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学纂论三题

2015-03-19 23:10钱志熙
关键词:情性章法性情

钱志熙

诗学者,诗事之可称为学者。余曩曾著文论其传统之义,并回溯其作为传统文学概念之形成历史。①钱志熙:《“诗学”一词的传统涵义、成因及其在历史上的使用情况》,载《中国诗歌研究》2002年第1辑。大抵人类既有自觉之诗歌创作,无论歌谣抑或乐章,则对于其中所藏之创作原理及成法必有所反思。故诗学之兴,殆与诗事之兴同时。然后世成其体系之诗学,实出文人学士之自觉建构。其流有二:一为以已成诗歌与普遍之诗事为研究对象而形成之诗学,诸如汉儒诗学、南朝文论家如钟嵘、刘勰之诗学、晚宋严羽之诗学,皆属此类,今人所谓诗论者也;一为诗家于创作过程中形成的诗学,如李、杜、苏、黄,非仅为卓越之创作成果,其诗学亦各有体系、各探窔奥。故总结古代诗学,实有理论诗学与实践诗学两流。理论诗学之发生,每有其特殊之条件,故具偶然性;实践诗学则随创作而生,实更具必然性。昔人尝云唐人擅创作而缺少诗学。其实唐人非缺少诗学,唯缺少理论诗学耳!实因唐人于诗事体认真切,深得其理,故转少滋疑争议之处,故不须形之论辩。至宋人则于取法唐人之际,不无分歧,各宗家数,每有岐义,故诗论反若发达。其就外部条件而言,宋代义理之学繁荣,时人于理论有普遍之嗜好,故诗论亦随之发达。然若因此即断言唐代诗学不如宋代诗学,则大谬不然,且与事实相反。故论传统诗学,应以实践诗学为主体,为必然发生之学问;理论诗学则依附实践诗学而生,为偶然发生之学问。此义明,方可谈传统诗学之内涵及研究方法。

中国文人诗学自汉魏历唐宋元明清,递嬗不绝,愈传愈盛。然至上世纪初开始,有一变局:一方面理论诗学部分,因得20世纪学术研究之风气,研究者蜂起,成为文学批评史学之重要对象;另一方面实践诗学部分,则因新文学运动发生出现断层。新诗以异军苍头突起而入据大统,蔚成新国,旧诗词则宛如亡国之余,剪灭唯恐不尽,虽欲招降纳叛,为山阳旧国,略存正朔亦所不容。职此之故,传统诗学中之实践诗学部分迅速衰落。然如上所述,传统诗学固以实践诗学为主体,为必然发生之学问,故其衰落,实亦令其理论诗学部分不能宛然独存而不受影响。故欲求中国诗学之全,非特需有理论之精细分析,更需有相当之实践支撑。

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传统诗词创作渐由地下、自娱自乐、亦多抱自暴自弃之态度,转为公然举帜、欲争严肃正规之文学创作之一席。驯至于今,诗词界多将此现象称为传统诗词艺术之复兴,进而倡议将20世纪之诗词创作纳入具有规范学术形态与崇高学术地位之20世纪文学史中,与新诗平分秋色。思之亦非无谓也!然就实质而论,传统诗学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非特不能媲美古代,即较之旧诗词已为婢妾之20世纪前半期,亦不无逊色。盖自20世纪孑遗之旧文学家群体完全凋零之后,旧学深湛、深知诗词艺术创作规则的作者甚为少见。当今诗词界虽人群潮涌、作品汗牛,然艺术上有严重失范之现象。向常与三四诗友共登黄山,见有磨崖一律,众人诵知,皆云:此非今人所能作也,至晚亦民国时人所作。此种情况,约略相近于当今之书法。欲于今人作品中求古之书法神韵者,杳然不易得。又某次观摩一著名琴家之演奏,亦慨言传统琴学,寄于文人之中,率尔创作,多成绝调,20世纪虽有专业习琴之群体,然名曲实甚少产生。今所演奏者,仍多古曲。嗟乎!传统艺术,故应陷入必然衰落之命运耶?抑或必然失去传统之审美风格,变质为某种现代风格而后方获重生?然审美之维度,古今所同。纵欲变质为现代式传统诗词,亦必须符合诗歌艺术之审美维度,亦必为真正之创作。吾于此事,思之有年,而难得一明了之宗旨。

中国诗学寄之于实践与理论两端,提挈其间者,实为范畴。诸如六义、情性、境界、法度、格律等,皆为传统诗学之重要范畴。其所指向者,不仅在于理论阐述,更在于实践上之启示作用。每一重要范畴,也唯有在实际的创作与批评实践中,方能显示其完全的功能与意义。今日诗学之衰落,其中一原因仍在传统诗学范畴之失落。故欲提高当今诗词创作水准,仍须借助传统诗学各重要范畴,重新体认其意义,以为今日诗词创作之药石。顾当今诗词创作之病,尤有四端:一为不真而失性情;二为粗率而失法度;三为直赋而失比兴;四为浮露而失境界。此篇暂述情性之旨,且论法度中之句法、章法,纂论为情性、炼句、章法三题。至于比兴、境界两义,则有待之来日。

