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小说笔法
——《丰乳肥臀》人物叙事论

2015-03-19 13:25段宇晖
关键词:丰乳肥臀金童丰乳

段宇晖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莫言的小说笔法
——《丰乳肥臀》人物叙事论

段宇晖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莫言在《丰乳肥臀》中塑造的上官金童这个人物曾经引发了当代文学史上的一起公案,也影响到对该作品的价值认定。如果从小说叙事的角度来看,作家实际上是选择了金童这个奇特的人物作为整部作品的意识支点,间接地表现二十世纪乡土中国怎样被现代化的历程。不同寻常的眼光可以洞穿理性化思维的盲区,使人们得以对现代性进行深度反思。钱钟书先生对史书中小说笔法的评讲打通了现代小说叙事学的核心问题,为厘清小说人物与叙事的关系提供了思路。

《丰乳肥臀》;人物叙事;《管锥编》

《管锥编》是钱钟书展现他渊博丰厚学识的代表作,其中有许多精深透辟又具有可操作性的文评理论。在《左传正义》部分的“成公十六年”这一篇专门论述了中国史书中的“小说笔法”①。概括起来,有四个特点。其一:“不直书甲之运为,而假乙眼中舌端出之”。即借乙的视角、眼光、叙述来记述甲的一举一动。其二:“杜赋乃作者幕后之解答,外附者也;左传则人物局中之对答,内属者也;一只铺陈场面,一能推进情事”。也就是说相比于前者借人物的内聚焦叙述使情节逐渐展开,像杜牧《阿房宫赋》那样则是由情境外的叙述人从外聚焦的叙述导出场景。其三:“甲之行事,不假乙之目见,而假乙之耳闻亦可”。即中国传统小说中的“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其四,“叙事亦如羊角旋风之转而益上。言谈伴以行动,使叙述之堆垛化为烟云,非老于文学者安能辨是?”是说叙述还要伴以叙述人物的行动和情节的推进,使事件走向高潮,篇章文字则意味深长,这才是最为老练的“小说笔法”。其实,钱先生在此所论的“小说笔法”,指的就是叙事学中的一些核心问题,而西方叙事理论的兴起也不过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情,其影响波及国内要到八十年代。由此可见钱先生通达深邃的识见、烛照纤毫的眼光。

莫言的小说创作长期以来被认为是对西方先锋主义写作手法的模仿,如福克纳的意识流、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等。可是忽然在某个时期,莫言开始宣称自己是蒲松龄的传人,他的文学表现手法实际上深深地受到了中国传统小说的薰养。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典礼上,莫言更发表了题为“讲故事的人”演讲辞,细数自己从小对民间说书人的痴迷与模仿、故乡轶事传闻的积淀,以及他对周围世界的观察与想象。在谈到福克纳、马尔克斯的影响时,他说那是为自己打开了一片天地,但自己阅读得并不认真,而关键在于作家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之后,就必须逃离开文学巨匠的影响。因为他们的热度犹如两座高温火炉,会把靠近的人蒸发掉。当有国内、国外的文学批评家抨击中国当代文学是西方现代文学潮流的跟风、缺乏自身特色和创造力的时候,如果莫言的说辞还不足以形成有力的辩驳,那么钱钟书先生所谓“小说笔法”的微言大义则完全能够从理论上提供支持,证明中国当代作家的成就和价值。下面就以莫言的《丰乳肥臀》为例,结合钱先生的理论创见参互证之。

