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清群(闽江学院 外语系,福建 福州 350108)
日本社会与文化的隐喻书写
——《广岛:日本“最具活力”的城市》解读
黎清群
(闽江学院 外语系,福建 福州 350108)
美国作家雅各布·丹瓦(Jacques Danvoir)在作品《广岛:日本“最具活力”的城市》中以西方人的视角对日本社会与文化的多个方面进行书写。这种书写不仅依托于事件和人物言行的直接叙述,更深层次上是通过隐喻修辞的运用来实现的。运用认知隐喻理论和文化分析方法对作品进行分析,可以揭示作品关于日本社会的集团依存意识、实用主义、耻感文化、等级观念等社会文化特性的表达,为读者了解日本社会与文化开启一扇窗口。
《广岛:日本“最具活力”的城市》;隐喻;日本社会与文化
《广岛:日本最具活力的城市》(下文简称《广岛》)是美国作家雅各布·丹瓦(Jacques Danvoir)关于日本广岛的一篇纪实文学作品。作为事件亲历者,作者一方面截取其中的几个片段进行较为详尽的叙述,如对乘坐出租车的经历、市 长的欢迎致辞、与小个子日本人邂逅、与病人访谈等经历和事件的“如实记录”;另一方面则将其中人物言行不一的“非真实”状态及作者本人的内心情感穿插其中,传达出自己对于日本民族性格及文化特性的观察、思考和判断。
本文以《广岛》的一则隐喻“intermezzo”(插曲)为线索,并顺此找出作品中关于“表演”的相关隐喻,运用认知隐喻理论和文化分析方法,对作品的主要事件和人物言行展开分析,揭示其如何将日本社会的集团依存意识、实用主义、耻感文化、等级观念等特性蕴含其中,并对这些特性背后的社会文化原因进行探析。
隐喻作为语言中的一种普遍现象早已引起学界关注。西方学者对隐喻的认识经历了隐喻修辞观、隐喻修辞认知观、隐喻认知观等三个不同阶段。被公认为当代认知语言学派代表人物的Lakoff和Johnson认为,隐喻不仅仅是语言现象,更重要的一种认知现象。它是人类将某一领域的经验用来说明和理解另一领域经验的一种认知活动,是人类思维和表达的一种方式。隐喻应用在日常生活中,就是人们通过他们熟识的、具体的、有形的概念来认识和理解陌生的、抽象的、无形的概念,以此形成两个不同概念直接相互关联的认知方式。[1]P27隐喻虽然具有普遍性,但隐喻的使用及其一般形象模式(即隐喻取象),在不同民族语言文化之间存在较大差异,由此显出隐喻与文化的密切关系。王守元等学者认为,“隐喻是语言中与文化联系最紧密的部分,许多深层文化内容(如人生观、价值观)在很大程度上通过隐喻来表达和传承。”[2]P48基于认知隐喻观及隐喻和文化的关系,本文以《广岛》中的隐喻“intermezzo”(插曲)为线索,继而找出文中关于“表演”隐喻的系列取象,并对“表演”隐喻背后的文化原因进行探析,从而揭示作品对于日本社会特性的立体呈现及其所蕴含的社会文化含义。
如上所述,《广岛》作为纪实文学作品,更多的是作者对广岛经历的叙述。在搭乘出租车去市政厅的经历中,因司机不熟悉路径而使行程颇费周折。通常情况下,这也许并不值得格外关注。但是,如果联系到此前司机对路况信心满满的 “Hi,Hi”(是的,是的)回答,司机不知却佯知的做法便令人费解。在对这一经历的述评中,作者写道:“这一插曲最后终于接近尾声。”[3]P22不难看出,此处的“插曲”显然是隐喻用法。它最初的意义为“配置在电影或话剧中比较有独立性的乐曲”, 即两个较长戏份之间的小插曲,后来“比喻连续进行的事件中插入的特殊片段”[4]P112。这一看似平淡无奇的隐喻若与文本语境相联系,其意义便耐人寻味。根据字面意义,“插曲”意指搭乘出租车的经历不过是系列事件中的“一个片段”;但从“插曲”的词源意义——“配置在电影或话剧中比较有独立性的乐曲”——来看,它显然与“舞台”、“表演”等有密切关联。通过将司机的隐瞒隐喻为“插曲”,预示接下来将有更宏阔的“表演”。事实上,作者后来的经历确证了这种预设,颇具“表演性”的人物次第登场:先是广岛市长的接待致词,他一再用 “高兴”、“自豪”、“荣幸”等词强调自己的好心情,同时反复用“总所周知”、“举世闻名”、“声望”等词突出强调广岛的高知名度,最后却将广岛定格在“牡蛎”这种普通的海产品上,而对记者期盼的采访主题—原子弹爆炸给广岛市民造成的影响—避而不谈。市长刻意避重就轻的致辞及迂回曲折的言说方式,将其“表演”特性暴露无遗。这种表演作秀令作者雅各布大感意外,也大失所望。
