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代到传统:朱自清的中国文学批评研究

2015-03-19 15:29
关键词:文学批评朱自清文学

陈 国 球



从现代到传统:朱自清的中国文学批评研究

陈 国 球

【摘要】“文学批评”是否一个“外来的意念”?“文学批评”的理解和应用,对现代的中国文学研究有何影响?作为一个学术史的个案,朱自清对这些问题的思考非常值得研究。早在进入清华大学任教之前,朱自清就尝试了解西方的文学批评,到清华以后,他吸收了更多西方文学的理念。1928年,朱自清得到系主任杨振声的支持,制定新课程,要为他理解的“文学”取得与经籍训诂之学同等地位。从朱自清参与的学科课程规划、个人研究取向和理念实践的过程,可以看到现代的“文学批评”观念与传统的“国学”研究模式的对峙局面。本文以朱自清的学术角色作为观察对象,通过追溯“文学批评”进入现代中国的过程,揭示早期文学界对此的认知,并与西方类同的学术发展比照,以说明“文学批评”之成为中国文学研究方法的现代学术思考。

【关键词】朱自清文学批评文学研究现代传统

一、前言:“文学批评”作为“外来的”意念

1946年朱自清在《读书通讯》发表《诗文评的发展》,评介罗根泽与朱东润分别撰写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当中宣明了他对“文学批评”的理解:

“文学批评”是一个译名。我们称为“诗文评”的,与文学批评可以相当,虽然未必完全一致。我们的诗文评有它自己的发展,现在通称为“文学批评”,因为这个新名字清楚些,确切些,尤其郑重些。……

也许因为我们正在开始一个新的批评时代,一个重新估定一切价值的时代,要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就得认识传统里的种种价值,以及种种评价的标准;于是乎研究中国文学的人有些就将兴趣和精力放在文学批评史上。……文学批评史不止可以阐明过去,并且可以阐明现在,指引将来的路。

“文学批评”原是外来的意念;……靠了文学批评这把明镜,照清楚诗文评的面目。诗文评里有一部分与文学批评无干,得清算出去;这是将文学批评还给文学批评,是第一步。还得将中国还给中国,一时代还给一时代。按这方向走,才能将我们的材料跟那外来的意念打成一片。*朱自清:《诗文评的发展》,载《读书通讯》1946年第113期。题下注明:“评罗根泽周秦两汉文学批评史、魏晋六朝文学批评史、隋唐文学批评史(以上中国文学批评史第一、二、三分册):商务印书馆出版;朱东润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开明书店出版。”

这几段引文的重点有二:

其一,现代中国要接受的知识分类方式,主要是“外来的”──“西方的”;因此“诗文评”虽是传统本有的文体分类,却有赖“文学批评”此一“外来的意念”来修正及巩固,以“打成一片”。

其二,现代的中国文学研究有需要从价值的“重新估定”入手,因此,也有必要了解传统的价值系统;研究过去的文学价值和标准──“文学批评史”,有助于理解中国文学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于此,朱自清既对“文学批评”作为中国现代学术科目的内容和范围立说,也尝试说明这种认知与中国文学研究的关系。事实上,作为一个学术史的个案,朱自清的中国文学研究很能说明当时中国文学研究所面临的种种问题和试图解决问题的努力。*张健先生的《借镜西方与本来面目──朱自清的中国文学批评研究》(载《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8卷第1期)一文,对朱自清的文学批评方向与当时学术背景的关系有细致深入的分析;曾守正先生于香港教育学院中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主办“文·学·文学批评:中国文学批评的现代意义”工作坊(2011年11月7日)发表《“骸骨迷恋”之外:朱自清<诗言志辨>与中国“文学批评”》,亦有精彩论述;请并参。

二、在“国学”与“文学”之间

朱自清,1898年生,原名自华,字佩弦,号秋实;北京大学文科中国哲学门毕业,任教于杭州、上海、台州、宁波、上虞等地中学及师范学校,结交俞平伯、叶圣陶、夏丏尊、丰子恺、朱光潜等。1919年尚在大学阶段,朱自清就开始发表新诗,1921年加入文学研究会,1923年发表被誉为“新文学中的《离骚》”的长诗《毁灭》,1924年出版诗与散文集《踪迹》。1925年得胡适及俞平伯介绍,转到清华学校大学部任教“大一国文”和“李杜诗”。这时28岁的朱自清已是名满天下的新文学作家,但在承接“国学研究院”传统的清华中文部当中,他只是后学晚辈。他的同事就包括前清举人汪鸾翔、曾为廪贡生的吴在、专治文字训诂之学的杨树达,以至从国学研究院来兼课的王国维等。*参考齐家莹:《清华人文学科年谱》,第16—61页,清华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事实上,当时的学术风气就是以经籍训诂和考据为重。例如,北京大学由章太炎的弟子如沈尹默、钱玄同、沈兼士、朱希祖等进占以后,清代乾嘉之学的遗风成为主导。即使新文化运动领袖胡适后来加入北大,也并没有改变这种学风;因为胡适的学术品味,与章门弟子非常接近。*钱穆在《学术传统与时代潮流》一文中指出:“民初新文化运动,实亦一套《国故论衡》,将旧传统逐一加以新观念、新批评,如是而已。”见钱穆:《钱宾四先生全集》,第23册,第49页,(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98年版。参考桑兵:《晚清民国的国学研究》,第33—4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说:“绩溪诸胡之后有胡适者,亦用清儒方法治学,有正统派遗风。”*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第8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21年版。

