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媛
(江苏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镇江 212003)
【艺文寻珠】
《在我们的时代里》文本结构解析
张 媛
(江苏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镇江 212003)
摘要:《在我们的时代里》是海明威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其表层文本结构给人混乱而无序的印象,插文之间、小说之间、插文与小说之间似乎风马牛不相及;就其整体文本结构而言,插文与小说形成了跳跃性极大的“现在—过去”框架结构;就其深层文本结构而言,插文和跋展现了当下时代的战争、暴力,小说则是海明威过往生活片段的变形、提炼,特别是尼克的人生故事明显映射出海明威本人生活的痕迹,相互之间具有互文性,插文与小说全面客观地揭示了“我们的时代”种种残酷、不堪的真相。因此,其表层结构的无序,实际上正是“我们的时代”混乱无序的象征和隐喻,是作家精心营造的产物,其结构艺术在海明威小说中别具一格。
关键词:海明威;《在我们的时代里》;表层文本结构;“现在—过去”框架结构;深层文本结构;互文性
《在我们的时代里》是海明威第一部短篇小说集,1924年由巴黎的非正式出版社(彼尔的三山出版社)出版,1925年,美国的利夫莱特出版公司正式出版(这是海明威在美国出版的第一部短篇小说作品集,也是他第一部正式出版的作品集)。因其作品集的故事富吸引力、叙事有张力、主题鲜明重大,该作品集在海明威的创作生涯中具有里程碑意义。小说集虽然受到以菲利普·杨为首的一众学者推崇,认为其“不论在哪一方面说来”均是海明威创作生涯中当之无愧的“第一部有意义的书”[1]196,但这部小说集并没有受到中国海明威研究者的广泛关注。查“中国知网”,只有黄利玲[2]、刘明阁[3]等对此有所研究,特别是其独特的结构,在文体研究中可以说是一个典型个案,对其展开拓展性研究,特别是厘清表层文本结构与深层文本结构间差异的文体功能与内在逻辑,还原这部小说集独具匠心的结构艺术,在理论和实践上无疑都是有意义的。
一、表层文本结构:混乱而无序
《在我们的时代里》文本结构非常奇特:由15章插文(vignette)、1篇跋和15篇小说组成①故事集《在我们的时代里》的短篇小说篇数存在争议。陈良廷先生认为,从《印第安人营地》到《没有被斗败的人》16篇小说收在1925年《在我们的时代里》(《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上)》,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99页;刘明阁认为是15篇小说(《〈在我们的时代里〉的文本结构与主题分析》,载《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6期)。笔者认为,《在我们的时代里》收录了15篇小说,《没有被斗败的人》实际上不在该书之列。。从通常的阅读习惯看,特别是在习惯于小说文本前有伏笔后有照应、结构讲究起承转合的中国读者眼里,其表层文本结构显得毫无章法,给人混乱而无序的印象。
首先,插文的内容之间几乎没有任何逻辑联系。15章插文与1篇跋构成一个特殊景观,其时间跨度之长,空间跨度之广,人物之庞杂,事件之五花八门,结构之紊乱,让人眼花缭乱。
