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莉
(江苏农林职业技术学院,江苏 镇江 212400)
菲利浦是毛姆的自传性小说《人生的枷锁》中的主人公。这位年幼失怙的男孩的坎坷人生和对自由的追寻引起了众多读者的兴趣,而菲利浦充满耻辱与纠结的情感之路更是评论者的关注重点。对这一问题的讨论有两种观点最具代表性:一是从毛姆受叔本华生命哲学的影响来谈非理性力量对菲利浦的控制[1];二是从女性主义角度出发,探讨毛姆的厌女症形成的原因以及“妖妇”米德尔丽德带给菲利浦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2]。然而通过研读毛姆系列作品,发现“主人公爱上不该爱之人”的虐恋模式在其作品中反复出现,毛姆的绝大多数作品基本上没有摆脱这一情感模式。自传体小说《人生的枷锁》中菲利浦也与其他作品中的主人公一样,饱受情感折磨几乎丧命,并非缘于不可控的力量或遇人不淑,而是自我选择的结果,即菲利浦为解除内心焦虑,在潜藏的受虐倾向的支配下奋不顾身地扑向对米德尔丽德烈焰般的爱情,并在折磨与痛苦中获得满足。
虐恋的本义是“一种将快感与痛感联系在一起的性活动,或者说是一种通过痛感获得快感的性活动”[3]6。尽管这一概念的修饰语侧重于“性活动”,但论者在给出定义之后又补充了“其痛感包括肉体痛苦和精神痛苦两个层面”[3]6。虐恋是非常态的恋,它不是两情相悦、男欢女爱,而是由皮鞭、捆绑等痛苦的仪式化的过程获得的粘满血腥味道的快感。“虐恋”分为“施虐”与“受虐”,《人生的枷锁》中菲利浦对米德尔丽德的爱就是一种带有受虐倾向的虐恋。
菲利浦初识米德尔丽德时认为她苍白贫血、缺乏魅力,对其并无好感。但菲利浦的朋友邓斯福德中意于她并让菲利浦为自己牵线,于是菲利浦与米德尔丽德正面交谈。结果却因话不投机而受到米德尔丽德的抢白,菲利浦觉得自己颜面尽失而耿耿于怀。然而正是这次冷遇让菲利浦从此对她欲罢不能。菲利浦认为自己不断想见米德尔丽德只是因为想要报复一下,然而对方的这番羞辱恰好启动了浦利浦的虐恋机制——“受虐者迎着可怕的事情走去。自我不仅愿意为此付出痛苦与耻辱的高额代价,而且要求和期待痛苦,以便更快地获得快乐”[3]182。菲利浦通过初次冷遇已经认识到米德尔丽德生性冷漠、傲慢无礼,但他一次次试图接近她,正是缘于米德尔丽德的性格恰是受虐者心中理想的“施虐者”的性格,就像他自己认为的那样,“假如她当初待他彬彬有礼,那他根本不会把这样的女人放在心上,然而,她显然讨厌他,这伤害了他的自尊心”[4]376。对于有受虐倾向者而言,接受耻辱的爱情是他的宿命。
因此,菲利浦虽极力压抑自己最后又不得不妥协。他去见她,为她画肖像,请她吃饭看电影,费尽心机以图获得对方的好感。而米德尔丽德对菲利浦忽冷忽热。菲利浦随着她对自己的态度的改变,心情在地狱与天堂之间穿梭。作品中的米德尔丽德被塑造成谈吐平庸、见解浅薄且品位低劣的女性。而菲利浦则是为人正直、善良,追求精神生活且受过良好教育的绅士。菲利浦对米德尔丽德言谈举止了解越深,越发现她俗不可耐,而自己却越发着魔;另一方面,他又为自己爱上这样一位女子而深感耻辱,自我鄙薄。
为什么自己如此鄙视之人会令自己无法自拨?用理性思维确实难以解释这种疯狂的感情,因此菲利浦只能怪命运多舛、造化弄人,并将之归结为不受自己理性控制的情欲作祟。但若从虐恋角度来看,菲利浦的爱情却恰好符合受虐倾向者的行动机制。李银河谈到,“用夸张自己的焦虑对象与恐惧对象和夸大自己的无力的办法,即通过加强恐惧感而将其消除”[3]184。在《人生的枷锁》中菲利浦充分暴露了“夸张焦虑对象与恐惧对象”这一倾向,即极力挑剔米德尔丽德的缺点,把她描述成不知廉耻、极度浅薄,最后竟然自甘堕落成妓女的女性。就连智力平庸的米德尔丽德都感觉到了菲利浦的爱情中带有强烈的鄙视。虽然作品以第三人称写成,但大部分篇幅却并非全知视角,而是以菲利浦的视角来观照作品中其他人物。因此读者很难判断米德尔丽德是否如主人公认定的那样不堪,但从她被多名男性爱慕来看她不应是一位毫无优点的女子。为了解除菲利浦内心的焦虑,她在菲利浦眼中必定极度令人憎恨,借此来突出菲利浦陷入情网的无助、迷惘与悲愤,从而获得被虐的满足。
