段。杜威对教育的重视不亚于民主在其心中的地位。在杜威看来,民主与教育是一对密切交互的范畴,民主本身就是教育的基本原则之一;教育是“第一的工具,首要的工具,最审慎的工具”,“手段的使用就是真实目的——也就是说,后果——的实现”。一切社会性问题,如心理、道德、哲学、宗教等,都能够在教育中得到体现和展开。“就教育的全部意义来说,它包括形成理想和信仰的态度倾向的一切影响,这种态度倾向能左右人的思想和性格特征。”一个社会的文化氛围与价值理念正是依靠个体的信仰与思想来维护。教育“使行动的力量成为个人的内在智慧与性格的一部分”,塑造了具有民主意识的公民,为民主生活的养成做好了准备。
杜威认为把民主仅仅视为一种政体是狭隘的,容易导致对民主制度的误解。他赞同洛威尔(James Russell Lowell)的观点,将民主视为政体的派生物,体现了现代人的友善情感和合作精神,他以“民主共同体”理念来建设社会。“民主制度是一种伦理理念,是一种带有真正无穷能力、内存于每个人的个性的理念。”这是一种“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的理念,代表了不再在精神世界与世俗世界作出区分的社会”。杜威调和精神世界与世俗世界的区分,既表达了他关于“民主是一种生活方式”的主张,又体现了他追求统一性的一贯态度。
“民主之为自由,意味着松开绑绳、磨掉桎梏、冲破藩篱、打破壁垒和消除隔膜。”杜威希望,个体应本着尊重来面对不同意见和异己价值,形成积极的宽容态度。这种宽容态度在宏观层面上尤为重要,因为交流与分享的对象绝不仅限于民主社会内部,而是会逐渐扩展到越来越多的社群和国家。尤其是当异质文明之间进行对话的时候,秉持一种开放的宽容态度尤为重要。“只有当在一个人身上意识到的真理扩展并散布到所有的人,一边成为大同世界、理想国和公共事务的时候,真理才得自由……正是在如此建立起来的真理共同体之中,人人皆兄弟,亦即民主,才可以有其存在。”杜威希望,民主精神最终消除不同个体、不同社群之间的龃龉与隔阂,建立涵盖整个世界的民主共同体,实现世界和平。
“民主共同体”是杜威设计的理想社会,是“在自我意识中对这种世界的再造。”它是一个有机体,各个部分相互联通,不仅表现为物理的连续性与有效沟通,而且体现为“意志统一体。”个体与共同体共享文化精神或价值观念,有着休戚与共的共同感。共同体为个体的全面发展提供条件与环境,个性的意义在共同体中得到体现。个体与共同体的二元对立被消解。个体不再作为异化的身份存在,而是在共同体内部享有自由民主的生活。与此同时,个体承担着共同体义务,通过履行义务,个体既成就了自我,又促成了共同体。
“在实现个体性的过程中,同样也可以发现,以个体作为其一员的某种个人共同体也需要实现;反之,那种适当满足其所在共同体的行为者,也通过相同的行为来实现自我满足。”杜威认为,完满的生活意味着个体能力获得全面自由的发展,它就是善。这种善将共同体紧密凝聚在一起。民主共同体是一种意志共同体,它被某种公共善所指引。在完满的道德活动中,公共善之于所有共同体成员就是共同目标。公共善为共同体设定了道德制度,这些道德制度是公义与理性的表征,是真实道德的体现。个体在社会化过程中参与道德活动,与其他个体分享这一共同目标,并且逐渐道德化。个体的一切德性均出于实现共同目标的考虑。这种对共同目标的享有造就了意志共同体。
民主具有合作性,民主共同体是一种合作组织。在实际的社会生活中,个体所从事的职业各不相同。“他们所做的又都是全体的一部分,所以可以养成他们群性的动作,将来到了社会上去自然会多数人合做一件事了。”个体为实现共同目标而采取合作的行动模式。民主反映公意,公意形成于公民之间坦诚的交流与沟通。个体具有个性,个体意见相左在所难免。杜威希望个体以宽容的心态面对分歧,尊重并耐心听取他人意见,合作解决社会问题。在杜威看来,民主共同体既是最稳定的社会制度,又具有多元文化的包容性。杜威认为,“我们仅仅是全人类的一部分,而全人类是与自然相呼应的社会,包括生活在远古时期的我们的祖先。我们引以为傲的文明并不仅仅属于我们自己。文明的种种来源于持续存在的整个人类共同体的作为和遭际,我们也被囊括在这个共同体之中。我们负有保存、传递、修正、扩展我们所继承的价值遗产,这样,我们的子孙后代将会继承更加牢靠、更加安全地继承这些遗产,同时,这些遗产将会被广泛地悦纳,以及慷慨地共享。”文明不局限于具体的教派、民族或国家,文明属于全人类,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
