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焦氏易林》的易学建构*

2015-03-18 00:20刘春雷
关键词:易学周易

刘春雷

(山东大学 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试论《焦氏易林》的易学建构*

刘春雷

(山东大学 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作为汉代经学兴盛时期的诠《易》佳著,《焦氏易林》将《周易》六十四卦演化为四千〇九十六卦、配以四千〇九十六林辞,以独特的文本形式和筮占应用显示其卓异的易学建构。一方面,《易林》融《诗经》《易经》于一体,因易象立文辞、以文辞释卦象,创造出万象缤纷、运舞不休的易象世界;另一方面,《易林》揭橥易象世界之中的恒常天道与非常之变,呈现为六十四卦值日以及四千〇九十六个之卦的易学文本形式,而每一次筮占操作则成为激活《易林》文本的生存论契机。《易林》以六十四卦值日的卦气说统摄纷纭活泼的易象世界,这种易学创制是《周易》在汉代天人之学背景下的创造性诠释,是汉代易学的杰出典范,值得深入研究。

《焦氏易林》;《诗经》与《易经》;焦林值日;卦气说;汉代易学

一 引 言

《焦氏易林》是现存焦延寿的唯一作品。全书四千〇九十六林辞,凡八万余字,比较完整地展现出焦延寿的易学风貌。*尚秉和指出:“两汉释《易》之书,其完全无缺者,只有《焦氏易林》与扬子《太玄》。”参阅尚秉和:《焦氏易林注》,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年,《焦氏易林注例言》第一页。尽管唐代王俞已经指出,《焦氏易林》“辞假出于经史,其意合于神明”,是不朽之作,但由于焦延寿其人和光隐几、《易林》构书形式独特,尤其东汉以来《易》象失传,所以对《易林》一书,“二千年来,无有通其义者”*尚秉和:《焦氏易林注》,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年,《焦氏易林注叙》第一页。。明中后期有一批诗人学者,如王世贞、于慎行、钟惺、谭元春等张扬《易林》价值,但重点关注其雅妙文辞,对其易学的核心要旨终究隔膜,诚如钱钟书所言,“卜筮之道不行,《易林》失其要用,转藉文词之末节,得以不废。”*钱钟书:《管锥编》(二)上卷,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226页。徐传武教授将这种现象概括为“被人旁敲侧击地使用而不从正面加以研究”,参阅徐传武等校注:《易林汇校集注》(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易林》评议”第8页。本文拟以王俞所谓“辞假经史”“意合神明”为线索,从《易林》与《诗》《易》双经的关系、“以史证易”的特点以及“焦林值日”的卦气说统摄《易林》文本等三个方面,对焦氏易学建构做一鸟瞰式解读。

二 《诗经》与《易经》的合璧

焦延寿主要活动在西汉中后期。其时经学方兴未艾,官方设博士、立学官,政治上高调尊崇,民间学术交流活跃,五经之间经师众多,师法林立,今古文经学互争雄长,以“五经”为核心的经学思想及其旁支谶纬之学,成为贯穿汉代官方政权、知识精英到民间社会的国家意识形态和普遍思想。*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一卷)第三编,第三节“国家意识形态的确立:从《春秋繁露》到《白虎通》”与第四节“经与纬:一般知识与精英思想及其结果”,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第255-296页。在活跃热闹的诠注经典活动中,经师学者既在绝对权威的经典中确立上至天道下至人伦的各种意义乃至绝对的终极意义,也确立了儒家“经典解释系统”本身*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一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第292页。及其综合汇通的诠经特点。《焦氏易林》就是焦延寿在这种经典诠释语境中的诠《易》佳著,体现了汇通诸经尤其《诗》《易》双经的典型特色。

首先在文本形式上,《易林》既继承《诗经》四言诗传统以四言韵文为主体,又在《易经》六十四卦基础上以通行本六十四卦卦序为框架结构全书。《易林》林辞多数为四句,偶有三句、五句或六句不等,全书四千〇九十六林辞,其实就是四千〇九十六首四言诗歌(其中有部分内容重复)。《易林》四言诗的形式及其古雅用韵,与《诗经》一脉相承,尤其与齐、鲁、韩“三家诗”关系密切,甚至受到官方三家之外的诗经家法传承影响。*杜志国:《焦氏易林与诗经浅谈》,《新国学》第三卷,成都:巴蜀书社,2001年,第82-100页。明代杨慎已经指出,“《焦氏易林》,西京文辞也,辞皆古韵,与《毛诗》《楚辞》叶音相合,或似诗,或似乐府童谣……”,并举《屯之小畜》“夹河为婚,期至无船,摇心失望,不见所欢”与《无妄之恒》“忧思若带”、《复之节》“簪短带长”等例(杨慎:《升庵集》卷五三)。钟惺、谭元春考察诗歌历史,认为“焦延寿用韵语作易占,盖仿顾繇辞,如‘凤凰于飞,和鸣锵锵’之类也”,通过编选《易林》诗歌入《诗归》的形式,将《焦氏易林》正式认定为“纯乎四言者”的“汉诗一派”(钟惺:《诗归序》)。王世贞明确指出《易林》与《诗经》的源流关系,认为《易林》与《周易参同契》一样,“虽以数术为书,要之皆四言之懿,《三百》遗法耳”(王世贞:《艺苑厄言》卷二)。在此基础上,今人钱钟书直接断言“《易林》几与《三百篇》并为四言之矩矱焉”*钱钟书:《管锥编》(二)上卷,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221页。,成为学界从文学角度研究《易林》的不刊之论。这些都是从《易林》四言和用韵的文本形式考溯其与《诗经》一脉相承的密切关系。

