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珍珠:如何讲述中国故事?

2015-03-18 05:32李云雷
关键词:王龙赛珍珠新文学

李云雷

(中国艺术研究院 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北京100029)

《大地》是最早为赛珍珠赢得名声的作品,在这部作品中,她讲述了一个中国农民的一生,展示了那个年代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与内心世界。在我们今天看来,《大地》的故事有些奇怪,因为它所讲述的是一个农民如何变成“地主”的故事,也即是说,赛珍珠所展示的是传统中国社会的一种常态:一个贫苦的农民如何创业,如何买地,如何娶妻娶妾,最后如何成为了一个大家庭的家长,以及当地有名望的地主。

我们可以说,赛珍珠所描述的是千百年来中国农民的梦想和生活轨迹。但是恰恰在这个地方,20世纪中国的“新文学”有着不同的视角与思路,我想鲁迅、茅盾、胡风等人之所以批评赛珍珠,原因就在这里。鲁迅、茅盾等人的小说置身于中国内部,批判中国农村现状的不合理,强调变革,注重农村中的时代性,这与赛珍珠小说中更加注重“稳定的一面”有着鲜明的不同。从赛珍珠的视角,我们可以重新审视20世纪中国“新文学”的面向。

一、描绘了中国农民的常态

在《阿Q正传》等小说中,鲁迅对“国民性”有着深刻的批判,但我们可以看到,像阿Q这样的人物并非中国乡村的常态,而是一种“变态”,鲁迅所着重发掘的也是他“性格”中自欺欺人与自相矛盾的因素。与之相比,赛珍珠在《大地》中把握的则是一种“常态”:传统乡村中农民王龙的“经济”生活,他对土地、女人的热情,以及“发家致富”的愿望。另外,鲁迅笔下的乡村是分裂的,他对之既满怀眷恋(《故乡》、《社戏》),又带着批判的眼光(《祝福》、《风波》)。而赛珍珠的态度则是一贯的,她的眼光平淡而疏远,当然这与她的身份与视角有关,她并不能像鲁迅一样切身体会到中国乡村的温暖与疼痛,但她无疑也提供了观察中国乡村的一种视角。与茅盾的《春蚕》、《秋收》、《残冬》等“社会问题”小说相比,赛珍珠的小说并不着重于乡村中存在的时代性“问题”,而注重从主人公的人生问题去把握乡村;与沈从文的《边城》等以理想化的笔触去建筑“人性的希腊小庙”不同,赛珍珠所描述的也不是虚幻的、诗意化的乡村,她笔下的中国乡村是朴实自然的。

如果与建国后中国作家的小说相比,或许更能看出赛珍珠《大地》的不同,“新文学”发生以来,中国作家几乎从未写过一个农民如何变成“地主”的故事,这在社会主义时期文学中更加明显,《红旗谱》讲述的是一个农民如何走上革命道路的故事,《创业史》、《艳阳天》讲述的则是一个农民如何成长为“社会主义新人”的故事。即使在1990年代的《白鹿原》中,主要表现的也是白嘉轩面临的时代风云,以及传统宗法社会在现代革命风潮中的解体。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大地》中的王龙,是白嘉轩的“前史”——正是他的艰苦创业才奠定了一个家族的地位与声望;或者说,王龙实现了《创业史》中梁三老汉的理想——这也是千百年来中国贫苦农民的愿望。但是另一方面,正如梁三老汉被称为“旧式农民”,在《创业史》中受到批评一样,在充满变革与断裂的20世纪,传统中国农民的生活方式已不可能再延续,一个农民变成地主的理想也不可能再延续,中国乡村必须在变革的世界寻找新的出路,必须探寻新的理想与新的生活方式。而20世纪的中国“新文学”,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参与了中国社会的变革过程,从鲁迅、茅盾到赵树理、柳青、浩然、路遥,他们与笔下的人物血肉相连,他们的作品与中国农民一起探索着现代化的路程,写出了20世纪中国乡村所经历的苦难、革命与梦想。

对于像我这样在“新文学”传统中成长起来的人来说,最初读到《大地》,难免会大吃一惊:一个农民的追求竟然是要成为地主?但仔细想一想,这正是千百年来中国农民的“常态”,也是绝大多数农民的真实心态(19世纪50年代中期“合作化”时期及以前)。因为在那以前,中国农民看不到别的出路,千百年来的生活习俗也塑造了他们的理想。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看到传统中国乡村是“小生产者的汪洋大海”,中国革命正是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中进行的,中国“新文学”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与中国农民的“旧式理想”做斗争的,所以中国“新文学”强调变革,注重批判,塑造理想性的人物(“新人”),引导中国乡村的改变。尽管中国“新文学”内部有不同的流派与阶段,但在对旧式农民及其旧式理想进行批判这一点上,态度上却具有同一性。正是在这一点上,赛珍珠与中国“新文学”不同,她对待旧式农民及其理想的态度是“描述”,是以同情的笔调去贴近。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理解茅盾、胡风、巴金对她的批评。但是在我们今天看来,赛珍珠的《大地》的价值,恰恰在于她为我们提供了一幅不同于“新文学”的中国乡村的图景,让我们可以看到传统中国农民的生活方式与生活理想。对于我们来说,这已经是一幅陌生的图景,只有理解这一图景,我们才能理解赛珍珠,也才能更深刻地理解中国“新文学”。