就时间而言,从1914—1924年,时间跨度长达10年,包括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争片断、1922年希土战争以及希腊政变情况、1923—1924年的西班牙斗牛场面以及美国第15大街和监狱发生的暴力场景等。就空间而言,地域遍布欧美大陆的法国、比利时、意大利、希腊、土耳其、西班牙、美国。就人物而言,上至希腊国王(跋)及大臣(第5章),下至希腊骑兵及老人、儿童、妇女(第2章),还有一战中的普通士兵,既包括己方士兵(第1章),也包括德国士兵(第3章),另外还有西班牙斗牛士、匈牙利人及美国警察(第8章)、吊死在县监狱的山姆·卡迪尼亚(第15章),等等。就事件而言,有7章涉及战争,6章与斗牛相关,另有两章涉及战后的美国国内形势。就其插文之间的结构而言,基本上看不出逻辑联系,作者有意把相关事件打乱、切开。比如描写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争片断,分别穿插在第1、3、4、6、7章;描写希土战争以及希腊政变的情况则分别穿插在第2、第5章以及跋中;描写美国的事件又穿插在了第8和15章。即使描写斗牛的6章相对集中,连续安排在第9-14章,但各章之间也只是穿插着一些描写斗牛的片段,缺乏贯穿始终的情节与人物。
综上,15章插文(vignette)与1篇跋并置,时间、空间、人物、事件、结构似乎都带有很大的随意性,显得庞杂而凌乱,与后面的小说章节缺乏必然的内在联系。
其次,小说与小说之间同样缺乏紧密的联系。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没有由始至终完整统一的中心人物。15篇小说的故事大致可分为两组。第一组故事以尼克·亚当斯为主人公,8篇小说构成了一部尼克·亚当斯的成长历史。但就其另外7篇小说主人公而言,简直可以说五花八门,如《小小说》的主人公是受伤的士兵“他”与爱人卢芝,《军人之家》的主人公是一战归来的老兵克莱勃斯,《革命党人》的主人公是匈牙利的一位革命党人,《艾略特夫妇》的主人公是休伯特和科妮莉亚,《雨中的猫》的主人公是美国太太和丈夫乔治,《禁捕季节》的主人公是佩多奇、一位先生及太太,《我老爹》的主人公是乔的老爹。通常而言,系列小说的主人公往往是统一的,而《在我们的时代里》15篇系列小说却不是这样,这在系列小说中比较罕见。二是小说之间的结构顺序同样带有随意性。比如以尼克·亚当斯为主人公的8篇小说,可以看成是一个简单的系列,按照一般阅读习惯,应该将这种同一主人公的系列小说作连续安排,但作者却将之拆散、穿插于其他小说之中。小说集前5篇小说全部以尼克为主人公,其后却插入以其他人物为主人公的6篇小说(《小小说》《军人之家》《革命党人》《艾略特夫妇》《雨中的猫》《禁捕季节》),尔后又转至以尼克为主人公的《越野滑雪》,紧接着又改换主人公插入《我老爹》,最后再转回到以尼克为主人公的《大双心河》(一、二部)。作者似乎在故意打破人们的阅读习惯,有意识地考验人们的阅读耐性。
第三,每章的插文与后面的小说似乎风马牛不相及。比如插文第1章描写“整个炮兵连带着醉意一路摸黑行进”在法国东部的香巴尼[4]98,其后相对应的小说《印第安营地》讲述少年尼克跟随父亲行医首次遭遇人生重大议题的故事。再如插文第2章描写希腊骑兵“带领照管着”“三十英里地都挤满了牛车”、老人、妇女、儿童的队伍[4]105,后面的小说《医生夫妇》则描写尼克父母之间发生的不快以及尼克对待父母的不同态度。
总之,插文之间、小说之间、插文与小说之间表面上看不出任何逻辑联系,整部作品似乎由作者随意堆砌而成,欠缺好的文学作品本应具备的精心布局,用混乱而无序来形容也丝毫不过分。在这里,人们会很自然地提出一系列问题:插文之间、小说之间、插文与小说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作者这样安排用意何在?