《丰乳肥臀》开篇是由一场喧嚣中的孕妇难产引出主要故事叙事的。说其为引子,是因为小说的主要叙事人物上官金童从此降生。有了他,莫言就可以摩拳擦掌施展他讲故事的本领了。而这一幕却出手不凡,正是钱钟书最为赞赏的“如羊角旋风之转而益上”。上官鲁氏神秘的难产与家里的骡子接生相伴随,同时搅得村子里鸡犬不宁的是民间武装与日本军队开始交火。战火的场面由上官家的七个女儿所见证。她们到村外河中捞鱼虾时与激战不期而遇,从未见识过现代炮火硝烟的乡村丫头的陌生眼光给战争的残酷蒙上了一层奇幻的色彩,使之显得既恐怖又荒诞。而此时孕妇经受着难产的折磨。莫言遂让各色人等渐次登场,一边显露出其中的秘密,一边把胎儿如何出世呈现得峰回路转。先是教堂里的传教士马洛亚心不在焉,时时窥视着上官家的动静,孕妇那气急败坏的婆婆和懦弱无能的丈夫、公公全然束手无策。在痛苦的煎熬中孕妇默默呼唤着马洛亚的名字,道出这胎儿的真相。随后,上官家请来了给牲口配种和接生的樊三。樊三的神奇药水救得了牲口,却帮不了人。接着又请来了仙风道骨、身手不凡的孙大姑。同时在孕妇的请求下,马洛亚也被请来做起了祷告。孙大姑施以狠手,一对双胞胎被拉了出来,却竟毫无气息。最后是杀伐而至的日本兵,其中出现了一个随军医生,他用现代的医疗手段奇迹般地救活了胎儿和孕妇的性命。整个孕妇的分娩过程一波三折,情境跌宕起伏,惊心动魄。读者感受到现代战争相对于冷兵器时代的极大残酷和野蛮,同时也意识到田园的宁静生活被打破。强大而冷酷的历史车轮滚滚而至,懵然无知的人们猝不及防,身不由己地被裹挟进去。等待他们的将是痛失家园、亲人离散等各种生活的苦难与精神的创痛。

在评论史书中的“小说笔法”时,钱钟书先生引小说家亨利·詹姆斯所言之the indirect presentation(间接地表现)加以参照,他特别在注释中标出詹姆斯著述的四处评述②。后来的叙事学家们把詹姆斯的叙事策略定性为“全知视角”下对人物意识进行操控的“自由间接引语”。他们也明白,无论“意识”也好、“视点”或“聚焦”也罢,都只不过是各式比喻的说法,“任何小说里都不会存在这样的意识,而只会存在对意识的语言再现。任何小说里都没有观察或者聚焦,而只有用文字表达出来的虚拟幻象。”因此,似乎“自由间接引语”这个观念是最恰当的,即:“叙述者用自己的过去时来转述人物现在时的语言,有时还表达出人物尚未形成文字的内心活动。”[1]问题在于,语言的时态并非一个普遍外露的绝对范畴,“时”的特征在汉语中就不明显。所以詹姆斯没有提出“自由间接引语”这一概念,钱先生也没有作文体上的结构区分,仅以“小说笔法”概之。其实,詹姆斯所谓的the indirect presentation强调的是作家的想象力充分调动起来所虚构人物的作用与能力。即便看上去“整部作品实际上的中心,放在一个定错了的支点上”也在所不惜,因为“这个中心伪装成作者到处都间接地表现其主要人物形象的本能”[2]315。“我很难想象,任何故事可以完全不需要人物的推动,我也很难想象,任何场面可以不必依靠处在这场面中的人物的性质,因而也是他们对这场面的态度,便引起人们的兴趣。”[2]283因此,钱先生所论的“小说笔法”可以简化为“由人物带动叙事”的方法。即便是像《阿房宫赋》那样的“作者幕后之解答”,也不必视为作者本人,而应看作相对独立的叙述人,否则如何理解唐人对一千多年前秦代宫殿奢华的再现呢?