杜威试图给所有人类活动都打上民主的烙印,在实用主义政治哲学转向中扮演着核心角色。人的教育、自由信仰、民主政治和社会进步构成杜威政治哲学的四大主题。自从杜威哲学产生以来,哲学界不乏杜威的权威解读者。除了属于同一个实用主义哲学流派的乔治·赫尔伯特·米德、悉尼·胡克、希拉里·普特南、伯恩斯坦、罗伯特·布兰顿和罗蒂等人以外,不同哲学思想史和专题著作家也纷纷对杜威给予专章或专节讨论。在最近几十年来,由于伯恩斯坦、罗蒂、威斯特和布兰顿等人的努力,美国实用主义具有强烈的复兴迹象,而重新解读杜威成为实用主义复兴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同意罗蒂有关杜威思想“对于20世纪上半世纪美国人的理智生活而言是核心性的”的评价,但不同意他对杜威有关民主无关乎信仰的见解。在20世纪上半个世纪的英美哲学中,在一般哲学方面,杜威的影响可以与维特根斯坦相提并论。而在政治哲学方面,很少有人可以与杜威相媲美。这一点在施特劳斯主编的《政治哲学史》中也得到了印证。正像苏格拉底开启了古希腊哲学的政治哲学转向一样,杜威开启了实用主义哲学的政治哲学转向。在杜威实用主义哲学中至少以下几点值得我们认真对待。
首先,杜威努力打通了所有人类活动领域,把对社会的希望寄托在现代公民的培养上。杜威的思想看似包罗万象,其实没有跳出人的教育、自由信仰、民主政治和社会进步等主题。他以教育来成就人,以民主来成就社会。学校已在很大程度上取代教会承担起教育人的功能,但学校毕竟不能完全取代教会,杜威没有把学校和教会完全对立起来。因此,民主观念不仅可以畅通于公共社会,而且可以畅通于教会和其他民间组织。杜威以一种新的民主观完成了对教会和宗教的改造,而且完成了对现代民主政治的观念创新。罗蒂做出的有关杜威主张政治民主同自由信仰无涉的评价是站不住脚的。
其次,20世纪30年代的美国哲学似乎只是哈佛哲学系的“加长影子”。当时最著名的六位哲学家中有五位在哈佛,他们是皮尔士、詹姆斯、鲁一士、桑塔耶那和怀特海。但是从没有在哈佛任教的杜威的风头盖过了所有这些哲学家影响力的总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杜威哲学的重心是当时的社会和政治问题,率先完成了美国哲学的政治哲学转向。杜威属于自由主义阵营,但他兼具兼容和宽厚的美德。或者说,他更有包容心。杜威的“民主共同体”设想,相似于后来罗尔斯的“良序社会”(ordered-well society)设计,尽管民主不是良序社会的要素。杜威珍视自由、公正与博爱等传统自由主义价值观念,把民主提升为普通民众的生活方式。今天的美国人民仍在享受着杜威民主思想的红利。
第三,杜威是启蒙运动的现代继承者。罗蒂说过:“有过两个启蒙计划,一个是政治计划,另一个是哲学计划。一个要创造地上天国,创造没有种族等级、阶级或残酷的世界。另一个要发现用大写自然和大写理性取代大写上帝的崭新而全面的世界观。”罗蒂主张中止启蒙的哲学计划,但延续启蒙的政治计划。我们认为,杜威延续了启蒙的政治计划,但改造了启蒙的哲学计划,并且把两个计划很好地连结了起来,其连结方式是让“一个无所不包的民主观”渗透到每一个生活领域。他更偏爱渐进温和的英格兰启蒙运动而不是激进的欧洲大陆启蒙运动。他没有像法兰克福学派那样去反省和批判现代性。相反,他是现代民主和科学的积极倡导者和推进者。他以善良的、教化的和改进的缓慢成长的人性观和公民观为基础,以普通公民的民主生活方式为核心,以学校的民主教育为路径,提出一个无所不包的民主观,他推崇民主但反对专制,支持变革却反对暴力。杜威继承了由休谟、亚当·斯密开创的苏格兰启蒙的民主政治理想,那是一条温和地改造社会的渐进路径。杜威毕生致力于这一理想的实现。