二、整体文本结构:“现在—过去”框架结构
关于《在我们的时代里》中插文之间、小说之间、小说与插文之间的关系问题,海明威在致艾德蒙·威尔逊的私函中坦诚地解答:“以便在细读各篇时有一个整体印象。”[5]这是我们解读插文之间、小说之间、插文与小说之间联系的一把钥匙。因此,如果我们改变“插文—小说”挨个阅读的习惯与顺序,将插文与插文、小说与小说连接起来阅读确实能给读者一个整体印象:插文表现的是当下的“我们的时代”,小说则是表现过去的“我们的时代“,“插文—小说”两部分形成了层次感极强、跳跃性极大的“现在—过去”框架结构。
插文的时间、空间、人物、事件、结构虽然庞杂而凌乱,但将其连接起来整体阅读可以发现,插文都是围绕现在时态展开的,全面展现了当下“我们的时代”光怪陆离的现状,主要涉及两方面内容:一是战争与暴力,二是斗牛展现的力与美。
首先是关于战争与暴力的描写。无论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争片断,还是希土战争的撤退场面,抑或是美国本土的警察与监狱描写,海明威均在冷静叙事中不露痕迹地揭露战争与暴力的残酷和无意义:一是战争场面的血腥残酷。这种残酷表现在人性的冷漠上,“在蒙斯一个花园里”,我们对着翻墙而来的德国兵“开枪乱打一阵”,对他们“都落得这么个下场”没有丝毫怜悯(第3章)[4]112。“对着一所医院的围墙,枪毙了六个内阁大臣”,特别是“生伤寒”的大臣在水塘里坐着被枪毙的情形,让人不寒而栗(第5章)[4]133。二是战争对于参战双方都造成了严重的身心伤害。如,一边是“整个炮兵连带着醉意一路摸黑行进”,一边是隔“前线有五十公里”还总是担心危险(第1章)[4]98,其醉生梦死、担惊受怕的情形宛然在眼前。由于战争的无意义,士兵不可能表现出英雄主义情怀:“我们听到侧翼失守时,吓得没命,只好败退”(第4章)[4]119;由于战争的无意义,士兵同样不可能富有献身精神,战役中临时向耶稣基督祈祷也只为保住性命:“只要您救我一命,您说什么我都干。我相信您,我要告诉世上每一个人,您是唯一至关重要的。请求亲爱的耶稣行行好吧。”(第7章)[4]150其虚伪品质及内心的实用主义态度在此处彰显无疑。三是战争给平民造成了更大的灾难。这在描写希土战争撤退时表现得最为清楚:“老头儿和老大娘,浑身透湿,一路走一路不断赶着牛……妇女儿童蹲在牛车里,跟床垫、镜子、缝纫机和包袱挤在一起。”特别是雨中撤退的还有哭着的待产产妇,那“恶心的一幕真吓人”(第2章)[4]105。四是这种暴力不但发生在战争时期,而且也发生在和平时期的美国。在“第十五街和大马路一家烟铺里”,两个匈牙利人被误认为意大利人而遭到警察枪杀(第8章)[4]161。而“在县监狱的走廊里”,不是枪毙,而是活活地“把山姆·卡迪尼亚吊死”(第15章)[4]220。和平时期的美国并不是天堂,现实中同样充满暴力。特别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最后的“跋”中,希腊国王乔治二世在政变被软禁后的愿望就是“想要到美国去”[4]332。这些细节描写具有强烈的表现力和文本开放性,加之语言精炼,有效提高了插文叙事的质量。
正因为战争与暴力的残酷和无意义,才有了尼克的内心觉醒,主动谋求“讲和”:
人家把尼克拖到教堂墙根来躲避街上的机枪火力,他就背靠墙坐着。两腿别扭地伸出来。他脊椎中了弹……尼克直望着前方,眼睛也耀花了……尼克小心地掉过头来,瞧着里纳尔迪。“听着,里纳尔迪。听着。你我两个单独讲和了。”里纳尔迪躺在太阳底下一动不动,呼吸困难。“爱国的人不讲和。”尼克小心地掉过头去,吃力地笑着。(第6章)[4]146
