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兴邦
(五邑大学 思政部,广东 江门 529020)
论白沙心学的“自然”之学
刘兴邦
(五邑大学 思政部,广东 江门 529020)
“自然”之学是白沙心学的核心思想,它包含本体与工夫的含义。“自然” 的本体含义是指自然是忠信、仁义、淳和之心,自然是天理。“自然”的工夫含义指自然是不着安排、勿忘勿助。“自然”之学的核心是怀疑、批判精神,是心灵自由、思想解放、理论创新。
“自然”之学;本体;工夫;心灵自由;思想解放;理论创新
明代著名思想家刘宗周概括白沙心学的核心思想时指出:“先生学宗自然,而要归于自得。自得故资深逢源,与鸢鱼同一活泼,而还以握造化之枢机,可谓独门开户,超然不凡。”[1]4刘宗周认为,白沙心学的核心思想是“自然”与“自得”,即“自然”之学与“自得”之学,然而对于“自然”之学的内容和具体含义却没有明确的解释。学术界对“自然”之学多作功夫论的理解,论调“自然”之学是指心灵的自由、思想的解放。笔者认为,陈白沙的“自然之学”不仅仅是工夫论,而且包含了本体论意义,是本体论与工夫论的统一。
“自然”之学是白沙心学的核心思想。陈白沙曾说:“盖廷实之学,以自然为宗,以忘己为大,以无欲为至,即心观妙,以揆圣人之用。”[2]12在这里,陈白沙指出他的学生张廷实的学说以“自然”为宗旨,以忘己、无欲作为最高的功夫,其实,“自然为宗”正是白沙心学的宗旨。“此学以自然为宗者也。承谕近日来颇有凑泊处,譬之适千里者,起脚不差,将来必有至处。”[2]192“此学”即“廷实之学”,也就是白沙心学。在这里,陈白沙明确地指出自己的心学以“自然”作为心学的最高学术宗旨,并要求他的学生深刻领会“自然为宗”的精神实质。“人与天地同体,四时以行,百物以生,若滞在一处,安能为造化之主耶?古之善学者,常令此心在无物处,便运用得转耳。学者以自然为宗,不可不着意理会。”[2]192以“自然为宗”就是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不执着于任何一物。
陈白沙虽多次强调“自然”之学是其心学的学术宗旨,但他却并未明确地诠释“自然”的含义。他多次对自己的学生谌若水说,“自然为宗”是心学的宗旨。湛若水深刻领会到“自然为宗”的思想内涵,并对“自然”的含义作出了明确的解释:“白沙先生之诗文,其自然之发乎?自然之蕴,其淳和之心乎?其仁义忠信之心乎?夫忠信、仁义、淳和之心,是谓自然也。夫自然者,天之理也。理出于天然,故曰自然也。在勿忘勿助之间,胸中流出而沛乎,丝毫人力亦不存。故其诗曰:‘从前欲洗安排障,万古斯文看日星’,以言乎明照自然也。”[2]896湛若水从本体与工夫的层面对“自然”作了全面的阐述。这是说,陈白沙的“自然”涉及到本体与工夫两个层面,包含了三重含义。从本体的层面来说,它包含了两重含义:一是“自然”是本体之心,“自然是忠信、仁义、淳和之心”;二是“自然”是本体之理,是“天之理”,即天理。从工夫的层面来说,湛若水认为“自然”是天然,是勿忘勿助、不着安排,是自然而然,是心灵自由、思想解放。湛若水对“自然”是自然而然的工夫论含义进行了详尽的解释:“夫日月星辰之照耀,其孰安排是?其孰作为是?定山庄公赞之诗曰:‘喜把炷香焚展读,了无一字出安排。’以言其自然也。……夫先生诗文之自然,岂徒然哉?盖其自然之文言,生于自然之心胸;自然之心胸,生于自然之学术;自然之学术,在于勿忘勿助之间,如日月之照,如云之行,如水之流,如天葩之发,红者自红,白者自白,形者自形,色者自色,孰安排是,孰作为是,是谓自然。”[2]896他认为,人的一切行为都是自然而然的,这种自然而然的行为就象天上的日月星辰自然而然地运行、河里的流水自然而然地流动、地上的花草自然而然地开放一样,没有任何主宰,没有任何安排。一句话,自然而然工夫的精神实质就是个性独立、心灵自由、思想解放。