一、情 性

创作诗歌,首先要对诗歌的本体与功用有所认识。中国古代的思想家,很早就对诗歌的本体进行了阐述。《尚书》说“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①(唐)孔颖达:《尚书正义》卷三《舜典第二》,第125页,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十三经注疏》本。其中“诗言志”被朱自清称为中国诗学的“开山的纲领”②朱自清:《诗言志辨·自序》,见《朱自清说诗》,第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蓬莱阁丛书本。。这个“志”,就是内心的情志。在先民时代,个体尚未完全自觉的场合,这个“志”主要还是群体的思想感情,表现为一种社会性的思想与情绪,这或许也是“风”的一个意义。《毛诗序》说:“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③(唐)孔颖达:《毛诗正义》卷一,第269,270,271,271页,《十三经注疏》本。因为是群体的思想与感情,所以才有风化、风教的功能。大抵上,诗歌最早作为一种比较成熟的艺术,是在社会的群体中发生的。原始的音乐与歌舞,也都是群体的产物。《舜典》中所说的“诗”,就是典型地存在于群体性的艺术活动中的。孔子论诗的四种功能“兴观群怨”,“群”也是一个重要的功能。但是诗歌发展的历史,是从群体诗学到个体诗学的。就诗学思想的发展历史来说,也是群体言志的思想先确立后,个体抒情原则才确立。这个过程,其实被浓缩在《毛诗序》里。整篇《毛诗序》,从前面讲的风教、风刺,以及“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④(唐)孔颖达:《毛诗正义》卷一,第269,270,271,271页,《十三经注疏》本。、“主文而谲谏”⑤(唐)孔颖达:《毛诗正义》卷一,第269,270,271,271页,《十三经注疏》本。等可以看出,都是讲的群体诗学的问题。后面说到:“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⑥(唐)孔颖达:《毛诗正义》卷一,第269,270,271,271页,《十三经注疏》本。这里讲的是个体抒情的原则,可见个体抒情是在群体言志之后发生的。在《毛诗序》的作者看来,当群体言志这种形式的诗歌创作衰落后,个体抒情才出现。所以,中国古代诗歌的本体论,是从《尚书·舜典》的“诗言志”到《毛诗序》的“吟咏情性”的。

《毛诗大序》以情、志为诗歌之本体,在“风刺说”之外还提出“吟咏情性”之说。这是儒家诗学自身局部地突破教化观念、正视诗歌艺术本质的表现。它以经典话语的形式,启示了后世的诗家,构成了中国古代诗歌创作的主流。六朝时期,教化、风刺诗学衰微,此间儒家诗学真正发生影响的是“吟咏情性”的思想。经过创作实践与理论总结,情性为本的文学思想愈益明确。但是南朝诗人唯艺术的诗学观念,造成了一种文繁情匿的诗风,最终也失去了吟咏情性的本旨。

从作为诗人主体精神的情性到作为诗歌本体的情性,不是一种简单的转化,而是一个从创作者主体向艺术品客体转换的艺术实现过程。对于文人诗作者来说,如何做到吟咏情性并非只是简单的理论认同,更是一种艺术的探索。“吟咏情性”的审美思想虽然在汉魏六朝时期就已提出并实践,但真正比较自觉地达到这一审美理想的则是唐代诗人。

唐人诗学渊源于汉魏六朝,唐人诗歌本体的思想,也完全是继承汉魏六朝的言志缘情、吟咏情性。他们在对诗学进行正本清源时,除了提出复古与汉魏风骨等重要范畴之外,对“情性”范畴的重新阐述与体认,仍是他们的重要工作。在理论诗学方面,如孔颖达《毛诗正义序》:“发诸情性,谐于律吕”①(唐)孔颖达:《毛诗正义》卷首,第261页,《十三经注疏》本。,令狐德棻《周书·庾信传论》:“原夫文章之作,本乎情性,覃思则变化无方,形言则条流逾广”②(唐)令狐德棻:《周书》卷四十一,第3册,第744页,中华书局1971年版。,李延寿《南史·文学传论》:“文章者,盖情性之风标,神明之律吕”③(唐)李延寿:《南史》,第6册,第1792,1761页,中华书局1975年版。,又云:“自汉以来,辞人代有,大则宪章典诰,小则申抒性灵”④(唐)李延寿:《南史》,第6册,第1792,1761页,中华书局1975年版。,都直接继承了六朝诗学中之情性论。在实践诗学方面,诗人吟咏,也多以“缘情”“性情”“性灵”等六朝诗学范畴自述其创作。如高适云:“性灵出万象,风骨超常伦。”(《答侯少府》)⑤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第1册,第1739页,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杜甫云:“缘情慰漂荡”(《偶题》)⑥(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八,第4册,第1543页,中华书局1979年版。,“陶冶性灵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解闷》)⑦(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七,第4册,第1511页。。孟郊云:“小大不自识,自然天性灵。”(《老恨》)⑧华忱之、喻学才:《孟郊诗集校注》卷三,第13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白居易云:“情性聊自适,吟咏偶成诗”(《夏日独值寄萧侍御》)⑨《白居易集》卷五,第97页,顾学颉校点,中华书局1979年版。,“旧句时时改,无妨悦性情”(《诗解》)⑩《白居易集》卷二十三,第511页。,“都子新歌有性灵,一声格转已堪听”(《听歌六绝句》)⑪《白居易集》卷三十五,第810页。。司空图云:“情性所至,妙不自寻。”(《二十四诗品·实境》)⑫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卷六百二十八,第4册,第662页。李洞云:“吟中达性情。”(《避暑庄严禅院》)⑬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卷七百一十六,第4册,第1469页。其例甚多,不烦赘举。可见,“性情”“性灵”是唐代诗学中最重要的范畴之一,唐人经常以此来反省、体认诗歌本体。唐人的“情性论”还含有崇尚自然的审美理想、强调个体的情感自由抒发的意思。比之前面的南朝与后面的宋、明等朝,唐代诗人在创作上崇尚自然的趣味很明显。这与唐人对情性说的正确理解是分不开的。

