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敬才
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的哲学性内容问题论纲
□宫敬才
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文献中存在经济哲学性内容是国内外学术界的共识,但人们并不继续追问:存在哪些哲学性内容?基于马克思文献地回答问题,如下哲学性内容就会出现于我们面前:马克思思想转化和形成过程的独特哲学性质、哲学是政治经济学的内生变量、人学经济学的价值立场、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人学历史唯物主义和工艺学历史唯物主义构成的广义历史唯物主义、主体——客体及二者之间辩证关系的哲学分析框架、劳动哲学本体论、三维哲学时间观、政治经济学范畴和命题中的哲学、对资产阶级经济学哲学基础的批判,等等。如何找到这些内容?回到原生态的方法是我们的不二选择。
马克思政治经济学 哲学性内容 回到原生态方法
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中存在哲学性内容是国内外学术界的共识,虽然对这里的哲学性内容到底何谓问题的理解各不相同。面对这种理论情势,提出并回答如下问题既必要又适时:从外延罗列的意义说,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存在哪些哲学性内容?用什么方法找到这些内容?这些内容与他的政治经济学研究及其结果是什么关系?它们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中发挥什么作用?此为拙文试图完成的任务。
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的哲学性内容极其丰富,在一篇论文的篇幅中回答上述问题必然会出现难尽其详的结果。因此,此处“回答问题”的提法只具有相对性意义,说其是用这种方式“提出问题”以供有志于此者进一步研究或许更符合实际。在笔者看来,这就是抛砖引玉的本意。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告诉我们,他退出《莱茵报》时面临三个疑难性问题的困扰,除地产析分和农民贫苦状况这类现实性问题外,另两个都具有哲学性质,政治哲学性质的法国共产主义思潮问题和黑格尔法哲学的唯心主义性质问题。①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88-591页。此为马克思思想转变的起点。向哪里转?如何转?转变的契机是什么?相对于后来的马克思思想体系而言,它们都是生命攸关的问题,问题的核心是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关系。天赐良机,此时的马克思受到了青年恩格斯《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和黑格尔《法哲学原理》中《市民社会》章的启发。他认识到,“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①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91、591-592页。。随后是持续终生的政治经济学研究。当这种研究进行到第16个年头时,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的部分性成果是《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总的结果”则是马克思主义史上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的最经典表述。②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91、591-592页。马克思心路历程的剖白向我们透露了大量信息,其中最重要者是他思想转化和形成的独特学术路径:哲学→政治经济学→哲学和政治经济学的融合。这一学术路径的独特之处在于,政治经济学研究是中介,服务的目的是哲学。与起步时的哲学相比,作为过程结果的哲学以政治经济学研究为基础,实质是政治经济学的哲学化和哲学的政治经济学化。
与马克思思想转化和形成过程紧密交织的政治经济学研究时间是1843年10月至1845年8月。现留存于世的《巴黎笔记》、《布鲁塞尔笔记》和《曼彻斯特笔记》是这种研究的记录。与三大笔记大体对应的是马克思(有时与恩格斯合作但以马克思为主)写作的如下文献:《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神圣家族》、《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德意志意识形态》、《致安年柯夫》和《哲学的贫困》。六种文献显示出马克思思想转化和形成过程的轨迹及其结果。人们根据上述文献再现这一过程时并不提出和回答如下问题: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与思想转化和形成过程二者之间有否直接和必然的联系?实际情况是,不提出和回答这一问题,就无法真实地再现马克思思想经历的过程。对问题作出肯定性回答的证据如下。以马克思刚开始研究政治经济学时(1843年10月中至12月中)写作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序言》为参照系,借此比较出他研究政治经济学之前和之后发生的思想变化。第一,马克思在这里仅仅提到“政治经济学”和“工业运动”,但无具体说明。③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17、125-126、602、11-18、519-520、11、185-186页。到研究政治经济学之后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关系的社会基本矛盾运动原理出现于我们面前。第二,马克思在这里并未涉及到工艺学历史唯物主义问题,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以摘引舒尔茨《生产运动》一书的形式涉及到,④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17、125-126、602、11-18、519-520、11、185-186页。