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俊秀
导演顾长卫自《孔雀》之后,3年沉寂,随后优秀电影《立春》破土而出,打动万千观众。这部影片在国内外多次获奖,一如早春的细雨,无声地浸透到了艺术与生活的肌理。本片讲述了一座小城市里几个艺术青年在繁琐平凡的生活中坚持对艺术的至高追求。这座城市是中国无数座无名小城的缩影,在这里,音乐老师王彩玲一心想唱到巴黎歌剧院,钢厂职工周瑜和黄四宝,一个能将普希金的《纪念碑》倒背如流,一个年年报考中央美院而屡次落榜,最痴心的可以说是舞蹈教师胡金泉,心甘情愿做艺术的苦行僧,他们共同演绎着平凡人在追寻理想的路上疲惫不堪的生命状态。本文通过分析影片中王彩玲、黄四宝、胡金泉三人在艺术道路上各自奋斗,最终殊途同归的命运,以此阐释艺术与生活、梦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碰撞直至妥协。
影片开篇是一个鸟瞰式的俯拍镜头,破旧的六角凉亭与萧条的城市,工厂冒出浓浓白烟,这个春天是灰白色的。整部电影的拍摄环境相当真实化,没有浪漫的镜头加工。王彩玲的初次出场,也是透过周黄二人的视角,直白地将她的潦倒凄凉展现在观众眼前。臃肿的身材,满脸的黑斑,醒目的龅牙,拥有这样平凡甚至丑陋外表的王彩玲,心中却怀着一路唱到巴黎歌剧院的梦想。声乐是她的生活支柱,更是她的精神“鸦片”。为艺术,她心甘情愿地放弃婚姻与家庭,直到走过了荆棘遍布的艰难路途,饱经风雨的她迈进了婚介所,卖起了羊肉,收养了小凡,最终选择过踏实而平凡的普通生活。
电影《立春》海报
影片的服装设计和色调选择具有明显的对比修辞,每当优美的旋律响起,王彩玲小屋里陈旧的家具和污浊的环境就显得格外醒目,在隔壁漂亮的小张老师主打粉红色系的服装映衬下,王彩玲的衣着显得愈发灰暗土气。在北京面试时,老师一身鲜红色的套装,搭配着精致的金项链,而王彩玲却身着土黄色的毛衣和褐色的裤子,演唱起悲伤的《为艺术为爱情》,凸显出王彩玲的卑微与暗淡。王彩玲身上唯一的亮色是她在演唱《慕春》时那条嫩黄色丝巾,贴合她唯一一次爱情的喜悦,也贴合歌曲表达的向往春天的感情。受到黄四宝的羞辱后,她不惜砸碎玻璃也要穿上自己精心设计的演出服赴死,这一举动诠释着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悲壮以及对理想的执着坚守。
这份理想,折射出当今时代歌剧艺术发展的残酷现实,西洋歌剧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的中国已变成了一门不可逆转的夕阳艺术。影片有两处情节作为衬托,其一是借学院管理人员之口道出了歌剧发展的悲哀,“很多演员几年也轮不上排一出戏”的严峻现实,体现了艺术向商业化发展的必然趋势;其二是演出时,地方民俗歌舞获得满堂喝彩,而王彩玲的歌剧却让观众打起了瞌睡甚至甩手走人,这时天空飘下了细密的雪花,营造了一种冰冷与残酷的氛围,将王彩玲的梦想衬托得更加苍白而不合时宜。
王彩玲骨子里有一种“天生丽质难自弃”的心态,觉得自己一定会凭借其长处出人头地,因此她坚持以“宁吃鲜桃一口,不要烂杏一筐”的心态生活。可残酷的现实让她只能把理想建立在谎言的支架上,正所谓“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有一段台词反反复复的出现:“中央歌剧院正调我了,他们请我去看《托斯卡》。”可事实是,她所谓的北京户口只是一个骗子的空头支票。王彩玲作茧自缚,越陷越深,在掩盖自己谎言的过程中,她品尝着追求理想的辛酸。就像电影《死亡诗社》中的基廷先生,他一直用这句话教导学生:“技术是谋生的手段,艺术才是人活着的目的”,将艺术与生活不辨黑白地强加在一起,结果是艺术被生活谋害,生活被艺术拖累。