“受虐者通过付出痛苦与羞辱的代价,以便更快地获得快乐。”[3]186作品有多处情节可以窥见菲利浦能从使自己无比难堪的处境中获得非常态的满足感。当米德尔丽德放弃菲利浦与有妇之夫私奔时,他忍受着极度的嫉妒倾其所有买了昂贵的手提包送给她当结婚礼物,心里想的是“这件礼物既能让她感到快乐,又能表达自己对她的鄙视。他为自己挑中了这件礼物而内心感到一种被隐隐刺痛的满足”[4]336。后来米德尔丽德被有妇之夫抛弃又回头来找他,他接纳且尽心帮助已有身孕的她,然而对方却再次背叛他并与他的好友准备一起去巴黎旅行,当菲利浦得知他们缺钱时竟然主动提议借钱成全他们,他自己也感到“由于提出这么个建议,他顿觉不胜悢悢,然而,这种痛苦的折磨却给他带来了一种奇怪的、难以捉摸的情感来”[4]409。他还发现“虽说他(格里菲斯)每说一个字,内心犹如针戳般难受,但他发现这痛苦里自有无穷的乐趣”[4]412。
菲利浦对米德尔丽德的虐恋持续了多年,到她数次被人抛弃直至沦为妓女来找他,被生活磨去了棱角,曾经的傲慢荡然无存,对菲利浦只剩下依赖和敬畏时,菲利浦才发现自己从这段难堪的爱恋中解脱出来了。只有施虐者改变,受虐者的机制才会不起作用,菲利浦的解脱不是摆脱了不可控的力量,而是施虐者已被环境改变。
心理学家认为虐恋的成因非常复杂,“童年的经历可能成为虐恋的起因,例如羞辱”[3]165。因此要探讨菲利浦受虐倾向的成因,需要回溯他的童年成长经历。
菲利浦的父亲是位知名医生,英年早逝,留下了不擅持家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更不幸的是,疼爱菲利浦的母亲也因难产而离开了人世,母亲的离世带给年仅9岁的小菲利浦的伤害可想而知。作品中一个片段描写了小菲利浦在母亲死后不久进入母亲的房间,“张开手臂尽可能多地抱了一抱衣服,把脸埋在衣堆里。衣服上温馨犹存,那是母亲生前所用香水的香味……”[4]11。这个细节感人至深,在菲利浦/毛姆看来,“母爱才是自古至今纯属无私的爱”,父母的离世让菲利浦的内心产生了深深的被抛弃感以及强烈的不安全感。这是今后伴随他一生的缺失。菲利浦后随大伯生活,身为牧师的伯父迂腐、自私而又吝啬,一生只爱自己,对菲利浦没有给予一丝柔情。大伯母虽有爱他之心,却生性懦弱毫无主见,因此无力给年幼的孩子足够的亲情。虽然菲利浦在书本的虚幻世界里找到了暂时的避难所,但生活在冷漠环境里的他内心充满恐惧感和不安全感。而后坎特伯雷的求学让他遭受了更大的耻辱与绝望。菲利浦天生跛足(毛姆本人口吃),内心极为自卑,然而同学们却偏偏拿他的残疾取乐。有一次一伙同学竟然在宿舍逼他伸出跛足展示给在场的同学看,在众人的威逼之下菲利浦伸出了脚,这个侮辱场景对于他来说刻骨铭心,永生难忘。就在他为避开众人的视线躲进书本,渐渐适应了孤独的学校生活时,一个名叫罗斯的同学闯入了他的生活。罗斯活泼开朗,对菲利浦友好而坦率。菲利浦被深深吸引,继而放下了心头的防御,罗斯的友谊占据了少年菲利浦整颗心。然而当他因病休学半个学期再回去找罗斯时,对方先是疏远他,继而竟骂他是“该死的瘸子”[4]100。罗斯无情的背叛让菲利浦又一次体会到被抛弃的折磨。在菲利浦坎坷的成长经历中,父母早逝的被弃感、孤独感与身罹残疾而屡遭嘲弄的被侮辱感成为他内心最大的焦虑。