到《哲学的贫困》中,我们所见到者是经典的工艺学历史唯物主义命题:“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⑤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17、125-126、602、11-18、519-520、11、185-186页。第三,马克思在这里的人性论观点费尔巴哈痕迹明显,⑥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17、125-126、602、11-18、519-520、11、185-186页。到《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他在批判费尔巴哈的同时提供给我们的是劳动人性论。⑦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17、125-126、602、11-18、519-520、11、185-186页。第四,马克思在这里的人学三段论思想还较为模糊,⑧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17、125-126、602、11-18、519-520、11、185-186页。到《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以异化劳动理论为核心的人学三段出现在我们面前。⑨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17、125-126、602、11-18、519-520、11、185-186页。
四个例子能够证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与思想转化和形成过程有必然联系。先是前者推进后者,继而是后者推进前者,最后是二者相互推进,表现出来的是哲学与政治经济学融为一体。承认这一结论,如下结论会出现于我们面前:马克思为了解决哲学疑难问题而研究政治经济学,在这一研究过程中获得的是哲学性感悟和结果,表述出来的内容是哲学与政治经济学的结合为一。此为政治经济学的哲学化之谓。到19世纪50年代及其以后,马克思通过政治经济学研究得到的哲学以政治经济学理论为载体,用政治经济学形式进行论证且表述在政治经济学文献中,我们所见到者是系统性哲学理论的貌似消失。此即哲学的政治经济学化之谓。
“内生变量”的提法要解决两个问题:一为事实确认;二为地位和作用的评估。此为研究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哲学性内容问题首先要确立的基本前提。哲学性内容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处于什么地位?发挥什么性质的作用?发挥多大程度的作用?思考和回答这几个问题,才能感悟到“内生变量”的提法到底何谓和指称什么。此处引用陈岱孙老先生的话,对我们思考和回答问题大有益处:“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和他的哲学思想是分不开的。他的政治经济学建立在他的哲学的原理上面,而他的哲学,在他的政治经济学中,又获得了进一步的发展与完成。他对于每一个经济问题是既当作政治经济学中某一特殊问题,又当作整个哲学问题来解决。”⑩陈岱孙:《从古典经济学派到马克思》,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社,第32页。结合上述观点,检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的哲学性内容,得出如下结论不能被视为唐突之举。没有政治经济学研究,就不会有马克思的哲学;没有马克思的哲学,就不会有他的政治经济学。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是哲学经济学;马克思的哲学是经济哲学。
这样的结论需要进一步论证,我们用假定法完成任务。假如马克思文献中的政治经济学没有逻辑前提,没有哲学分析框架,没有哲学本体论,没有经济生活的人学判断标准,价值立场残缺不全。缺失这五种哲学性内容的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不是自身而是他物,是他人以为的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例如现行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问题在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文献中客观地存在这五种哲学性内容。人学理论基础是劳动人性论;哲学分析框架是主体—客体及二者之间的辩证关系;哲学本体论是劳动哲学本体论;经济生活的人学判断标准是“自由的自觉的活动”;价值论立场是人学历史唯物主义和劳动者主权论。相对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哲学性内容处于生命攸关的地位,发挥无可替代的作用。此即“内生变量”之谓。
价值立场问题像逻辑前提问题一样重要,它决定了经济学的内在本质和发展走向。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客观地存在价值立场。这种价值立场展现于三个理论层面。其一是以无产阶级为主体的劳动人民立场。展示这种价值立场的主要文献有:《资本论》第一卷、《剩余价值理论》第一册和《国际工人协会成立宣言》。其二是经济生活的人学历史唯物主义,展示这一内容的文献有两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前者把人的历史概括为人——非人——人的复归的三段论人学公式;后者则把人的历史划分为人的依赖、物的依赖和自由个性的发展三个时期。①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5-186页;《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页。其三是人性论立场。这种立场的典型性表达有两部文献:《神圣家族》和《资本论》第三卷。前者主张“必须以合乎人性的方式去造就环境”;后者则指出,共产主义社会的劳动必须在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人类本性的条件下进行。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35页;《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七卷),北京:人民出版社,第928-929页。价值立场使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与资产阶级经济学区别开来,即有人经济学与无人经济学的区别;③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79页。作为有人的经济学,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是人学经济学。
