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绪先生的“百年之功”与“百年之耕”
陈伟
出生于1912年的王承绪先生,寿高102岁。若以1930年就读于无锡中学师范科时发表论文《青年苦闷的分析及其补救》(载《中学生文艺》1930年第1期)为起点,王先生从事教育研究总计83载。王先生的百岁人生、83载学术生涯,不仅留下了教育学研究领域的“百年之功”,更是留下了充盈着精神力量、彰显着信仰追求的百年耕耘;学术研究的“百年之功”可供人学习,学术生涯的百年耕耘则令人敬仰。
一、王承绪先生的“百年之功”
在王先生身上,总是流溢着传统的“士”道精神。何谓“士”?许慎《说文解字》云:“‘事也。数始于一终于十。从一十,孔子曰:推十合一为士。’段玉裁注云:‘学者由博返约,故云推十合一。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惟以求其至是也。若一以贯之,则圣人之极致矣’。”江学谦认为,从“士”字衍义言,则“(1)融贯事理原委。(2)融贯事理之人。(3)持身达理。处事当理。(4)才德兼备之‘人才’”。*江学谦: 《中国传统士道与从政观念》,见刘小枫编: 《中国文化的特质》,第251—252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年版。由是观之,所谓“士”,首先是在思想上能够推十合一、推一合十的知识分子,然后还是具有崇高品质、奉献精神且能坚守道统者。王先生以教育学领域为阵地,在跨越世纪的人生中、绵延83载的学术生活里,坚守传统“士”道,全面展示其“百年之功”。*陈伟: 《学海勤耕百年灯——王承绪先生的比较教育研究》,载《教育研究》2011年第4期。
首先,承前启后,为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教育学科知识论基础的建构作出了重要贡献。建国之前,基于“教育救国”的理念,中国教育学界极为活跃,但1952年院系调整、全盘学习苏联后,欧美等国的教育学思想急遽淡出,凯洛夫主编的《教育学》至高无上。在此罢黜百家之时,王先生有幸在原杭州大学以郑晓沧教授为主任的外国资料编译组,参与了《西方资产阶级教育论著选》《西方古代教育论著选》和《现代西方资产阶级教育流派论著选》(该书2001年再版时改名为《西方现代教育论著选》)的编译工作,与赵端瑛、赵祥麟等人合作翻译了《杜威教育论著选》《杜威学校》等。改革开放以后,持续组织翻译比较高等教育领域的外国学术名著。王先生组织翻译出版的26部著作中,至今已有10部被多次再版。在《高等教育研究》杂志(华中科技大学、全国高等教育学研究会主办)1998—2007年间的论文被引文献排名前24位的著作中,王先生有三本译著(《高等教育哲学》《高等教育系统:学术组织的跨国研究》及《高等教育新论:多学科的研究》)分别名列第1、2、11位。*易高峰、刘盛博、赵文华: 《〈高等教育研究〉研究热点及其知识基础图谱分析》,载《高等教育研究》2009年第10期。以CSSCI期刊2000—2004年间教育研究论文为分析对象,在被引最多的30本译著中,王先生有五本译著入围。在2005—2006年教育学论文引用最多的53本外国著作中,王先生及其弟子翻译的外国教育名著有12本入围,占入围总数的26.42%;在被引最多的前八名中竟有一半,在被引最多的前五名中有三种!*龚放: 《中国教育研究领域学者、论著影响力报告——基于2005—2006年CSSCI的统计分析》,载《复旦教育论坛》2009年第2期。
其次,为中国比较教育研究的方法论建构作出了杰出的贡献。1978年以来,王先生持续探索比较教育研究方法,构建了涵括哲学层面的研究方法论、中层的学科研究方法、具体的研究方式和操作技术在内的完整方法论体系。*陈伟:《论王承绪的比较教育研究方法》,载《比较教育研究》2010年第9期。就哲学层面的比较教育研究方法论而言,王先生认为,应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为基础,以联系的、发展的观点来研究问题,从内在的本质来分析问题,用实践的标准来检验理论。就中层的学科研究方法而言,王先生以比较高等教育研究为突破口,倡导借鉴社会科学研究方法,从比较的角度开展高等教育的多学科研究。1988年,王先生翻译出版了伯顿·克拉克主编的著作《Perspectives on Higher Education:Eight Disciplinary and Comparative View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4。中译名为《高等教育新论》),展示了西方学者从历史学、政治学、经济学、组织学、社会学、文化学、科学学、政策学等八个学科视角研究高等教育的学术成就。