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狗秋千架》的“等待”主题

2015-03-19 20:55芦娟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5年2期
关键词:白狗客体命运

芦娟

(江南大学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白狗秋千架》堪称莫言中短篇小说的经典。它写于1985年,正是莫言逐渐形成自我风格时期的作品。已成为大学教师的“我”,十年之后的返乡途中,巧遇青梅竹马、已成为名副其实农村妇女的暖,回忆起少年往事,直面自己做下错事所造成的暖苦涩悲惨的生活和命运,愧疚不已。在顺叙与插叙的情节叙述中,作者引出女主人公暖两次无望的等待。这两次等待对人物命运的转变有着重要的意义。莫言本人曾提到这篇小说对于自己文学世界的重要性,认为“高密东北乡”这一文学地理概念和“纯种”的文学对象在这篇小说中已确立。评论界也多从莫言创作风格和创作特色的确立等方面来评论此作,而没有将关注点放在小说的“等待”主题上。

一、《白狗秋千架》与“等待”主题

等待,与希望相联系,发生于旧时的回忆中,指向现在和未来的发展结果。等待的主体寄希望于等待的客体的回归,然后过上所期盼的生活。小说中的等待,对人物命运的发展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也成为中西文学一个重要而恒在的主题。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里说,“在上帝揭露人的未来之前,人类的一切智慧是包含在两个词里面的,‘等待和希望’”[1]。千百年来,那些背井离乡、出外求学、考取功名的学子们,抑或是离家万里、不辞辛劳、买卖置业的货郎商贾们,这些等待主题文学中的等待客体们带着对更好生活的向往而远行,在故乡原地等待他们的妻女或红颜知己就构成了庞大的等待主体群。

等待主题的文学作品中,常见的是对等待主体形象的塑造及其心境的刻画。中国古代文人墨客就十分钟情于等待主题,尤爱刻画空居闺阁思念夫君的女性形象,成就了经典的怨妇形象。从《诗经》《楚辞》到汉乐府、唐宋诗词、元杂剧和明清戏曲,古代作家们极力渲染一种女性的“等待”情境:思女怨妇们,眉如青山、眼如海水,深情瞩望,期盼夫归……她们是等待的主体,无需等待的客体出现,也无需他们对这场等待作出回应,似乎只要有主体那一等待的姿态,一个诗意的舞台就搭建完成。这种戚戚然的女性视角带给了众多男性文人作家一个抒发心中柔情的出口,还时常藉之曲折宣泄个人的失意忧闷。于是,着力刻画等待者的心境,渲染幽怨婉转的等待情调,便构成了传统等待主题文学中一种最为常见的主体性视角。这种等待主题的处理方式在现代作家沈从文的名作《边城》中依然延续,小说以“翠翠”死心塌地的等待结尾,“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2],余音袅袅,文笔停留于等待主体等待情境的美感体验处,不给出等待的结果和过程。外国文学中,类似“等待主题”的处理也很常见,如英国作家毛姆的小说《红毛》中,女主人公萨丽都也是痴心等待着她的爱人归来。这种着眼于等待者的主体性视角,常常使作品意蕴蒙上一层感伤的朦胧色调。而郑愁予的著名诗篇《错误》的叙述视角则稍有不同,“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3]。这是一种福柯所言的“窥探”的视角所观察到的文学叙述,从旁观者的角度,去观察等待的主体在这场充满希望与无解的等待过程中的表现。

上述这些等待主题的作品中,被等待者都无一例外地缺席,等待的客体没有勇气面对这场等待的博弈,他们以一种逃避的态度来否定等待主体的痛苦人生的存在。就审美视角而言,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是一个全新的叙述表达,面对沦为妓女的女主人公马斯洛娃,男主人公聂赫留朵夫终于良心发现,表现出对自己始乱终弃行为的真诚忏悔。在这部作品中,被等待者终于出场,还难得地表现出承担往事罪责的诚恳态度。不过,作者的创作重点显然并不在这被等待者的忏悔上,而是由此引出宏大历史叙述,关注的是个人在历史洪流中的抉择。从被等待者的视角出发,直接切入一场无望等待的残忍而真实的内核,莫言的短篇《白狗秋千架》将传统文学的等待主题带入新境。小说以“我”——暖第二次等待的客体为叙述主体,写“我”逃避“高密东北乡”十年后,以一种愧疚难当的困窘和痛苦的心态,去面对由“我”当年的意外之举造成的暖痛苦生活的现状和无望的未来。让等待的客体去面对自己的过错和怯懦,这需要文中的“我”和隐藏于文字后面的作者都拥有直面人生的勇气。这是一种真实的写作,或者说,作者有真诚的写作态度。