胡适的《清代汉学家的科学方法》一文,推许乾嘉考据学家的“科学精神”,认为清代的校勘学是一种“科学”。*胡适:《清代汉学家的科学方法》,原刊于《北京大学月刊》(1919年11月、1920年9月、1921年4月分别载于第5、7、9期),后改题为《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收入其《问题与主义》,第163、182页,(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94年版。他提倡以这种精神和方法去“整理国故”,而他的文学研究,尤其是小说研究,也以考证、校勘为主干。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由于胡适等人的影响力,文学研究的“考据学化”风气弥漫全国,各大学中文系愈加尊尚校雠考证及文字训诂等大致可归类为“语文学”(philology)的“科学”“专业”的知识。*参考陈平原:《作为新范式的文学史研究》,见陈平原:《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适之为中心》,第220—226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陈以爱:《中国现代学术研究机构的兴起》,第42—45页,江西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罗志田:《文学的失语:整理国故与文学研究的考据化》,见罗志田:《裂变中的传承:20世纪前期的中国文化与学术》,第255—321页,中华书局2003年版;徐雁平:《胡适与整理国故考论:以中国文学研究史研究为中心》,第54—109页,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朱自清当时发表的一些文章,表现出他面对这一学术环境的感受。他在《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1926)一文批评主张国学的人说:

他们只抱残守缺地依靠着若干传统,……绝不在传统以外去找事实。……[他们以为]一,国学以外无学;二,古史料外无国学。*朱自清:《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载《文学周报》1926年第224期。这篇文章引致了曹聚仁、叶绍钧、周予同等的驳辩与讨论,参见刘东、文韬编:《审问与明辨》,第698—72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在《那里走》(1928)中他说:

现在年龄是加长了,又遇着这“动摇”的时代,我既不能参加革命或反革命,总得找一个依据,才可姑作安心地过日子。我是想找一件事,钻了进去,消磨了这一生。我终于在国学里找着了一个题目,开始像小儿的学步。……国学是我的职业,文学是我的娱乐。*朱自清:《那里走》,原载《一般》1928年第4卷第3期;后收入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4卷,第226—244页,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我们注意到当时正值国民党北伐之后,撼动社会的思潮则已由“文学革命”转移为“革命文学”。当时的“国学热”其中一个原因是借学术之名以遁世。

朱自清的仿徨不安,时局纷乱固然是主要的因素,但在清华学部的生活环境,也可能让他心绪不得平静,要在“国学”与“文学”之间寻得慰藉。他当时的判断是:“文学”只能看作娱乐,因为当时的学界,仍然是以“国学”为重。我们知道他是新诗前驱、现代散文名家,但到了清华不久,因为任教的科目正是古文诗词,要适应环境,开始钻研“国学”,拜黄节为师,学写旧诗,向俞平伯请教填词。*见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5卷,《诗课》,第138页。季镇淮指出:“此时前后,先生专心于模拟唐五代词及汉魏六朝古诗,……其所以模拟者,只是作为了解、研究中国旧诗词的一种方法。而研究旧诗词是圥生的教书工作的一部分。先生拟古诗就正于黄晦闻先生,在词的方面与俞平伯先生相切磋。”见季镇淮:《朱自清先生年谱》,第31页,(香港)汇文阁书店,出版年缺;姜建、吴为公:《朱自清年谱》,第66页,光明日报出版社2010年版。黄节在1929年受聘于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成为朱自清的同事。参考齐家莹:《清华人文学科年谱》,第89—90页。这个局面要到杨振声的来临,才有所改变。

三、“中国文学”学科观念的新变

1928年清华学校改为国立清华大学,罗家伦为校长,任命杨振声为文学院长兼中国文学系主任。杨与朱自清为北大校友,初到清华,就约同朱自清一同规划学术发展。*杨振声回忆当年创办中文系时说“系中一切计划,朱先生与我商量规定者多。”见杨振声:《为追悼朱自清先生讲到中国文学系》,载《文学杂志》1948年第3卷第5期;又说:“我到清华时,他就在那受气的国文系中作小媳妇!我去清华的第二天,便到古月堂去访他。……就在这小屋子里,我们商定了国文的计划。”见杨振声:《纪念朱自清先生》,载《新路》1948年第1卷第16期,第18页。1930年杨振声离开清华大学到山东筹办青岛大学后,系务由朱自清主持。*参考姜建、吴为公:《朱自清年谱》,第76页。杨、朱二人,可说带动了“中国文学”学科观念的新变。我们先看看杨振声的说法:

现在讲起办大学,国文学系是要算最难了。第一是宗旨的不易定,第二是教员人选的困难。我们参考国内各大学的国文系,然后再来定我们的宗旨与课程,那自然是最逻辑的步调了。不过,难说得很,譬如,有的注重于考订古籍,分别真赝,校核年月,搜求目录,这是校雠目录之学,非文学也。有的注重于文字的训诂,方言的诠释,音韵的转变,文法的结构,这是语言文字之学,非文学也。有的注重于年谱传状之赅博,文章体裁之轫演,派别门户之分划,文章风气之流衍,这是文学史,非文学也。以上这几种,都可以包核在国文学系,但这不过是研究文学之方法,不是研究文学之宗旨。*见《清华中国文学会有史之第一页》,载《国立清华大学校刊》1928年第22期。