湛若水从本体与工夫的层面解释白沙心学“自然”的含义,既符合其本义,也体现了“自然”的精神实质。湛若水认为:“自然”是忠信、仁义、淳和之心。“夫忠信、仁义、淳和之心,是谓自然也。”[2]896这是符合白沙心学心的含义的。陈白沙说:“仁,人心也,充是心也,足以保四海;不能充之,不足以保妻子。”[2]28认为心是仁义之心,心就是人的道德本心。这个仁义之心是人真实的本然之心,即自然本心。它与虚伪之心是对立的。“苟无是心,有文章足以收誉于众口,有功业足以耀荣于一时,有名节足以警动乎流俗,皆伪而已,岂能久而不变哉!”[2]17文章、功业、名节之心,皆是虚伪之心,是人的故意安排之心的表现,只有仁义之心是人的自然之心。陈白沙认为自然之心是本体之心,“古人今人无不同也,……同其心不同其迹可也,同其归不同其入可也。入者,门也;归者,其本也。”[2]65心是古今各个时代所有人所共有的,它是天地万物的本体。这个本体之心是超越于天地万物之上而存在的。“断除嗜欲想,永撤天机障。身居万物中,心在万物上。”[2]517心是自然的真实本心,真实的本然之心是超越于天地万物之上的本体,这表明心是“自然”,心与自然具有本体意义。
湛若水认为“自然”是天理。“夫自然者,天之理也。理出于天然,故曰自然也。”[2]896这也是符合白沙心学道、理的含义的。陈白沙说:“夫天下之理,至于中而止矣。中无定体,随时处宜,极吾心之安焉耳。”[2]125理是心之中正,没有固守不变的形体,中正之理自然而然与心融为一体。理表现为天道、人道。天道、人道是自然而然的。“天道至无心。比其著于两间者,千怪万状,不复有可及。至巧矣,然皆一元之所为。圣道至无意。比其形于功业者,神妙莫测,不复有可加。亦至巧矣,然皆一心之所致。”[2]57“天道至无心”是自然,“圣道至无意”也是自然,天道、圣道都是道的表现形态。道是天地万物的本体。“老去人间久废谈,青衫不改旧图南。道超形气元无一,人与乾坤本是三。”[2]499道不是构成具体的存在物的气,不是“一”。气是构成具体存在物的材料,是混沌未分的“一”, 气构成具体存在物。道与天地万物相比,道最大,是天地万物的本体。“道至大,天地亦至大,天地与道若可相侔矣。然以天地而视道,则道为天地之本。”[2]54道就是自然。“一度一万仞,飞空本无铁。何名为飞空,道是安排绝。”[2]307道杜绝一切人为安排。道是超越天地万物的本体,“自然”当然也就具有本体的意义。
湛若水认为“自然”是自然而然、勿忘勿助,是“丝毫人力亦不存”的工夫。“在勿忘勿助之间,胸中流出而沛乎,丝毫人力亦不存。故其诗曰:‘从前欲洗安排障,万古斯文看日星’,以言乎明照自然也。”[2]896“自然而然”、不着安排是白沙心学工夫论的核心思想。陈白沙认为人的一切行为都应该遵循自然的原则,不要受世俗社会的干扰和影响。“出处语默,咸率乎自然,不受变于俗,斯可矣。”[2]209“出处”指人的行为,“语默”指人的言论,不论人的行为还是言论,都要符合人的自然本性,自然而然地行事,自然而然地说话。“不受变于俗”也就是“不着安排”。“古文字好者,都不见安排之迹,一似信口说出,自然妙也。其间体制非一,然本于自然不着安排者便觉好。”[2]163做诗作文要随口而出,符合人的自然本性。不仅做诗作文,人的一切行为都要符合自然而然的原则,杜绝人为的安排。“圣贤当为天下极,何人不共此心灵。从前欲洗安排障,万古斯文看日星。”[2]440人的心灵是天地万物的本体。同时,人的心灵必须杜绝世俗社会各种各样的人为安排,因为人为安排是实现心灵自由的障碍。在陈白沙看来,只有本于自然的东西才是真实的,才具有永恒的价值;各种违背人本性的东西,依靠人类知识有意制作的东西不具有永恒的价值。“天下未有不本于自然,而以其智收显名于当年、精光射来世者也。”[2]71“不着安排”就是“不着一物”。“人心上容一物不得,才著一物,则有碍。且如功业要做,固是美事,若心心念念只在功业上,则此心便不广大,便是有累之心。”[2]84人的心灵不要被某一物所束缚、所牵累,如果人心被某一物所束缚、所牵累,便是有累之心,这样,人的心灵就不自由了。陈白沙强调人心不能滞于一处,要遵循自然而然的原则,与天地万物同行,以实现心灵的自由。“人与天地同体,四时以行,百物以生,若滞在一处,安能为造化之主耶?古之善学者,常令此心在无物处,便运用得转耳。”[2]192只有这样,人才成为天地万物的主宰,实现人的心灵自由。