人学经济学中的“人学”需要解释。马克思政治经济学语境中的人不是如资产阶级经济学用鲁滨逊方法刻意描绘出来的脱离社会历史因而既空洞又抽象的人,而是处于特定社会历史环境中的客观现实的人。就此而言,《德意志意识形态》、《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和《资本论》第一卷中已有明确界定。这样的人学观点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体现出来。第一,政治经济学以人为目的,而非资产阶级经济学中的人是像牛马一样的工具。生产的目的是满足人的需要,而非剩余价值或利润。第二,政治经济学以人的活动的自由自觉性质为判定标准,脱离这一判定标准的结果是人的异化。这种异化的极端表现形式是“铁人反对有血有肉的人”。④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54页。第三,政治经济学以人为归宿,此处的归宿指称三者: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和人与他人的和谐一致。⑤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七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28-929页。
人们已经习惯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教科书中的历史唯物主义内容。它源自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教科书化于前苏联。结合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文献来理解历史唯物主义,人们习惯的历史唯物主义内容只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一部分,但绝对不是它的全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的历史唯物主义由三部分内容组成: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人学历史唯物主义和工艺学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是理解社会历史的总体性方法,核心是“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历史演化,演化的动力源自社会基本矛盾运动。它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理解社会历史及其演化。人学历史唯物主义旨在强调,任何社会历史及其演化的主体是人。人在自己的历史行程中发生了哪些根本性变化?未来的发展方向在哪里?这便是人的社会历史类型问题。人为什么会经历不同的社会历史类型?根本原因是人与生产资料所有制的关系性质不同。以这一关系为核心看待人的历史,便是人学历史唯物主义。生产资料所有制关系的性质由什么因素决定?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告诉我们,它由生产力发展水平决定。顺着这样的思路继续思考,问题接踵而至:生产力是如何决定生产资料所有制关系性质的?这正是工艺学历史唯物主义要解决的问题。生产工具中包含的经验或科学技术性内容的发育水平与生产力不同要素基于生产的客观需要而来的组合形式,决定了生产资料所有制的关系性质。
三种历史唯物主义客观地存在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文献中。它们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有联系吗?没有这三种历史唯物主义,就不是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首先,马克思谈论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的地方有很多,《〈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的独特价值在于他自己揭示出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与政治经济学研究及其结果间的内在关联。其次,我们举两个例证说明马克思人学历史唯物主义与政治经济学研究及其结果的内在关联。例证一,人学三段论产生于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过程,表述于政治经济学文献之中。例证二,没有人学历史唯物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是无人经济学,它恰为马克思所批判,资产阶级经济学把工人“仅仅当做工人来考察。因此,它可以提出这样一个论点:工人完全像一匹马一样,只应得到维持劳动所必需的东西。国民经济学不考察不劳动时的工人,不把工人作为人来考察,却把这种考察交给刑事司法、医生、宗教、统计表、政治和乞丐管理人去做”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4、125-126页。。最后,工艺学历史唯物主义与政治经济学的内在关联起始于政治经济学研究过程的开始,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4、125-126页。表述于马克思几乎所有的政治经济学文献中,原理化于《资本论》第一卷的第十三章《机器和大工业》中:“工艺学揭示出人对自然的能动关系,人的生活的直接生产过程,从而人的社会生活关系和由此产生的精神观念的直接生产过程。甚至所有抽象掉这个物质基础的宗教史,都是非批判的。”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29页。