同时,《易林》的文本框架以《易经》六十四卦为基础,按照通行本六十四卦的卦序排列布局,体现《易林》以《易经》为根基、依《易经》而创作的特点。通行本卦序从《乾》《坤》两卦开始,以《既济》《未济》两卦终结;《易林》全书就是按照通行本卦序排列出六十四卦作为统摄,在六十四卦的每一卦下面又分别领有六十四卦,称之为“之卦”。除了之卦与本卦相同如《乾之乾》《坤之坤》《屯之屯》《蒙之蒙》《需之需》等居于本部首位,每一统摄之卦下面的其余六十三卦均按照通行本卦序排列,如此,《易林》将《易经》六十四卦发展演化为四千〇九十六卦,并呈现为“《乾之乾》《乾之坤》……《乾之既济》《乾之未济》;《坤之坤》《坤之乾》《坤之屯》……《坤之既济》《坤之未济》……”的形式,最后终以《未济之小过》《未济之既济》。*焦延寿:《焦氏易林》,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景印,1986年,第272-438页。由此可见,《易林》之中,首先是构成主体框架的四千〇九十六卦(之卦),然后才是每一“之卦”分别呈现出的四千〇九十六首“四言诗”。

其次在文本内容上,《易林》既灵活化用《诗经》的典故用语,又广泛征引《周易》的古经和大传。《易林》有多处直接引用《诗经》内容,如《小畜之睽》“芽蘖生达,阳昌于外。左手执钥,公言锡爵”*焦延寿:《焦氏易林》,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景印,1986年,第294页。,语出《邶风·简兮》“左手执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08页。;《观之谦》“高冈凤凰,朝阳梧桐。雍雍喈喈,菶菶萋萋。陈辞不多,以告孔嘉”*焦延寿:《焦氏易林》,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景印,1986年,第321页。,语出《大雅·卷阿》“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雝雝喈喈”*《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547页。等。有学者统计,《易林》用诗与《毛诗》取意相同17例、取意不同8例、取意异同相杂的5例。*杜志国:《焦氏易林与诗经浅谈》,《新国学》第三卷,成都:巴蜀书社,2001年,第93页。同时,《易林》表达《诗经》中类似的境遇或情感,频繁化用《诗经》的内容或文辞,并进行新的创造。如写明哲保身的处世哲理,《大雅·烝民》侧重明哲处世的策略:“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懈,以事一人。”*《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568页。《易林》则从处事策略深化、升华到睿智明哲的人生境界:“明不处暗,智不履危。终年卒岁,乐以笑歌。”(《贲之离》)*焦延寿:《焦氏易林》,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景印,1986年,第326页。再如《秦风·黄鸟》,写交交黄鸟声声悲鸣、壮士“惴惴其栗”*《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73页。,本有哀痛为秦穆公殉葬的子车氏三位壮士的具体实指,而《易林》则将黄鸟悲鸣的意象泛化运用到诸多哀痛情境,“黄鸟悲鸣,愁不见星。困於鷙鸇,使我心惊。”(《屯之丰》)*焦延寿:《焦氏易林》,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景印,1986年,第279页。“坚冰黄鸟,常哀悲愁。不见白粒,但覩藜蒿。数惊鸷鸟,为我心忧。”(《乾之噬嗑》)*焦延寿:《焦氏易林》,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景印,1986年,第273页。《易林》灵活化用或直接征引《周易》古经、大传内容的例子也比比皆是。如《贲之比》“鸟飞无翼,兔走折足;不常其德,自为羞辱”*焦延寿:《焦氏易林》,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景印,1986年,第325页。,明显化自《恒卦》九三“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周易正义》,《十三经注疏》(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47页。,并以鸟飞、兔走的形象从反面举例,更形象更生动。《系辞上》有“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周易正义》,《十三经注疏》(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79页。,讲两种势力互相支撑合作的重要性;《易林》有多处描写,从不同角度表达此种境遇中的应然应对,以及不当应对所造成的困境:“二人异路,东趋西步,千里之外,不相知处。”(《比之损》)*焦延寿:《焦氏易林》,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景印,1986年,第291页。“两心不同,或从西东。明论终日,莫适相从。”(《讼之颐》)*焦延寿:《焦氏易林》,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景印,1986年,第286页。“两矛相刺,勇力钧敌。交绥结和,不破不缺。”(《需之同人》)*焦延寿:《焦氏易林》,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景印,1986年,第282页。“两火争明,虽斗不伤。分离且忍,全我弟兄。”(《比之贲》)*焦延寿:《焦氏易林》,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景印,1986年,第291页。《系辞上》有关于“言行,君子之枢机”的大段论述*《周易正义》,《十三经注疏》(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79页。,《易林》则将其概括得更加简洁、通俗:“陈词达情,使安不倾;增荣益誉,以成功名。”(《明夷之晋》)*焦延寿:《焦氏易林》,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景印,1986年,第365页。另外,如林忠军教授所指出,《易林》之辞取于《周易》的还有:《乾之井》“男女媾精,万物化生”,《豫之损》“日中为市,交易资宝”出自《系辞》;《蒙之师》“小狐渡水”出自《未济》,《随之艮》“刺羊不当”出自《归妹》上六。*林忠军:《象数易学发展史》(第一卷),济南:齐鲁书社,1994年,第72页。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再次在表达方式上,《易林》兼用《诗经》之“比”与《易经》之“象”。《诗经》以赋为主,兼用比、兴,而后两者最适合“诗以言志”的表达要求,是《诗经》以及后世之“诗”的标志性特征。《易林》受《诗经》的直接影响,在四千余首四言诗中广泛应用比、兴手法,“有些甚至直接套用《诗》之比、兴原句”*程建功:《略论诗经对焦氏易林的影响》,《河西学院学报》2004年第6期。。如《履之噬嗑》:“桑之将落,殒其黄叶;失势倾倒,而无所立。”*焦延寿:《焦氏易林》,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景印,1986年,第296页。《卫风·氓》以“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24-325页。比拟女子由娇嫩润泽的少女变为人老珠黄的妇人;《易林》此处借用《卫风·氓》的桑落意象作比,所比之事由女子年老色衰的日常现象转为“失势倾倒,而无所立”的普遍人生困境,拓展出更多哲理性。《易林》在继承《诗经》传统的基础上灵活运用比、兴,尤其是比的表达手法。这也是王世贞称《易林》为“四言之懿,《三百》遗法”以及钱钟书判断“《易林》几与《三百篇》并为四言之矩矱”的另一深层原因。

