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杰
去瑞士取道巴黎。我又一次去拜谒蒙马特高地上的圣心教堂。现在虽有了电动梯道,但我仍喜欢步行。
踏上高地上的石阶,一阶,一阶。我小心绕过小仲马笔下茶花女的墓园,真怕惊扰了那里痴心的魂灵;去巴尔扎克喝过咖啡的小店,那是作家、艺术家召唤灵感的地方;在画村,浏览琳琅满目的画作,感受野兽派、印象派绘画大师们心绪的宣泄。再踏上小街234阶。我一页一页翻看着法国文化的历史大书。
不断驻足,不断唏嘘仰视。
高地上圣心教堂洁白、庄重,镶嵌在蓝天白云之中,像天堂的圣殿。
在三扇拱形大门顶上,一个少女的塑像,留住我的目光。
少女穿着盔甲骑在马上,高举着一面战旗,英姿飒爽,诠释着威武和无畏。
同行告诉我,少女叫贞德。那是一个在法国广为颂扬的光辉名字。
这让我不由得想起我的学生。
那还是在国内上课。我的课堂就是一个联合国。
念书时,都是禾苗,国籍分不出来。一谈到政治,特别是触及到历史,那可就谷粟分明了。何止谷粟?简直就是兵戎相见。课堂上竟能爆发一场大战。
靠墙第一排,坐着两个卿卿我我的学生,形象反差鲜明 : 男生又高又壮,女生又瘦又小。大个子的是英国男生乔治,同学们叫他“大堆”。他坐在那里,真像堆在那的一大堆白白糊糊的面团,胳膊也总是架着。架起的胳膊后面藏着“小羽毛”迪拉妮。
我头一回见到欧洲学生长得这么瘦小。迪拉妮每次进教室,我都觉得她像一片小羽毛 : 轻轻地飘进来,轻轻落下来。于是,我就觉得看不见她了。
迪拉妮,法国小姑娘,十七岁。中国名却叫“真的”。
莫名其妙!
“真的”通常是由大个英国男生乔治陪着进来。他们的入座颇有看点:
乔治用袖子一推,擦了擦桌面坐下后,平移一下身子,用他宽大的屁股一蹭,擦了椅子。然后,再挤出他的胖身子,弯腰,绅士地请女孩进去,落座。乔治再坐下。真像一“大堆”白面团,堆在瘦小的“真的”左前面。这就是我总觉得看不见“真的”的原因。
那天,英国大男生乔治,同样不绅士地“绅士”了一番,先擦擦桌子,再蹭蹭椅子。“小羽毛”迪拉妮这回却不进去。她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座位上,显出了点重量。
咦!怎么了?
“小羽毛”此刻沉重得像一锭钢块,身上的每个部位都见棱见角。
一问,原来是爆发了一场英法大战。
战争的双方是法国和英国,双方打得颇为惨烈。这场战争的烈火,锻造了一位伟大的法国民族英雄——贞德。
我的法国学生“真的”,就是因为英国学生乔治说,贞德是巫女,才同他反目相向的。
小姑娘此刻正雷电交加:
“ 你这个没有果馅的面包(大概是个大,不好吃的意思)!你这个白茄子一样的英国佬(不明白什么意思)!你可以说我,但你要尊重她——贞德!
“ 她是我们法国人的骄傲!我们民族精神的旗帜!”