与六朝建立在“才性说”基础上的情性观不同,唐代诗人的情性说,则是在比较完整地接受儒家诗学的前提下展开的。如李隆基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将以道达性情,宣扬教义。”⑭(唐)李隆基:《答李林甫等请颁示太子仁孝诏》,见《全唐文》卷三十二,第1册,第15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白居易云:“上可裨教化,舒之济万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⑮(唐)白居易:《读张籍古乐府》,见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卷四百一十三,第3册,第231页。五代宋初人徐铉云:“诗之旨远矣,诗之用大矣,先王所以通政教、察风俗,故有采诗之官,陈诗之职,物情上达,王泽下流。及斯道不行,犹足以吟咏情性,黼藻其身,非苟而已。”⑯《徐骑省集》卷十八,《四部从刊》影印黄丕烈本。这些理论表述在唐人那里是很有代表性的。同时注重诗歌在“裨教化”与“理性情”两方面的功能,正是唐人诗学的基本观念。唐人的风骨说也是建立在这一诗学思想的基础上的。

宋代诗人黄庭坚的情性论,既是对《毛诗序》情性说的全面继承,又作出了重要发展,可以说是在宋诗发展阶段对情性范畴作了新的阐述,对于理解宋诗的性质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其主要观点见于《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这篇小文里:

诗者,人之情性也。非强谏争于庭,怨忿诟于道,怒邻骂坐之为也。其人忠信笃敬,抱道而居,与时乖逢,遇物悲喜,同床而不察,并世而不闻,情之所不能堪,因发于呻吟调笑之声,胸次释然,而闻者亦有所劝勉。比律吕而可歌,列干羽而可舞,是诗之美也。其发为讪谤侵陵,引颈以承戈,披襟而受矢,以快一朝之忿者。人皆以为诗之祸,是失之诗旨,非诗之故也。故世相后或千岁,地相后或万里,诵其诗而想见其人所养,如旦暮与之期,邻里与之游。⑰《黄文节公全集》正集卷二十五,见《黄庭坚全集》,第2册,第666页,刘琳等校点,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黄庭坚的情性论,与当时思想与现实的关系很深,有其针对性。其中包含着极丰富的实践体验,寄托了他对诗歌艺术的审美理想,也是他对风诗、陶诗、杜诗等一系列中国古典诗歌经典的创作状态与艺术境界的一个总结。这些问题,在这里暂不讨论。我们现在只将它作为一种具有普遍性的理论主张来看待。我们认为,他其实在指向一种诗的本质,一种诗美的理想。情性论最重要的实践价值就在这里,它引导我们去体会诗的本质,体认一种理性的诗之美。

明清的诗学家们,仍然讲性情,如宋濂说:“诗乃吟咏性情之具,而所谓风雅颂者,皆出于吾之一心,特因事感触而发,非智力之所能增损也。”(《与章秀才论诗书》)①严荣校刻本:《宋文宪公全集》卷三十七。何良俊说:“诗以性情为主,三百篇亦只是性情。”②(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二十四,第213,213页,中华书局1959年版。又云:“诗苟发于情性,更得兴致高远,体势稳顺,措词妥贴,音调和顺,斯可谓诗之最上乘矣。”③③ (明)何良 俊:《四友 斋丛说》卷 二十四,第213,213页,中华书局1959年版。屠隆说:“夫诗由性情生者也。诗自三百篇而降,作者多矣!乃世人往往好称唐人,何也?则其所托兴者深也。非独其所托兴者深也,谓其犹有风人之遗也。非独谓其犹有风人之遗也,则其生乎性情者也。”(《唐诗品汇选释断序》)④明刻本屠隆:《由拳集》卷十二,续修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第1360册,第143页。屠氏以性情论三百篇与唐诗,并将其与托兴相结合,可谓深得诗本性情之原则,非泛泛之论可比。谭元春说:“诗以道性情也,则本末之路明,而古今之情见矣。”⑤陈杏珍标校:《谭元春集》卷二十三,第613,61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他对性情作了自己的解释:“夫性情,近道之物也,近道者,古人所以寄其微婉之思也。”⑥⑥ 陈杏珍标校:《谭元春集》卷二十三,第613,61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他对性情内涵的阐述,与黄庭坚很接近。黄宗羲云:“诗之道从性情而出,性情之中海涵地负,古人不能尽其变化,学者无从窥其隅辙。”(《寒村诗稿序》)⑦(清)黄宗羲:《南雷文定后集》卷一,见陈乃乾编:《黄梨洲文集》,第351页,中华书局1959年版。孙原湘说:“诗主性情,有性情而后言格律。性情者诗之主宰也,格律者诗之皮毛也。”(《杨遄飞诗稿序》)⑧(清)孙原湘:《天真阁集》卷四十二,续修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第1488册,第328页。