《易林》既广泛运用《诗经》之“比”,更灵活运用《易经》之“象”。与其他经典相比较,《周易》的独特之处在于卦爻符号与文字所构成的话语系统,而“象”则是构建卦爻符号体系的根基以及解读《周易》一书的关键。圣人仰观俯察天象地理日月之行以及世间万事万物,将物象、事象乃至意象转化为卦爻符号,生成卦象、爻象,正如《系辞》所言:“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进而“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周易正义》,《十三经注疏》(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82页。,《系辞》甚至直接断言:“是故,易者象也。”*《周易正义》,《十三经注疏》(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87页。《易林》四千〇九十六林辞凡八万余字,就是仿效《周易》观象系辞的方式构建全书。《易林》用“象”这一秘密直至近代才被尚秉和先生揭发出来,他指出:“焦氏林词多至四千余,其必有物焉,以主其辞……其本于易象。”*尚秉和:《焦氏易诂》,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年,第5页。“《易林》亦无一字不根于象。”*尚秉和:《焦氏易诂》,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年,第7页。尚秉和考证认为,《易林》常将本象、对象相通,每每使用覆象、半象、大象、互体、纳甲、辟卦等,以卦象为权衡来确定《易林》之文辞,才是读懂《易林》的正途。*尚秉和:《焦氏易诂》,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年,第21-30页。此处仅举《复之大壮》一例:“三羝上山,俱至阴安。遂到南阳,完其芝香。两崖相望,未有枕床。”*焦延寿:《焦氏易林》,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8册,台北:台湾商务出版社,1986年,第332页。尚秉和以易象解之:“兑为羊,震数三,故曰‘三羝’。艮为山,艮反,故曰‘阴’。言至山北也。乾为南,为阳。兑为见,伏巽为乏,为香。伏艮为崖,兑卦数二,故曰‘两崖’。大壮上形似之。艮为枕,为床;艮伏,故曰‘未同枕床’。”*尚秉和:《焦氏易林注》,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年,第193页。大壮()三至五爻互体为兑()而伏艮(),上体为震()而反艮()伏巽(),下体为乾(),故曰云云。按照尚先生的理解,《易林》可谓无一字无来历、无一字不根植于卦象。尚氏的象数解读无疑过于绝对化,但从象数角度理解《易林》构辞著书,这点却富有重大启发意义。