白沙心学“自然而然”的工夫论是建立在“天人合一”基础上的,即“人与天地万物同体”。陈白沙认为,天地万物的运行是自然而然的。“大块无心,孰夭孰寿?消息自然,匪物有咎。”[2]111“大块”即大自然。大自然没有意志,没有目的,它不能使任何事物长寿,也不能使任何事物短命。天地万物生灭盛衰,都是自然而然的。“谁会五行真动静,万古周流本自然。”[2]647不仅天地万物的生灭盛衰是自然而然的,其运行变化也是自然而然的。金、木、水、火、土是构成天地万物的五种(五行)具体物质形态。它们处于不停的运动变化状态之中,这种不停的运动变化状态是自然而然的,任何人也不能把自己的主观意志强加于其间。金、木、水、火、土的运动变化是自然而然的,天地间一切事物的运动变化同样如此。“一痕春水一条烟,化化生生各自然。七尺形躯非我有,两间寒暑任推迁。”[2]683天地万物的运动变化就象春天的河水、天上的云烟一样,自然而然,没有指使者和主宰者。人自身的成长变化亦是如此。陈白沙认为自然而然的变化是人自然而然修养工夫的基础,人遵循宇宙万物自然而然变化的规律进行修养。
白沙心学自然而然的修养工夫就是勿忘勿助的工夫。“终日乾乾,只是收拾此(理)而已。……色色信他本来,何用尔脚劳手攘?舞雩三三两两,正是勿忘勿助之间。曾点些儿活计,被孟子一口打倂出来,便都是鸢飞鱼跃。若无孟子工夫,骤而语之,以曾点见趣,一似说梦。”[2]217心终日乾乾不息,收拾、涵养天理,这种修养工夫是自然而然的,没有任何人力安排痕迹。这种不着安排的工夫,就是勿忘勿助的工夫。忘与助都是人为的有意安排。孔子学生曾点的“舞雩”工夫,就是自然而然地与天地融为一体的工夫,孟子称之为勿忘勿助。陈白沙直接继承了曾点的“舞雩”工夫,将之作为自然之学工夫论的重要内容。“以勿忘勿助之间为体认之则,以未尝致力而应用不遗为实得,远之则为曾点,近之则为尧夫,此可无疑者也。”[2]866白沙心学勿忘勿助的工夫与其主静的修养工夫是一致的。“夫养善端于静坐,……诗、文章、末习、著述等路头,一齐塞断,一齐扫去,毋令半点芥蒂于我胸中,夫然后善端可养,静可能也。终始一意,不厌不倦,优游厌饫,勿忘勿助,气象将日进,造诣将日深。”[2]975主静的修养方法是白沙心学的基本方法,这种方法的特点是排除一切外在的有意安排,扫除一切有害于心灵自由的障碍,使心处于勿忘勿助的状态,从而确定心的本体地位。因而,勿忘勿助方法是“自然而然”修养方法的进一步提升和深化。
白沙心学“自然之学”修养方法的核心价值是怀疑、批判精神。通过怀疑、批判,实现心灵自由、思想解放,实现理论创新、文化转向。白沙心学提倡怀疑精神。“前辈谓‘学贵知疑’,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疑者,觉悟之机也。一番觉悟,一番长进。章(陈白沙)初学时亦是如此,更无别法也。”[2]165陈白沙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和体会强调怀疑、批判精神的重要性。陈白沙所说的怀疑、批判精神,是指思想上不迷信、不保守。他不迷信权威,对中国历史上的圣贤人物不迷信,对自己的老师也不迷信。他继承了孟子“自得之学”的心学思想,建立了自己“自得之学”的心学体系,但他对孟子不迷信,不以孟子的是非为是非。“往古来今几圣贤,都从心上契心传。孟子聪明还孟子,如今且莫信人言。”[2]645对于孟子的不合时宜的言论,应该进行批判。“王侯尚爱橐中装,何况田家弟与兄?孟子未知人世事,独将仁义教齐梁。”[2]555物质生活是人们生存最基本的基础,孟子未能清楚地了解这一点,仅仅以仁义道德向梁惠王进行说教,这是片面的。朱熹是宋明理学的集大成者。陈白沙早年信奉朱熹思想,以朱熹的“主敬”为修养方法。“吾道有宗主,千秋朱紫阳。说敬不离口,示我入德方。”[2]279可是,随着明代初期“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文化专制局面的形成,朱熹思想逐渐成为士大夫追名逐利的工具。“原夫明初诸儒,皆朱子门人之支流余裔,师承有自,矩矱秩然。曹端、胡居仁笃践履、谨绳墨,守儒先之正传,无敢改错。”[3]当时学术界死守朱熹教条,以朱熹是非为是非。与此相反,陈白沙后来对朱熹的思想却持怀疑、批判的态度。特别是当江西官吏邀请陈白沙去担任白鹿洞书院院长,借以弘扬朱熹思想时,陈白沙拒绝了。“文公(朱熹)固有待于诸公也。诸公诚念之,不宜谋及鄙人。鄙人非不欲斯道之明也,学焉而不得其术,其识昏以谬,其志弱以小,其气乏馁,其行怠肆,其文落莫而不章。岁月侵寻,老将至矣。其于圣贤之道非直不能至而已,其所求于其心,措于其躬者,亦若存而若亡,虽欲自信自止而不可得,况以导人哉!”[2]138陈白沙此时不信奉朱熹思想了。陈白沙不仅不以孟子、朱熹的是非为是非,而且对自己老师的思想也持保留态度。