这是15篇插文中唯一出现“尼克”形象的1篇,根据众多海明威研究专家的看法,尼克形象实际上与海明威本人或多或少有直接的互文关系。“讲和”道出了插文的核心:正是因为现实生活的荒诞、虚无、无意义、无价值,作家和主人公才想到“单独讲和”。战争无意义,为毫无意义的战争而战更是加倍的无意义。曾经满怀报国激情的理想主义者尼克亲历了旧秩序的轰然坍塌,而新的理性世界的确立又遥遥无期,物质和精神上俱无法超越现世的束缚与限制,无奈之下,个体只能在无序中独自寻求出路、寻求妥协、寻求现实世界与理想世界的折中,以获得暂时的安宁和新生。在20世纪初战争迭起、放眼望去满目疮痍的历史语境下,海明威敏锐地捕捉到西方人类在动荡的20世纪初的心路历程,发现人类的存在境遇遭逢的尴尬,存在主义危机与情感危机共同导致灵魂空虚,由此深刻刻画出美国20世纪的时代精神症候群。
第二是关于斗牛的描写。斗牛描写是插文中安排最为集中的,连续安排在第9-14章。这与前面描写战争与暴力的片段式描写有所不同,显示了作者对斗牛的情有独钟。根据海明威的传记,1923—1927年,每年六七月份,海明威都会到西班牙观看斗牛[6]173-175。七章描写斗牛的插文,展现了斗牛的方方面面:一是斗牛节的狂欢场面——“听到沿街传来鼓声,接着传来横笛声和风笛声,不一会儿他们都绕过街角来了,大家跳着舞。街上挤满了人。”(第13章)[4]192-193这个场景后来在《太阳照常升起》的第15章中曾经出现过[7],可见斗牛节的喜庆热闹场面给作家留下的印象之深。二是斗牛士的凶猛、顽强。如描写剑杀手的坚韧:“第1名剑杀手的右手给牛角顶穿了”,“第2名剑杀手滑倒了,公牛挑破了他的肚子”,但第3名剑杀手仍然无畏地上场勇斗五头牛(第9章)[4]164。如描写长矛手的血腥刺牛场面:“抖动长矛,向公牛扎去。白马两条前腿间的鲜血顿时汩汩喷出。”(第10章)[4]169如描写维略塔动手杀牛的迅捷:“维略塔跟公牛搅成了一团,但转眼就结束了。维略塔站得笔直,血红的剑柄黯然矗出在公牛的两肩之间。维略塔对着观众举起手来,公牛咆哮如雷,血流如注,直盯着维略塔,四腿软了下来。”(第12章)[4]183三是观众的疯狂场面:“观众一直高声叫喊,还向场内扔面包块,后来又扔座垫和啤酒囊,一边还不断吹口哨,大叫大嚷。”(第11章)[4]174有关斗牛的描写,无疑掺杂着海明威的亲身感受和体验。抛开血腥与残忍不谈,在既定规则下,纯粹的力量、技巧与野性的肉搏展现了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内在的美、力量与尊严。
另外,人们围绕海明威的话对插文进行了各种解读。李树欣认为,战争可以被视为“整体印象”的代表,“插文以隐而不露的方式对‘我们的时代’进行了描绘,作为时代矛盾最集中的体现,战争就成为最准确的象征”[8]29。刘明阁则认为,插文的精髓体现在对斗牛的大段描写上,“斗牛的文学随笔更进一步显示人们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必须具备的品质:勇气、责任心、决心、本领、美德”[3]。笔者认为,战争与斗牛构成海明威本人论述的“一个整体”,没有谁主谁从的问题,战争展现了那个时代的混乱,的确可以看成时代“最准确的象征”;而斗牛展示的血腥与力量,则为我们展现了“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必须具备的品质”[16]116。