《诗》之“比”与《易》之“象”,这两种分别来自不同经典的表现方式,在《易林》中不但都得到广泛使用,而且水乳交融契合一体,这与其说是《易林》将《诗》《易》双经融为一体,不如说《诗》之“比”与《易》之“象”本身就在深层次具有共同的根基,《易林》只是将其自然呈现出来。从哲学角度看,《易》之“象”与《诗》之“比”,都是人朝向世界过程中与世界“交往”“交谈”的方式。在《易》之“象”,“象也者,像也”,“卦者,挂也”,所谓“像”“挂”都是把人所面对的“对象”以“象”或“卦”的形式从背景世界之中凸现出来,是在人与世界之间确定的对话关系。在《诗》之“比”,“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 (朱熹:《诗集传》卷一注),也是通过言语的方式将所言之物从背景中呈现出来的语言策略,只是更加明确了彼此之间、远近之间的生成关系。钱钟书指出,“《易》有‘象’而《诗》有‘比’,皆拟之形容,古人早已相提并举……(两者如)瓶器异而水相同,灯烛殊而光为一……”*钱钟书:《管锥编》(一),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221-225页。。钱氏所持为“谈艺者”之论,基于“文本自足”的立场倾向于《诗》之“比”大于《易》之“象”,但如果从易学的角度审视《易林》,其中使用的《易》之“象”要大于《诗》之“比”,前者较后者具有更丰富的内涵,处于最基础的根基地位。《易林》四千〇九十六林,首先展现的是《乾之乾》《乾之坤》等四千〇九十六个大的卦象,其次是“道徙多阪,胡言连蹇。译喑且聋,莫使道通。请遏不行,求事无功”等四千〇九十六篇诗歌,而每篇诗歌的立意、言辞又大多生发于各种卦象。《诗经》之“比”,“以彼物比此物”,是将不同物象、意象勾连一体的“诗之象”;而《易林》之“比”不但是“以彼物比此物”的诗之象,更是奠基在各种灵活卦象基础上的诗之象,是诗之“意象”与易之“卦象”的结合体。

三 “以史证易”与“隐”“显”之间

“以史证易”是易学史上的悠久传统。“史”者事也,主体是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实事,当然也有在今人看来未必有之的传说、演义。《易》本为卜筮之书,其中卜筮之人、所卜之事皆为历史上的真人、实事,本身蕴藏丰富的历史信息,而卦辞、爻辞之中又偶尔征引史实以暗示吉凶,这更增添《易》的历史内涵。所以,研《易》者每每从历史角度解读《周易》尤其古经,遂形成易学史上非常重要的一支;宋代李光、杨万里等人更开创“史事宗”,发展至明清,兴盛不衰,*黄忠天:《史事宗易学研究方法析论》,《周易研究》2007年第5期。近代胡朴安《周易古史观》等,亦属于这一范畴。

“以史证易”的着意点在“易”而非“史”;确切地说,“以史证易”所证之“易”是“易之道”而非“易之书”。《周易》古经已经引用史事暗示吉凶就说明这一点。如《泰》六五、《归妹》六五都引“帝乙归妹”,《既济》九三引“高宗伐鬼方”、《未济》九四“震用伐鬼方”,《晋》卦辞引“康侯用锡马蕃庶,昼日三接”等,其意并不在于史事本身,而是借史事启发“以祉元吉”“贞吉,悔亡”“小人勿用”等吉凶征兆和将来趋势。到了《易大传》,《易》的哲理性更加凸显,原来的卜筮之书真正变为讲天人之学的哲理之书,其中以史证易的哲理倾向更加明显,如《坤文言》引“臣弑其君,子弑其父”的春秋乱象以证善恶积淀的渐进过程,《系辞下》引包牺、神农、黄帝、尧、舜依卦造物,以明卦象之用,引“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证改过向善无忧元吉的道理等,均属此类。

《焦氏易林》“辞假出于经史,其意合于神明”, 除了融《诗》《易》双经于一炉,“以史证易”也是《易林》非常重要的特点之一。首先,《易林》援引《左传》史事,数量众多、内容广泛。据学者统计,《易林》引《左传》典语“林辞约近两百条,除去重复类似、大同小异之作,也达一百多条。且这些典语涉及范围广,政治斗争、攻伐会盟、天文灾异、男婚女嫁,尽在其中;时间跨度长,自隐公元年至哀公十六年。”*汤太祥:《易林援引左传典语考》,硕士论文,福建师范大学2004年,第17页。以所引《左传》人物为例,有儒家至圣先贤如黄帝八子(《豫之无妄》《困之小畜》)、高辛氏八元(《谦之升》)、孔子(《兑之坤》、《睽之恒》、《兑之泰》等十四林)、颜回(《随之谦》《蒙之睽》),有英雄霸主齐桓(《需之升》)、晋文(《遁之坎》),有昏聩的亡国之君如楚灵王(《谦之睽》)、陈灵公(《随之履》),有贤臣良相如子产、季札(《乾之益》《蛊之噬喷》《离之旅》《升之坎》《兑之贲》)、羊舌肸(《蹇之乾》《旅之随》),甚至有诸多条林辞提及棠姜、夏姬、骊姬等女性人物。又如《易林》引《左传》盟战史事,涉及晋齐鞍之战(《豫之复》《明夷之节》)、秦晋殽之战(《随之复》《蹇之离》《艮之益》)、晋楚邲之战(《大过之讼》《困之恒》)、宋楚泓之战(《蹇之蛊》《革之涣》《乾之兑》《巽之鼎》《兑之蛊》)、秦晋韩原之战(《旅之兑》)以及吴晋黄池之盟(《观之泰》)、齐侯会诸侯的葵丘之盟(《艮之萃》)等。