出于对市长回避主题的不满,雅各布悄然离开会场,并邂逅了一位小个子日本男性。言谈中,他首先坦承原子弹给广岛人带来的巨大且长久的伤害,接着述及广岛市民对这一灾难性事件的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然而在交谈接近尾声时,他却诚恳地叮嘱作者,“如果你要介绍这座城市,千万记得告诉人们这是日本最快乐的城市”[3]P24。对于这个日本人“诚实的谎言”, 雅各布未直接评价,而是隐含在对他外貌的描写片段中:小小个子的他,戴着一副“巨大的、 厚镜片的眼镜”。不难推想,这样一副巨大厚重的眼镜架在一个小个子脸上,除了显示比例失衡的滑稽,更暗示其主人的“表演”意图,眼镜“遮掩真相”的隐喻意义颇为明显。
几次试图了解真相却不成,雅各布随后直接进入医院原子病区与病人来了个面对面,希望从受害者那里得到关于爆炸所造成的影响的第一手资料。这位长期饱受原子弹伤痛和羞辱折磨的病人先是坦陈生不如死的现状:“每熬过痛苦的一天,便距离从尘世中解脱少了一天”,最后却以“感谢痛苦给我带来的好运:它使我的灵魂得到净化”结束与记者的交谈。[3]P25依靠持续的药物治疗才得以苟活、而且绝无治愈可能的病人,竟然认为病痛是修炼自身道德的绝好机会,除却表演作秀成分,其言辞的真实性实在难以令人置信。
从雅各布的亲历中可以看出,他接触的所有人——从广岛市民到广岛市长、从灾难幸免者到灾难受害者——他们要么刻意回避话题,要么“坦诚地”说谎,诸种表现正如一台多幕剧中的演员,虽然角色不同,但演技娴熟,且乐此不疲。而与他们颇为用心的“表演”相比,出租车司机的“表演”实在不过是整个“舞台剧”中不值一提的小插曲。因此,“表演”显然已成为了文本的结构性隐喻,贯穿了作品的全过程,涉及了提及的所有人士。
据此可以推断,掩盖事实在某种程度上已成为广岛人的日常行为模式。那么,造成这种行为模式的背后必定有深层的社会文化根源。根据美国社会学者格夫曼的观点,人是通过日常连续不断的“演技”形成自己的人生的。人在他人面前表演的“表面的演技”肯定会体现出社会上所公认的文化价值,它是基于“表”的行动。[5]P39因此,接下来值得思考的问题是:广岛各色人等对原子弹爆炸的影响为何普遍表现出欲言又止,讳莫如深?“表演性”背后究竟反映了日本国怎样的文化价值观念?
日本著名社会心理学家南博在其著作《日本的自我》中将日本人的文化心理特点概括为如集团依存意识、从众、行为的定型化等。这种集团依存意识表现在社会生活中便是重视通过个体的协调达成社会的“全体一致”。当与团体发生分歧或冲突时,个人往往不会对“全体一致”的社会“表面”公开叫板,而是做出表面上、形式上的让步,虽然其内心深处仍然抱有不同的意见、甚至相反的情感。对集团意识的趋从往往使日本人表面所说的与其真正的意图、动机处于矛盾状态,在日常行为中表现出“内心”与“表面”的分离。这种分离导致了“自觉的个性的消失,以及情感和思想转向一个不同的方向”[6]P48。
将《广岛》放到这种文化背景中去考察,便不难理解深受原子弹之害的广岛人在外国记者面前的种种“表演”—不管是小个子日本人“诚实的谎言”的无奈,还是原子弹后遗症患者自相矛盾的“内里”与“表象”的分离。如果说普通市民的“表演”由于屈从集团价值而露出痕迹的话,那么处于社会上层的市长的“表演”则更讲究技巧,因为“越是上面的社会阶层,代表‘表’的团队意识就越起作用,人们也只能用“表”约束自己”[6]49。相比之下,处于社会下层的出租车司机的佯装便只不过是上不了大雅之堂的“小插曲”而已。
除了集团主义意识,日本还是一个实用主义意识浓重和等级观念森严的国家。其实用主义最明显表现是对先进文化学习吸收的积极性,它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先进的国家,先进的文化,并在学习过程中不断地改造自己。[7]P48《广岛》中记者随处所见的“和服与超短裙”、“日式小屋和摩天大楼”、“悠闲船屋和高速列车”相依相协的现实景观,便印证了日本对西方文化认可、接纳并为我所用这一实用主义特点。
同时,在被认为是世界上“惟一真正的等级国家”的日本,实力决定等级的观念深入人心。这种等级观念表现在对外交往中就是服从强权。如日俄战争时与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英国结盟,二战时同最强大的德国结盟均显示出其对强国的趋附。虽然广岛和长崎的两颗原子弹均为美国所投,但饱受爆炸之苦的日本却也因此看到了美国的强大,所以在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幻想破灭和遭受二战战败重创之后,日本紧紧抓住日美同盟所带来的优势和机遇,甘当起“小伙伴”的角色。面对投掷原子弹的美国,日本不仅不向肇事者义正严辞地提出申诉和控告,而且自下而上都试图回避这一话题,将伤痛和怨恨深藏于内心。从表层看,这是一种实用主义的表现;而在更深层次上,这种国家状态被广泛接受则是源于日本文化对等级观念的信仰。
