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在古都的梦里的追寻与反思
——马华作家林幸谦诗歌创作论

2015-03-19 20:55张蕊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5年2期
关键词:马华马来西亚诗人

张蕊

(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400715)

漂泊在古都的梦里的追寻与反思
——马华作家林幸谦诗歌创作论

张蕊

(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400715)

林幸谦,马华文学的代表人物。海外华人的身份,使得林幸谦的诗歌中充满了对中华文化的眷恋。他以位于边缘的文化身份对中国进行着追寻与反思,并展现出漂泊的诗学风格。

林幸谦;诗歌;漂泊;寻根;反思

林幸谦,祖籍福建永春,1963年生于马来西亚森美兰州芙蓉镇。祖辈从20世纪四五十年代起便移居马来西亚。作为移居马来西亚的第三代华人,林幸谦在马来西亚出生长大,逐步成为马华文学的中坚力量。长久以来,马来西亚的华裔一直都有着热爱中华文化的传统。与马华文学有着浓厚的血缘关系的林幸谦,自然也继承了这一传统。作为马华文学“六字辈”①的代表,林幸谦初涉文坛,便坚持用汉语进行文学创作。1990年后,林幸谦开始用汉语大量创作现代诗歌。在马来西亚,既不西化也不本土的汉语,无疑是边缘地带的尴尬存在。在海外的认知里,汉诗作为汉语诗歌的缩写极具强烈的文化寻根意识。“选择现代汉诗写作,选择了一种文字与文化似乎就注定了在精神背景裹着上了一幅无家可归的图景。被选择的中文在那样的环境里既载录了精神上的流亡,同自身也经验了漂泊。”[1]从这个角度来看,林幸谦的汉语诗歌创作从一开始便带有自觉的“寻根”意味。

如果说潮湿的热带雨林养育了林幸谦的体魄,那么,毫无疑问,中国的文化则更多赋予了林幸谦精气。在马来西亚,多元种族的社会使得林幸谦有机会接触中华文化。作为海外华人的第三代,林幸谦对祖辈记忆里的中华文化产生了深厚的孺慕之情。林幸谦像万千海外华人一般,身居海外,却心系中华。未曾忘记先祖遗训的林幸谦,渴求有朝一日,踏上追寻中国的征程,寻找自己的“文化母体”。

在《溯河鱼的传统》中,林幸谦就以鲑鱼溯河回归陆地来比喻自己的寻乡之路。在林幸谦看来,自己血液中,也像溯河的鲑鱼般有着一个特定的生物钟,提醒自己回归,哪怕一路上艰难重重,也要逆流而上,追溯孕育自己生命的源头。钟怡文在《从追寻到伪装——马华散文的中国图像》一文中,曾经这样描述:“相对于曾经在中国大陆生活过的祖父或父亲辈,马来西亚第二代、第三代华人最直接的中国经验,就是到中国大陆去旅行或探亲。”在这种情感的驱动下,终于在1988年,年轻的林幸谦在取得马来西亚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学位后,前往台湾政治大学修读硕士,踏上了溯河寻根的征途。台湾之行让他有更多机会充实自己,学习中国文化,在台湾的四年多时间里,林幸谦对“中国想象”有了实体的带入。此时的林幸谦就像一尾溯河的鱼,开始对自己文化乡愁上的“中国想象”进行回溯式的构建。

初到台湾,林幸谦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台湾的一切,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劈下灵魂

需要疯狂的疯狂,痛哭的痛哭

母亲,你终于找到生死与存亡的真理

百万太阳

聚集在你受伤的胸口

万千星球系亿万生灵群

母亲的爱恨只有一种

——《生命启示录》

在这首《生命启示录》里,林幸谦描述了自己作为漂泊多年的游子,与“中国母亲”的意外重逢的欣喜。诗人在茫茫宇宙中漂泊追寻,对母亲踪迹的意外拾寻,使得诗人多年的漂泊有了停靠,压抑的思念与痛苦瞬间有了倾泻的出口,“疯狂的疯狂,痛哭的痛哭”,这悲怆的呼号,足见诗人感情之真。

令人悲伤的是,迅速西化的台湾早已不是林幸谦魂牵梦萦的“故国”,现实与理想的差距,使林幸谦感到失望。正如白先勇在《边陲人的自白》中所写,“在90年代的台湾,从海外归来,怀着文化寻根热情的华侨子弟,恐怕不可避免会感到不同程度的幻灭”。林幸谦纯真的追寻,在台湾文化认同的变异中被破坏得淋漓尽致。在变异的亵渎中,林幸谦的注意力被干扰,神圣的“母亲”不再成为诗歌的焦点,取而代之的是暴力的“父亲”:

我和父亲的肉体

在冬天的岁暮接触

双重的猥亵

在集体禁忌的告示牌下

寻欢作乐,暂忘

自我颠覆的灵魂

——《男体二章·父亲的肉体》

这首诗里,“乱伦”被赋予了别具内涵的象征意味——象征包容的母亲形象开始隐匿,昭示着原有的中华文化秩序的被破坏,“母亲”逐渐被象征父权的“父亲”所代替,失掉“母亲”庇佑的“我”也难逃被玩弄摧毁的命运。同样,在另一首《男体二章——父亲的肉体》中,诗人这样写到:

我学习父亲

找寻肉体的春天

四海散播我理想崇高的精子

变态的父亲向我纯真的肉体

施展千古不变的,爱情诺言

庸俗的岁月在体内震荡

放荡的话语

反复玩弄我

政治与父亲之间的爱情

——《男体二章——父亲的肉体》

更甚者,在这可耻的乱伦里,“我”开始向变态的父亲学习与靠拢。这样的转变,令人毛骨悚然,却又无可奈何。当无情的历史摧毁原有社会的传统时,“我”被“父亲”的魔爪禁锢与同化,这是“母亲”这一宽容庇护主体消尽后的必然。

台湾的经历,对林幸谦的打击不可谓不深,以致在他诗歌中总有种热情冷却后的哀愁:

远离中心的夜晚

边界更加的遥远

相思在异国的星空累积

过度发酵的乡愁,和老来的爱

在文化追思中卷来

卷来的潮水

倦去的躯体

只换来,淡化的灵魂

——《边界》

这首《边界》诉说了林幸谦无法追逐与触摸的企望。满怀希望地归来,黯然神伤地离去成了他台湾之行的写照。在台北生活的四年多时间里,他目睹的是台湾后现代社会价值观的芜杂和混乱,传统文化被边缘化。梦想幻灭,使得林幸谦逐渐意识到自己身份的暧昧。他感慨海外华人身份上的尴尬:海外华人在国外,理所当然被认为是外国人,但当他们历尽艰难,回到中华这一母体时,故乡已变得物是人非,更叫他心痛的是,在故土中,他们依然被视为“异乡人”,他们成为了无家可归的漂泊者,彻底失去了家园。

海外诗评家痖弦曾经援引詹姆斯·乔也斯“流亡是我的美学”来定义林幸谦漂泊的诗学风格。作为一只漂泊鸟,流亡是他的宿命,命运注定了林幸谦只能再次漂泊与远离。然而倔强的林幸谦没有放弃,寻亲之旅并没有就此圆满结束,台湾之行的失败,使他将寻亲的目光投向香港。几经辗转,他由台湾取道香港,到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攻读博士学位,继续自己的“溯河之旅”。很快,林幸谦便失望了,因为对他而言,香港,不过是另一个台湾:

离开一座孤岛

被我伪装成,故乡的异国

离我远去

美丽的历史已经颠覆

消失的他者

也是一种乡愁

一种伪装的回归

——《离开民国》

这首诗收录在《诗集的仪式:香港之幻》中。在诗人眼中,香港,这个“伪装成故乡异国”的城池,也仅仅是在地理位置上比台湾更接近“中国”。但是,香港就是香港,即便更近,却仍然不是故乡。对于中国故土,诗人自始至终都是隔海相望。林幸谦开始明白,自己所追逐的故国,也许不过是接受祖父那一辈的迁徙带来的中国神话,只是一场易碎的绮梦。

林幸谦诗歌里,总是伴随着文化上的孤凄与失意。从台北向香港的漂泊棲留更拥有一种哲学意味上的思考。从多元文化的意义思考,林幸谦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中国人”:出生在马来西亚的他,拥有马来西亚的国籍,自然隶属于马来西亚;但炎黄子孙的种族的意义又确定了他与中国的血缘关系。汉语诗歌的写作使他成为了生活在马来西亚本土文化与西方殖民文化夹缝中的“他者诗人”。但是,对于林幸谦这样土生土长的南洋作家诗人来说,他们身上流有无法斩断的中国血统,血液中的中华母体情节迫使他流亡与漂泊,追寻自己的根。对他们来说,中国或许可以作为他们文化上的母亲,但在政治与地理的意义上,他们永远无法回归,毕竟他们不属于中国。林幸谦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他的漂泊追寻之旅止于香港,也恰恰说明了这一点:

传统失传后

淋漓尽致的分裂

再度降临

神话再度毁灭

神话破无可破

——《故国的神话》

此中国非彼中国,故国神话的破碎,使诗人清楚地认识到,伴随着华族文化秩序的被破坏,诗人身份认同的理想更是遥遥无期,原本残破的文化心理遭受二次打击,使诗人更加孤苦,无依无靠,彻底沦为“孤独的流亡者”。