二、提供了一个观察中国的新视角

如果从上述的视角去看,《大地》三部曲的另外两部《儿子》、《分家》也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儿子》以王龙的儿子王虎为主人公,在《儿子》中,我们可以读到不少时代性的因素,而这些在第三部《分家》中则有着更明显的体现。《分家》以王虎的儿子王源为主人公,像他的父亲王虎背叛了父亲王龙一样,王源也背叛了自己的父亲王虎,但他走的是另一条道路,他为了逃婚和躲避父亲的精神控制,从乡村逃到了一个沿海的大城市(小说中虽然没有明确提及,但我们可以感觉到是上海),从这里他又去美国留学,六年之后回来,他已告别了父祖辈的生活理想,开始追寻新的生活理想,也开始追寻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情。相对于《大地》、《儿子》,《分家》所讲述的是我们更熟悉的故事,也是中国“新文学”更擅长表现的情感结构与情感冲突。事实上,在读《分家》的时候,我会不断联想到中国的作家,比如描述父子冲突与逃婚的情节,会让人想到巴金的《激流》三部曲;比如写上海舞场的场景与人物,会让人想到“新感觉派”穆时英、刘呐鸥等人的作品;而写王源在美国的经历,他的自尊与自卑,他的屈辱感,他的民族情感与男女情爱的纠缠,则会让人想到郁达夫《沉沦》中的故事。不论相似或相异,可以说《大地》三部曲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中国的新视角。

三、历史地看待赛珍珠塑造的中国人形象

赛珍珠的作品中虽然不乏东方主义的元素,但是我们只有历史地看待赛珍珠所塑造的中国人形象,才能对她在中西文化交流中的作用有一个公平的认识。在赛珍珠之前,在19世纪和20世纪初的欧美文艺作品中,中国人物大多是供人取笑、侮辱的丑角。1877年马克·吐温与布莱特·哈特合写了一出闹剧《阿兴!》,剧中的阿兴为白人矿工洗衣,他不但常挨打,还被骂成是“愚蠢而又可怜的畜生”。20世纪初在美国和欧洲流传最广的有关华人的文学作品,可以说是英国人罗姆创作的傅满洲系列小说,书中的傅满洲是个精明险恶的华人头目,妄想征服西方世界。傅满洲系列小说在19世纪30年代被好莱坞改编为电影,主要的情节是傅满洲兴风作浪,而苏格兰的史密斯爵士挺身而出,与之斗智斗勇,最后结局当然是白人最终战胜了野心勃勃的“异类”。我们可以看到,与这些作品中的中国人形象被“丑化”与“恶魔化”相比,赛珍珠在她的小说中所塑造的是更为真实的中国人,在她的小说中,中国人不再是奇怪、神秘、阴险、难以理解的人种,而是同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相似、在大地上生存的人群。

根据赛珍珠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大地》,不仅在1937年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也极大地改变了美国人对中国人的印象。关于电影《大地》,由于影片中的主人公王龙拖着辫子,并且由西方人扮演,也受到了当时一些知识分子的批评与争议。我观看此片的直观印象,也感觉有些怪异,电影改变了原作中的一些重要情节,突出了王龙妻子阿兰的分量,是阿兰(而非小说中的王龙)得到了他们最初发家的那笔财富,王龙在电影中也没有再次纳妾,而是赶走了他的小妾荷花,与阿兰重归于好——这遵循了好莱坞的逻辑,也有利于改善中国人的形象,但却不像原作那样呈现了那时代中国农民的生活逻辑。影片中蝗灾的场面颇为惊人,不过由两位外国演员饰演拖着辫子的中国人,确实给人以奇怪的感觉——原来他们是这样想象中国人的?——但我们也应该看到,这已是在此之前对中国人最不带偏见的表现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不少美国青年正是读了赛珍珠的著作,才对中国发生兴趣,其中最为人所知的便是埃德加·斯诺和他的妻子海伦·斯诺。他们也与赛珍珠保持着长期的友谊。斯诺那本影响世界的《西行漫记》,最初便是连载在赛珍珠与其丈夫创办的《亚洲》杂志上。如果我们历史地看,从傅满洲这样邪恶的中国人形象,到赛珍珠笔下的“大地”与“母亲”,再到斯诺夫妇笔下“活的中国”,正是美国与西方文化对中国理解不断深化的过程,而在这一过程中,赛珍珠无疑占据着一个独特而关键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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