那天,我为此知道了,法国历史上有一个令他们骄傲的巾帼英雄——贞德。因为上课,我没能和迪拉妮详谈。
到了法国,在蒙马特高地上,我终于了解到贞德的伟业。
贞德生活的那个时代,正是西欧历史上最野蛮、最凶恶,也是最黑暗的年代。而那时却是大英帝国的鼎盛时期。
美丽的法兰西被英国占领。法国上层社会极度黑暗、腐朽。政府对内横征暴敛,对外奴颜婢膝。下层人民在兵荒马乱中饥寒交迫,苦不堪言。
贞德1412年出生在一个农夫家。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农家少女, 在祖国濒临灭亡的危急关头,勇敢地站了出来。
贞德说,她是受上帝的指引,来挽救法兰西民族。
给我讲述这些的,是一位在蒙马特高地偶遇的中年巴黎大婶。她说她到这里来晒晒太阳,叫她的心落落地。她说话的时候,活鼻子活眼,英语也说得随心所欲(也许用乱七八糟形容更恰当)。但是她讲的贞德,我还是听懂了。大婶热情地趴在我耳边,神秘地说:
“有谁能把一个小丫头片子看在眼里?贞德是上帝派来的。她真有神的头脑和勇敢。”
在法国千疮百孔的时局下,贞德进入宫廷。她心向正义,为被驱逐的法国国王重新夺回了王冠,为她的同胞洗刷了屈辱,重震了法兰西的国家信念。她为法兰西屡建功勋。
1428年,英军占领巴黎后,便倾注全力围攻奥尔良城。奥尔良是通往法国南方的门户。法国命运堪忧,形势危急。
“ 法国面临亡国!”大婶一脸惊骇地说。
大婶壮壮实实,胸脯和肚子都饱饱胀胀,像一个面口袋中间系了一条绳。可人家形象地表演着贞德骑马持枪的样子。我不但为贞德感动,也为大婶的认真感动。贞德的故事,大婶边说边表演着,还连抻带拽地叫我看着她、听她讲。
在这个国家存亡攸关之时,贞德又挺身而出。她女扮男装,身披盔甲,率领六千多人,身先士卒,向英军发起进攻,与敌军英勇血战,冲破重围。最后终于击溃英军,解救了奥尔良城,扭转了战局。
大婶说 :“那时谁都没有信心赶走这些抢食别人奶酪的英国佬。可是奥尔良胜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胜了。法兰西有救了。至今,我们法国人都敬重她,叫她‘奥尔良战神。她不是巫女。”
大婶一边说,一边冲着那雕像,在胸前画着十字敬拜:“ 贞德是法国人民的爱女、圣女。”
在国内,学生迪拉妮就告诉过我,贞德被叫做“巫女”,是英军害怕她,总想除掉她。因此,他们千方百计地诋毁她。
在奥尔良战役一年后的一次战斗中,贞德被英军在法国的帮凶勃艮第集团俘获。可耻的走狗,以四万法郎的代价,把贞德卖给英国人。此后贞德被监禁一年多,受尽威逼利诱和酷刑,但她坚贞不屈。她说:“ 我永远不会背叛我的祖国。我爱我的法兰西。”
1431年5月30日,在鲁昂的旧市场广场,敌人污蔑她为巫女异教徒,处以火刑。那一年,贞德才十九岁,可是她把自己全部的爱都留给了法国。
大婶说:“她是法兰西的爱神。”
贞德,法语作 “Sainte Jeanne DArc”。我在法国的任何地方,只要一说“Sainte”,法国人都十分敬仰地说“France hero(法国英雄)”。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在为民族的解放事业中,表现出的坚定信念和崇高爱国精神,感动着每一个知道她的人。
真是这样。我在卢浮宫、蓬皮杜艺术博物馆都看过纪念她的画作。
大婶说到贞德的时候,她那蓝色的眼睛里都是柔情。每次提到贞德,她都捧着手,托在胸前,像把她捧在手心上一样。
那天我才明白,像一支小羽毛一样柔弱的迪拉妮,当她听到有人仍在说贞德是巫女时,为什么那么生气。因为那是一个纯洁得不容有一丁点玷污的名字,那是一个伟大得不能小视的名字。
5月30日,贞德去世的日子,法国国家定为“贞德节”。贞德用她年轻的生命,为后人高举着大爱的旗帜。5月30日, 许多人都会在她的雕像前献上鲜花。
巴黎大婶,她把两臂舒展得高高的,在空中画了一个心的形状,然后双手捂在胸前:“贞德把她的心,她的爱给了我们。”
人们不会忘记贞德。
我想起一次在外国留学生的联谊会上的事情。
那是乔治特意打电话来邀请我参加的。那时,他已修完了我的课程。
夜晚,南开大学外宾楼谊园大厅灯火辉煌。
活动好像是学生自己举办的,然而一样热烈、隆重。通明的灯光下,盛大的舞会早已开始了。然而这里既没有优雅的小夜曲,也没有热闹的迪斯科。在那里奔涌的是从每一个人的心头流泻出来的乐曲,而那乐曲竟是一首民间儿歌“两只老虎”。简单的音符节奏敲击在每一个人心上,使人们忘记了年龄、身份、国别,加入那蹦蹦跳跳的行列。大家像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那样,一个人拽着另一个人的后衣襟,拉成长长的一串。唱啊,跳啊,欢乐在每个人的心头荡漾。每个人都似乎回到了玩得忘乎一切的孩提时代。欢乐煮沸了每个人的心。
接着,竟是我久违了的河北民间歌舞《小放牛》。
说实话,在当时一片向外的声涛里,这些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文化珍宝,我反而是在外国学生这里才能看到。
学习汉语的外国学生,他们特别喜欢晾晒他们的汉语收成。无论是古老的、乡间的,只要是中国的,他们都引以为荣耀。叫我备感欣慰。
而那天让我惊喜的是,演出的两个主角竟是“英法大战”的英国乔治和法国“真的”。记得给他们上课时,两人唇枪舌剑,吵得好几天都跟乌眼鸡一样。没想到今天,哇——两人唱起男女对唱,甜甜蜜蜜,亲亲热热。
乔治一边扭,一边唱:
赵州桥来什么人修?