上官金童自一出世,莫言便迫不及待地把叙事视角转到这个婴孩那里。从吸吮母亲的第一口奶水起,金童便有神秘莫测、无穷无尽的感知能力,以后所有的故事情节都围绕着这个人物展开。莫言就打算用他的视角来完成整部小说了。屠格涅夫不是说过他每开始一部小说时,几乎总有一个或几个人物的影子吗?“他们等着作家为其寻找准确的关系、去想象、创造、选择和组合那些最有用、最足以说明这些人物的情景,他们最可能引起或感受的各种复杂状况。”[2]282找到这些,作家就找到了他的“故事”,这是屠格涅夫的创作途径,也是福克纳的写作特色。福克纳认为相比而言,“间接叙述能更加饱含激情;最高明的办法,莫若表现树枝的姿态与阴影,而让心灵去创造那棵树。”[3]590此言犹似中国传统艺术表现手法中的“烘云托月”。《喧嚣与骚动》的四个部分就是分别以四个天壤之别的人物的视角和意识展开的,而文本的核心人物却是从未出场的凯蒂。莫言对此自然心领神会:既然从弱智儿班吉那里都可以创造出别有洞天的小说叙事,他为什么就不能用有“恋乳癖”的金童的视角去展现二十世纪时代风潮下的奇谲诡变呢?③

其实早在《透明的红萝卜》,那个沉默的黑孩的所见所思就已使人震撼不已,他奇异的视觉、听觉和嗅觉穿透了人们习以为常的迟钝感官与麻痹神经。在《铁孩》《罪过》《枯河》以及《红高粱家族》中,都不乏童年人物夸张与神秘的感知表达。这一回,“退行化”的金童不过是莫言愈加先锋的叙事实验罢了。病态的人物形象成为了现代性所带来种种不适的一个高度隐喻。可惜最初的一些读者没有领会到小说这个内涵与形式相统一的中心点,而是进行了庸俗社会学式的解读,以致引发了一起文坛公案。当然,处于创作激情中的作家还无暇瞻前顾后,他怎能让灵感稍纵而逝。可是,写到中间,一个技术问题把莫言卡住了,那就是叙事的视角问题。“我原来想以上官金童一个人的视角来写,结果发现这样写限制太多:后来给余华他们通了个电话,他们说,不要管什么视角,写吧!”[4]是呀,蒲松龄的传人也许一下子被西方的所谓叙事技巧迷惑住了。叙事学家所做的文体结构的划分对于作品讲解是有价值的,而形式与实质的严肃区分在真正精心创作的艺术作品中往往被艺术家肆意打破。形式就是意思,小说的丰富潜力就在于“对它的形式越是使用得充分,越是接近突破它的边缘,它的特点也越是鲜明突出”[2]284-285。对于有志于为他的文学王国——高密东北乡——做一次“圣经”式史传的莫言来说[5],屠格涅夫、詹姆斯、福克纳们推崇的那种单一“意识中心”的简练和有机叙事恐怕还不够,他要的是犹如黄河之水泥沙俱下的磅礴、宏大的全景化叙事,甚至赋予了金童近乎“全知全能”的叙述仍嫌不够,莫言忍不住要自己跳出来了。金童的叙事留下了太多的空白和悬疑,莫言需要一个解谜人,这就有他“最得意的一笔”的第七卷[4]。在第七卷中小说的叙事溯回到1900年德国人修建胶济铁路,高密东北乡的乡亲奋起抵制、殊死相搏。正是由此,那个名为鲁旋儿的可怜女婴方一出生,就父母双亡。这个起点开始了一个妇女命运多舛的一生,也是小说展现乡土中国现代化历程的肇始。外聚焦的叙述把场景拉的愈加宽阔,从而使小说从家族历史延展到对一个时代整体社会的历史性反思。正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母亲所养育这些孩子以及他们惊人的来历,既是母亲形象所凝聚的强大生命意识的体现,也是对她所表征的大地情结的讴歌。在此,冷峻的笔调、直白的陈述要胜过金童的激情想象,任何夸张乃至矫情的修辞只会亵污母亲的神圣,也会偏离莫言为高密东北乡作史立传的初衷。钱钟书关于《左传正义》“杜预序”的篇节中指出“史传”的品格应为“不隐不讳而如实得当,周详而无加饰,斯所谓‘尽而不汙’耳”。对金童母亲的苦难描写总体来说仍是以人物推动叙事,这逼迫作家跃出金童的意识和视角,去追述上官家族的史前史。其实,第七卷越俎代庖的叙述也仅到鲁旋儿“非法”地生下第一个孩子为止,接下来莫言便再次启用金童这个讲故事人的角色。我们猜测作家已不能控制那奔涌而至的情感,他必须将之让渡与他所选择的这个“支点”人物。这种潜伏的情绪一直延续到拾遗补缺的卷外卷,并愈加强烈。家族成员的那些凄惨结局,与正篇协调一致起来,并且加剧了文本对时代罪恶的控诉力度。