第四,杜威试图给所有人类活动都打上民主的烙印,与许多人把民主政治和信仰自由严格区分的做法不同,杜威主张两者的兼容性,甚至把民主理念贯彻到宗教领域,努力打通宗教信仰、哲学研究与民主生活的关节点,完成宗教和教会的政治化、世俗化转型,使宗教及其教会成为他构想的民主理想国的延伸地带。杜威尽管不像罗蒂认为的那样简单地抛弃了基督教,而是在更广泛意义上实践着基督教义,但的确努力实现罗蒂所谓的“基督教的社会希望”。在现代民主政治中融入自由信仰是杜威政治哲学的重要贡献之一。
第五,杜威是积极的社会活动家,足迹遍布世界各地,他的政治哲学蕴含着世界大同主义的胸怀。他曾在五四运动期间来到中国讲学并逗留两年之久。杜威对中国,同情多于批评,建议多于苛责。杜威的中国之行,直接成为起动中国现代化的一个重要因素。然而,当年在中国传播的杜威思想,由于“问题”和“主义”之争而受到了误解。杜威似乎成为只求解决“问题”而不管求索“主义”的哲学家。这是简单化处理思想启蒙的信仰维度的必然结果。现在回过头来看,在杜威的实用主义政治哲学体系中,民主、信仰和社会进步,构成一个内在相关联的整体。有信仰而没有民主,只能是专制独裁;有民主而无信仰,只能是民粹盲动。民主政治和自由信仰是社会进步的两大前提,社会进步是民主政治和自由信仰的必然结果。为了解决“问题”,为了求得“社会进步”,杜威不排斥对“主义”的求索。只是在社会变革的路径选择上,杜威选择了“改良”。而这取决于杜威自身的思想传统,即英格兰启蒙运动的传统。杜威是亲身参与并推进现代中国社会变革的美国哲学家,虽然杜威的“改良主义”不适用于当时的中国。杜威政治哲学的价值,还没有被中国思想界完全消化和吸收。
哲学是杜威的首要专业,成为职业哲学家是杜威的第一个人生梦想。杜威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哲学。哲学构成杜威从事所有学术活动和其他社会活动的基本前提。但他改造传统哲学,拒斥形而上学,反对哲学本体论和认识论,提倡哲学社会化或大众化,成为20世纪后半个世纪盛行的解构主义、新实用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哲学的先驱,开启了实用主义的政治学转向,这种转向在现代西方哲学中充满争议,其价值仍然有待于我们批评、挖掘和发扬光大。
首先,杜威哲学给人这样一个印象,所有的哲学最终都转化为政治哲学,不同批评家对杜威的政治哲学给出了不同解读,但一致公认杜威对现代政治哲学的贡献。凡是杜威讨论民主的地方,罗素都看到了权力或社会权力。罗素表示杜威“不仅在哲学家中间,而且在学习教育、美学和政治理论的学生中间,都产生了深远影响。”“杜威博士的世界是被人类占据的想象世界;天文宇宙他当然承认其存在,但在大多时候被忽视了。”罗素把杜威哲学称作“权力哲学”(apower philosophy),把杜威同尼采相提并论,称尼采哲学为“个人权力”(individual power)哲学,杜威哲学则为“社会权力”(social power)哲学,把杜威看作追逐社会权力的哲学家,言语中充满嘲讽:“‘真理’大多取决于人力控制之外的事实,这个真理概念是哲学迄今教导谦卑之必要性的办法之一。撤除自傲抑制的这个办法,便助长了由费希特带入哲学的对沉迷权力(intoxication of power)的疯狂(madness),无论是否哲学家,现代人都对权力趋之若鹜。我相信,沉迷权力是当代最大的危险,任何一种哲学,只要助长这种沉迷,不论多么无意,就是在增加巨大社会灾难的危险。”罗素对杜威哲学做出了相似于尼采权力哲学的解读,暗示杜威哲学对现代人沉迷于权力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施特劳斯主编的《政治哲学史》以专章篇幅介绍杜威,把杜威同胡塞尔和海德格尔并列为20世纪前半个世纪三位伟大的政治哲学家:“杜威被广泛地视为20世纪首要的民主哲学家……他试图在每一个生活领域实践民主。为此,他寻求一个无所不包的民主观,他所阐释的民主不同于所有以往哲学家对民主的理解。”