玉石栏杆什么人儿留?
什么人骑驴桥上走?
压了一趟沟?么咿呀嗨——
迪拉妮也一边扭,一边唱 :
赵州桥来鲁班修。
玉石栏杆圣人留。
张果老骑驴桥上走。
柴王爷推车 压了一趟沟。么咿呀嗨——
乔治唱:
天上梭罗什么人裁?
地上黄河什么人开?
什么人把守山关口?
什么人出家
没有回来?么咿呀嗨——
迪拉妮唱:
天上梭罗王母娘娘裁。
地上的黄河龙王爷开。
杨六郎把守山关口。
韩湘子一出家
就不回来。么咿呀嗨——
乔治演完后,匆匆给我一阵耳语:
“老师,谢谢这首歌,是我教给她这首歌,她才原谅我的。可惜我写的都是拼音。我不会汉字。您给我写吧。这里有多么有意思的文化传说呀。”
其实,这首歌是我小时候,妈妈唱的歌。
我说:“我不但给你抄下歌词,我还要为你们写一篇文章。”
自己往日觉得土掉渣的东西,被别人家尊重,真是有一种意外的快乐。
意外的还有:
听说这是短期班的活动(一个班都是一国学生)。长期班学生——一个英国学生,一个法国学生,怎么参加了短期班的庆祝会?
大厅的舞蹈不断地变换着形式。后来随着新的舞曲,不断地转成不一样的圆圈。然而,大家总是把乔治和迪拉妮转在中间。壮实的乔治灵活地扭动着他的身体,身旁飘着小羽毛“真的”。乔治很壮,依旧优雅。那是英国人特有的绅士优雅。他充满深情地看着迪拉妮,不断手抚着迪拉妮腰肢旋转。
他们忘情地跳着,大厅里也一次次掀起欢乐的热浪。
大厅里的人,连餐厅的服务员、住在谊园的留学生都参加了。学生们把我也拉进舞场跳起来。
我们大家一块跳,一块唱。简单的旋律唱出的却是浓浓的真情。然而唱着唱着,我忽然觉得那歌词似曾相识:
爱总要相见,
无论相隔多么遥远。
爱是我把你捧在手心上的尊重。
爱是我把你缝在心上的思念。
爱总要相见,
爱总要相见。
那后面还有他们没唱出的:
爱总要相见,
无论赶路的梦多么艰难。
爱是我给你擦桌子,你给我搬椅子
爱是贴在门口上的召唤 。
爱总要相见……
那是我为了劝架,写给乔治和“真的”贺卡上的劝架词。他们竟编成了歌。
没喝酒,我就醉了。为师的真感欣慰。
更叫我感动的是:后来大家一边跳,一边喊起来:
“ 乔治、‘真的——”
“ 乔治、‘真的——”
大家停下来,乔治激动地向大家鞠躬致谢:
“ 感谢大家为我和‘真的增加了订婚的内容。今天是我和迪拉妮,宣誓我们永远在一起的日子。”
乔治庄重地拿出一张画:一个少女穿着金色的盔甲,高举着一面战旗,骑在马上,英姿飒爽。
那时,我还没有去过法国,以为他画的是“真的”迪拉妮。
当迪拉妮告诉大家后,我才知道,那是为自由和爱,为法兰西牺牲的女英雄贞德。
大厅里的空气庄重肃穆。
这个订婚盛典,没有豪华的布置,没有烟花爆竹,没有无奈的红包,甚至没有戒指,只有乔治的真诚的问语和迪拉妮认真的回答,留下的却是长久的记忆和感动。
乔治单腿跪下,问迪拉妮 :“贞德伟大的爱会把我们铸在一起,你相信吗?”
迪拉妮点头,接着给了乔治一个吻额礼,以示她永久的承诺。
掌声和真诚的祝福在大厅久久回荡……
会后,我打趣地问乔治:
“ 还给迪拉妮擦桌子吗?”
乔治说:“擦,人们总要擦去心中的偏见。”
站在蒙马特高地上,看着这座历经了血腥厮杀,完全由最饥贫的人捐资的圣心教堂,仰望那拱门上用生命去兑换爱的贞德的雕像。我相信,爱一定会融化人们心头的坚冰,会拆除心中的路障,无论他们相距多么遥远。
爱终会把人们熔铸在一起。
我呼唤那一天。
于南开园西南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