杨振声思考的是“中国文学系”应该以“文学”为主,但现不少中文系的教学与研究活动,如校雠目录之学、语言文字之学、文学史等,都不是“文学”。

朱自清接掌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以后,曾在《清华周刊》介绍本系课程,其观察与杨振声之说相同。他在1931年6月的《清华周刊》上撰文说:

中国各大学的国学系、国文学系,或中国文学系的课程,范围往往很广:除纯文学外,更涉及哲学、史学、考古学等。他们要造成的是国学的人才,而不一定是中国文学的人才。对于中国文学,他们要学生做的是旧文学研究考证的工夫,而不及新文学的创造。我们并不看轻旧文学研究考证的工夫,但在这个时代,这个青黄不接的时代,觉得还有更重大的使命:这就是创造我们的新文学。*朱自清:《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概况》,见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8卷,第405页,江苏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

在1934年6月,朱自清在同一个刊物上又说:

研究中国文学又可分为考据、鉴赏及批评等。从前做考据的人认为文学为词章,不大愿意过问;近来风气变了,渐渐有了做文学考据的人。但在鉴赏与批评做工夫的还少。旧日文献涉及这方面的大抵零碎琐屑,不成片段;发挥光大,是现在人的责任。这等处自当借镜于西方,只不要忘记自己本来面目。*朱自清:《中国文学系概况》,见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8卷,第413页。

从杨振声和朱自清对当时中文系课程和研究的观察,可以见到他们的现代学科理念是通过厘清边界来确立研究的主要对象。他们的观念中有若干组的“二元对立”:“文学训练”和“非文学训练”、“文学研究考证”和“文学的鉴赏与批评”“旧文学的研究”和“新文学的创造”;继之,还要分清主从,有所取舍。具体来说,他们认为文学的“本体”活动,应是“鉴赏与批评”以及“新文学的创造”。

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依着这种理解,有关文学的“周边”活动,如版本流变聚合的考订与校雠、作品中的名物训诂,甚至作品题材的流传演变、作者的生平传记等的研究,都具备可以“客观实证”的知识体。而文学的“本体”活动,由于其离不开感发情志、知音共鸣等,因此比较主观和难以衡量。如何可以将其安置在以创发和传授“知识”的学术架构之内,而不致备受质疑或者蔑视?这就要联系到杨、朱的文学学科理念在“分”之余,还要“合”:除了要“合”于中国以外,更要“合”于现代的中国,“合”于现代的世界。杨振声在《为追悼朱自清先生讲到中国文学系》(1948)中说:

自新文学运动以来,在大学中新旧文学应该如何接流,中外文学应该如何交流,这都是必然会发生的问题,也必然要解决的问题。可是中国文学系一直在板着面孔,抵拒新潮。……朱自清先生是最早注意到这问题的一个。那是十七年秋季,清华已经正式成立大学,我担任了中国文学系的主任。……系中一切计划,朱先生与我商量规定者多。那时清华国文系与其他大学最不同的一点,是我们注重新旧文学的贯通与中外文学的融会。

杨振声还引述1929年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课程的说明:

我们的课程的组织,一方面注意研究我们的旧文学,一方面更参考外国的现代文学。……外国现代文学经时间上的磨练,科学哲学的培养,图画,音乐,雕刻,建筑等艺术的切磋,在内容及表现上都已是时代的产儿了。……对于人家表现艺术的──文学大部是表现艺术的──进步,结构技巧的精致,批评艺术的理论,起码也应当研究研究,与自己的东西比较一下。比较研究后,我们可以舍短取长,增益我们创造自己的文学的工具。*杨振声:《为追悼朱自清先生讲到中国文学系》,载《文学杂志》1948年第3卷第5期。

字里行间显示了“西方”即“现代”即“进步”的迷思,然而与传统“接流”、与世界“交流”,以“现代中国”为立脚点,又的确是当时许多知识分子的共同愿望。朱自清也是从这样的思考方向上往西方探索。

四、与“语文学”竞逐学科地位的“文学批评”

朱自清早在进入清华学校任教之前,当还是以新文学作家的身份参与“文学研究会”的时候,就尝试了解西方的文学批评。1923年他在“文学研究会”主办的《文学》周报发表了他的译作《近代批评丛话》第一篇《心灵的漫游》(The Adventures of the Soul);1925年再在同一副刊发表第二篇《圣林》(The Sacred Groves)。两篇都是著名印象主义批评家佛朗士(Anatole France)的批评论,选自美国柳威生(Ludwig Lewisohn)的《近代批评辑要》(AModernBookofCriticism, 1919)。柳威生这个选本收录了法国、德国、英国和美国25位近代批评家的论文。他的批评主张与新人文主义批评家白璧德(Irving Babbitt)、摩尔(Paul Elmer More)或者现代主义批评家艾略特(T. S. Eliot)等人不同,他反对固定的评价基准,主张开放心灵怀抱,自由地欣赏文学。因此这个选本以佛朗士的“灵魂历险论”为开端是很有理由的。*参考Ludwig Lewisohn. “Introduction”, A Modern Book of Criticism. New York: Boni & Liveright, 1919:i—iv。朱自清对人名和书名的翻译先后有所不同,编者前作“柳威生”,后作“路惠生”;书名先作《近代批评辑要》,后作《近代批评丛选》;选篇作者先作“佛朗士”,后作“法兰西” ;分见《文学》(周报)1923年第94期、1925年第174期;收入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8卷,第498—502、503—504页。柳威生此书后来有两个中译本:傅东华译,《近世文学批评》,(上海)商务印书馆1928年版;李霁野译,《近代文艺批评断片》,(上海)未名社1929年版。耶鲁批评家哈特曼(Geoffrey Hartman)在他的《荒野中的批评》一书的导论中,对柳威生和他的选本在美国批评史的意义作了细致的分析,见Geoffrey Hartman. Criticism in the Wilderness: The Study of Literature Today.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0: 10—14.