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是否需要特定的哲学分析框架?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文献中是否存在特定的哲学分析框架?特定的哲学分析框架相对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而言意味着什么?现行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和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思想史教科书既不提出也不回答这些问题。笔者认为,特定的哲学分析框架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之间具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这个特定的哲学分析框架是主体—客体及二者之间的辩证关系。这一哲学分析框架首先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被成功运用,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作出经典性的哲学表述,而在其后的一系列政治经济学文献中,尤其是《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被广泛运用。例证一,一般意义上的主体—客体关系:在生产劳动中,“一方面表现为主体对客体的占有,另一方面,同样也表现为客体的塑形,客体从属于主体的目的,客体转化为主体活动的结果和容器”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9、102页。。例证二,异化意义上的主体—客体关系:“如果从劳动的角度来考察,那么劳动在生产过程中是这样起作用的:它把它在客观条件中的实现同时当做他人的实在从自身中排斥出来,因而把自身变成失去实体的、完全贫穷的劳动能力而同与劳动相异化的、不属于劳动而属于他人的这种实在相对立;劳动不是把它本身的现实性变成自为的存在,而是把它变成单纯为他的存在,因而也是变成单纯的他在,或同自身相对立的他物的存在。”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9、102页。两个例证能说明基本事实,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文献中确实存在主体—客体及二者之间辩证关系的哲学分析框架。
这一哲学分析框架的地位和作用非同小可,抓不住这一点,就无法理解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及其中的哲学性内容。我们以人学经济学为例证来说明问题。主体—客体及二者之间辩证关系的哲学分析框架是马克思人学经济学的哲学根据。首先,人学经济学是高扬人的主体性的经济学。经济活动是人的经济活动,是为了人的经济活动。经济活动的主体为人是不可移易的客观事实。这样的客观事实如何在政治经济学理论中表现出来?解决问题的正确办法是选取主体—客体及二者之间辩证关系的哲学分析框架。只有在这样的哲学分析框架中,主体的地位才能得到保障,主体性才能真正地被高扬起来。其次,只有这样的哲学分析框架才能使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与资产阶级经济学区别开来。经济学是关于人的科学还是关于物的科学?资产阶级经济学主张后者,经济学是“社会物理学”的叫法可资证明,命题化的表述则是经济学与伦理学二者“风马牛不相及”。①参见[英]莱昂内尔·罗宾斯:《经济科学的性质和意义》,朱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120页。马克思认为,政治经济学是关于人的科学,这一科学的哲学分析框架只能是主体—客体及二者之间的辩证关系,否则就会像资产阶级经济学一样,借助主观—客观及二者关系的哲学分析框架,以追求客观知识为名把人悬置起来。最后,只有主体—客体及二者之间辩证关系的哲学分析框架才能把主体具体化。在资产阶级经济学中,人的意识被逐于虚幻的位置,主体性被悬置起来,目的是给人以自然科学意义的科学的印象。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要达到说清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目的,②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页,第47页。就必须把主体具体化到宏观的社会历史性和阶级性层面和微观的性别、年龄、职业、家庭状况和生存状态等,否则,便不能说清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具体化的结果出现于我们面前,主体是资本主义经济生活中的雇佣劳动者,他或她与客体(包括劳动资料和劳动对象)的关系由于私有制的原因而具有异化性质。异化性质与人的本性(自由自觉的活动)相冲突。导致雇佣劳动者异化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只具有历史暂时性,被共产主义生产方式所代替是必然的历史归宿。三个方面的分析表明,主体—客体及二者之间辩证关系的哲学分析框架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客观需要,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理论的有机组成部分。
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有哲学本体论吗?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和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思想史两个学科无视这一问题的客观存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的哲学本体论是劳动哲学本体论。③参见宫敬才:《诹论马克思的劳动哲学本体论》,《河北学刊》,2012年第5、6期。马克思“解剖市民社会”的第一个成果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他在这里实现了最重要的发现,即劳动。④参见宫敬才:《“两大发现”还是“七大发现”》,《学术月刊》,2011年第10、11期。自此后便始终扭住劳动现象不放,以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形式不断深化和扩张,结果是劳动哲学本体论得以完成,“劳动的政治经济学”得以确立。