罗蒂以杜威哲学的复兴者自居,对杜威哲学包括他的政治哲学作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解读。依罗蒂的说法,杜威“起初是福音教会士,后来成为黑格尔主义者,再后来接触到达尔文,便抛弃基督教,试图把达尔文和黑格尔搞到一起去。他的哲学是黑格尔的自然化,那是自然和精神尚未分离的黑格尔。黑格尔哲学是世俗化的基督教,杜威哲学则是基督教的社会希望,又加入了达尔文看待人类的方式。”罗蒂对杜威哲学做出了维特根斯坦式的解构主义解读,把凡是涉及宗教、教会和自由信仰的问题全部搁置了起来,说杜威是把所有(哲学)问题政治化的哲学家,也是把所有宗教问题私人化的哲学家。罗蒂把杜威看作是在科学(达尔文)和宗教(基督教)之间,进而在政治和宗教之间划清界线并作了抉择的哲学家,好像杜威最终把宗教信仰从政治生活中排除了出去:“像杜威那样的人喜欢通过把其早期宗教信仰转变为他们对人类未来的信仰来日复一日地打发日子,他们逐渐地把上帝当作朋友而不是当作审判者和拯救者。”依罗蒂的解释,杜威去掉了宗教信仰的神秘性和道德性,是马克斯·韦伯意义上的宗教信仰的重要去魅者和基督教的合理化者。除了前面三个有代表性的哲学家对杜威政治哲学的评价以外,在政治哲学方面,有人从杜威哲学中读到了查尔斯·泰勒的社群主义思想,有人从他那里读到了参与式民主和协商民主思想,把杜威同哈贝马斯挂上了钩,还有人则读出了女权主义思想,罗尔斯也亲口说自己的公平正义观同杜威的道德哲学具有许多相通之处,称两者以“克服康德学说中的二元论为共同目标”。涂纪亮先生说“杜威不是一个纯粹的学院派哲学家,他对社会政治方面的现实问题也深为关注,他的社会历史观的基本特征在于,它既是多元论的,又是庸俗进化论的”,看似平实无奇,却抓住了杜威政治哲学的根本,但仍需往深处挖掘。
其次,杜威是看到民主政治和信仰自由之兼容性的哲学家。宗教不一定构成民主政治的障碍,它可以成为现代民主的助推器。当杜威试图在每一个生活领域实践民主的时候,它也包括了宗教信仰领域。按照杜威的见解,宗教信仰被原原本本地保留在了公共生活之中,也被保留在了政治当中,这种见解是极其可贵的。罗蒂曾经区分“好的杜威”和“坏的杜威”。好的杜威是关注政治和社会问题的杜威,坏的杜威是继续探讨哲学研究方法和知识论的杜威。好的杜威是一个同传统哲学尤其是形而上学有个了断的哲学家。坏的杜威则继续做着传统哲学家的美梦。坏的杜威以追求大写的真理为目标,以取代神学家和哲学家位置的科学家为榜样。好的杜威则以阐明人类共同的社会希望为目标,以社会改革家和社会变革的先知为榜样。但是,正如詹姆斯·卡因洛克(James Gouinlock)指出的那样,事实上只有一个杜威。杜威对哲学方法或科学方法的研究是一笔重要的思想遗产。“它们也许是我们能够谋求得到的最好的东西。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应该把研究它们并进一步发展它们当作是我们自己的一项义务。它们是一份有价值的财富,是杜威留给我们的主要遗产。”假如我们对它们视而不见,那么也会导致对杜威另一笔思想遗产——杜威民主思想——的误解。
第三,杜威开启的实用主义的政治哲学转向后来在胡适、悉尼·胡克、丹尼尔·贝尔等人的社会政治思想研究中得到了延续,并在罗尔斯对正义理论的探寻中得到了实践。在谈论杜威哲学的唯一地方,罗尔斯谈到了杜威哲学的黑格尔来源、杜威与康德的分歧,以及杜威为克服康德二元论所作的努力。罗尔斯认为,自己的方法是康德式建构主义的变种,同杜威的哲学方法是不同的。但他又承认,自己的正义理论同杜威的道德哲学有许多相通之点。“在沿着某种黑格尔路线来论证其道德理论的过程中,杜威是反康德的,有时非常显著地,并且通常在相同之点上,作为公平的正义观背离了康德。因此,在作为公平的正义观和杜威道德理论之间存在着许多亲和性(affinities),那些亲和性通过克服康德学说二元论的共同目标得到了说明。”由于罗尔斯是在以杜威名义举办的讲座上说这番话的,虽然言语中多有客套,但这足以让我们了解杜威道德哲学同罗尔斯正义理论的关系,并从一个侧面印证了杜威的一般哲学同其道德哲学包括政治哲学的关系。