除了集团依存意识、实用主义和等级观念,日本人表里不一的“表演性”还与其耻感文化心理密切关联。“耻感文化”是与“罪感文化”相对而言的。根据本尼迪克特的观点,“以道德作为绝对标准的社会,依靠启发良知的社会”属于“罪感文化”,而“做了坏事不为世人所知就不必烦恼,耻辱感是对他人批评的一种反应”的社会属于“耻感文化”。[8]P134
日本的耻感文化源远流长,根据最早的史书《古事记》记载,代表了日本民族始祖的夫妻神对于触犯禁忌的行为,在罪与耻的天平上偏向后者,便可以看到这个民族对于耻感的原始体验。现代日本更是一个视荣誉为生命的国度,对荣誉的追求和维护成为其文化的重要特性。众所周知,经过明治维新后国力大增的日本,一度野心勃勃, 首先计划建立一个称霸亚洲的“大东亚共荣圈”,然后再统领世界。未成料想,美国的两颗原子弹不仅彻底摧毁了日本的世界霸主梦想,也给国家曾经引以为傲的荣耀抹上了灰暗的一笔。因此,无论是作为世界上第一个遭受原子弹之害的国家,还是作为二战的战败国,均在日本民族和国家心理蒙上了长久不散的耻辱阴影。摆脱和抹平被国家历史所笼罩的心理阴影和精神重负,自然而然地成为整个社会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对耻辱事件的回避无疑也是维护其荣誉和尊严的一种办法,言不由衷的表演因此便显得必要和必然。再联系《广岛》原文,原子弹病人一句“在这座城市存活下来是一种耻辱”正是为这种普遍存在的“耻感文化”提供了佐证;而出租车司机不知佯知的伪装也只是为了“不在外国人面前失面子”。与这些直白的动机相比,市长的谎言显然更加隐晦,他费尽心机回避雅各布期盼的话题,最后竟将广岛的高知名度与“牡蛎”等同,其维护广岛城市形象的意图昭然若揭。
事实上,在日本,为了维护集团的形象而编造谎言常会被理解和包容。因为它是个“看重谎言的社会效果”的国家,“说谎是寻求社会一体化风气的体现,不会受到社会指责”[9]P5。日本人更多是根据社会的外向因素而非说话者的内部因素来对谎言进行认定的。
《广岛》从一位美国人的视角,围绕不同阶层、不同职业日本人的种种“表演性”言说,在造谎者和识谎者之间展开攻防战:前者极力掩饰爆炸带来的伤痛及造谎所引发的一系列矛盾,后者努力从造谎者的言语和行动中寻找可疑的蛛丝马迹,将谎言一一揭穿,显示出以集团主义、耻感文化为主要特征的日本文化与张扬个人主义的美国文化之间的巨大差异。
对作者雅各布而言,从强调个人主义的美国文化视角来观察日本人基于团体意识而言不由衷的种种“表演”,是难以理解甚至是不可思议的。这首先从他对该文的标题——《广岛:日本“最具活力”的城市》可以读出。作者颇有用意地将这座城市名称“广岛”与“日本‘最具活力’的城市”并置,并给“最具活力”标上双引号,已将他的强烈不认同做了明示。更值得关注的是,雅各布以一则看似普通的隐喻“插曲”,将读者引向对广岛人“表演”背后的日本文化特性等深层次问题探寻。尽管文本中人物所属阶层不同,职业各异,所编造的谎言也各具特点,但他们的“表演”却有着共同的价值指向:即对日本国家及广岛城市等集团利益及荣誉的极力维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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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王晚霞)
I207
A
1673-2219(2015)07-0083-03
2015-04-06
福建省教育厅社会科学研究项目(编号:JBS14126),闽江学院教学研究与改革项目(编号:MJUB2013031)。
黎清群(1968-),女,湖南邵阳人,教授,文学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外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