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开林,曾繁英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李坤是昆明近代著名学者,曾闻名于文苑。袁丕钧 (1894—1923)曾言:“予尝论滇中最近诗人,必推孙、李二君。”[1](P18)李,即指李坤。李坤学问渊博,生平著述甚丰。酷嗜《毛诗》,讽诵研习之际所得甚多,著有《齐风说》一卷,胜义纷陈。然而,其成果迄今未被学界重视,即便《诗经》关涉《齐风》的相关论著,对该书也不置一词。[2](P270—416),[3](P2)本文拟对其价值作一评介,以期引起学界重视。
李坤的生平资料,目前有李坤临终前自撰《清诗人李厚安墓志铭》、袁丕钧撰《李坤传》可供参考。二文均见录于方树梅编《滇南碑传集》卷25《清文苑二》。其中,《清诗人李厚安墓志铭》据《思亭文钞》收录,《李坤传》据《北山文集》收录。另据谢巍《中国历代人物年谱考录》载有方树梅撰《李厚安先生年谱》。谢巍称为著者原藏稿本,待访。[4](P629)该年谱存佚与否,今不可知。
自撰《墓志铭》行文简略,而《李坤传》于其生平仕履言之较详,但二者记载时有异同,足资参订。兹录《李坤传》相关内容如下:
李坤,字厚安,又自号思亭生。云南昆明人。先世为开封李氏。祖海裕,仕甘肃丹噶尔同知,能服其地回人。父迎春,行事俱见君所作墓志。君生于甘肃,六岁同祖寝起,试令背诵四子书,终其卷不遗一字。比长还滇,师事大理杨高德,后逮事石屏朱亭珍、许印芳,益治诗古文辞及经史学。举光绪癸巳乡试,三上春官。中癸卯进士,入翰林院为庶吉士。丁内外艰,为滇高等学堂教务长,以办学授职编修,到馆。民国肇兴,为滇学校国文教授。间为都督唐公顾问。然其事无可记者。于民国五年某月日卒,临终作墓志以自铭。时年四十九岁。[1](P18)
袁丕钧的记载颇为翔实,既叙述了李坤的家世,同时隐括了他的生平大略。然而关于李坤的生卒年却与李坤自记稍有出入。袁丕钧言李坤民国五年 (1916)卒,得年49岁,则其生年应为同治七年戊辰 (1868)。而李坤自撰《墓志铭》中言: “一号栎生、又号雪道人。以同治丙寅年十二月初八日生。”[1](P19)则除了“思亭生”这一别号外,尚有“栎生” “雪道人”等号。作者自言生于同治丙寅年十二月初八日,即同治五年 (1866)。以此计算,则卒时实际得年51岁。袁丕钧《传》当为误记。谢巍在介绍《李厚安先生年谱》曾有备注,指出“或作民国三年卒,误”。同治五年出生,若得年49岁,恰为民国三年。此说恐因袁丕钧《传》“时年四十九岁”而起。故而李坤的生卒年应为1886—1916年,当无疑义。
李坤生平著述颇多,《李坤传》记载:
性嗜酒,工鉴别,喜藏金石书画。所作行楷,往得宋明人意。尝谓诗文用古字不如用字古。识者以为知言。所著书有《思亭诗钞》三卷、 《雪园文钞》二卷、《云南温泉志》一卷、《明滇诗拾遗》一卷、《续拾遗》一卷、《古文一隅注》四卷、《齐风说》一卷、《楹联》一卷、《筱风阁笔记》四卷,综名之曰《雪园丛书》。其刊行者,惟文集二卷耳。[1](P18)
袁丕钧条列李坤的生平著述甚为明细,达十种之多,内容涉及到很多方面。但是对比李坤自撰《墓志铭》,与袁丕钧所载又略有不同:
少长,喜治说文,成《说文引诗考》四卷。又喜治毛诗,成《齐风说》一卷。又喜治诗古文辞,成《诗文集》七卷。又喜考云南掌故,成《温泉志》一卷。又喜鉴别古物,成《浪花楼存古录》、《阅古录》若干卷。又为《随笔》若干卷。[1](P18)
二文记载不同者,可以补充卷数;记载不同的,可以补充书目。据袁氏所载,则李坤书前惟刊行文集二卷而已。