其次,有些《易林》所引人物、史事未必出于《左传》,如牧野之战商纣败亡源于民心背离(《需之益》),商汤周文虽困无咎(《无妄之无妄》)、太公垂钓知遇文王(《明夷之坤》)、箕子奔辽因祸得福(《颐之解》)、伊尹去桀天佑无咎(《无妄之小过》)等;有些在今人看来未必实有其人其事,而是历史传说甚至神话,如关于神话英雄如黄帝(《同人之需》《履之渐》)、尧(《坤之噬嗑》)、禹(《师之离》),或神仙人物西王母(《坤之噬嗑》、《讼之泰》)、彭祖(《家人之剥》)、巫咸、王子乔、赤松子(《观之剥》《大壮之解》)、太乙(《屯之随》)、金精(《噬嗑之泰》)、天女(《大畜之益》)等;*李昊:《焦氏易林与汉代宗教文化建构》,《宗教学研究》2008年第3期。有些明确是《左传》之后、秦汉之间的史事,如战国苏秦张仪纵横捭阖于列国之间(《姤之革》)、刺客荆轲高渐离身死而名存(《中孚之困》)、秦末内忧外患尤其暴政引发陈涉起义秦汉鼎革(《姤之明夷》、《夬之噬嗑》)、汉高祖北伐匈奴被困白登的平城之战(《屯之屯》)等。在思想倾向上,《易林》所援引的人物史事涉及广泛,既有崇尚儒家礼乐教化圣王理想的内容,如前文所述尧舜禹汤文武的儒家道统以及孔子、颜回等圣贤,也有推崇道家隐逸旨趣和表达神仙思想等内容*刘银昌:《焦氏易林游仙诗研究》,《西北电子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期;李昊:《焦氏易林与汉代宗教文化建构》,《宗教学研究》2008年第3期。,乃至对苏秦张仪等纵横家也表达了欣赏之意,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易林》继承了《易》为百家渊薮和“大道之源”的传统,并体现了“唯变所适”的易学精神。

从哲学立场看,“以史证易”之“史”与其所证之“易”在根本上具有生存论的一致性;这在《易》与《春秋》两部经典中得到鲜明体现。《易》者,易也,探讨永恒的变易之道始终是易学的核心主题;而所谓“史”,是个体或群体积淀在过往历史中的“往事”,是人之生存的历史形态(过去式);“史事”作为变化的过往之迹,勾连着现在,也启示着将来,内蕴着人事的兴衰变迁和天道的阴阳变化。因此,在彰显天道人事的阴阳变化上,“史”与“易”都是相通的。与作为生存既往之迹的“史”不同,“易”作为天人之学,探究的是人整体生存中根本的变化之道,且更关注当下生存所朝向的将来未然之势。“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周易正义》,《十三经注疏》(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94页。按照西哲海德格尔的看法,人不由自主地被抛入这个世界中来,处于向死而生的生存状态。在中国古人那里,生死之间没有如此泾渭分明的界限,人当下生存所直接朝向、并返回赋予当下生存以意义的,更多不是死亡而是生存中将要来临的未然之势。身处宇宙大化的洪流之中,人从当下的境遇出发,如果顺着大化流行的趋势检视生存的过往之迹,“数往者顺”,属于“史”;而如果迎着大化流行的趋势预知生存的将来之势,“知来者逆”,即是“易”。“易”的精髓在于对人的生存中变化之道尤其未来将然的变化趋势的预见,“易,逆数也”,这不单单由于在发生学上“易”来源于古代龟卜蓍占等占测未来趋势的技艺活动,更在于人生存于世必然朝向宇宙大化淘淘将来之势这一“命定”的生存结构。*《说卦传》:“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易,逆数也”,解说众说纷纭。本文认为,一方面此说在生存论上揭示了人朝向未来的生存结构,易为顺应生存结构、逆知未来的技艺;另一方面,《易》赋予这种生存结构以八卦、象-数的易学形式,邵雍、朱熹以先天卦序揭示之。与《说卦传》的“往-来”、“顺-逆”一样,司马迁通过“隐-显”对比《易》与《春秋》两部经典,并进而揭示两者所蕴含的阴阳变化之道:“《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之以显。”*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073页。《集解》《索隐》等从天道微妙与人事昭彰角度理解这个命题,如《虞喜志林》解释:“《春秋》以人事通天道,是推见以至隐也。《易》以天道接人事,是本隐以之明显也。”近代严复从逻辑角度理解,认为司马迁此论为“至精之论”,但他以此去比附西方哲学尤其自然科学如以“《春秋》推见至隐”为西哲内籀即归纳推理、以“《易》本隐之以显”为外籀即演绎推理等,却是歧途之见,参见严复:《天演论译序》。《易》从卜筮之术发展到天人之学,哲理内涵越发朗显,而占往知来预知变化的未来态势、通变成事以前民用乃至“先天而天弗违,后天以奉天时”*《周易正义》,《十三经注疏》(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7页。,这始终是易学追求的最高境界。《春秋》为孔子所作之“史”,是其所朝向历史生存的过往之迹,其中的人、事、物已经呈现在历史的经验世界里;而渗透其间深寓褒贬的“微言大义”,则是圣人彰显天道变化人伦大义,亦即天道人道的关捩所在。从这个意义上看,《易》与《春秋》两部经典的精神内核是一致的。易学史上的“以史证易”,就奠基在“易”与“史”两种技艺、《易》与《春秋》两部经典相通相契的基础上,也是以发明天道人事的阴阳变化为宗旨。