且伴随他的成长,焦虑感将不断累积。心理学家认为当焦虑带来的紧张感累积到无法承受时,他会通过主动选择受到侮辱来解除或降低内心的焦虑感。李银河认为“从自我心理学角度看,受虐倾向是自我对来自各种方向的内外部威胁的自我保护反应”[3]。菲利浦的受虐倾向便是因多次遭受抛弃与羞辱而逐渐形成的。因此,在与女性的交往过程中,当他感受到可能会遭受对方羞辱的压力时,便会通过主动选择接受羞辱以减轻焦虑,从而获得控制焦虑与紧张的快感。正如上文所分析的,菲利浦爱上米德尔丽德并非受制于不可控的力量,而是受虐倾向人格的必然选择。
《人生的枷锁》是一本以作者经历为原型的自传性小说,菲利浦所经历的与作者毛姆青少年时期的经历基本一致。因此我们通过考察菲利浦的情感可以窥探到毛姆本人潜藏的受虐倾向。根据毛姆的两部传记作品《人世的挑剔者》[5]与杰弗里·迈尔斯的《萨默塞特·毛姆:尘世》[6]的详细记载,毛姆虽与西莉·威尔卡姆结婚并生有一女,然而他真正爱的是同性伴侣兼秘书赫克斯顿·杰拉尔德。这是个集众多优缺点于一身的美国人,乐观,谈吐机智,与人交往潇洒自如,但他同时也是个被宠得无法无天的浪荡子,酗酒,不诚实,对人不忠且好赌成性。毛姆与妻子离婚后一直跟赫克斯顿住在法国。与其说是赫克斯顿照顾毛姆,不如说是毛姆为其收拾烂摊子,并屡次承受他的不忠。赫克斯顿是毛姆毕生唯一不设防的人,但也最为其所累。读者能从毛姆这段情感中发现菲利浦与米德尔丽德虐恋的影子。由于创作虐恋故事本身也具备虐恋的幻想性、游戏性和仪式性等特点,因此,作为一名作家,毛姆试图通过塑造大量虐恋情感模式来舒解他的紧张感与焦虑感。
正是缓解焦虑的需求使毛姆虽创作了大量小说,但笔下人物的情感模式却非常单一。如前所述,可以将这种模式归纳为“爱上不该爱的人”——菲利浦/米德尔丽德模式。
这类情感中,陷入爱情的一方都跟菲利浦一样受过良好教育,正直善良且品位高雅。《剧院风情》中的朱丽娅热情,活泼,富于表演天分,爱上了野心勃勃、平庸又乏味的迈克尔,然而迈克尔却没有用同样的热情来回应她,朱丽娅在痛苦、嫉妒和兴奋的交替中备受折磨。《面纱》中男主角瓦尔特是个病毒学家,虽不擅言辞,但稳重正直,他也陷入了对女主人公凯蒂的痴恋中,明白对方不爱自己,且心性轻佻、爱慕虚荣,但依然无法自拨,直到凯蒂与人偷情仍无法放弃。《克雷杜克夫人》中的女主人公伯莎出身名门,是位情趣高雅、活泼开朗的好姑娘,却偏偏狂热地爱上佃农克雷杜克,对方个性木讷、冷漠,各方面与伯莎毫不匹配。同样的模式还出现在《兰贝斯的莉莎》《月亮与六便士》以及短篇小说集《阿申登》等作品之中。
同样,陷入爱情的一方对所爱之人总是满怀鄙夷却无济于事,他们在虐爱的天堂与地狱里辗转,独自承受也独自享受耻辱带来的快感。《大使阁下》①的主人公赫伯特跟叙事者阿申顿讲述了自己年轻时的一段情感经历。当时年轻有为的赫伯特刚与一位名门闺秀订了婚,前程似锦。一次他在朋友那儿偶然结识了貌不惊人且艳俗的杂技团艺人阿克丽斯,赫伯特也因第一次见面时自尊心受到了伤害,非要想方设法地接近阿克丽斯赢回自尊,却因对方的冷漠而不可自拔地爱上她。从自尊受挫到痴缠对方的过程与菲利浦对米德尔丽德如出一辙。接下来赫伯特“发现自己陷入了对阿克丽斯的狂恋之中”[7]212,“那份耗人的激情如此强烈,简直吞没了他”[7]212,然而对方对他并不在意,继续与其他男人周旋调情。他嫉妒、痴狂又绝望,为了跟她在一起,竟然决定跟随她的杂技团去各地表演,“他再也顾不得她是否平庸粗俗,这种痴癫已钻入他的骨髓……”[7]215,一连三个月他一直跟在阿克丽斯身边寸步不离,进入各种龌龊场所,对方不停周旋于多个男人之间让他又受尽煎熬,“那份耻辱,那份可怕,简直太惨了”,但是“太惨了吗?