嗣后,李坤著述多有刊行。 《思亭诗钞》六卷、《文钞》二卷、《齐风说》一卷、《滇诗拾遗补》四卷均收入《云南丛书》初编,《筱风阁笔记》四卷收入《云南丛书》二编,《云南温泉志》一卷收入秦光玉编《续云南备征志》。另,《齐风说》一卷又见录于台湾新文丰版《丛书集成续编》第113册、上海书店版《丛书集成续编》第7册。
齐鲁文化乃我国地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鲜明的特色。分而论之,则齐鲁文化又存在较大的差异。齐文化是建构在东夷文化的基础上而成,[5](P1)因而具有独特的风貌。这在古代典籍中,如《管子·水土》《史记·循吏传》《汉书·地理志》中时有论及,近人刘咸炘 (1896—1932)曾撰写《齐鲁二风论》[6](P321—329)详加论列。职此之故,在此区域产生的文化也就别有一番景象。《诗经》十五国风,乃采自各地的歌咏,各具风采,因此,《诗经》十五国风实际上就是研究先秦地域文化的绝好资料。
齐风乃《诗经》十五国风之一,《齐风》共11首诗,分别为《鸡鸣》《还》《著》《东方之日》《东方未明》 《南山》 《甫田》 《卢令》《敝笱》《载驱》《猗嗟》。在《诗经》中位于《郑风》之后、《魏风》之前。《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吴公子季札出访鲁国,乐工为之歌《齐》,曰: “美哉,泱泱乎!大国也哉!表东海者,其大公乎?国未可量也。”[7](P1162)清代牟庭对 《乐记》“温良而能断者,宜歌齐”“齐者,三代之遗声也,齐人识之”之说曾有论断,他认为“齐即齐国风也。东方之国,齐为大。录齐诗而东方风俗可概见矣。”[8](P872—873)一则曰 “泱泱大国”、一则曰“东方风俗可概见”,由此足见《齐风》与齐地文化的紧密关系了。
历代关于《诗经》的论著汗牛充栋,其中关于《齐风》的研究成果也颇为丰富,然而单以某国风作为研究对象的比较少见。清道光时期许宗寅撰有《古邠诗义》一卷,当为此类之作。李坤《齐风说》一卷,专为《齐风》而发,当为首创。关于此书的相关介绍,中国科学院图书馆整理《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经部),夏传才、董治安主编《诗经要籍提要》各录有提要一篇。前篇提要为晚清江瀚(1853—1931)所撰。江瀚富于藏书,长于《诗经》学,《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经部)中有其撰《诗经》类提要多篇。江氏提要主要择取其论证文字进行评析。后篇提要为胡长青所撰,多探析其体例,文中提到:
该书似为李氏读书劄记。凡四十九则,依《诗经·齐风》次序为说,或论序旨,或疏句意,篇幅不等,数量不一,不具严谨之体例。盖有心得则下己意,无则阙如。且其所解说,仅及前九篇,而少《载驱》、《猗嗟》,末附《右右毛而左郑者三家》、 《右右毛而左李郑者一家》、《右右毛而左孔郑者五家》三则,亦无序跋,则是书或为李氏草创而未竟之作。李氏专说《齐风》,未审何意。或以为前儒毛亨、郑玄、孔颖达、朱熹、何楷、徐鼎、陈奂、马瑞辰、胡承珙、魏源、王夫之、陈乔枞、陈启源等解《诗》,人言言殊,互有得失,择取其说而条
辨之。[9](P330)胡氏所言,惟文首言“李坤生平及生卒不详”,颇有疏漏,未曾注意相关传记资料。言“专说《齐风》,未审何意”,[9](P330),与江氏 “是篇专说 《齐风》,不审何意”[10](P429)所疑相同。若联系李坤自撰《墓志铭》“喜治毛诗,成《齐风说》一卷”,则二人之疑惑便可解释了,似不必求之过深。胡氏其他论断大抵正确,但言《齐风说》“凡四十九则”,[9](P330)实为指标题而言。因《齐风说》具有读书劄记的性质,李坤在书写时,就依照传统学术笔记的体例分条论列。其实每个标题之下,多数不止一则文字,因考订不同的内容而分为数则,各不关涉。今举《鸡鸣》为例。