此书翻译出版之后,国内掀起了高等教育多学科研究热潮,出版了《多学科观点的高等教育研究》(潘懋元,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高等教育论:跨学科的观点》(徐小洲,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等多部富有影响力和代表性的著作。就比较教育具体的研究方式和操作技术而言,王承绪与张瑞璠等学者针对比较教育研究中难以处理的古今(时间维度)、中外(空间维度)、史论(思想维度)关系,提出了如下观点:立足中国、放眼世界;以史为经、问题为纬;纵横比较,横向为主;有所侧重、不求全备。*张瑞璠、王承绪: 《中外教育比较史纲》,前言,山东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这套比较教育研究方法体系,至今已成了中国比较教育研究界的基本常识——说它是“常识”,其实旨在表明这套研究方法体系的基础性、根本性地位和关键性作用。
第三,为中国教育学界的学风建设、学术品格建设及教师人格建设树立了极佳的榜样。王先生幼时接受国学熏陶、留学英伦时获得英国绅士教养,集中国儒家文明的精髓与英国博雅教育的神韵于一身,为学、做人皆臻一流境界。王英杰教授曾深有感触地写道:“当我再次阅读王承绪先生和顾明远先生主编的《比较教育》一书时,紧缩的心逐渐舒展开来,它像一股清风抚平躁动的心,它像一剂良药摆在我们比较教育后来者的面前。”*王英杰: 《我国比较教育的一部奠基之作——评王承绪和顾明远主编的〈比较教育〉兼议学风问题》,载《中国大学教学》2003年第6期。这剂清风、这副良药,医治的恰是当今日渐浮躁、日益功利的学风。对于王先生的学问人品,原上海市高等教育局副局长余立先生曾作《晤王承绪教授》一诗赞叹:“一见倾心十载从,中西学贯说元龙;精神矍铄今犹昨,笑语温良我愧公;晚岁依然多述作,华年早已决雌雄;相期去国开新域,促膝燕京话别衷。”*余立: 《从心诗词集》,第113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余立先生以“中西学贯”“笑语温良”两词,非常精炼地概括了王先生的学术、人生境界!
对于后辈学人而言,可以质疑、批判他的学术观点,但不容置疑的是,王先生曾涉猎的研究领域、所提炼的话语范畴、已建构的研究方法,为后来的学者铺就了宽广的大道、提供了广阔的舞台——而这正是伟大学者区别于常人的卓越之处。
二、王承绪先生的“百年之耕”
王先生的“百年之功”,不依赖其虽历经波折仍不言弃的百年人生和83载持续不断的学术耕耘则无以累积形成;王先生“百年之功”的历史影响,不立足于中华民族传承数千年的文化道统和精神传统,不结合中国近百年的社会转型和教育变革,则不能全面认知。
近170多年的中国,是中华民族从鸦片战争以来的沉沦走向复兴的特殊时期。在此百多年间,中华民族先是花费了60余年,以试错的方式历经“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权宜之计、“殖产兴业”以求富的洋务运动、“中体西用”的改良主义,进而选择“教育救国”;而后,信奉马克思主义者基于夺取政权的需要,选择“革命”,甚而将“革命”的火种扩大化,在建国之后仍然坚持“教育革命”,并引发了“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之后,“科教兴国”成为基本战略;进入21世纪之后,日益自信的中华民族喊出了“教育强国”的口号,追求大国崛起、民族复兴。“教育救国—‘教育革命’—科教兴国—教育强国”的逻辑线索,贯穿于近百多年的中国变革,而王承绪先生的学术生涯恰在此百年变革中与时俱进、矢志不移。
在教育救国时代,王先生尚在求学。特殊的时代孕育了他悲天悯人且敢于任事的志士风范。在中学期间,他曾基于知识分子的自惭心理和批判精神,自觉地与学校对面工厂中起早贪黑的工人对比,自我反省。在浙江大学求学时,王先生作为杭州学生运动组织者,于1935年最早响应以反对日寇侵略为目标的“一二·九”运动。在随后的“驱郭运动”中,王先生拟就了慷慨激昂的《驱郭宣言》,成功赶走了亲何应钦、逮捕运动学生的浙江大学校长郭任远。在抗日战争期间,远在英伦留学的王先生,为了打破日寇对国内的文化封锁,在商务印书馆总经理王云五的支持下,于1944年11月至1947年1月间,借鉴国内刊物《东方》杂志的体例,以总干事身份编辑出版20期《东方》副刊,刊发论文280余篇,其中自己独立发表论文27篇,广泛涉及教育、国际关系重建、政治学、哲学等多个领域,不但展示了王先生跨学科的学术视野和多学科的研究才能,更是全面彰显了他的报国热忱。教育救国时期社会氛围的熏陶、个人成长中的自觉砥砺,使王先生的志士风范平添了一份儒者担当和侠客风骨!