总之,《丰乳肥臀》的叙事存在三重视角:一为即小说叙事人视角,包括上文所提到的第七卷和金童出生前的序幕部分;二为金童作为“讲故事的人”的视角,是小说的意识中心、叙述支点,并被赋予了超出人物角色的全知全能的意识;三为故事人物的视角,其中包括了参与情节行动的金童,也包括其他的行动见证人,像小说开头的马洛亚的视角和见证狙击日军战斗的金童姐姐的视角、高密东北乡好汉司马库的视角、离散归来的异国故事讲述者鸟儿韩的视角等等。这些藤蔓丛生的多维视角叙事构成了莫言这部小说雄浑奇伟的品性,也成为莫言的小说笔法的彰显。其中贯穿始终的主旨仍是以人物推动叙事,正如钱钟书先生在“杜预序”篇中总结的:“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摹,庶几入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记言特其一端。”

小说毕竟是虚构的艺术,而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也多次论及艺术“虚而非伪”的问题。《毛诗正义》部分“河广”一篇中引《文心雕龙·夸饰》的评述:“文辞所被,夸饰恒存。……辞虽已甚,其意无害也。”钱先生评论道:“盖文词有虚而非伪、诚而不实者。语之虚实与语之诚伪,相连而不相等,一而二焉。是以文而无害,夸或非诬。”对于那些反反复复争讼于艺术创作中历史之真实或虚无的人们,此言足鉴。

注释:

①钱钟书《管锥编》不同版本的排版有异,鉴于该著作的学术经典性,本文所引文字仅说明所出篇目,不再详注页码。

②经笔者比对,钱钟书标出的亨利·詹姆斯著述的四个页码,仅最后一处有the indirect presentation的字眼,但与其他三处都是在讲以人物带动叙事的方法。

③有关金童叙事的结构性意义,可参见拙文:《现代性之隐忧——结构主义视野下〈丰乳肥臀〉新读》,《当代作家评论》2014年第3期,第166-173页。

[1]希利斯·米勒.亨利·詹姆斯与“视角”[J].江西社会科学,2007(1):36-44.

[2]亨利·詹姆斯.小说的艺术[M].朱雯,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

[3]朱维之.外国文学史[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4.

[4]卫建民.莫言如是说[N].文汇读书周报,1996-02-03.

[5]莫言.“高密东北乡”的“圣经”——日文版《丰乳肥臀》后记[G]//莫言.北京秋天下午的我:散文随笔集.深圳:海天出版社,2007:349-354.

责任编辑:黄贤忠

The Technique of NovelW ritting of M o Yan—The Narration Theory on the Characters of“Big Breasts and W ide Hips”

DUAN Yuhui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Wuhan University,Wuhan,430072,China)

As a key character created by Mo Yan in“Big Breasts and Wide Hips”,Shangguan Jintong had ever initiated one famous dispute in th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history,and influenced the value evaluation on the novel.Readi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narratology,Jintong is just selected as a special conscious subject to perceive indirectly how China wasmodernized in 20th century.The defamiliarized sight could puncture the blind side of rationalized idea,making people to reflect on the modernity. Qian Zhongshu’s thought on the narratology in Chinese history works toucheswith the core issue ofmodern narratology,supplied ways to understand the relationship of character and narrative.

“Big Breasts and Wide Hips”;the indirect presentation;“Guan Zhui Bian”

I247

:A

:1673-8004(2015)04-0044-04

2014-12-26

段宇晖(1970-),男,河南偃师人,副教授,博士生,主要从事比较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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