焦延寿深谙“史”载既往之事与“易”启将来之势在存在论上的一致性,《易林》将“以史证易”的策略发挥到极致,以人间史事展现“顺天地之心”的“易道”*张克宾:《损益与易道及易书——帛书要篇“损益之道”章释蕴》,《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4期。。书中广泛征引大量史事,人物涉及帝王将相隐逸神仙乃至三教九流愚夫愚妇,事件大至朝代鼎革军国盟战,小至婚丧嫁娶商旅行役农耕渔猎,乃至日常生活中的跋山涉水疾病饮食,不同时空中的各种事件和人物在《易林》纷纷登场,各种境遇中的人事兴衰、吉凶变换让人目不暇接。尤为关键的是,《易林》将这些事件人物进行艺术加工,呈现在各林诗歌,由原来或实或虚的人物、史事转化为活灵活现的艺术形象或艺术情节;这种由“史”到“诗”的艺术转化意味着,原来属于过往陈迹的历史性生存经验,被转化为新的生存体验在当下开启,并在面向将来之势的当下生存中,呈现出更贴近也更全面的天道与人事的往来变化。因此,《易林》的“以史证易”,超越简单举例与单纯类比,而是以浑然一体的艺术形象象征、显发所要揭示的吉凶变化,天道人事的阴阳变化浑然凝聚于各类艺术形象,随时呈现在读者的当下体验里。此处仅举一例《革之颐》:“尼父孔丘,善钓鲤鱼。罗网一举,得获万头,富我家居。”*焦延寿:《焦氏易林》,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景印,1986年,第397页。该林辞将孔子儒家圣人的形象进行生活化还原,直呼其名并虚构了他善钓鲤鱼大获丰收这一十分世俗化生活化的故事情节,全诗欢快幽默富有生活气息,并带着善意调侃儒家圣人的智者情趣。然而,该林诗歌与《易林》所有诗歌一样,其要义并不在此,而是借助这一艺术化的虚构“史事”来呈现天道人事的阴阳变化,即“以史证易”,生动诙谐的孔子形象与欢快的捕鱼情节实则是在呈现《革之颐》的易象、卦象。具体来说,卦象所呈现,一方面是“罗网一举,得获万头”捕鱼大获丰收的喜庆场景;另一方面,孔子的儿子孔鲤字伯鱼,以鲤鱼之鲤暗示孔鲤之鲤,一语双关,在财货丰收的同时象征子息兴旺;最后也是最关键者,孔子为儒家宗师,一生身体力行礼乐教化与仁爱德行的主张,“尼父孔丘,善钓鲤鱼”,显然也在暗示修身进德以致福报的意思,与《坤卦》厚德载物而“安贞吉”和《文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同义。《易林》的“以史证易”,旨在揭示各种生存境遇中不同人命运遭际;而人作为三才之一挺立于天地之间,其言语行事的善恶,往往决定了其命运的吉凶祸福。

《易林》通过“以史证易”,将“《易》本隐之以显”与“《春秋》推见至隐”的特征融合一体,在显-隐、往-来、顺-逆之间发现天道人事中神妙的阴阳变迁;在这一点上,《易林》“以史证易”与其融《诗》《易》双经于一炉的效果是一致的。

四 “焦林值日”与“意合神明”

如前文所述,《易林》“辞假经史”,四千〇九十六林诗歌文辞融《诗》《易》于一体,将跨越时空、或虚或实的千百种史事人物转化为琳琅满目的艺术情节、艺术形象、诗歌意象,凝结成《易林》这一体大思精的四言巨制。但是,对《易林》而言,又不可仅仅以诗歌(文学)作品视之。一般而言,诗歌(文学)作品有一个基本的特征,即坚持“文本的自足性”,文本所虚拟建构的艺术世界是诗歌(文学)世界的全部,与文本之外的世界没有必然的关系。《易林》则不同,其四千〇九十六林的文辞文本并不“自足”,而是需要外在的机缘与其互相开启;“辞假经史”的旨归并非在于文辞自身而是在于“意合神明”,在于开启幽明之际、天人之间的阴阳变化。

《易林》文本的“不自足”,集中表现为它的占卜实用性。作为汉代诠《易》之作,《易林》延续《周易》古经的占筮功能,本身是一部占卜“辞典”,其中四千〇九十六卦涵盖占卜者所能遇到的一切可能性;得出占卜之卦后,只要到《易林》去查看对应之卦及其卦下文辞,即可预知吉凶悔吝。显然,《易林》在《周易》八八六十四卦的基础上,进一步将六十四卦一一对应、重新组合,六十四乘以六十四得四千〇九十六卦,把《周易》所揭示出的六十四种大的情境态势,具体细化为四千〇九十六种小的情状,大大扩展了卦象的丰富内涵。如同《周易》六十四卦有卦辞、爻辞,《易林》四千〇九十六林辞诗歌即是《易林》四千〇九十六卦的卦辞,是对该林所处之卦卦象的诠释。一方面如尚秉和所发明指出,《易林》文辞因象而立;另一方面,《易林》文辞所造之象又以诠释其所在之卦为鹄的。“卦者,挂也”,在《易林》一书,将天道人事阴阳变化各种可能性的情境态势以四千〇九十六种卦象、四千〇九十六林卦辞呈现出来,而每一次“成变化而行鬼神”的占卜实践则成为开启《易林》文辞所造卦象的生存论契机。