朱自清选译柳威生此书,大概反映了20世纪30年代以前国人对西方文学批评的认知的一端。由胡愈之等人的介绍性著述《文学批评与批评家》(1924),以及由日本传入的宫岛新三郎著、高明译《文艺批评史》(1930),*参见宫岛新三郎:《文艺批评史》,高明译,(上海)开明书店1930年版。这是20世纪30年代颇为流行的一本西方批评史的译本。或者口耳相传的森次巴力(George Saintsbury)《文学批评史》,所触及的批评家虽然有古有今,但主要的论述观点离不开19世纪。当然,影响中国文学界的英美论著,如森次巴力三卷本的《文学批评史》以及盖利与史葛(C. Y. Gayley and F. N. Scott) 合编的《文学批评的方法与资料导论》,以至莫尔顿(R. G. Moulton)的《文学的近代研究》、亨德(T. W. Hunt) 的《文学的原则和问题》等*参见George Saintsbury. History of Criticism and Literary Taste in Europe from the Earliest Texts to the Present Day. Edinburgh: William Blackwodd & Sons Ltd, 1900—1904; C. Y. Gayley and F. N. Scott. An Introduction to the Methods and Materials of Literary Criticism. Boston: Ginn & Co., 1899; Richard Green Moulton. The Modern Study of Literature: An Introduction to Literary Theory and Interpretation.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15; Theodore W. Hunt. Literature, Its Principles and Problems. New York and London: Funk & Wagnalls Company,1906.,其作者群大体是世纪之交的文学风潮的承纳者。再者,这个时期的文学论述空间,开始由报刊书评移到学院讲坛去,于是造就了这批具备“学术”外观的文学与文学批评的概论和历史著作。*有关当时文学批评进入学院的一般情况,可参考M. A. R. Habib. Modern Literary Criticism and Theory: A History.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8:10—13; 以及Chris Baldick. The Social Mission of English Criticism 1848—1932.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83; Brian Doyle. English and Englishness. London: Routledge, 1989; Peter Widdowson. Literature. London: Routledge, 1999; Franklin Court. Institutionalizing English Literature: The Culture and Politics of Literary Study.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Josephine M. Guy and Ian Small. Politics and Value in English Studies: A Discipline in Crisi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Carol Atherton. Defining Literary Criticism: Scholarship, Authority and the Possession of Literary Knowledge, 1880—2002.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05.大家不忘下定义、讲原理,或者依历时方向铺陈排比,又或者设计图表列项析述,以切合学院的“科学研究”环境。但正如前文所述,这时期只能算是“批评的时代”前的预备阶段。细审上列的文学理论或者批评史就会发觉,这些论述者对文学虽然充满热诚,但他们笔下的文学和批评的“理论”其实仍然是报刊评论的风格(journalistic),由常识和主观信念立说,其学术性质(academic)并不太强。*例如莫尔顿《文学的现代研究》面世之时,就有评论指其书充斥着主观的判断,同样的批评见于韦勒克对森次巴力的批评;见J. Robertson. Review of The Modern Study of Literature. The Modern Language Review, 1971, 12(1):120—123; René Wellek. A History of Modern Criticism 1750—1950.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5: 416—428。森次巴力的批评理念见 “Introductory Essay”, in George Saintsbury. Essays in English Literature, 1780—1860. London: Percival and Co., 1890:ix—xxix。这些论说传入中国以后,在学院虽然也通行一时,大家都把这些泛泛之论挂在口边,*例如当时相对保守,反对新文化的钱基博撰写《现代中国文学史》(1934),在《绪论》一章也有讲“狭义的文学”“广义的文学”“美的文学”;又说“文学史者,科学也”等定义。见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第1—9页,岳麓书社1986年版。但似乎对实质的文学研究未能产生重要的影响,也不足以动摇传统训诂校雠考证等“语文学”的治学方向。