⑤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页。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说,“在人类历史中即在人类社会的形成过程中生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马克思把这种劳动哲学本体论思想概括为最具哲学本体论气质的命题:“非对象性的存在物是非存在物”。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3-210、528页。由马克思的论述可以看出,主体—客体及二者之间辩证关系的哲学分析框架导致的必然结果是劳动哲学本体论。稍后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在批判费尔巴哈时把劳动哲学本体论的思想表述得更为清楚:“他没有看到,他周围的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⑦《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3-210、528页。
《资本论》第一卷是马克思生前亲自定稿和出版的唯一一卷。根据笔者的手工统计,马克思前边加限定词地运用劳动范畴竟多达近80种。前边加限定词的劳动范畴,其指称对象已经具体化。具体化的结果,一方面反映出具体性劳动的特点,另一方面则反映出范畴运用者的特定思想考量。一种附加限定词的劳动范畴是劳动特定内容的理论凝结,凝结的展开是判断,判断的联结是推理过程,最终结论会显现出来。由此可见,一个加限定词的劳动范畴及其展开是一种看待劳动的分析框架。可以想见,劳动现象用近80个角度和分析框架审视,马克思的理解会丰富、深刻和全面到什么程度。思想史和统计数据两个方面的根据表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哲学本体论基础确实是劳动哲学本体论。
以上的引证、统计和分析旨在认定事实,继续思考,如下问题接踵而至:劳动哲学本体论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中发挥什么作用?《资本论》第一卷的开篇便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⑧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页,第47页。劳动是商品产生的前提条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劳动是雇佣劳动,劳动者毫无主体性可言,他或她不过是资本家追逐剩余价值的工具。为了最大限度地盘剥剩余价值,资本家利用两种类型的手段,增加劳动强度和延长劳动时间以便获得绝对剩余价值;利用科学技术和加强所谓的科学管理以便获得相对剩余价值。资本家之所以能达到目的,根本原因是私有财产制度的存在。雇佣劳动与劳动者自由自觉活动的内在需求尖锐冲突。为了揭示出雇佣劳动的异化本质、阶级本质、生产关系本质、工艺学本质和暂时性本质,客观地需要既有挖掘深度又有抽象高度的劳动哲学本体论作为理论基础。
在人们的理解中,历史是发生在过去或过去某一特定阶段、某一特定时刻的事件。历史学视野中的时间具有溯向过去的一维性。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中,历史概念的含义与此有本质区别,其中的时间具有三维性质,分别指向过去、现在和未来。哲学的三维时间观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有关系吗?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的一个结论非常著名:“资本的垄断成了与这种垄断一起并在这种垄断之下繁盛起来的生产方式的桎梏。生产资料的集中和劳动的社会化,达到了同它们的资本主义外壳不能相容的地步。这个外壳就要炸毁了。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丧钟就要响了。剥夺者就要被剥夺了。”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74、210页。其中的三维时间结构客观地存在于内容表述的背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以及三者之间有机必然的联系。这种哲学的三维时间观隐含其后的生产方式三段论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基本思维方式,典型例证如下:“资本关系本身的出现,是以一定的历史阶段和社会生产形式为前提的。在过去的生产方式中,必然发展起那些超出旧生产关系并迫使它们转化为资本关系的交往手段、生产资料和需要。但是,它们只需要发展到使劳动在形式上从属于资本的程度。然而,在这种已经改变了的关系的基础上,会发展起一种发生了特殊变化的生产方式,这种生产方式一方面创造出新的物质生产力,另一方面,它只有在这种新的物质生产力的基础上才能得到发展,从而在实际上给自己创造出新的现实的条件。由此就会出现完全的经济革命,这种革命,一方面为资本对劳动的统治创造并完成其现实条件,为之提供相应的形式,另一方面,在这个由革命发展起来的与工人相对立的劳动生产力、生产条件与交往关系中,这个革命又为一个新生产方式,即扬弃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这个对立形式的新生产方式创造出现实条件,这样,就为一个新形成的社会生活过程,从而为新的社会形态创造出物质基础。”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46-547页。
事实表明,哲学的三维性时间观存在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发挥无可替代的哲学基础性作用。第一,三维时间结构客观地存在于社会历史演进过程中,在政治经济学的语境中把这样的事实揭示出来,符合客观事实的时间观得以建立,成为政治经济学的哲学基础之一。第二,社会历史时间中有质的飞跃。达尔文说,“自然界里没有飞跃”③[英]达尔文:《物种起源》,周建人等译,叶笃庄修订,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226页。。这种时间观严重地影响了资产阶级经济学,它借此把资本主义社会描绘成超越社会历史时间的永恒性存在。马克思经济哲学的三维时间观与此有本质区别,它强调社会历史时间的质的飞跃性质,否则便不会有过去向现在和现在向未来的跨越。后者正是马克思论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历史归宿的哲学基础。