明清人仍以情性论为诗学本体,但在继承古人的同时有所发展,如谭元春以道释性情,黄宗羲认为性情之中海涵地负,都带有心学思想的影响。其实,唐人讲性情,宋人讲性情,后来的性灵派像袁枚、张问陶也讲性情。但唐诗的性情之美,宋诗的性情之美,性灵诗的情或性灵之美,都不是一样的。大体来讲,唐诗之性情,更带有古典诗美的理想,同时也更接近普遍的人性与人情。宋诗之性情,带有思想家体验的人性人情、尤其是心性本体的思辨的意味在内。明清性灵派之讲性情,是为突破复古与格调、格法与肌理之重围,重新创作一种诗人之真诗。但是他们所说的性情,显然是更多地体现灵感、灵性,类似一种灵感论。性灵派的重要诗人张问陶有一首论诗之作云:“名心退尽道心生,如梦如仙句偶成。天籁自鸣天趣足,好诗不过近人情。”⑨张问陶:《船山诗草》卷十一,第261,278页,中华书局1986年版。但性灵派诗人,对于诗本性情的理解,相对传统有两点显著的变化。一是强调个性,如张问陶之论:“诸君刻意祖三唐,谱系分明墨数行。愧我性灵终是我,不成李杜不张王。”(《颇有谓予诗学随园者笑而赋此》)⑩张问陶:《船山诗草》卷十一,第261,278页,中华书局1986年版。同时,他们的性灵说比较接近灵感说,如袁枚之论云:“但肯寻诗便有诗,灵犀一点是吾师。”(《遣兴二十四首》其七)⑪(清)袁枚:《小仓山房诗集》卷三十三,见王英志主编:《袁枚全集》,第1册,第807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我不觅诗诗觅我,始知天籁本天然。”(《老来》)⑫(清)袁枚:《小仓山房诗集》卷二十五,见王英志主编:《袁枚全集》,第1册,第541页。这一派与晚唐贾姚、晚宋四灵等人的敛情约性、以苦吟而见性情、磨镌而见警策,恰好形成鲜明的对比;论其渊源,也是导源于杨万里的诚斋活法。相对唐宋诸大家、名家之论,两派对于诗本性情的理解,各有偏至,而未得其全。但对于今天的诗词写作者来说,两派都可以作为入门的借径。以个人的体会,初学不妨从性灵派得灵感之义,从苦吟派得锤炼之功。但是性灵派的确失之尖新,苦吟派又容易陷入窄狭。所以进一步的学习,体会“诗者,性情”这个宗旨,还是要返归古诗、唐诗正宗之中,尤其要以陶诗、杜诗为旨归。唐诗里面包含着“性情之体”与“性情之美”的最合理、最普遍的内涵,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文学的人性美、人情美。唐诗能最自然、最充分地表现它。随着思想的深化,学问加深后,气质之变化达到苏黄之类的境界,或者希望达到这种境界,那么,你就能体认宋诗之性情之美。

从创作的角度来讲,怎样让情性这种传统理论对创作有实际的指导意义呢?第一,当然要在创作中认可这种价值观。比如我们做人,想做什么样的人,抽象地讲起来只有这么几条,所谓人生观、世界观。但仔细体会,我们不是在时刻地体会、反思这些人生观、价值观吗?而且每当紧要关头,它就浮现得特别鲜明、特别真切。大概体察何为吟咏性情,什么是我们所要表现的情性,也是这样的。这方面,其实古代的诗学家也做了一些理论的阐述,比如《毛诗序》就说:“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①(唐)孔颖达:《毛诗正义》卷首,第 272页,《十三经注疏》本。所谓先王之泽,即是道德规范、教化原则之类,因为古人认为先王政治是一种美政,即理想的政治。理想社会中人们的性情,也是最美的、最有诗意的。

重新体认情性论,对于药戒当代诗词创作中存在的叫嚣、空洞、矫饰、无病呻吟等一系列失真的弊病,具有重要的指示作用。笔者曾为一位诗友的集子写序,借题发挥,谈了对目前诗词界的看法,自己以为不是迂腐的老生常谈。其中有两段话,一段是这样说的:

当代的诗词创作呈现复兴之势,但问题仍很多。我总觉得一个最大的问题,是诗人们常常忘了诗歌创作最根本的功能,还是要表现个人的真实的思想感情。我们看《毛诗大序》论诗,已经把这个问题说得很清楚了。一是强调诗歌的政教作用与讽喻功能,强调诗歌对于社会现实的反映、影响的作用。由此出发,便有“美”与“刺”两种作法。二是吟咏情性以风其上,强调诗歌表现个体思想感情的作用,但仍要求兴寄见志,有微婉讽喻的精神。前一种可以说是直接表现“大我”,后者则可以说是通过表现“小我”而包含“大我”。但是诗是抒情的艺术,而情则是个体的活生生的生命状态;所以,直接表现“大我”的诗歌,其中当然包含着“小我”的感情活动。而写“小我”如果要引起共鸣,产生审美效果,其中当然也应该包含“大我”的共相。说到底,无论是写“大我”,还是写“小我”,其实只是出发点的不同而已。其殊途同归之处,都是要写出性情之真,都要突出“人”的主题,写出真思想、真感情。所以,我们写诗,最初的出发点无论是为吟咏个人的情性,还是讽喻时事,还是颂美人物,只要是发于真情、出于真心的,都有可能写出好诗。

还有一段是这样说:

综观今日的诗坛,作者如云,有成就者也不少。但无论是颂美派,还是讽刺派,还是只写个人的生活感情、山水雪月情怀的,真正做到出于性情之真的,是很少。或拟古造作、或虚矫叫啸、或空洞谀颂,真人少,真诗更少。而古人所说的诗言志,吟咏情性以见志,则绝大多数人视为陈词滥调,不知道这是凡为诗者都必须努力实行、体认的诗词写作的根本原则。②钱志熙:《〈南窗吟稿〉序》,见马斗全:《南窗吟稿》,“序”,北岳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

笔者最初学诗时,也没有太注意传统的言志说、性情说之实践价值。觉得千百年来无数人说过,再说也是陈辞滥调而己,与实际的写作未必有多大关系,且古人拿它说话,也大半是冠冕之语。但是经过自己长期的写作实践,也通过对当今诗词写作情况的长期观察,想为目前诗词创作的困境提一些看法。想来想去,重新体会上述传统诗学思想仍然是解决问题的要害。

二、炼 句

“情性”之外,渊源于六朝而至盛唐成为重要纲领的“风骨”“兴象”这两个范畴,也是传统诗学中的要领。自永明声律流行,近体逐渐形成,文人的诗歌创作由以自然抒发为主,转向以讲究格律、句式的人工锻炼为主,“法度”的意识逐渐形成。杜甫不仅为近体诗艺术的重要立法者,并且适时提出“法”这一概念,其自咏则说“法自儒家有”(《偶题》)③(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八,第4册,第1541页。,询友则曰“佳句法如何”(《寄高三十五》)④(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三,第1册,第194页。。至黄庭坚,发展杜甫的法度理论,将法度与入神作为一对范畴提出来,晚年在向高子勉等青年诗人谈诗时,常将法与神并提。如“句法俊逸清新,词源广大精神”(《再次前韵赠子勉四首》)⑤(宋)任渊注:《山谷内集》卷十六,见《黄山谷诗集》,第171,172页,上海世界书局民国二十五年版。,“覆却万方无准,安排一字有神”(《荆南签判向和卿用予六言见惠次韵奉酬四首》)⑥(宋)任渊注:《山谷内集》卷十六,见《黄山谷诗集》,第171,172页,上海世界书局民国二十五年版。,“诗来清吹拂衣巾,句法词锋觉有神”(《次韵文少激推官寄赠二首》)⑦(宋)任渊注:《山谷内集》卷十三,见《黄山谷诗集》,第140页。。他将法与神放在一起讲,对后来的江西诗派、永嘉四灵影响很大,对今天的诗词创作来说,也不失为一个有价值的理论。兹事甚大,未遑细论。以愚观之,法度的内涵虽极丰富,然要义实在锻炼章句。以当今诗词存在普遍失范来说,法度之义未明,锻炼之功未满,是一个关键的问题。尤其对于初学者来说,可能最迫切的问题还是炼句。故本节所论,仅在句与炼句的问题。

在写诗的过程中,究竟语言上最重要的一个单位是什么?这是值得探讨的问题。普遍认为,词是由字组成的,句是由词组成的。组词自然是组诗之法,造句自然有造句之法。所谓造句之法,相当于诗歌的一种语法。炼字、选词、造句之法,都可以细细地去分析。但笔者这里要讲的是,就诗歌写作的实际情形来说,稍有创作体会就会发现,在我们能够感知思维的过程中,诗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的,也不是一个词一个词地组织起来的。大多时候,当我们产生诗兴,想要吟哦诗篇时,我们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有一个句子从我们的脑子里涌出来了。我们对于可能产生的新诗篇的信心,就来自于一个完整的诗句。我们不是一个字、一个词地寻找诗句,而是一次性涌现出一个句子。从这个意义上讲,笔者认为在实际创作状态中,句子其实是诗歌语言最重要的单位。这其实是符合人的思维心理、有心理学上的依据的。有一个心理学名词叫“格式塔”,又叫完形心理学。大致是讲一种心理现象,是一次出现的。就写诗来说,其实就是完形心理学的问题。如果将一句诗看成一个美的形象,这个形象如果很圆满、很自然,生机活泼,它往往就是一次完成的。再讲得形象一点,就是脱胚,一次性脱成。然后慢慢加工,修整。只能是这样,而不是一块泥巴一块泥巴地粘起来的。等到这个句子出现后,然后再审视它的工拙。如果太不工、太没有诗意,就应当决绝地将它放弃,重新酝酿新的句子;如果大体上是工的,只有局部还需要锻炼,那就继续打磨。

对于这种诗句是一次生成的原理,古人虽然没有明确的论述,但好些创作例子与论诗的话头都包含这个道理在内。《王直方诗话》记载:“谢朓尝语沈约曰:‘好诗圆美流转如脱丸’,故东坡《答王巩》云:‘新诗如弹丸’。及送欧阳弼云:‘中有清圆句,铜丸飞柘弹。’盖诗贵圆熟也。”①郭绍虞:《宋诗话辑佚》,上册,第15页,中华书局1980年版。谢朓所说的弹丸脱手,其实是形容得到警句的一种完形状态,是着重在句子上的。苏轼的“中有清圆句,铜丸飞柘弹”(《新渡寺席上次韵,次韵景贶、陈履常韵,送欧阳叔弼。比来叔弼但袖手傍睨而已,临别,忽出一篇,颇有渊明风致,坐皆惊叹》)②(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卷三十四,第2册,第1823页,中华书局1982年版。,正是从句子来说的。后来又有弹丸脱手这样的论诗话头。叶梦得《石林诗话》云:“弹丸脱手,虽是输写便利,动无留碍。然其精圆快速,发之在手,筠(梁朝诗人王筠)亦未能尽也。然作诗审到此地,岂复更有余事?”③(清)何文焕:《历代诗话》,上册,第435页,中华书局1980年版。按:“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一语,见于《南史·王昙首传》附《王筠传》,原是沈约引用谢朏语评王筠诗:

筠又尝为诗呈约,约即报书,叹咏以为后进擅美……又于御筵谓王志曰:“贤弟子文章之美,可谓后来独步。谢朓常见语云:‘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近见其数首,方知此言为实。”④(唐)李延寿:《南史》卷二十二,第2册,第609页,中华书局1975年版。

古代诗人的许多警策之句、名句、隽句,都是这样写出来的。但对这种情况的记载却比较少。最有名的当属谢灵运梦得池塘生春草的例子。钟嵘《诗品》卷中:

《谢氏家录》云:“康乐每对惠连,辄得佳句。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尝云:‘此语有神助,非我语也。’”⑤(南朝)钟嵘著,陈延杰注:《诗品注》卷中,第4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

写诗的人还有梦中得句的事情,更可见诗句一次完成的特点。梦中得句的例子很多,最著名的就是欧阳修《梦中作》:“夜阑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醒无奈客思家。”⑥(北宋)欧阳修:《居士集》卷二十,见《欧阳修全集》,第83页,中国书店1986年据1936年世界书局影印本。苏轼也常梦中得句,如《梦中绝句》:“楸树高花欲插天,暖风迟日共茫然。落英满地君方见,惆怅春光又一年。”⑦(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卷四十七,第8册,第2566页。苏轼在海南时,还有一次在肩舆上睡着,梦中得句:“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⑧(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卷四十一,第7册,第2246页。

古人写诗,有两个词经常使用,一个叫“得句”,一个叫“寻诗”。“得句”的“得”字,带有获得的意思。它比较好地表达了诗词的造句与一般文章的造句不同的特点。它虽然也是主观努力所得,却不完全是主观所能控制的一种写作行为。

要想写好诗,首先要“得句”。“得句”要以冥思苦索为基本的态度。陆机《文赋》曾经形容思索艰深的情形:

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沉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①(清)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晋文卷九十七》,第2册,第2013页,中华书局1958年版。

中晚唐与宋代,有苦吟诗派。如晚唐贾岛、姚合,宋初九僧,南宋永嘉四灵、江西诗派,都有苦吟的特点。贾岛有“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题诗后》)②(唐)贾岛:《长江集新校》,第133页,李嘉言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据魏泰《临汉隐居诗话》,是指“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这两句。③(清)何文焕:《历代诗话》,上册,第326页。据说贾岛深秋行长安天街,得“落叶满长安”之句,苦吟不能成一联,因为注意力过于集中而冲撞京兆车驾。④(宋)阮阅:《诗话总龟》卷十一“前集·苦吟门”,第13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贾岛等人的这种作诗态度,在晚唐时期十分流行,世称“苦吟派”。其实“苦吟”并非苦吟诗派独有的作诗态度,而是所有力求警策的诗人对诗歌创作的基本态度。只是像李白、苏轼这样天才卓越的诗人,其创作诗歌比起那些苦吟派诗人,要来得自然一些、快捷一些。但诗歌创作的艰难思索、锻炼精工的基本态度,与一般的诗人并无太大的差别。唐诗照一般理解,较宋诗为自然。但是唐人作诗的态度,实比宋人要认真得多。王士源《孟浩然诗集序》:

浩然每为诗,伫兴而作,故或迟成。⑤佟培基注:《孟浩然诗集笺注》“宋蜀刻本”附录,第43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另《全唐文》(卷三百八十七,第1689页)作“浩然文不为仕,伫兴而作,故或迟行”。

所谓“伫兴”,就是等待灵感的意思,也是指伫满诗兴的意思。这其实并非浩然一人的态度。“伫兴”应是一般的诗词写作都有的态度。平时养成“伫兴”的习惯,才有可能吟出惊人的好句。上引王氏孟集序中,还记载:

闲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联诗,次当浩然,句曰:“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座嗟其清绝,咸以之阁笔,不复为缀。⑥佟培基注:《孟浩然诗集笺注》,第432页。

永嘉四灵也最喜欢形容他们自己苦吟的作风:

一月无新句,千峰役瘦形。(徐照《白下》)⑦(宋)徐照:《芳兰轩诗集》卷上,见《永嘉四灵诗集》,第3页,陈增杰校点,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客怀随地改,诗思出门多。(徐玑《凭高》)⑧(宋)徐玑:《二薇亭诗集》卷上,见《永嘉四灵诗集》,第108,97,123页。传来五字好,吟了半年余。(翁卷《寄葛天民》)⑨(宋)翁卷:《苇碧轩诗集》,见《永嘉四灵诗集》,第177页。一片叶初落,数联诗已清。(赵师秀《秋色》)⑩(宋)赵师秀:《清苑斋诗集》,见《永嘉四灵诗集》,第230页。

四灵日常论诗,又常举“得句”一词为话头:

得句争书写,蛾飞扑灭灯。(徐照《同赵紫芝宿翁灵舒所居》)⑪(宋)徐照:《芳兰轩诗集》卷中,见《永嘉四灵诗集》,第51,56页。

问名僧尽识,得句客方闲。(徐照《灵岩》)⑫(宋)徐照:《芳兰轩诗集》卷中,见《永嘉四灵诗集》,第51,56页。有谁怜静者,得句不同看。(徐玑《送朱严伯》)⑬(宋)徐玑:《二薇亭诗集》卷上,见《永嘉四灵诗集》,第108,97,123页。

掩关人迹外,得句佛香中。(徐玑《宿寺》)⑭(宋)徐玑:《二薇亭诗集》卷上,见《永嘉四灵诗集》,第108,97,123页。冷落生愁思,衰怀得句稀。(徐玑《秋夕怀赵师秀》)⑮(宋)徐玑:《二薇亭诗集》卷下,见《永嘉四灵诗集》,第140页。

南宋诗人陈与义还有“书生得句胜得官”⑯《陈与义集》卷十一,第174页,中华书局1982年版。之句,说的也是得到灵感涌现、圆成美妙的好句子。这些都有助于我们理解诗词写作中“得句”的重要性。

所谓锻炼,第一层意思就是上面所说的得句。但得了句之后,有时是一次性完成,有时还要继续锤炼、修改。关于这一点,古代诗人也经常说起。最著名的就是杜甫所说:

陶冶性情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解闷》)⑰(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七,第1511页。

又唐末卢延让有句云:

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苦吟》)⑲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卷七百零九,第4册,第1421页。

方干有句云:

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贻钱塘路明府》)⑲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卷六百四十二,第4册,第793页。

这里所说都是得句之后的继续锤炼。唐宋人还有“旬锻月炼”之说,是说旬月之中,反复地修改一首诗,甚至只为求一字之安:

唐人虽小诗,必极工而后已。所谓旬锻月炼,信非虚语。小说崔护题城南诗,其始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后以其意未完,语未工,改第三句云:“人面祗今何处去。”盖唐人工诗,大率如此。虽有两今字,不恤也。取语意为主耳。(《笔谈》)①(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八,第17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可见锻炼实为唐诗之要法。宋人尚能知,然其用力已渐松懈。故沈氏发为此叹!

三、章 法

写诗要讲章法。章法的“章”有两义:第一个意义是“文章”之章,所以“章法”也就是文章之法。诗也是文章,唐以前所说的文章,是包括“诗”在内的;而且六朝人在讲文章时,诗还是重点。曹丕《典论·论文》云:“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他所说的文章,相当于现在所说的“文学”,所以后面有“诗赋尚丽”。萧纲说:“文章且须放荡”(《诫当阳公大心书》),其文章也是以诗赋为主的。所以,“章法”即文章之法,是所有文章通用的一个词。在古代,诗古文辞都讲“章法”。章法的第二个意义是篇章之法。即章是诗文的一个要素,一个结构单位。一首诗,或一篇辞赋,一篇散文,由若干章构成。章与章之间要有有机的联系。这种有机联系体现一定的规律,有法则可寻。这种规律、法则即是“章法”,又叫“章局”。其实,章法的这两个意义,基本上是一回事。文章之法,也即设章布局之法。

较早讲写作上章法问题的是刘勰《文心雕龙》的《章句》。它将章与句联在一起讲,其实是在讲章法,不是讲句法。关于修辞、造句,他还有其他的篇目,如《熔裁》《丽辞》。所以《章句》虽然是章与句合在一起讲,但主要是讲“章”:

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局言者,联字以分疆;明情者,总义以包体:区畛相异,而衢路交通矣。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②(南朝)刘勰:《文心雕龙注》卷七,第570,571页,范文澜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在诗歌的章法方面,《诗经》、汉乐府古辞都是分章或分解。章法的问题显得不是特别重要。魏晋以来文人的五言诗,其篇幅长短是不固定的,所以内部的章法很有讲究。但也正因为篇幅长短不定,所以各人随心所运,在章法上也难以总结出某种规律。但是当时汉魏六朝的人,在写作诗赋时,对章法之类的问题,还是有所讨论的。这一点我们仍得感谢刘勰,他在谈到诗赋的转韵问题时,记载了魏晋人的一些看法:

若乃改韵从调,所以节文辞气。贾谊枚乘,两韵辄易;刘歆桓谭,百句不迁;亦各有其志。昔魏武论赋(范注:顾云:《玉海》作“诗”),嫌于积韵,而善于资代。陆云亦称四言转句,以四句为佳。观彼制韵,志同枚贾。然两韵辄易,则声韵微躁;百句不迁,则唇吻告劳。妙才激扬,虽触思利贞,曷若折之中和,庶保无咎。③(南朝)刘勰:《文心雕 龙注》卷七, 第570,571页,范文澜注,人民文学出 版社1958年版。

这是魏晋人讨论诗歌章法的宝贵资料,尽管它只讲到转韵中的章法问题。但“节文辞气”四字,对于歌行写作极有启示意义。尤其是诗歌脱离了乐章后,人工律调的造成,要领全在于“节文辞气”。