并不,他一生也没有这么快活过”[7]218。赫伯特在这段疯狂的情感中跟所有的受虐者一样会获得同样强烈的快感作为补偿,赫伯特多年后回忆时说“他这是在泥地里打滚,可他滚得欢天喜地”[7]218。最后赫伯特备尝耻辱后艰难地离开了阿克丽斯,与未婚妻结为夫妻并成为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然而他不爱妻子,对一切“只感到厌烦,让人发疯的厌烦”[7]220。离开了阿克丽斯的赫伯特只剩下了躯壳。跟菲利浦一样,一段虐恋耗尽了一生的激情,至死方休。
然而在提及的作品中,除了可以从带有自传色彩的菲利浦的成长经历中分析出受虐倾向的成因外,其他作品人物境况不一,经历亦千差万别,不可能都具备形成受虐倾向的环境,但主人公们的情感却有着几乎相同的模式。这不得不归结到作者本人的心理倾向。弗洛伊德把作家看成做白日梦的人,作品就是他们的“白日梦”。虐恋本来就带有幻想性、游戏性和象征性特点,不一定非通过性爱获得快感,对受虐场景的幻想也是虐恋的一部分。因此,毛姆通过不断创作虐恋情感的方式获得了强烈的满足感。所以朱丽叶、罗密欧式的两情相悦不可能出现在毛姆的作品中。
毛姆的作品中只有《刀锋》的主人公拉里、《寻欢作乐》的女主人公露西与《月亮与六便士》中的斯特里克兰德没有陷入令人疯狂的虐恋中。这三位恰好也是毛姆自己最喜爱的人物。其中拉里超然物外,热心于寻找人类救赎的方式;露西超然于爱情之上,不受所累;斯特里克兰德抛弃物质世界,在艺术殿堂里找到归宿。然而仔细研读作品就会发现,他们之所以超然于爱情,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真正陷入爱情。尤其是女主人公露西,随意与人欢爱,处处留情,她善良单纯,却看不出她真爱过谁,只有爱过她的人对她沉溺终生。因此可以这么说,毛姆笔下的主人公除非拥有超越性的精神追求,要么不爱,要么只能陷入虐爱之中。
综上所述,毛姆不幸的成长经历对他受虐倾向的形成有着非常直接的影响,而这种受虐倾向又深刻地影响了他的创作,导致他作品中人物情感模式的单一化。世人都说毛姆的作品冷静而客观,多是指他对人性的深描细画。然而由于无法跨跃自身的受虐倾向,他所创作的爱情冰冷,缺乏温度与能量,只剩下病态的激情与偏执。这也许是毛姆备受争议的深层原因之一。
注释:
①毛姆短篇小说集《阿申登》中的一篇。
[1] 李雪顺.生命似轻尘,死去也徒然:从《人生的枷锁》看毛姆的生命观[J].长江师范学院学报,2008(4):56-60.
[2] 蔡淑红,李健丽,高文宴.《人生的枷锁》的女性主义解读[J].河北科技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4(1):82-84.
[3] 李银河.虐恋亚文化[M].北京:今日中国出版社,1998.
[4] 毛姆.人生的枷锁[M].张柏然,张增健,倪然,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5] 特德·摩根.人世的挑剔者[M].梅影,舒云,晓静,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638.
[6] Meyers J.Somerset Maugham:A Life[M].New York:Alfred A Knopf,2004:84.
[7] 毛姆.英国特工[M].高健,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189-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