《易林》的筮占实用功能及其使用方法,是正确理解《易林》“之卦”结构与焦氏易学建构的关键所在。“之卦”在易学史上存在两种情况:一是展示卦变的变卦,二是“焦林值日”中占卜所得之卦;前者在易学史上出现较早,《左传》《国语》出现的二十多个筮占案例,其中大多即为变卦的之卦:如崔武子娶棠姜遇《困》之《大过》*《春秋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下),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983页。,阳虎占救郑占遇《泰》之《需》*《春秋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下),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161页。。在卜筮的实际操作中,出现六爻之中的一爻或数爻发生变化进而引发整体卦变的几率很高,所以展示卦变的变卦频频出现于易学史,“某卦之某卦”成为讨论卦变的主流形式,前者一卦为本卦,后者一卦则为之卦即变卦。“之,出也”*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版,第272页。,之卦由本卦变化而来,即是之卦由本卦而“出”。也许正是由于卜筮实践中卦变现象最为普遍常见,而《易林》“之卦”与展示卦变的变卦又具有相同的外在形式,所以学界往往将对《易林》“之卦”的诠释裹挟到关于卦变的变卦讨论中,每每将《易林》“之卦”误读为展示卦变的变卦。

《易林》的筮占之用,除了具备传统占筮方法中占筮所得之卦外,更将占者身处的当下境遇(“时”)纳入占筮诠释,并以六十四卦的形式展示出来,这就是六十四卦值日,即著名的“焦林值日”。《汉书》卷七十五《眭两夏侯京翼李传》记载:“(焦延寿)其说长于灾变,分六十四卦,更直日用事,以风雨寒温为候,各有占验。”*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3160页。“更直”,轮流值班;“日”者,时也,“直(值)日”即应时、当令,与“用事”义同。“六十四卦更直日用事”,即以六十四卦轮流交替分别统摄一年中“时”的阴阳变化,这显然是一种以卦爻符号涵摄阴阳四时之气消息变化的六十四卦卦气说。统摄一年时气变化的六十四个“值日”之卦,构成《易林》的主体之卦即六十四个本卦。

《易林》六十四个本卦轮流值摄一年四时、二十四节气、三百六十四日;其中震离兑坎各值一日,分主二至二分,象征春夏秋冬四时旺气;其余六十卦每爻值一日,六十卦共三百六十爻,值摄三百六十日。关于焦林六十四卦值日用事,《汉书》孟康注云:“分卦直日之法,一爻主一日,六十四卦为三百六十日。余四卦,震、离、兑、坎,为方伯监司之官。所以用震、兑、离、坎者,是二至二分用事之日,又是四时各专王之气。”*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3160页。传世《易林》一书附有“焦林值日”的具体方法,展示六十四卦符示一年时气的更加详细的具体安排:“六十卦,每卦直六日,共直三百六十日。余四卦,各寄直一日。立春、雨水(三十日五卦,每卦直六日),小过、蒙、益、渐、泰;惊蛰、春分(春分震卦直一日),需、随、晋、解、大壮;清明、谷雨,豫、讼、蛊、革、夬;立夏、小满,旅、师、比、小畜、乾;芒种、夏至(夏至离卦直一日),大有、家人、井、咸、姤;小暑、大暑,鼎、丰、涣、履、遁;立秋、处暑,恒、节、同人、损、否;白露、秋分(秋分兑卦直一日),巽、萃、大畜、贲、观;寒露、霜降,归妹、无妄、明夷、困、剥;立冬、小雪,艮、既济、噬嗑、大过、坤;大雪、冬至(冬至坎卦直一日),未济、蹇、颐、中孚、复(从大雪后将坎卦入数,断从立冬后四十五日,系王相不断);小寒、大寒,屯、谦、睽、升、临。每两节气共三十日,管五卦,逐日终而复始,排定一卦,相次管六日。”*焦赣:《焦氏易林》,《四部丛刊初编子部》,第1-2页。“焦林值日”的六十四卦卦气说,以六十四卦卦爻符号的阴阳消息符摄天道时气的循环变化,是人置身其中之大宇宙的感性展现。

在每次占筮活动中,占者身处特定的时空境遇,是大宇宙气化流行的一“时”之在;表现在焦氏易林六十四卦值日的系统里,这一“时”之在以日为单位,占者所处之日,即由六十四卦中某一特定之卦或特定之爻来符示。确定占者所处之“时”(日)对占筮活动及其征验具有重大意义,以至于焦氏易林将其纳入占筮操作的必要环节,视为诠解占筮所得之卦的前提、基础,“各卦主时,其占法,各以其日观其善恶也。”*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3160页。“凡卜,看本日得何卦,便于本日卦内,寻所卜得卦,看吉凶。”*焦赣:《焦氏易林》,《四部丛刊初编子部》,第1-2页。