如果插文展现的是现在时态的“我们的时代”,那么尼克及其他人的故事则意在展现过去时态的“我们的时代”。
关于主人公尼克·亚当斯形象,国内外海明威研究者有几乎一致的看法。俄康纳认为,尼克·亚当斯的“模型是作者自己”[1]198。董衡巽同样认为,尼克·亚当斯是“海明威最早的和最具有自述性质的主人公”[6]114,也是海明威塑造的系列硬汉形象第一人。其他研究者对此持大致相同的看法,如黄利玲[9]。8篇描写尼克的小说,从幼年时的家庭生活(《印第安营地》《医生夫妇》)到恋爱及其终结(《了却一段情》《三天大风》),从走向社会的游荡生涯(《拳击家》)到战后去瑞士滑雪(《越野滑雪》)、去密执安钓鱼(《大双心河》(第一部、第二部),展现了尼克从童年到战后的成长历程。这一历程无疑带有海明威的成长印记,尼克系列中的很多故事都有着海明威本人早期经历的影子。
其他7篇小说的主人公虽然被作家改换了姓名、身份,但所有这些章节的集合其实同样可以看作是尼克的成长史,或者说是海明威的成长史。从整体结构看,正好补足了尼克成长的空白。从游荡社会的拳击生涯到战后的和平生活,其间主人公参战、受伤、结婚、游历欧洲等空白在其他非尼克的小说中得到了填补和展现。《小小说》平静而略嫌冗长地叙述了受伤的士兵“他”与爱人卢芝的故事(“他”与亨利中尉、卢芝与凯瑟琳·巴克莱在《永别了,武器》中形成一种互文关系),全文充满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幻灭之感;《军人之家》的主人公老兵克莱勃斯的背景和经历与尼克类似,他多次参加重大战役,退伍归家后被沉重的孤寂感所困扰,同样对战争、假话、爱情、工作、亲情充满厌倦和幻灭;《革命党人》则是从幻灭转向理想——写“我”在意大利旅行遇到的一位匈牙利革命党人(一个神经质的、理想化的青年共产主义战士);《艾略特夫妇》的主人公休伯特和科妮莉亚则充满孩子气的浪漫,在浪漫中寻求逃避——生一个孩子来抵御挥之不去的虚无感。以上两篇小说占据整部作品的中心位置,于平淡叙述中揭示浪漫主义、理想主义与无奈虚幻的现况之间的矛盾和对立。《雨中的猫》与《禁捕季节》两篇都描写生活在一般环境中的平凡人,既非前述那类初入社会青涩天真的青年,亦非历经世事沧桑、波澜不惊、心如死水的世俗成人,更非理想主义者,他们只是战后漂泊在欧洲的普通美国夫妇,小说表现了他们的矛盾、困惑、百无聊赖,与以尼克为主人公的《越野滑雪》类似①《雨中的猫》是海明威短篇小说中被解读最多的一篇,可参见笔者《我国海明威研究第二次高潮趋势》一文,载《山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2期。。《我老爹》聚焦少年乔对父亲的孺慕之情与忠诚。小说着力渲染乔在父亲离世后萦绕于心的失落感与幻灭感,作品隐约表现出海明威对父亲所怀有的复杂感情,多少有些“移情”因素。总体上看,其他不是以尼克为主人公的7篇小说,可以填补尼克在战争期间及战后流寓欧洲的空白,和前述8篇尼克小说共同构成了完整的尼克·亚当斯成长史。海明威传记作家菲利普·杨曾指出,海明威与他“许多作品里的主要人物如此相象,我们读起来都拿他们当一个人”[1]196。他的结论不无道理,海明威擅于将自己的人生经历写进小说[10],尼克形象正是海明威本人的互文性原型。所以,万培德先生总结道:“一般认为,《在我们的时代里》的短篇小说以结构互不连贯但主题相互一致的形式,描写一个叫尼克·亚当斯的儿童的成长过程,时间跨度从他在密奇根森林中度过的少年时代开始,一直到他作为一名老兵从战场上归来为止。”[11]246这种解读与海明威强调的“整体印象”大致吻合。