朱自清显然不满足于此。到清华以后,他通过和任教西洋文学的同事翟孟生(R. D. Jameson)的交往,接触了更多的西方文学评论。1927年翟孟生推荐他和李健吾合译布拉德雷(A.C. Bradley,英国著名莎士比亚专家)的文章《为诗而诗》(“Poetry for Poetry’s Sake”)。这是布拉德雷于1901年6月5日就任牛津大学诗学教授的就职演讲词(Inaugural Lecture),当时他的经典著作《莎士比亚悲剧》(ShakespeareanTragedy, 1904)还未出版。这篇就任讲词内容非常丰富,除了显示出布拉德雷的诗学理论及思想渊源之外,还关系到文学教育与当时社会意识的种种争议,是英国文学作为学科进入大学体系过程中的一篇重要文献,其重要性已经有学者作出深入分析。*参考Chris Baldick. Criticism and Literary Theory: 1890 to the Present. London: Longman, 1996:31—32; Josephine M. Guy and Ian Small. Politics and Value in English Studies.161—164; Anthony Kearney. Confusing the Issue? A. C. Bradley’s Theory of Poetry and its Contexts. Victorian Poetry, 2003, 41(2):245—257. 有关英国文学立科的情况,参考陈国球:《文学如何成为知识?》,第2—4、18—19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朱自清未必知悉这篇演讲词背后的文化政治,但看到文中有关诗的“内在价值”(intrinsic value)与“外在价值”(ulterior value)的讨论,“形式配置是一切”(the form, the treatment, is everything)等主张,应该会留下深刻印象。*朱自清、李健吾译:《为诗而诗》,原载《一般》1927年第3卷第3期,后收入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8卷,第505—516页。这译文并不完整,全文尚有三分之二未有译出,参见A. C. Bradley. Poetry For Poetry’s Sake: An Inaugural Lecture Delivered on June 5, 1901.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01.在全国学术界庞大的“语文学”势力笼罩下,布拉德雷这种“文学”有值得追求的“内在价值”的想法,有如一扇透气的窗,可以让朱自清在以“国学”为职业的沉闷生活中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当然,布拉德雷这篇演讲词还有太多的文学分析未展示出来;朱自清所得大概是诗学理念的吸收,这与他在同年翻译翟孟生的《纯粹的诗》(“Pure Poetry”)的收获应大致相同。*佩弦(朱自清)译:《纯粹的诗》,载《小说月报》1931年第18卷第12期。

1928年秋季以后,朱自清得到系主任杨振声的支持,与其合力制定新课程。在学术空间有所拓展的同时,他也被允许在下学期可以开设“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翌年又可以开设新课“歌谣”。当然,学风不会一时逆转;朱自清要为他所理解的“文学”取得与经籍训诂之学的同等地位,还要花更多的心力。从现在能看到的朱自清日记中可知,他在1931年已注意到剑桥学派瑞恰慈(I. A. Richards)和他的学生燕卜逊(William Empson)的语意学和文学批评论述。*有关朱自清受瑞恰慈和他的学生燕卜逊影响,学界已有不少研究,甚至有从朱自清日记整理出他研读瑞恰慈和燕卜逊著作的资料。参考孙玉石:《中国现代解诗学的理论与实践》,第65—95页(第四章“朱自清现代解诗学思想的理论资源”),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李先国:《化俗从雅文学观的建立:朱自清与西方文艺思想关系研究》,第124—170页(第四章“借鉴之三:朱自清与瑞恰慈和燕卜荪的语义分析学说,1929—1948”),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当时他正休假到英国访学,乘时游历欧洲各国,眼界更为开阔。回国后刻意向西方批评取经,却也未尝松懈古典的研习。例如他在1932年9月29日的日记中说:“拟研究兴诗,并读西人评诗之文。”同年10月19日的日记说:“定习日文、英文,读诗论及批评书。又研究兴诗及读香山、放翁集、新文学书亦须读。以后须能教诗声律史,宋人讨论歌谣、杜诗、陆诗、白诗等。”10月25日的日记说:“每日读《诗经》、诵诗、词、曲、新诗。”此外,他还常常与中文系浦江清、闻一多,西文系叶公超等讨论中外文学问题。更重要的是,他的研究和著述既有依傍传统国学方法之处,同时又开展了结合中西批评方法的新路。我们只需把朱自清1932年8月回国后,自1933年到抗日战争爆发的1937年之间所发表的重要古典文学著作作一排列,就能比较容易地看到朱自清的努力方向:

1933年:《与黄晦闻先生论清商曲书》《中国文评流别述略》;

1934年:《陶渊明年谱中之问题》《论“逼真”与“如画”》《评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卷》;

1935年:《诗多义举例》《李贺年谱》;

1936年:《李贺年谱补记》《再论“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王安石<明妃曲>》;

1937年:《诗言志说》《赋比兴说》《修辞学的比兴观──评黎锦熙<修辞学比兴篇>》《<文选序>“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说》。

这几篇文章大致可分成三类:一是属于传统“国学”研究的文史考证,如《与黄晦闻先生论清商曲书》《陶渊明年谱中之问题》《李贺年谱》《李贺年谱补记》;二是尝试用新掌握的批评方法解读作品,如《诗多义举例》《再论“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王安石<明妃曲>》;第三类是以现代观念照见中国文学批评传统,如《中国文评流别述略》《论“逼真”与“如画”》《评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卷》《诗言志说》《赋比兴说》《修辞学的比兴观──评黎锦熙〈修辞学比兴篇〉》《〈文选序〉“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说》。

第一类在研究方式上讲实证,从文献考订见工夫,这是中文系传统最赢得尊重的“硬科学”。这好比英美教育史上英文研究进入大学体系时,“语文学”同样因为具此优越的条件而得占先机。朱自清既然“以国学为职业”,就有必要在这个领域表现出一定的实力。其中与黄节论乐府一文最有意思。黄节是他学诗的前辈,他很客气地写信与之商榷,是希望向这些旧学先生显示自己具备加入这个“国学圈子”和参与他们的活动的资格。然而黄节却回答说:

徒为题目源流,纷争辩论;而于乐府本体,不求探索;开篇不能明其义,则秉笔不能续其词;只有批评,而无感兴撰作,又无益之甚矣,非仆倡言乐府之本意也。*有关讨论的三封信以《乐府清商三调讨论》为题,刊于《清华周刊》1933年第39卷第8期;黄节回信题为《答朱佩弦先生论清商曲》。