二、“等待”的主体—— “暖”

传统文学中的思女怨妇是“等待中”的主体,不必直面等待的结局;《白狗秋千架》中的暖是“等待后”的主体,必须直面等待的结局。人物形象塑造着眼点的不同,为等待主题带来新鲜内容。等待主体暖的形象不同于传统文学“等待”中的思女怨妇,而是一个“等待”后、无奈承受结果的普通农妇。暖不再是传统文学中那种执著于情感归属的等待主体,而是置身于残酷真实现实中的一个悲惨女子。因为多年前的秋千事故,暖失去了可以精心梳妆的美丽外表,而后所历经的人间冷暖,让暖对人生和命运有着清晰的自明态度,她决绝地看待自己的人生命运,但同时也矛盾着,潜意识深处的不甘心仍在喷涌。

对于暖这个“等待后”主体的形象刻画,作者主要采用两种方法:一是通过“我”的视角所观察到的及在回忆中的外貌形象进行描述。——“从路边的高粱地里,领出一个背着大捆高粱叶子的人来……蓝褂子,黑裤子,乌脚杆子黄胶鞋,要不是垂着的发,我是不大可能看出她是个女人”[4]245,这是“我”在十年后还乡途中,对现如今的暖的一个远镜头似的形象描写。而后通过河边“我”与暖的对话交流,近镜头般的形象刻画逐渐清晰:“她的脸上,早已是凄凉的景色了。汗水依然浸洇着,将一绺干枯的头发粘到腮边。黝黑的脸上透出灰白来。左眼里有明亮的水光闪烁。右边没有眼,没有泪,深深凹进去的眼眶里,栽着一排乱纷纷的黑睫毛……便故意把目光散了,瞄着她委婉的眉毛和在半天阳光下因汗湿而闪亮的头发。她左腮上的肌肉联动着眼眶的睫毛和眶上的眉毛,微微地抽搐着,造成了一种凄凉古怪的表情。”[4]248这一次的近镜头移动描述中,暖外貌上的残损和生活上的艰辛逐渐呈现出来。是的,暖已经变成了切实的乡下妇女。可是从“明亮的闪烁”“鼻梁挺秀如一管葱”等字眼中,我们还是可以依稀看见十多年前美丽少女形象的暖。在“我”的回忆叙述中,暖是一个比大城市电影明星还要美丽耀眼的存在,连当年高大帅气的蔡队长都为暖心动不已,不仅听暖唱歌,“低着头拼命抽烟”“耳朵轻轻地抖动着”,竟还对暖许下了不切实际的诺言。作者对于暖这样前后鲜明对比的形象描写,是一种颇具现代意味的写作方式——不再强调朦胧的、隐匿性的美感,而是将现实中的残酷之处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作者不再执意于描述年轻受伤之后的暖等待蔡队长时的心境,或是那十年里,等待“我”的回归岁月时,暖的容颜和心态,而是直视等待落空之后,生活在悲惨世界中暖的真实面貌。

作者对暖直面等待后的希望落空的心境和人生态度的刻画,选用的则是另一种方法,让主人公暖自己说,以一种泼辣的、符合人物形象的说话方式来表现其人生的酸甜苦辣。当“我”怯怯地问暖过得如何时,暖就以一句十分泼辣的话填上“我”的探问,“怎么会错?有饭吃,有衣穿,有男人,有孩子,除了缺一只眼,什么都不缺,这不就是‘不错’吗?”[4]249饭、衣、男人、孩子,似乎一个女性到一定年纪应该拥有的,都齐备了。暖这样说,其实是正面回应“我”心中的怯懦和愧疚,用冷酷的、毫不关己的无所谓语调来折磨“我”。