王彩玲的真正可贵之处在于,她选择了妥协于世俗,做起卖牛羊肉的小生意之后,仍能在街边的汽笛声中听出声乐的节奏来。哪怕心中的舞台已经成为砍肉的砧板,她的歌声里却还是有那么多的感动和执着,如同听完《托斯卡》的那个晚上,她在拥挤的火车上轻快的哼唱,思绪飞进了艺术的天堂。
顾长卫的处女作《孔雀》里,性格迥异的姐弟三人让人印象深刻。《立春》中黄四宝的角色设置有几分像《孔雀》中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同样是追求着艺术理想,黄四宝却比王彩玲还要落魄,旁观者清,他的“好友”周瑜对他的评价非常准确:眼高手低、志大才疏。王彩玲在歌剧方面还算有一定成就,至少可以凭借歌剧找到教师的工作,获得广播演唱或者群众表演的机会。黄四宝则是真正的缺乏实力,从开篇的人体自画像来看,他的水平确实很业余。连续几年报考中央美院却连初试都进不了,母亲抱怨他七八年来没给家里寄过一分钱。四宝在全片中只有三套行头,皮衣、工作服、西服,肮脏的长发,冷峻的眼神,每次考试归来的烂醉如泥,将这个人物的落魄刻画得入木三分。
黄四宝在介绍自己的时候,特意加上“市美术家协会会员”的头衔,他同样生活在美丽的谎言中,不过王彩玲是为了骗自己,黄四宝是为了骗别人。他明确知道自己境界没那么高,追求艺术的终极目标,就是为了名利,为了摆脱这个落后封闭的小城市生活。黄四宝在与王彩玲的纠葛中认清了自己,认清了艺术只是他装点门面的借口,才会发出“我厌恶我个人”的悲愤咆哮,从而一走了之,回来时做起了黑婚介所坑蒙拐骗的勾当,彻底沦为一具行尸走肉。
回顾黄四宝与王彩玲的爱情,很像影片中意大利作家普切尼的代表作《托斯卡》,讲述了19世纪初的罗马,画家马里奥被当局以帮助嫌疑犯潜逃的罪名逮捕。他的恋人名叫托斯卡,是一位著名歌剧演员,得知男友入狱的消息后,托斯卡病急乱投医,不惜委身警察总监斯卡皮亚换取男友的自由。没料到斯卡皮亚是个典型的伪君子,在编造了假处决的谎言后,心怀鬼胎的他竟然将马里奥真的处决了,悲痛欲绝的托斯卡登上古堡,歌唱了一首荡气回肠的咏叹调,飞身殉情而亡。在王彩玲的内心世界里,自己无疑是托斯卡,黄四宝便是马里奥,自己“为艺术为爱情”而活,在受尽爱情的折磨后也心甘情愿为爱情而死。黄四宝却完全不同,第一次见到王彩玲就反问:“这么好听的声音,会是从这么丑的人嘴里唱出来的?”他对爱情的理解,仅仅停留在外表评判的层面。在去北京的火车上,他被那种对艺术的狂热洗脑,而得知王彩玲这一行动是因为爱情时,他断然拒绝,这个人本质上的庸俗,注定了他要向自己厌恶的生活缴械投降。
肮脏杂乱的房间里,昏黄的灯光下,黄四宝在专心致志地为王彩玲作画,有几分《泰坦尼克号》里杰克画露丝的意味,这是本片的经典镜头之一。王彩玲终于表露了心声,愿意为他放弃北京户口,黄四宝却反驳道:“为啥?能逃一个是一个。每次我在火车站,看到有人离开这个城市,甭管他去哪儿,我都是羡慕的。”这句话交代了影片所呈现的环境,20年前,在那个街道上贴着《红高粱》海报以及赵忠祥主持春节晚会的年代,没有如今发达的传媒,艺术的发展举步维艰。在电影《盲山》中,被拐卖的女学生白春梅因为农村的法制建设过于缺乏,面对一群法盲村民,即使自己的父亲都来了也无法将她解救出山。同样在这个远离文化中心的小城市,艺术环境封闭落后,其他居民对他们的艺术理想基本都抱有不理解甚至冷嘲热讽的态度,这导致片中的很多人都想去北京,在那里艺术有希望、能被人理解。但是本片并非一味的理想化,而是冷静地指出,北京代表的是艺术的中心,并非艺术的天堂。影片所要告诉观众的题旨是:保持一颗虔诚的心灵来面对艺术,艺术就会来到我们的心中。