这显示出所谓“旧学”中人,其实也可以有不同取向。当朱自清以认真的态度去从事考证时,黄节则以儒家“义理”和“以诗明志”比“考证”优先作回应。这一点令朱自清相当不服气,*朱自清在1933年5月10日日记提到黄节表示不再回答自己的进一步问题时,心里的想法是:“以黄先生之高年而盛气凌人如此,亦殊可笑也”。见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9卷,第218—219页,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张耀宗曾对黄、朱二人的讨论有非常细致讨论,他认为朱自清不可能如黄节般浸润于考证、批评和创作三位一体的世界,只能以新的方式寻求考证与批评的关联。见张耀宗:《重建古文学的阅读传统──从朱自清与黄节的一次讨论谈起》,载《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但他要与传统“接流”的态度并没有改变。

第二类属于“鉴赏与批评”,是他和杨振声所构思的中国文学研究的主干部分。然而“鉴赏与批评”一直为传统学者所轻视,以为不必教,也无以学。因此,朱自清试图以“分析”作为这个领域的学理元素。因为“分析”是要通过学习才能掌握,有“知识”的成份在其中。《诗多义举例》开篇说:

了解诗不是件容易事,俞平伯先生在《诗的神秘》一文中说得很透彻的。他所举的“声音训诂”“大义微言”“名物典章”,果然都是难关。……这些难关,全由于我们知识不足;大家努力的结果,知识在渐渐增多,难关也可渐渐减少。……所谓努力,只是多读书,多思想。就一首首的诗说,我们得多吟诵,细分析;有人想,一分析,诗便没有了,其实不然。单说一首“好”是不够的,人家要问怎么个好法,便非先做分析的工夫不成。……还只有凭自己知识力量,从分析下手。*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8卷,第206—207页。[俞]平伯:《诗的神秘》,载《清华周刊》1932年第37卷第6期。

此外,他在同一年开始构思但迟至1941年才刊出的《古诗十九首释》,也有可供参照的讲法:

诗是精粹的语言。因为是“精粹的”,便比散文需要更多的思索,更多的吟味;许多人觉得诗难懂,便是为此。但诗究竟是“语言”,并没有真的神秘;语言,包括说的和写的,是可以分析的;诗也是可以分析的。只有分析,才可以得到透彻的了解;……有时分析起来还是不懂,那是分析得还不够细密,或者知识不够,材料不足;并不是分析这个方法不成。……只有能分析的人,才能切实欣赏;欣赏是在透彻的了解里。一般的意见将欣赏和了解分成两橛,实在是不妥的。……一般人以为诗只能综合的欣赏,一分析诗就没有了。其实诗是最错综的,最多义的,非细密的分析工夫,不能捉住它的意旨。*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7卷,第191页,江苏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

我们只要把这两段话和朱自清在出国前发表的《论诗学门径》(1931)比较,就可看到其间的差异:

诗是精粹的语言,有它独具的表现与法式。初学觉得诗难懂,大半便因为这些法式太生疏之故。学习这些法式最有效的方法是综合,多少应该像小儿学语一般;背诵便是这种综合的方法。*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2卷,第83—88页,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

在“背诵”之余,朱自清当日提供的“门径”是参考《诗法易简录》《诗式》一类诗法入门,多读注本、评本、选本,再以诗话、诗史补其不足。这些建议实在谈不上现代学术的方法学,与后来讲求“语言分析”的批评新方向不可同日而语。再回看《诗多义举例》和《古诗十九首释》的说法,可以见到其中“知识”和“分析”都是关键词。其中要旨是:(一)读诗与“知识”密切相关;(二)诗的欣赏与了解,非经细密的“分析”不可。*类似的说法又见于《新诗杂话·序》(1944):“作者相信文艺的欣赏和了解是分不开的,了解几分,也就欣赏几分,或不欣赏几分;而了解得从分析意义下手。意义是复杂的。……诗是最经济的语言,‘晓得文义’有时也不易,‘识得意思好处’再要难些。分析一首诗的意义,得一层层挨着剥起去,一个不留心便逗不拢来,甚至于驴头不对马嘴。”见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2卷,第316页。朱自清把“声音训诂”和“微言大义”都看成“知识”,前者属“语文学”范围,一向都具备“知识”的规模;但后者,据朱自清理解,是属于“感情”的部分,是诗之所以为“文学”的关键,*朱自清在《诗多义举例》说:“语言作用有思想的、感情的两方面,……所谓‘声音训诂’,属于前者。……所谓‘大义微言’,属于后者。诗这一种特殊的语言,感情的作用多过思想的作用。”见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8卷,第207页。同视之为“知识”;再加上与其密切关联的“分析工夫”,则文学的欣赏与了解,再不是“模糊影响”,而是有方法、有准则的“知识体”了。我们也看到朱自清之致力处,有很大程度是受瑞恰慈和燕卜逊等人的批评理论的影响。朱自清在《诗多义举例》一文就特别提到:

去年暑假,读英国Empson的《多义七式》(SevenTypesofAmbiguity),觉着他的分析法很好,可以试用于中国旧诗。*见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8卷,第208页。