章法,古人又叫布置。宋代《王直方诗话》云:“山谷云:‘作诗正如作杂剧,初时布置,须打诨,方是出场。’盖是读秦少章诗,恶其终篇无所归也。”④郭绍虞:《宋诗话辑佚》,上册,第14页。黄庭坚又称为“行布”,其《次韵高子勉十首》之二云:“言诗今有数,下笔不无神。行布佺期近,飞扬子建亲。”⑤(宋)任渊注:《山谷内集》卷十六,见《黄庭坚诗集》,第169页。沈佺期与宋之问的五律诗,被唐宋人视为正宗。此处是讲高子勉的诗,深得近体章法,并进而上溯古体,近于以子建为代表的汉魏古风的超逸之神。关于诗歌的章法,唐宋人留下一些分析的文字,但不太多。比较完整的,如范温《潜溪诗眼》分析杜诗章法的例子:

山谷言文章必谨布置,每见后学,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后予以此概古人法度。如杜子美《赠韦见素》诗云:“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此一篇立意也,故使人静听而具陈之耳;自“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风俗淳”,皆儒冠事业也;自“此意竟萧条”至“蹭蹬无纵鳞”,言误身如此也,则意举而文备,故已有是诗矣;然必言其所以见韦者,于是有厚愧真知之句,所以真知者,为传诵其诗也;然宰相职在荐贤,不当徒爱人而已,士故不能无望,故曰“窃效贡公喜,难效原宪贫”;故不能荐贤则去之可也,故曰“焉能心怏怏,只是走逡逡”,又将入海而去秦也;然其去也,必有迟迟不忍之意,故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则所知不可以不别,故曰“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夫如此是可以相忘于江湖之外,虽见素亦不得而见矣,故曰:“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终焉。此诗前贤录为压卷,盖布置最得正体,如官府甲第厅堂房室,各有定处,不可乱也。①郭绍虞:《宋诗话辑佚》,上册,第323页。

上面是分析古诗之法,可为今人参考。还有分析绝句或律诗的章法的,《诗人玉屑》所引诸条说得颇好。如“诗意贵开辟”条:

凡作诗,使人读第一句知有第二句,读第二句知有第三句,次第终篇,方为至妙。如老杜“莽莽天涯雨,江村独立时。不愁巴道路,恐湿汉旌旗”是也。(《室中语》)②(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五,第121,121页。

“诗要联属”条:

大概作诗,要从首至尾,意脉联属,如有理词状。古诗云:“唤婢打鸦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室中语》)③(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五,第121,121页。

又“意脉贯通”条: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几回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此唐人诗也。人问诗法于韩公子苍,子苍令参此诗以为法:“汴水日驰三百里,扁舟东下更开帆。旦辞杞国风微北,夜泊宁陵月更南。老树挟霜鸣窣窣,寒花承露落毵毵。茫然不悟身何处,水色天光共蔚蓝。”人问诗法于吕公居仁,居仁令参此诗以为法。后之学诗者,熟读此二篇,思过半矣。(《小园解后录》)④(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六,第133页。

开辟、联属、意脉贯通,都是古人对诗篇章法所要达到的效果的要求。其最重要的指向是要作者在写作一首诗时,在造成完整浑成的整体性的同时,又给人开阔与变化无穷的感觉。章法是所有文章的必有要素,但它不是一种外在的规定性的东西,而一种内部的结构所造成的审美效果。所以,一个写文章、写诗的人,对于章与章法,是不断地由不自觉到自觉的过程。可以说,章法是一种艺术经验、艺术技巧,是指引我们自觉地体会诗文的艺术手段,让我们不断提高它的重要意识。它是我们写作成功诗文所必须掌握的。刘勰就说到写作中“篇”“章”“句”“字”之间的关系是一个统一的整体:“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文心雕龙·章句》)这里讲的其实是一个整体与局部的关系问题。整体是根本,写诗作文,都得有整体的意识。但整体是由局部构成的。具体的写作,还是从字、句、章这些局部出发的。

近体诗的章法,古人将其概括为起、承、转、合四个字。其实,这只是一种提示,就像舞蹈程式的提示。起承转合只是一个要领,其间的变化,可以说是无穷无尽的。这里有一个艺术的高低的问题,那是无止境的。正如舞蹈,动作有程式,但一般地掌握、熟炼地掌握以及出神入化之间有无数的奥妙,是一个不断地趋于精工的过程。同样,就对仗来讲,在学习的过程中,也有一个不断提高的过程。开始是追求对得工,妃黄俪白,铢两悉称,当然这里面还有对得板还是对得活的问题。等到艺术上更加成熟后,还要有意识地打破那种以对得工为最高要求的原则,追求不工之感。这种“不工”是高境界的“不工”,与还没有掌握对仗技巧的那种初学者的不工是两回事。但必须在对得工的同时,还有这种高境界的对得不工,才算是能事已极。起承转合的问题也是一样,初学者通过一段时间的练习,在章法符合了起承转合的要领后,要开始追求无穷的变化,让人觉得浑成、自然。总之,法则指向的是变化无穷的、富有生命力的艺术境界。所谓法而无法,然后知非法,法也,才是作者之能事。

嗟乎!“子曰:‘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载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⑤(汉)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第10册,第3297页,中华书局1959年版。予欲为当代诗词指摘利病,有所畅论。三思而已之,故谨举传统诗学数题,简然未足概括传统诗学之全。他日若积功力、得会通,当全面董理以为借镜。(作者简介:钱志熙,浙江乐清人,文学博士,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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