陈白沙十分尊敬自己的老师吴与弼。“先生(吴与弼)之生,孕三光之精,钟河岳之英,其当皇明一代元气之淳乎!始焉知圣人之可学而至也,则因纯公之言而发轫;既而信师道之必尊而立也,则守伊川之法以迪人,先生所以奋起之勇,担当之力,而自况于豪杰之伦也。”[2]107吴与弼继承宋明理学开山祖周敦颐思想,奉信北宋理学家程颐的学术规范,是明代心学的理论先驱。陈白沙继承和发扬了吴与弼的心学思想,成了明代心学的开创者。但陈白沙不墨守成规,不以老师的是非为是非。“康斋以布衣为石亨荐,所以不受职而求观秘书者,冀得间悟主也。……某以听选监生荐,又疏陈始终愿仕,故不敢伪辞以钓虚名。或受或不受,各有攸宜尔。”[2]871吴与弼以普通百姓身份被推荐于朝廷,但他没有接受朝廷任命的官职。陈白沙以听选监生的身份被推荐于朝廷,他接受了朝廷授予的“翰林检讨”官职,体现了与老师吴与弼不同的价值取向。同时,陈白沙也要求自己的学生不要以他的是非为是非。“我否子亦否,我然子亦然。然否苟由我,于子何有焉?”[2]287白沙心学不迷信权威,不以权威之是非为是非的怀疑、批判精神,体现了“自然”之学心灵自由、思想解放的独立精神。
白沙心学不仅不迷信权威,而且也不迷信书本,不被书本的教条所束缚。陈白沙一生博览群书。“仆才不逮人,年二十七始发愤从吴聘君学。其于古圣贤垂训之书,盖无所不讲,然未知入处。比归白沙,杜门不出,专求所以用力之方。既无师友指引,惟日靠书册寻之,忘寝忘食,如是者亦累年。”[2]145他不仅自己博览群书,而且教育儿子陈景旸用功读书,刻苦学习儒家经典。“四书与六经,千古道在那。愿汝勤诵数,一读一百过。”[2]313但是,陈白沙反对读死书,主张“以我观书”。“盖以我而观书,随处得益;以书博我,则释卷而茫然。”[2]20“以我观书”就是充分发挥自己的主动性,吸取书中有用的知识。而不能“以书博我”,被书本所束缚。陈白沙特别反对被书本中的只言片语所束缚。“读书不为章句缚,千卷万卷皆糟粕。”[2]323人们读书时,如果被书中的“章句”即只言片语所束缚,就是读书千万卷,那也是糟粕,毫无用处。人们读书时一定要有批判精神、创新精神,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圣贤之言具在方册,生取而读之,师其可者,改其不可者,直截勇往,日进不已,古人不难到也。”[2]19“师其可者,改其不可者”的批判继承精神,是一种理论创新。正是这种理论创新精神,使陈白沙从明代初期的文化专制主义压制中解放了出来,从朱熹理学的束缚中解放了出来,实现了明代理学向心学的文化转向。“故有明儒者,不失其矩矱者,亦多有之;而作圣之功,至先生而始明,至文成而始大。”[1]79实现了儒学岭南化到岭南化儒学的转向,使陈白沙成了岭南历史上唯一入祀孔庙的大儒。“万历十三年(1485)乙酉,诏以翰林院检讨陈献章从祀孔子庙庭。”[2]927使江门成了岭南儒学圣地。“元气塞天地,万古常周流。闽浙今洛阳,吾邦亦鲁邹。”[2]305白沙心学“自然”之学的批判、创新精神,使“吾邦亦鲁邹”,岭南成了新的儒学圣地,实现了岭南儒学新的发展和创新。
[1]黄宗羲.明儒学案[M].北京:中华书局,1985.
[2]陈献章.陈献章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7.
[3]张廷玉.明史·儒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4:7222.
[责任编辑 文 俊]
2015-04-18
本文为广东省社科基金项目“白沙心学与岭南化儒学”(批准号:GD12CZX01)的阶段性成果。
刘兴邦(1948—)男,湖南常宁人,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哲学与五邑传统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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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1513(2015)03-002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