英国20纪二三十年代的剑桥学派——瑞恰慈、燕卜逊、利维斯(F. R. Leavis)等——将文学分析打造成有严谨学理和方法的“文学批评”,这种模式的“批评”与19世纪末森次巴力等人仍然不脱报刊书评形式的“批评”大有不同。就以瑞恰慈来说,他从1917年开始在剑桥任教,所著《文学批评原理》(PrinciplesofLiteraryCriticism, 1924)、《科学与诗》(ScienceandPoetry, 1926)、《实际批评》(PracticalCriticism, 1929)等,为文学带来正规的学科元素,阅读和批评不再是随意赏析的消闲活动,而是有方法、有系统的知识存乎其中;当中的“细读”(close reading)训练让“文学”的评断超越个人主观品味的展示,使“文学批评”从此成为一种学术活动。另一方面,根据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等人的读法,瑞恰慈之重视文本并不等于一种不顾外在世界的“形式主义”。“文本”对杂乱的心理冲动加以组织与调节,以成就一个均衡的整体,其实也是文学的社会功能的一种表现,可以抚平现世的种种不安。不单如此,瑞恰慈也认为“批评”活动要整合各种思虑能力,故也可以舒缓批评者的内心张力,所以是一种坚毅的锻炼。*参考I. A. Richards. Principles of Literary Criticism. London: Routledge, 2001:47、62、153、160; Poetries and Sciences. New York: Norton and Co., 1972:82—83; Practical Criticism. London: Harcourt Brace & Co., 1929:328—329; John Paul Russo. I. A. Richards in Retrospect. Critical Inquiry, 1982(8):743—760; Terry Eagleton. Literary Theory: An Introduction. (2nd ed.) Minneapolis: 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6:40—46; Chris Baldick. The Social Mission of English Criticism:136—156.由瑞恰慈开其端的剑桥学派的“文学批评”,其知识的形态比较清晰,可以抗衡大学中稳固的“语文学”势力,甚或取而代之。后来美国的“新批评”学派如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蓝逊(J. C. Ransom)、泰特(Allen Tate)等,虽然不愿意接受瑞恰慈批评论中的心理学模型,却继承了他主要的方法学,重视文本的审察,讲求系统分析,“细读”亦由是被视为“新批评”的标记。美国“新批评”学派之所以能成功攻占大学讲坛,其推动具严谨方法学的“文学批评”绝对是其中一个重要因素。故可以说,从瑞恰慈、燕卜逊等开始,英美学界正式开启了长达数十年的“批评的时代”,*参考William E. Cain. The Crisis in Criticism: Theory, Literature, and Reform in English Studies. Baltimore: Th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84:85—121; Murray Krieger. The Institution of Theory. Baltimore: Th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4:1—23; Vincent B. Leitch. American Literary Criticism Since the 1930s. (2nd ed.) New York: Routledge, 2010:31—34、68—69.而朱自清所受沾溉的,正是这种具备“知识”含量、可与“语文学”在学院争胜的“文学批评”。

五、以“现代”眼光诠解“传统”

有学者指出西方大多数现代诗论,是只针对现代诗发言,而“新批评”中人却罕见地企图将其读法广泛应用到古今各类诗作上,目的是想证明其分析法放诸古今而皆准。*赵毅衡指出燕卜逊在《多义七式》所论“几乎全是古典诗人,尤以文艺复兴时代为多”,见赵毅衡:《重访新批评》,第145页,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成玮据此认为朱自清以兼包新、旧两体自期,故惟有“新批评”的方法可以借用,见成玮:《“诗义”分析的越位之思──朱自清“解诗”法的理论背景与实践指向》,载《浙江学刊》2013年第4期。这个讲法没有错,但漏去了最关键的一点:当时英伦学院内尽以古典为尚,几乎所有人文学科的讲座教授就职演讲,还是以拉丁文发言。这些剑桥新锐想以其“文学批评”攻占大学讲坛,当然要证明其方法能处理“古典”的问题。同一道理,朱自清借助西方文学批评的方法如果只能解说新诗(他对现代诗的解读主要见于《新诗杂话》,1947),就很难在学院同侪或甚至学生群中得青眼。于是我们见到朱自清一直试验以新法分析古典诗,《诗多义举例》固然是方法论的示范,《王安石<明妃曲>》文末也特别声明:“只在说明读诗解诗的方法,借着这两首诗作个例子吧了。”*⑧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8卷,第271,264页。当然最为集中的展现“分析”的具体方法的,是《古诗十九首释》,以及同在1941年正式发表的《<唐诗三百首>指导大概》。《古诗十九首释》在分析前有这样的交代:

诗是精粹的语言,暗示是它的生命。暗示得从比喻和组织上作工夫,利用读者联想的力量。组织得简约紧凑;似乎断了,实在连着。比喻或用古事成辞,或用眼前景物;典故其实是比喻的一类。这首诗那首诗可以不用典故,但是整个儿的诗是离不开典故的。……要透彻的了解诗,在许多时候,非先弄明白诗里的典故不可。*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7卷,第192—193页。

这个基本纲领的实践,在两篇文章的诗例分析可以见到。*成玮对朱自清的解诗,有非常深入的分析。可是他认为朱自清“每有重局部而轻整体的迹象”,以为是受到“燕卜逊读诗缺乏贯穿全篇的总体性视域”的影响;见成玮:《“诗义”分析的越位之思》,第91页。这个观察并不准确。朱自清对“断章取义”的解释常有批评,而且据他对“典故”和“比喻”作出演绎,以为都可以“渗透全诗”,这个思考方向已可以反映他对诗之整体的重视;他的“典故”论给合“多义”说,其实已有现今所谓“文本互涉”(intertextuality)的味道,并不会把意义的诠释限于局部。