插文展现当下“我们的时代”,小说展现已然逝去的“我们的时代”,这种看似无序、实则有序的整体文本结构,帮助海明威塑造了一个经典的、看似支离破碎、远非完整却能代表时代脉搏的人物形象——尼克·亚当斯,展现了他的成长及其心路历程。作家实际上是用一个代表性人物的系列经历,隐喻“我们的时代”中青年人建立生活法则的始末及其必然性。这一国民形象所具有的特殊意义使之成为20世纪初美国青年的典型,其成长历程揭示了“我们的时代”中一代青年由热忱、高昂、无畏堕入失落、迷惘、幻灭乃至颓废苟且状态的根由。海明威无意创作普通读者习惯的有头有尾、人物丰满的小说,而是选取现在和过去两个维度作为经纬,以插文和小说为素材,精心织就一幅纵横交错、经纬分明、脉络清晰、故事情节真实生动的磅礴画卷,对作品的一些基本主题,包括无意义这个中心主题从不同角度进行演绎,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我们的时代”的混乱动荡以及孕育出光怪陆离现象的特殊氛围。如果我们结合稍后发表的《太阳照常升起》(1926)和稍后写作的《永别了,武器》(1927)的人物和主题,可以看到海明威作品之间的密切联系,或者说作品与作品、作品与人物的互文关系。
三、深层文本结构:隐喻我们时代的混乱无序
研究如果仅仅停留在小说集的表层文本结构上,人们往往会茫无头绪,无异于坠入云山雾海;如果仅仅停留在整体文本结构上,固然能获取“整体印象”,但仍然没有完全把握文本精髓;要真正把握文本的精髓,必须进一步深入把握其深层结构。实际上,在深层文本结构上,作者往往言在此而意在彼。插文也好,小说也好,在表层故事之下,往往有着更为深刻、复杂的内涵。
关于插文的意象,“在全部十五篇插文中,海明威没有对时代进行全方位的具体描绘,而是采用了戏剧性集中的手法,通过一系列交替出现的意象,对充满种种不可抗拒的暴力的时代氛围进行了渲染”[8]29。
首先,作家善于选取普通寻常的具体物象,赋予其象征意义。黑夜、雨往往和混乱、阴郁、失败、颓丧等负面意义联系在一起,既象征着恶劣的外部环境,也预示着死亡和不幸。如炮兵连在黑夜中的行进(第1章),希土战争中的雨中撤退(第2章),希腊大臣在雨中被处死(第5章)。而墙、路障往往与对立、隔膜、难以逾越的障碍联系在一起,既可以看作实写,也可以看成象征,如德国兵翻墙被打死(第3章),我们在桥面筑起的一道十全十美的路障(第4章),希腊大臣在围墙处被枪毙(第5章),尼克背靠教堂的墙坐着(第6章)……不一而足。
第二,作家擅于将矛盾的画面组合在一起,赋予其象征意义。具有美好、生机、家园、安宁等象征意义的花园,在扭曲荒谬的世界中异变成杀戮那些翻墙而入的德国兵的恐怖屠场(第3章);用于社交、观赏植物的花园,成为被囚禁的希腊国王的唯一活动场所,花园成了囚场(跋);本应是伤病员疗养之地的医院被人为地封锁,百叶窗被钉死,6位内阁大臣(其中1位罹患伤寒)成为囚徒,背靠医院墙壁直面死亡的子弹(第5章)。花园不再与良辰美景相联系,医院墙壁也不再能够保护弱者(旧秩序中政策制定者和执行者),不能为他们屏蔽纷扰的外界,世界完全失去理性和秩序,花园与医院变为事实上的战场、刑场与监狱。作者将花园、医院与屠场、监狱联系在一起,将极端不协调与对立的事物组合在一起,给人强烈的视觉和情感冲击力,以凸显我们时代的悲剧。
第三,插文中最大的隐喻本体或者说象征符号是斗牛场。插文连续六章(9-14章)描写斗牛,既是实写,也可以看作象征手法的应用,现实中鲜血淋漓的斗牛场,逼迫人类退化、异化为原始野兽,这正是我们的时代、我们整个世界的恰当隐喻与象征。