第四,杜威实用主义哲学存在重新评价问题,其政治哲学尤其存在重新评估问题。杜威政治哲学的价值既在同马克思主义学说的比较中可以看出,也在同海德格尔存在哲学的比较中得到彰显。一方面,在20世纪的前半个世纪,海德格尔和杜威属于同一时代的哲学家,分别在欧美产生着最大的思想影响。两者的最大差别在于,一个论证了独裁政治与存在哲学的内在一致性,另一个则论证了民主政治是整个人类公共生活的主要方式。我们不能断定说在一般哲学领域实用主义哲学战胜了存在哲学,但是至少在政治哲学领域,实用主义哲学比存在哲学更加适合于20世纪。另一方面,同马克思主义相比,杜威的实用主义不是革命的哲学,但仍然是主张改革或变革的哲学。
综上所述,杜威对政治哲学至少有两点贡献。(1)杜威是以下论题的重要阐述者:政治的首要问题是人与社会的关系问题,而不是人民与政府的关系问题,社会民主是解决人与社会问题的基本方式。杜威的这一见解后来被罗尔斯全面继承。只是罗尔斯认为,社会单单实现民主和自由仍然是不够的,我们还应当追求公平正义。与杜威欣赏美国社会的开放性和未定性不同,罗尔斯寻求自由民主且公平正义的良序社会的稳定性或可持续性。良序社会可以看成是杜威所推崇的民主社会的进一步发展。(2)杜威是在多元社会条件下参与民主、协商民主和包容民主的倡导者,虽然当他讨论民主问题时,尚未明确地区分和使用那些术语,但是我们可以在其相关论著中找到其雏形。而且,无论哪种形式的民主,都旨在培养民众对政治的参与,强化其政治责任感,培养其对公共问题的关切,把他们造就成为积极的、对公共事务有敏锐兴趣的公民。
注释
①Putnam,Ruth Anna.“Democracy and Value Inquiry.”In John R.Shook,Joseph Margolis,Malden,eds.,A Companion to Pragmatism.MA:Blackwell Publishing,2006,278.
②梯利:《西方哲学史》,葛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736页。
③④Thilly,Frank.A History of Philosophy.New York:Henry Holt and Co.1914.571,572.
⑤Rorty,Richard.“Dewey between Hegel and Darwin.”In Herman J.Saatkamp Jr.,ed.,Rorty and Pragmatism:the Philosopher Responds to His Critics.Nashville,TN:Vanderbilt University Press.1995.3.
⑦Randall,John Herman Jr..Philosophy after Darwin,Volume III,ed.by Beth J.Singer.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77.159.
⑬⑭⑮杜威:《杜威全集·早期第四卷》,刘放桐主编,王新生,刘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90页,第6页,第7页。
⑯杜威:《杜威全集·早期著作第二卷》,刘放桐主编,熊哲宏,张勇,蒋柯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88页。
⑰Dewey,John.The Middle Works Volume 9.Carbondale and Edwardsville: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81,21.
⑳Bell,Daniel.The End of Ideology.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0,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