朱自清在实践他的“文学批评”时,往往会就传统的评论作出反应。例如《〈唐诗三百首〉指导大概》对于评论七绝的“风调”一词作出解释:“风飘摇而有远情,调悠扬而有远韵,总之是余味深长”,再从诗体裁和语言结构补充分析。*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2卷,第238页。又如《再论“曲中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一文提到沈德潜的评语“远神不尽”,他据分析所得的诗意指出“远神”有两个意思:“一是曲终而余音不绝,一是词气不竭,就是说不尽”。⑧这种结合现代与传统“批评”理念的方式,已跨入上列第三类文章的方向:理解古人的批评观念,认识中国的文学批评传统。例如1934年发表的《论“逼真”与“如画”》,就以古典的文献为据,对传统的“批评”观念作出现代的阐释,其意可以由1948年的同一篇文章的修订本的副题——“关于传统对于自然和艺术的态度的一个考察”——可以见到。①《论“逼真”与“如画”》,原载《文学》1934年第2卷第6期;修订本载《国民日报·文艺》(天津),1948年(3月8日)第118期;后收入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3卷,第233—243页,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朱自清另一篇论文《“好”与“妙”》(1948)也有类似的意义。这种思维,同样适用于最受重视的《诗言志说》(1937)、《赋比兴说》(1937)、《诗教说》(1943),再加“正变”合成的《诗言志辨》(1947)。我们再看朱自清更早发表的《中国文评流别述略》(1933),当中分别讨论“比兴”“教化”“兴趣”“体性”“字句”等传统批评观念;②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8卷,第147—153页。其身后由学生刘晶雯整理出版的《朱自清中国文学批评研究讲义》,亦专以中国文学批评史的重要观念为论。③刘晶雯整理:《朱自清中国文学批评研究讲义》,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可以见到朱自清意图贯通古今(“中国的/传统的”与“西方的/现代的”)的批评观念,是一以贯之的。

朱自清一方面引进现代的(西方的)批评方法,以分析中国传统和现代的文学;另一方面,在这过程中他又发觉有必要以现代的眼光去理解古人的批评观念,认识中国的文学批评传统。对于理解和认识的方式,他在《诗言志辨·序》有这样描述:

更愿意有许多人分头来搜集材料,寻出各个批评的意念如何发生,如何演变──寻出它们的史迹。这个得认真的仔细的考辨,一个字不放松,像汉学家考辨经史子书。这是从小处下手。希望努力的结果可以阐明批评的价值,化除一般人的成见,并坚强它那新获得的地位。④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6卷,第129页,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

朱自清的“现代”立场是很清晰的:“阐明批评的价值,化除一般人的成见,并坚强它那新获得的地位”;但在方法上,他却要借助“考辨经史子书”的传统考据之学。其指向当然包括这些“语文学家”治学的严谨态度,而重点更在研究的操作方式:要梳理古代文献,考据校雠、训诂小学仍然是有效的手段。于是,本意以“批评”作为知识体抗衡“语文学”独大的学术风气,到后来终于还是不能轻松摆脱“语文学”的影响。从这样的历史过程来看,“批评”之学,或有必要借助于“语文学”的扶持。这也是后来“中国文学批评史”独立成科,以至更名“中国文论史”之后的发展倾向。

六、结语

我们以朱自清的学术角色作为观察对象,从他参与的学科课程规划、个人研究取向和理念实践的过程,揭示现代的“文学批评”观念与传统的“国学”研究模式的对峙局面。在朱自清身上,我们见到“文学批评”的理念和方法若要在本土实践,就有必要与传统“接流”,亦因此不能回避传统的“语文学”,而有需要得到其支援。当然,就以朱自清个人的研究历程为证,他所开发的“中国文学批评”研究,与纯粹的“语文学”相较,无论学术目标、研究效果,以至终极关怀,二者还是有相当大的差异。⑤1948年8月朱自清致函缪钺说:“稍暇拟草考证与批评一文,介绍美国近年历史的、批评的方法,说明治学不当以冷静琐屑之考证自限。”见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11卷,第186页,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又参考缪钺:《考证、批评与创作──敬悼朱佩弦先生》,见缪钺:《冰茧庵序跋随笔》,第107—109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其差异正在于朱自清之以“文学”为本位。这一份“文学”的关怀,使得“文学”不仅是文献材料,而更是古今中外人类文化心灵互通的触媒。朱自清在《中国文学系概况》(1934)中提醒学生:“自当借镜于西方,只不要忘记自己本来面目”,这就是承认中国与西方实有其互通的可能,且有“借镜”的必要。既是“借镜”于人,而镜前人己非同一,因此得此“镜”又可知“自己本来面目”。对于这当中的同中有异,以及如何因同见异,因异思通的问题,是未来有志于“文学批评”的研究者所必须予以认真而深入思考的。

【责任编辑:王建平;实习编辑:童想文】

·名家专论·

作者简介:(陈国球,广东台山人,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香港教育学院人文学院院长、中国文学讲座教授、中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总监。)

【中图分类号】I0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455(2015)05-0009-09

【收稿日期】2015-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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