通过小说后面部分“我”去暖家拜访的经历,暖口中的“不错”到底是何种形式的“不错”已真实地表现出来。当“我”伤感暖的不幸境遇时,暖更是直接说出了一系列关于命运和人生的看法,“这就是命,人的命,天管定,胡思乱想不中用”,“我信了命”[4]251。暖这些话语中对命运的看法,一方面表现出了她对于现状的自知看法和对不切实际的人生希望的决绝,另一方面也与她后来对自己两次等待的不好结局的真心话相矛盾,“要是我胆儿大,硬去队伍上找他,他就会收留我,他是真心实意地喜欢我”[4]259,这是暖对第一次等待的无望结果的原因分析。“后来在秋千架上出了事,你上学后给我写信,我故意不回信。我想我已经破了相,配不上你了……想想我真傻。你说实话,要是我当时提出要嫁给你,你会要我吗”[4]259,这是暖对第二次等待的过程的回忆和思考。暖和“我”这前后两次的对话,逐渐显露出岁月的磨砺中暖的辗转和痛苦,本能驱动力的本我与现实原则下的自我的对抗与妥协。暖的自知也并非真正的自知,更大程度上是一种自卑心态。她从未真正想过,自己所言的、无法改变的命是怎样形成并影响其生活的。作为“等待”的主体——暖,没有与命运枷锁抗争的勇气,认命的心态下,一种中国人典型的“忍”哲学仍在作祟。痛苦的人生就忍受着吧,当受苦到难以承受的时候,只要一点压力的释放和希望的小小火苗,就可以让人生获得再一次的勇气。所以,她选择了一种让大家再一次陷入痛苦的命运圈套的方式——引诱“我”,期望生下一个健康孩子。

人生若是真能如此认命,就不会再出现文学作品中的人性探寻了,所以,暖不会真的认命。这就是文学和历史的巨大差别,历史是记录一件事,一个人,一个家族在世事变迁中的结局和影响;文学是在记录和描写人的心灵史,这一段段心灵历程,构成了不完美的主体存在的人类社会的群像,在难以抉择的人生面前,总在做一场关于希望和梦想的挣扎,现实打击着我们,我们则在实践活动中,不断实现着主体性的能动作用。暖这样一个具有悲剧性人生色彩的女人,就在不断上演着希望,奋斗,失望,自暴自弃,再希望,再徒劳的尝试……这样的人生循环,就像福柯所言的人生摆钟理论,我们在痛苦与无聊之间来回摆动。在故事的结尾,暖想要与“我”偷生一个健康孩子的请求,将她这个等待主体内心的矛盾原动力牵引爆发出来,在现实面前无可奈何,但在内心深处又不愿真正地向人生低头,这种生命的张力性体现在暖身上就是时而泼辣发牢骚骂人生,时而颓丧认命,时而思量和寻找突破困境的出路。

在小说的文本框架中,作者残酷地将时代的不公和命运的不幸加在一个美丽女性身上,并形象化地表现出来,而不再执著于传统文本中小镜梳妆的美妇人的那种浪漫凄美的心境刻画。

三、“等待”的客体——“我”

“等待”的客体——“我”(男主人公)的出现是一次正面的文学回应,终于有男性敢站出来去面对自己背弃或者遗忘的女子的悲惨命运了。冯唐曾经不无戏谑地说中国文人向来外儒内庄,不能吃苦,甚至说我们的文人怕疼。传统小说里,等待和时间化成了文本中的轻描淡写,最终结局要么是女子等来了男子,过上了达官显贵的生活,要么是男子背弃了当初的那个女子,女子徒伤悲过余生。等待过程中数十年的人事变迁所历经的艰险,则常被一笔带过,被等待者不用出场,他们深藏在帷幔之后,刻意忽视自己在等待活动中的责任与义务,这样的故事叙述模式流转于千百年的文学作品中。莫言的短篇小说《白狗秋千架》中的“我”的形象塑造,则是对男性写作占主流的文学世界进行的一场小手术,作者丢弃了传统文学写作中伪善的等待情境描写,着重思考被等待者的选择与存在,例如,被等待者“我”回乡之后内心所逃避和隐匿起来的愧疚、忏悔和不安的心态,剥茧般地被层层揭开。

蔡队长是暖第一次等待活动的客体,一个仅存于回忆描述中的人物形象。一个仪表堂堂的年轻军官,即使后来没有实现他的诺言——带暖去部队,也为暖的初恋和第一场等待活动增添了朦胧的美感。如果小说的讲诉者换成旁观者角度的“我”,这场等待活动的主人公只有暖和蔡队长,那么,一种充满人生遗憾和期期艾艾的情境便应运而生。而《白狗秋千架》妙就妙在小说故事的第二层叙述上,“我”不仅目睹了暖第一次等待空欢喜的过程和结果对她的伤害,而且还制造了暖第二次等待的悲惨结果。