李坤考订《鸡鸣》共有五个方面。第一则题为《鸡鸣》,有五则文字;第二则题为《匪鸡之鸣苍蝇之声》,有二则文字;第三则题为《东方明矣》,只一则文字;第四则题为《甘与子同梦》,只一则文字;第五则题为《无庶予子憎》,只一则文字;第六则题为《补鸡鸣序说》,有三则文字。如第二则《匪鸡之鸣苍蝇之声》中的二则考证,就讨论了二个问题。第一则笔记为辨字。因严辑提出“鸡鸣早,蝇声晚”之说,马瑞辰据此改次章“月出之光”为“日出之光”。李坤引胡承珙之说,认为不当改 “月”为 “日”。[11](P182)第二则笔记为析意。“匪鸡之鸣,苍蝇之声”,究为妃之言?抑或为君之言?历来注家颇有争议。李坤结合全诗内容,认为此诗中“正告”、有“反激”,确定此二句当为妃之言。[11](P182)
其他部分与此相同。故尔以标题记,全书共49则;若以小的类目记,则全书共有92小则。
清楚了《齐风说》的体例,在此基础上可以结合书中的具体考辨文字对其学术价值予以讨论。《齐风说》集中探讨《齐风》前九首诗中聚讼的问题,其内容大概可以归结为以下三个方面:
(1)订本字。 《诗经》产生于二千多年前,文本最先口诵,后经文人订删成文本,其后在流传过程中,由于诗学派别解读文本的分歧以及传抄、转录、刊刻过程中的讹误,今天所见到的《诗经》有着不同的文本形态,甚至不同版本间文本差异较大。李坤结合音韵、训诂等相关知识,对《齐风》的文本进行了考订。如《著》篇的“俟我於著乎而”,就文字而言,李坤有如下的考辨:
《汉书·地理志》:“《齐诗》曰‘竢我於著乎而’”,蒙按: 《说文》 “人部:俟,大也。从人矣声。” “立部:竢,待也。从立矣声。”段氏《注》曰:“彳部曰:待,竢也。是为转注。经传多假俟爲之。俟行而竢废矣。”按:假俟为竢,相沿固久,然俟自有本义,则此俟自当依《汉书》作竢。[11](P187—188)
於,古渻文乌字。 《说文》乌部:“乌,孝鳥也。象形。孔子曰。於,亏呼也。取其助气。故以为乌。”亏部:“亏,於也。象气之舒。从丂从一。一者,其气平也。”段氏《注》曰:“凡《诗》《书》用‘亏’字,凡《论语》用‘於’字。盖于、於二字在周时为古今字。”蒙按:《尔雅疏》引此诗作“于”、《太平御览》引次章首句亦然,可知古本作“于”,后乃假作“於”也。义虽相通,仍依《尔雅疏》、 《太平御览》作 “于”为合古。[11](P188)
下文另有一则考订“著”当作“箸”,文繁不录。“俟我於著乎而”一句诗中,李坤考订了“俟”“於” “著”三个字,认为“俟”当作“竢”,“於”当作“于”,“著”当作“箸”。他结合文字学的假借、《汉书》《尔雅疏》《太平御览》等书的转引、还有《诗传》对字的笺释等多重证据,对这三个字进行了全面的分析,最终提出自己的结论。
(2)释字义。诗中之字因文本不同而有差异,然而当文本相同的情况下,字义如何限定就成了影响理解诗义的因素。因为诗中字句凝练,加之一字多义、假借等因素的存在,因此,每每一首诗的歧义就集中在某些字的理解上。如《著》篇中“著”为何意?《汉书·地理志》曾引“竢我於著乎而”,颜师古注:“著,齐地”。[12](P1660)此说被很多 《诗经》注家所接受,比如魏源《诗序集义》即持此论。对此,李坤辨析道:
勿论著为地名为师古误注,不足为据。即使济南之著,即诗之著,试问诗所谓庭谓堂者,又将指何地以实之乎?惜当时无有举是说以难之者,遂令大放厥词,不自知其非也。[11](P189)
至于“著为地名为师古误注”,前文中他亦有考辨:
《汉书·地理志》引诗以志地者凡三……外此,非引之以志风,即引之以志俗……齐地引“竢我於著乎而”,皆所以志其风也。故志魏有云: “其民有先王遗教,君子深思,小人俭陋。”志齐地有云:“此亦舒缓之体也。”曰深思、曰俭陋、曰舒缓,即前所谓“民遂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木土之风气。故谓之风也。”师古注齐地志,不细绎班氏之恉,第见前既引诗志地,疑此亦引诗志地也。[11](P188)
李坤推求《汉书·地理志》引诗的目的,归为三种:志地、志风、志俗。认为引“竢我於著乎而”的目的是“志风”,而非“志地”,并指出了颜师古误注的原因,可谓条分缕析,论证精当。
(3)明诗旨。古人云: “诗无达诂”。而对于二千多年前的《诗经》而言,本来相关的史料记载就较为匮乏,加之在后世因列为经学而转相疏证,故其诗义的阐释就更为困难,往往一首诗的主旨有多种,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即以《毛诗序》来说,尊序的、反序的就相互交缠,喋喋不休。关于《著》篇的主题,《毛诗序》认为“刺时说。时不亲迎也。”清代方玉润亦持此论。[13](P230)后世学者除尊奉这一观点外,另有“女子打扮赴约说” “亲迎说”等。[2](P230)李坤坚持 《毛诗序》的看法,主“刺时说”。对于一些反对《毛诗序》的观点,他进行了辩驳:
或谓亲迎之礼至宣王之世尚有行者,观韩侯娶妻诗可见。似懿王之世未必即废。此诗或非刺哀公。蒙曰:不然。周道之衰,断自懿王。后偶有行古礼者,特一二人行之,非天下行之也。故诗人作歌以风天下,章韩侯之有礼,表中兴之盛也。若当日天下皆行古礼,则韩侯娶妻亦常事耳,何诗为?吾正因韩侯之诗而益信废礼在懿王时也。[11](P187)
即言此诗为刺诗。学者的意见亦有分歧,或言刺哀公、或言刺襄公,李坤主刺哀公。对持“非刺哀公”的观点,他从持论的基点,即“亲迎之礼至宣王之世尚有行者”这一观点出发,对“证据”——韩侯娶妻作了深入的分析,以证其持论无据。
关于李坤《齐风说》的价值,江瀚、胡长青各自撰写的提要中均有评论。江氏评曰:“此真读书得间,为从来尊毛序者所未发”“斯尤快论”;[10](P429)胡氏评曰: “故其书虽少规模,而颇多精义”“皆言之有物,论说畅达”;甚至还“惜其论说仅限《齐风》,未及全经,不免有遗珠之憾。”[9](P330)从二人的评价中,可以发见《齐风说》的价值之所在。
晚清民国时期,中国社会经历着巨大的变革,学术也被牵连其中。大批学者援用西方的现代方法来整理、研究中国的传统学问,成果不断涌现。然而,传统的治经方法依然存在。在这个新旧交替的时代,新生的和传统的学者相互交织,他们的学术立场、著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即以《诗经》而言,运用传统的和现代的研究方法,随之诞生的相关论著也逐渐出现,前者以胡适、郭沫若为代表,而后者以刘咸炘、李坤较为典型。
李坤作为云南的著名学者,其《齐风说》依然是用传统的考据方法考订字句、商榷义旨。《齐风说》既是研究清末民国转型时期云南学术的一个载体,同时也是转型时期诗经学研究成果的一部分。该书胜义纷陈,然而一直未曾引起学界的关注,其学术价值也未被相关论著所吸收,这一现象亟待改正。限于该书札记体的形式,难以作系统性的研究,本文只是摘要进行了评述,其价值尚需学界更进一步的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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