马来西亚、台湾、香港,这三个地方移换的空间历练,使林幸谦获得了反思的契机。在诗歌里真诚的自白式的告别里,林幸谦热烈的追寻与拥护之情逐渐冷却。在挣扎过后,他不得不说服自己,释怀自己的失望与痛苦。他在《漂泊的诸神》里写到:“在追寻中,我发现人类原本就没有家乡,乡国只是一种无可理喻的幻影;人生原就注定了漂泊,本体论的流放就是这样一种无法逃离的宿命。每个人原是一座孤岛,我们注定无家可归。”在这里,生命开始超越漂泊本身的意义,林幸谦彻底摆脱了漂泊的迷思,将被动放逐的无可奈何转为主动的放逐。

林幸谦在《过客的命运》中自述:“来到台北,正好给了我一个反思的机会,在文化乡愁中意外地解构了漂泊与回归的迷思。”漂泊生涯的碰壁,使他对羁旅主题的完整放逐主题有了新的想法和认识。不同于早期马华作家们对于中华母体的无条件拥抱,林幸谦更多是在追寻族群文化认同的同时,用拒绝的姿态,重新构建自我的位置,并逐渐将其演化成颠覆的书写和解构主题。在散文《狂欢与破碎——原乡神话、我及其他》中,林幸谦这样写到:“在老去的海外人心中,人生大概别有自己的滋味;所谓故国,亦另有意义。对老去的人而言,祖国故乡可能是记忆中一个破碎的国度,就算完好如初,恐怕也已经失落;取代的是一种理想化的原乡神话。……而中国作为原乡的母体,原有的意义也已经丧失殆尽。种种隐喻也在丧失的预言中一一浮现。”心驰神往的故乡,已经成为“原乡”,中国这一古老意蕴的代名词也不再意味着执著。海外华裔所追逐的“原乡中国”,只不过是“中国图像”的变体。当民族的意象已经损毁,其所象征的意义也已残破不堪时,林幸谦的追寻,也自然而然从民族转向了生命本体。在《女人的雨》一诗中,林幸谦这样说道:

远离失序

完整的都宣告破裂

寥寥数语的,肢体语言

把糟蹋的心情画出

淋漓尽致中

说不出的滋味

弄痛我,在身份复杂的雨中

——《女人的雨》

在这里,个人已不是一个完整的个体,作为后现代化的个体,人们没有身份,没有理解,没有认同,有的只是惩罚般将自我“弄痛”的“雨”。当人丧失了自己作为人的基本资格时,也就意味着,人们无法将自己的存在与所处时空的历史与未来相对接,更遑论寻求自己的“根”了。寻根主体的破碎造成了寻根之旅的失败。这种失败是人自我异变的必然。林幸谦的超越意义在于以勇敢者的姿态超越无家可归的孤独,剖析自己那破碎的魂灵,忍受现实世界那种不卑不亢的精神颠簸。

在《中国崇拜》中,林幸谦这样描述“我”与“中国”“传统”:

在图腾宴上

忍着泪

把吞下的传统回吐

我吐出我的中国

自己变回蛇体

钻入黑暗的地狱

冬眠

现世中国

纯属个人的私事

梦中没有故乡

传统都在变体

独尝梦的空虚

…………

冬眠后的春天

我再度崇拜宇宙

——《中国崇拜》

林幸谦既然已知现实的中国,并非自己真正追寻的所在,却仍然甘于以一个漂泊者的姿态,无怨无悔地追逐自己心中的理想之国。正如,林春美所说:“林幸谦身上的中国情结是一个极端的死结,他选择走上了无望的回归之路,以致他的作品不时陷入浓郁自怜自伤的痛苦之中。”[2]这也是林幸谦诗歌的可贵之处。

在林幸谦的意识里,漂泊中追求自己的根性是他诗歌创作的动力。在西方社会的冲击下,马来西亚,台北与香港的后现代色彩日益压抑着林幸谦回归的渴求,他的走进与走出,成为了诗人在文化失落的家园里流浪挣扎,抵御现代社会孤独与怅惘的鲜明旗帜。林幸谦的独特之处在于用漂泊的灵魂书写了人生文化孤独的生命体验,再现了一种海外华人想象中暧昧模糊的中国图景,并给人以无限的启思。

注释:

①字辈断代法是当代马华文学的一大特色。自文选《黄色潜水艇》(1983)以“六字辈人物”(指1960—1969年间出生的创作者,相当于中国大陆的“60后”)为主题后,“字辈”就逐渐成为划分文学世代的鲜明指标,沿用迄今。

[1]黄锦树.词的流亡:论张贵兴和他的写作道路[M]//马华文学与中国性.台北:元尊文化企业股份公司,1998:235.

[2]林春美.近十年来马华文学的中国情结[J].国文天地,1997 (8):74.

责任编辑:庄亚华

I206

A

1673-0887(2015)02-0016-04

10.3969/j.issn.1673-0887.2015.02.004

2015-03-11

张蕊(1990—),女,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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