十年之后的回乡历程,“我”的心态经历了火车穿行山洞隧道般的起伏跌落:感慨不安—困窘愧疚—自我安慰—沉重—意外—感动—难以抉择。十几年前,由于“我”带暖去荡秋千而后发生的事故,害得暖瞎了一只眼。于是,“我”带着一种逃避的心态出外求学,不再回来。十年间,虽然表面上看,是因为客观原因——父母兄弟亲戚都在外省生活了,所以不必回来,其实是“我”内心无法面对和承受自己对暖所造成的伤害。借着和父亲聊家乡的由头,“我”发觉自己内心那掩藏起来的不安和罪恶感,决定回来看看,看看这经历人世沧桑的高密东北乡和心中放不下的暖。这是小说主人公“我”回乡之行的第一次情感心境的披露。

在河边,老白狗的出现引出了背着大捆高粱叶子的乡村妇女暖。看到昔日美貌如花、灵气逼人的暖变成这副模样,“我”的心情转入困窘和愧疚。但是人天生的自私习性,再加上“我”求学成为大学教师这样的生活环境的变化,给了“我”一种地位优越感的心理暗示,“八叔说:你去她家干什么子,瞎的瞎,哑的哑,也不怕村里人笑话你”,“独眼嫁哑巴,弯刀对着瓢切菜,按说也并不委屈着哪一个,可我心是仍然立刻就沉甸甸的”[4]253。随着具体深入地观察暖和哑巴的生活,“我”的内心深深为暖不幸的婚姻生活难过,但终究还是让位于自己内心那隐匿的自私感和优越感。即使当年的过错是无心的,即使没有人让“我”承担这份罪责,那年少时美好的爱呢?它们全部在“我”的心中隐遁。所以当暖敞开心扉和“我”聊这两次等待的时候,问当年若是执意嫁“我”,“我”是否会娶她,“我”的回答是“感动地说‘一定会要的,一定会’”[4]259,这句话是应景之言,还是“我”心中的真切愿望,不得而知。

通过“我”的叙述和回忆,暖一生中的两场等待的过程和结果,就呈现在小说所表现的世界中了。小说结尾,“我要个会说话的孩子……你答应了就是救了我了,你不答应就是害死我了。有一千条理由,有一万个借口,你都不要对我说”[4]259,暖对于自己这一生的等待做这样的结局处理,看似突然,但深思起来,却是个让她生命重获希望的办法。“我”会如何回应暖,作者在小说中没有给出答案,只是给人留下遐想的空间。小说中的“我”是一个有局限性的自知者,非得别人或是外界环境一次次的点醒才能直面内心世界,“我”其实是作家自身的现代性写作意识的外化,现代人不再只重视外部环境对人的影响力,更加开始转向人的异化过程中的个体性表现,在异化的环境中,选择人生道路。小说叙述中的“我”在初探人生自我解脱的道路上,直面自己的错误,承认自己内心那隐匿起来的罪恶感,这是一个秉持良心写作的作家所必须的品质。

《白狗秋千架》在有限的小说框架中,作者通过叙述视角的创新转变让“我”亲临十年后因为自己的缺场而导致的暖的悲惨生活境遇,这一点不同于传统文学中作家文人们将等待主体的女子们当成“被男子观看的‘object’(客体)”[5],既非浓墨重彩描述等待中女子的美色和爱情宣言,也非哭天抢地控诉这难解的命运枷锁,而是将等待主体暖和等待客体“我”,以及高密东北乡那些与人物命运息息相关的人和事,都放置在一个无可奈何的现实之中,凸显人物内心的矛盾之处——现实与内心之间的抗争与冲突,为等待这一文学创作主题添加了更为深沉的人性蕴涵。

在文学的世界中,等待由实际到虚无,从最初的那个具体的客体——他,到后来等待对象的虚化,人们等待的便是暖口中那不可更改的命运,但是等待的时空变幻中,人——这一具有个体选择性的主体存在,有理由和责任,让共存的对象拥有不一样的人生。

[1]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M].蒋学模,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1 570.

[2] 沈从文.边城[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83.

[3] 郑愁予.郑愁予诗的自选:1卷[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

[4] 莫言.白狗秋千架[M].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3.

[5] 叶嘉莹.风景旧曾谙:叶嘉莹谈诗论词[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196.

猜你喜欢
白狗客体命运
命运的更迭
符号学视域下知识产权客体的同一性及其类型化解释
命运秀
《白狗秋千架》中意象带有的悲剧性分析
春节看花车遨游
行动语义、客体背景和判断任务对客体动作承载性的影响*
命运
命运是否掌控在你手中
旧客体抑制和新客体捕获视角下预览效应的机制*
“活”源于怦然心动——写生对客体借用中的情感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