群艺馆老师胡金泉,是影片中最接近艺术的人物。胡金泉与王彩玲在街头演出的场地上相遇,二人同病相怜,同样的追求艺术理想,同样的饱受诟病,同样的落魄与执着,二者都历经严冬仍然翘首盼望春天的来临。翻开发黄的相册,王彩玲见证了胡金泉对芭蕾的追求,像他自己所说的,“年轻的时候,就迷芭蕾,不分白天黑夜的跳了十几年,现在想想真后怕”,他没有跳到北京跳到莫斯科的梦想,只是因为喜欢。胡金泉通过艺术滋养自我精神,增添自我生命的力量,他脱离了低俗的名利,转而追求精神世界的高贵,对真善美的坚持令人心痛。
本片的细节处理同样引人深思,胡金泉的出场总是在冬天,街头表演那天,他穿着女式的舞鞋,一尘不染煞白的连袜裤,显得那么扎眼,在观众的冷眼与嘲讽中他迎来了第一场雪。向王彩玲吐露假结婚的愿望被拒绝时,他只是平静地说:“今天深夜,有大雪。”公园的镜头中,坐在小三轮上的胡金泉仍然将背挺得笔直,像一只骄傲的天鹅。他的衣着总体是白色为主,给人整洁得体的印象,连摘下手套都要一丝不苟地叠好,像士兵出征前接受检阅。
在那个保守落后的小城市里,胡金泉用一根鱼刺自比,就像契科夫的《三姊妹》中那个懂得六国语言的妹妹,只能庸碌地生活在乡下,“会六国语言就像六指一样是个累赘”。胡金泉为了艺术,为了继续留在舞台上跳舞,可以卑躬屈膝地给单位职工训练地方民俗舞蹈,可以忍受别人“二胰子”的嘲讽,可以下跪哀求王彩玲跟自己假结婚,甚至可以牺牲自由。在为展示自己的“正常”而猥亵了女学员后,他登上窄小的舞台,跳了生命中纵情狂欢的一曲《天鹅湖》,伴随着悲情的音乐,一身雪白的他尽情地舞蹈着,终于拔掉了那根卡在嗓子里的鱼刺。判刑后剃了光头,活得却更加自在了,当他专注地给王彩玲表演用监狱的布鞋立脚尖时,笑得如此纯真。这个镜头运用了蒙太奇的艺术手法,与王彩玲听完《托斯卡》归来时陶醉的镜头交相辉映,显示出二人的心灵相通。
胡金泉的形象,有些像张国荣塑造的经典角色——《霸王别姬》中的程蝶衣,面对汉奸罪名的指责,只是自顾自地说:“如果青木不死,京戏早传到日本去了。”面对残酷的批斗,只是控诉:“这样下去,京戏能不亡吗?”程蝶衣是一个十足的戏痴戏迷戏疯子,胡金泉也是如此。这种“不疯魔不成活”的境界,是他们为艺术而生的证明,更让他们甘愿为艺术殉道而死。胡金泉从艺术中获得了强大的力量,让他忠于自己的内心想法,从而活得相对淡然,使他能够通过一种自我关照的方式抵御大部分的流言蜚语。
胡金泉这个角色象征着纯粹,他是影片中唯一一个不把艺术与名利挂钩的人。他对艺术的理解,跟拉斯·冯·提尔导演的《黑暗中的舞者》中的莎玛一样,不是博取利益的工具,而是真正触碰到了艺术的内核,并能从中汲取能量。这种能量,不会随着历史发展的风云变幻而改变,他包裹在一个强大的内核里,其精髓只有真正称得上“艺术家”的人能够触碰。
《立春》用灰暗冰冷的色调以及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真实地讲述了一群平凡人追求艺术的艰难,演绎着艺术在90年代如何发展,又如何看待社会中的艺术和心中的艺术。相比同一时期上映的《见龙卸甲》《黄石的孩子》等作品,《立春》更有一种冷静的力度,没有将理想渲染成奔腾呼啸的大江,而是叙述成一条平静流淌的小河,涌动着生命流逝的声音。影片最后,在礼堂高大华丽的穹顶下,王彩玲在舞台上尽情高歌,掌声雷动,透过此画面看到我们心底潜藏的梦想,看到我们平静生活下的波澜。关于艺术,关于梦想,关于爱情,一切都显得那么沉重。我们灵魂中那份不灭的对艺术对生活的爱本就是沉重的,因为沉重,所以掷地有声。春天不一定会来,我们可以做永远的慕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