以上的论述意在表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理论中存在哪些哲学性内容。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范畴中存在哲学性内容吗?此处存在哲学性内容是任人皆知的事实,如异化劳动、生产力、生产关系、生产方式、商品拜物教、资本和经济社会形态、等等。需要我们关注如下情况。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不是存在一个范畴“丛林”,而是存在一个范畴“森林”。说每一个范畴中都含有哲学性内容或许过分,但说大部分范畴中具有哲学性内容肯定符合实际。这是一个有待探知的经济哲学思想的宝库,可惜的是鲜有人关注这一点。有志者一试身手,肯定会收获丰厚。
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命题中存在哲学性内容吗?这样的问题稍微复杂一点,但通过例证同样能加以说明。《资本论》第一卷中有“劳动资料不仅是人类劳动力发展的测量器,而且是劳动借以进行的社会关系的指示器”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74、210页。的命题,谁能说这样的命题中不存在工艺学历史唯物主义内容?又如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发挥理论基石作用的劳动价值论。商品价值由劳动时间决定的命题是资产阶级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理论基础,这一命题以资产阶级的政治哲学理念为前提,口号式表达是“天赋人权”,人的独立、自由和平等。马克思曾对这样的理论前提大加讽刺、挖苦和批判。⑤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04-205页。批判的原因在于哲学理念不同,从劳动价值论中引伸出来的政治经济学结论截然相反。马克思把自己的哲学性内容注入到劳动价值论的分析框架之中,得到的结果是博大精深的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其内在逻辑为:劳动价值论→剩余价值论→剥削客观存在论→造反有理论。这个强劲的理论逻辑令人叹为观止,但如果没有其中的哲学性内容发挥作用,它就会成为另外一种样子。其中的哲学性内容是:劳动创造世界论、劳动人性论、劳动者主权论和劳动人道主义判定标准论。①对后者的解释参见宫敬才:《马克思劳动人道主义视野中的科学技术观》,《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1期。
这种哲学性内容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发挥了什么作用?第一,它使马克思理直气壮地为自己的政治经济学命名:“劳动的政治经济学”,借以与资产阶级经济学即“资本的经济学”相区别。②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2页。第二,这种哲学性内容使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内在逻辑具有特定的价值倾向性,这种倾向性使人明了,资本家的行为不公不义,资产阶级经济学以代所有人立言的架式说话,实际是资本家的心意表达。第三,这种哲学性内容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和政治学二者联系起来的纽带,人们所见到者,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哲学和政治学三者之间的有机统一。
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确立过程,同时也是对资产阶级经济学的批判过程。这一批判展开于三个层面:经济学理论、理论的历史和理论的哲学基础。哲学基础批判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哲学性内容的有机组成部分。稍作梳理即可发现,这种性质的内容由四个方面的批判组成:对私有财产制度的批判、对资产阶级立场的批判、对人学观点的批判和对方法论的批判。限于篇幅,全部展示这样的批判性内容是无法完成的任务,我们只能以其中的一种批判,如方法论批判为例证来说明问题。
马克思对资产阶级经济学方法论批判的内容极为丰富,主要的被批判者有三:鲁滨逊方法、过度抽象的方法和用心不良的归类方法。后一种方法起源于亚当·斯密“自然自由的制度”的提法,③参见[英]亚当·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下卷),郭大力、王亚南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4年版,第252页。到当代资产阶级经济学中的哈耶克笔下,又洋洋自得地视其为自己的发现。他称这种所谓的发现为“自生自发的秩序”:“不论是公元前五世纪的希腊先哲,还是此后两千年间承继他们思想的论者,都没有能够发展出一套用以明确探究人之行动的非意图后果(……)的系统社会理论,或者一套用于阐明一种秩序或一种常规模式得以在任何行动者都不曾意图的那些行动当中型构自身的方式的系统社会理论。据此我们可以说,人们从来就没有明确认识到这样一个道理,即我们真正需要的乃是一种三分观(……),而这种三分观将在自然的现象(……)与人为的或约定的现象(……)之间插入一个独特的居间性范畴(……),用以含括所有存在于人类社会之中并且构成社会理论研究对象的非意图的模式和常规情形……人们之所以按照人格化的方式去认识社会,则完全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认识到这样一个道理,即社会乃是一种自生自发的秩序。”④[英]冯·哈耶克:《哈耶克论文集》,邓正来编译,北京: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64-365页。哈耶克的冒充博学和自鸣得意并不符合相关学术思想史的演进事实,三分法的实质仍是两分法。“自生自发”的本质是自然而然,自然而然就是亚当·斯密所说的“自然自由”。哈耶克的所谓“发现”也有区别于亚当·斯密的地方,显得傲慢,故弄玄奥地卖弄自己的博学。