“焦林值日”构成焦氏筮占操作的必要前提,其深层哲理意蕴在于,人置身其中的一“时”之在,以及人所感通而六十四卦所值摄的气化大宇宙,是天道往复、人事变迁的恒常状态,是一切筮占活动的生存论基础。由此视之,人的筮占活动及其筮占所得卦象,只是恒常天道中人一“时”之在的幽明之“变”。“《易》者易也,变易也,不易也”*《易纬·乾凿度》卷上,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3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景印,1986年,第866页。,《易》通过“简易”的卦爻符号展示“至简”的易道,其所揭示“不易”者,是阴阳变化的恒常天道以及人置身其中这一生存事实;其所揭示“变易”者,则是通过筮占活动“极数知来”,通达往来于天道人事的幽明、终始、死生之间。《易林》全书“其意合于神明”,其立辞、设卦、造象的最终旨归,便在于发明天人之际的这种阴阳变化。《易林》的本卦与之卦,以及两者之间统摄与被统摄的关系,则是天道恒常与随“时”变易这种人的根本生存境遇在《易林》中的易学展现。诚如王新春教授所指出,“常即值日之本卦所涵摄符示者,变即于本卦所值之日内筮遇之之卦所涵摄符示者。……对于天道常态与非常态这两种不同的展现与实现,人们不仅要明了前者,更应当明了后者。惟其如此,才可望真确、圆满地把握处在感性展现与实现状态之中的天道,追步其展现与实现的感性动变,乃至与其相偕成一体,从而实现对于其在形下之维所展现与实现之一切的适切回应,乃至以此为基础,实现对于其形上之维的本然的适切回应,以便令本天道以立人道、法天道以开人文的社会人生理念,真正化为现实。”*王新春:《哲学视域中的汉易卦气说》,《周易研究》2002年第6期。

五 结 语

综上,王俞评价《焦氏易林》“辞假出于经史”而“其意合于神明”,精当概况《易林》一书亦即焦氏易学独特的建构路径。 易学发展到《易大传》,形而上的哲学性凸显,《周易》由占验吉凶的卜筮之书转变为穷究天道性命的哲理之书。但毋庸讳言,这一转变并不完美,在《周易》被由卜筮之书诠释为哲理之书的过程中,存在理论抽象化、学说体制化尤其《周易》易象固化、僵化的现象。*张祥龙教授在其著作中偶尔有所论及,参阅张祥龙:《海德格尔与中国天道》第二部分“印度与中国古代思想”,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第191-340页。这显然与“(《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神无方而易无体”的易道精神是不一致的。

在汉代经学的大语境下,《易经》与《诗经》《春秋》等经典蕴载着永恒的天人之道,而注经诠经则是沟通天人之际的重要途径。《焦氏易林》作为汉代诠《易》佳著,熔铸《易》与《诗》《春秋》等经典于一体,以“具身化”*理查德·舒斯特曼:《身体意识与身体表现:东西方的身体美学》,《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的丰富易象重诠天人之学、彰显天人之道。《易林》把《周易》六十四卦演化为四千〇九十六卦,赋予阴阳变化的“易之道”以具有时代特色的新的易学形式。一方面《易林》继承发扬《周易》易象传统,因象立辞、以辞构象,将诗之意象、史之事象纳入《易林》文辞与易象的建构,融古今、经史、万事万象于一体,创造出万象缤纷、运舞不休的易象世界。另一方面,《易林》揭橥贯穿于易象世界的恒常天道及其非常之变,以六十四卦值日的易学形式展示出来,并以六十四个本卦与四千〇九十六个之卦符示人生存境遇的展现及其实现,而“焦林值日”下的每一次筮占操作,则成为激活《易林》文本的生存论契机。由于历史久远,《易林》筮占操作的具体细节晦暗不彰,但《易林》一书以卦气说统摄活泼易象的易学建构,无疑是《周易》天人之学在汉代的创造性诠释,值得深入研究。

The Yi-ology Construction of The BookJiaoShiYiLin

LIU Chun-lei

(School of Philosophy and Social Development,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China )

JiaoShiYiLin,the interpretive masterpiece ofBookofChangesin Han Dynasty, is a dynamic integration ofBookofSongsandBookofChanges. It is composed by 4,096 sequence derived from Hexagram. Each sequence has a poem for its explanation. The Hexagram used as the background of each divination is called Jiao Lin Zhi Ri. It indicates the presence of the divination and becomes the key to activating the energy of the book. As the succession and innovation ofBookofChanges,this masterpiece creates a colorful and restless world of symbols and needs deeper researches.

JiaoShiYiLin;BookofSongsandBookofChanges; Jiao Lin Zhi RI; theory of guaqi ;Yi-ology in the Han Dynasty

2014-06-10

刘春雷(1976—),男,山东宁阳人,《烟台大学学报(哲社版)》编辑部副编审,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易学与中国哲学.

B234.99

A

1008—1763(2015)05—013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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