在“教育革命”时期,王先生颇受冲击,精心收集的家中藏书全被搬到办公室的楼梯间,人被揪去劳动改造;原杭大新村的住房被造反派强占了一半。对于这些遭遇,王先生甚少谈及。与这种“从不抱怨”的态度相得益彰的是他“永不言弃”的学术梦想,即便是因政治运动而被迫接受劳动改造,也不忘读书,并转而致力于翻译,为改革开放之后中国教育学界积聚了必备的知识基础。“教育革命”时期的种种遭遇,使王先生增添了几多道家底蕴和隐士气质!
在科教兴国时期,王先生老当益壮,以古稀高龄积极推进比较教育研究,开创比较高等教育学科,开设比较教育学硕士、博士学位授权点,培养研究生、翻译西方名著,学术生涯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并一直延续至21世纪初的建设“教育强国”时期。从科教兴国到建设教育强国的新时期,王先生不顾年迈、只争朝夕,再展“君子弘毅,任重道远”的儒士精神!更重要的是,跨越世纪的人生经历,使王先生渐能超乎世俗纷争、静观天人之际,甘守书斋孤寂、乐于学术沉思,“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遨游于儒道,充盈着佛性!所以在外人看来,他既是谦谦君子,也很率真自然,为学、为人,“从心所欲,不逾矩”。
方东美先生曾言,可用一种简明扼要的说法,“借以烘托点出弥贯在中国形上学慧观之中的三大人格类型。在运思推理之活动中,儒家是以一种‘时际人’(Time-man)之身份而出现者(故尚‘时’);道家却是典型的‘太空人’(Space-man)(故崇尚‘虚’、‘无’);佛家则是兼时、空而并遣(故尚‘不执’与‘无住’)”。①方东美:《中国形上学中之宇宙与个人》,见刘小枫编:《中国文化的特质》,第4—5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年版。儒、道、佛三家虽然可作逻辑上的区分,但细察中国那些优秀的、传统的知识分子,却可以发现他们其实身兼三家之精髓、心系中华之荣辱——王承绪先生就是这类文化特质的具体代表。其实,从王先生的名字亦可看出这种文化情怀:承绪者,承先贤之余绪也。人如其名,志存高远,胸怀“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但是,身处“千古未有之大变”频出的20世纪,其中何尝没有悲壮!
在“教育救国—‘教育革命’—科教兴国—教育强国”百年曲折历程中,王先生全程参与,一方面使自己的学术日益精进,另一方面使自己的人格日益丰满。离开辛亥革命以来的百年社会变革史,就不能真正理解和合理评价王先生的学术贡献和社会影响;离开王先生以及许许多多如他一样的学者的奠基性努力,很难想象中华民族有足够的综合实力在21世纪畅想“中国梦”。王承绪先生撒手人寰,标志着晚清以来那一批以“教育救国”为主旨的教育学流派在时间史上的终结,预示着辛亥革命以来老一辈教育学家群体的逐渐消失。担负着建设文化强国、推动和平崛起使命的当今教育学界,在悲痛之余,也面临着强劲的拷问:教育学界如何在承担人才培养、科学研究、服务社会等传统职能的同时,担负起文化传承与创新的使命,进而彰显中国教育学研究群体的理论自信?教育学家的精神如何传承?后辈教育学者如何扮演好“社会的良心”角色、担负起推进时代发展和社会前进的道义?
挖掘王先生“百年之耕”所具有的历史和文化意义,更有助于阐释王先生学术生涯、学术思想中洪钟大吕般的道统气象,更能让人理解他旁采泰西的学术旨趣、领略他博古通今的文化识见、体味他阐幽抉微的治学心态、捕捉学术之所以能够成为历史开合之动力和教育存变之源泉的奥妙所在。今日之学术界,总在感叹“为什么出不了学术大师”,除了追责于外在原因,也应反省学术本身、学者本身的历史蜕变。学术日益狭窄甚至狭隘化、学者时有自满甚至自利倾向,已经不可回避地成为当前值得警惕的不良趋势。值此之时,重思先贤,弥足珍贵!
作者简介:(陈伟,湖南邵阳人,华南师范大学职业教育学院/教育科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