马克思早就把这种归类方法的老底揭穿了:“经济学家们的论证方法是非常奇怪的。他们认为只有两种制度:一种是人为的,一种是天然的。封建制度是人为的,资产阶级制度是天然的。在这方面,经济学家很像那些把宗教也分为两类的神学家。一切异教都是人们臆造的,而他们自己的宗教则是神的启示。经济学家所以说现存的关系(资产阶级生产关系)是天然的,是想以此说明,这些关系正是使生产财富和发展生产力得以按照自然规律进行的那些关系。因此,这些关系是不受时间影响的自然规律。这是应当永远支配社会的永恒规律。于是,以前是有历史的,现在再也没有历史了。”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12页。马克思对资产阶级经济学归类方法的批判一语中的,其中的阶级本质和不良用心被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该例证所说明的内容是马克思批判资产阶级经济学哲学基础内容中部分的部分,但它能够告诉人们,马克思批判中的哲学性内容是客观存在的事实。这样的批判既是清除场地,也是揭破伪装。前者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及其哲学性内容出场和存在的前提条件;后者的意义则在于让世人明了,资产阶级经济学为了让人信奉自己的观点究竟运用了什么样的哲学工具以及它们的荒谬之处。
如何做才能探寻到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上述以及还有可能存在的其它哲学性内容?此为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哲学性内容研究的方法论问题。在笔者看来,可取可行的是回到原生态的方法。
第一,探寻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哲学性内容的文献阅读要顾及当时的社会历史背景。马克思生活的时代是资本主义生产的“粗野时期”,①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21页。这一时期劳动过程的非人性质更典型甚至更极端,观察和理解它更方便。顾涉当时的社会历史背景,会更容易地发现和理解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及其中的哲学性内容。
第二,阅读马克思文献时要与当时的学术背景相结合。马克思对政治经济学的理解和论述基于特定的学术背景,它既是思想资源,又是批判和超越这些思想资源的出发点。顾涉当时的学术背景是发现和理解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哲学性内容的必要条件,缺失这一条件,该内容的学术史地位和与资产阶级相关学术的本质区别便不能被发现。
第三,阅读马克思文献时要关注其宏观和微观的学术语境。对语境的准确把握是发现和理解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哲学性内容的基础,丢失这一基础的结果是望文生义或是胡乱猜度,说起来振振有词,实际是离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哲学性内容的本意越来越远。
第四,阅读马克思的文献要顾涉他的价值诉求。马克思不是为学术而学术的学院化学者。虽然他被公认为是当时欧洲最博学智慧的人之一,但与资产阶级学术争一时之短长不是他的追求目标。马克思要为被压迫被剥削的劳动者向资产阶级社会讨一个公道,要说清楚“造反有理”中的“理”到底何在,以至于牺牲自己的健康、幸福和家庭也在所不惜。②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53页。不顾及马克思的价值情怀,学究式地对待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的哲学性内容,所得到者虽冠以马克思之名,其内在神情已被丢失干净。
第五,阅读马克思的文献要与当代的理论诉求相结合。虽然马克思生活的时代是资本主义的“粗野时期”,我们生活的时代是资本主义全球化,但本质未变。资本主义生产带来了生产力的高度发展和物质财富的巨大涌流,相伴而行的社会历史性弊端撞击人的心灵,考验人的价值底线。这样的弊端不需要改变吗?改变的前提是认识,认识的前提是批判,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的哲学性内容是批判的理论框架。哲学的外在形式是逻辑,内在灵魂是激情。没有当下道义担当的所谓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的哲学性内容,会离马克思的意愿而去。
一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到底有多少哲学性内容的问题,表面看是统计学意义的数量问题,实际是个理解角度问题。统计学意义的数量只能证明性质判断: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文献中确实客观地存在经济哲学性内容。这样的性质判断决定了我们的理解角度,这样的理解角度要求我们,理解马克思哲学不能忘记其中的有机组成部分——经济哲学,理解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同样不能忘记其中的有机组成部分——还是经济哲学。
二是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范围之内,理解角度具有开放性质。这样的性质告诉我们,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的哲学性内容并非是固定性存在,相对于不同的理解角度而言,它会呈现出各不相同的样态。这是一个视界融合的过程,也是视界融合的结果。
三是作为客观事实存在的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的哲学性内容证明了另一种事实的客观存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与哲学二者之间是血脉相连因而密不可分的关系。这种关系昭示我们,主观地甚至武断地从马克思文献中剥取纯而又纯的政治经济学内容,其中的哲学被抛入视野黑洞之中,确实是不足取的做法,因为剥取的结果已不是原生态的马克思政治经济学。
责任编辑:薛 鹏
作者宫敬才,男,河北大学政法学院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保定 071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