总之,黑夜、雨、墙、花园、医院、斗牛场等意象不再是纯粹的客观物象,而是主观和客观形象交融产生的新物,是经过创作主体独特的情感活动再加工、再创造出来的一种艺术形象,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海明威摈弃多角度、全方位对“我们的时代”作具体描述的传统写作手法,转而聚焦一系列反讽意味强烈并交替出现的意象,从意象的具体性和意象的普遍性两个维度,以极具戏剧性张力的笔触给这个时代定下黯淡、混乱的基调,从全知全能叙述视角渲染出充塞着种种未知暴力及破坏力的时代氛围。
美国学者威勒德·索普对海明威推崇有加:“《在我们的时代里》的这些短篇小说,显示出海明威是一位成功的大师。他已经实现了这一抱负:散文要写得简洁、干净,更多地意在言外,而不是言在意中。他从不描写感情,但却一再描述使其人物去经受的那些事件。”[12]20415篇短篇小说合集,形似一部结构疏离、主线隐晦、情节不甚连贯的长篇小说。海明威实际上是在不同的历史时段中,以固定的视点截取“我们的时代”代表人物片段性的人生经历,用独立成文的短篇小说形式记录代表着“我们的时代”核心精神风貌的一代人的生命轨迹和心路历程,表现出对人类精神状态之病态及异化的关注。
以文集的前两篇故事为例,在表层故事之下,文本中隐含着更为深刻的言外之意,人物的言语行为更多具备的是言外之力。《印第安营地》描写童年的尼克随同医生父亲出诊,意外亲历印第安人无法忍受目睹妻子生产痛苦而割喉自杀的惨剧。人生的两大主题——生与死同时摆在尼克面前,这既是幼年尼克认识世界的开始,也是尼克成长的起点。故事的寓意在于揭示生与死的痛苦与无常,以及生存意志对于强者的重要与必要。小说结尾尼克与父亲的一段对话应该特别注意:“死,难吗,爸爸?”“不,我想是很容易的吧,尼克,要看情况。”[4]104这段对话言简意深,兼具语用意义上的言外之意与言外之力,并富有寓言般的预示性:小说面世36年后,62岁的海明威步其父后尘,以自杀终结自己的生命。这恰如评论家赫·欧·贝茨所言:“其实海明威只有一个主题——死。”[14]136海明威本人也曾多次表示,“人生的最大乐趣就是感受到在死亡控制之下所产生的对死亡的反抗”[15]150。《在我们的时代里》中,尼克对死亡的认识始于原始的天然畏惧,历经世事沧桑后认识逐渐成熟。其后,作家海明威笔下一众主人公罗伯特·乔丹、桑地亚哥、威尔逊、哈里等,逐渐拥有成熟的心态,能够坦然无畏地直面“死亡”这一海明威小说中重要而常见的母题,“把死亡当作一种美的事物来接受”[15]296。美国当代文评家马尔科姆·考利对海明威作品的“死亡”主题作出如下评论:“海明威的故事多数从一个意义上来说都是连续性的,即他惯于重复描写同样的主题,每次都使这些主题变得更明朗一点。”[14]115
如果说《印第安营地》展现的是暴力和罪恶、生与死的问题,那么《医生夫妇》揭示的则是邪恶及对待邪恶的态度,以及海明威的厌女情结。迪克·博尔顿为了赖掉所欠的大笔诊费,预谋向尼克的医生父亲发动挑衅。医生坚持正义,严辞拒绝了他的无赖举动。而尼克的母亲天真地拒绝承认罪恶,尼克随父亲去打猎,无声抗议母亲的胆怯和天真。小说中尼克对待母亲的态度直接映射出现实中海明威对女性怀有的根深蒂固的偏见。海明威厌女情结的形成应归因于两个女人对他施加的终身影响。初恋情人阿格尼丝是海明威至爱的女性:“阿格尼丝的拒绝深深地伤害了海明威,但却使他努力奋斗,终成一位名家。”[16]40母亲格蕾丝则是海明威既怕又恨的异性:“在海明威的一生中,他母亲一直都是在暗中主宰着他内心世界的凶恶女王。”[17]72故事集中的其他小说,同样在表层故事下隐含着深刻含义:“正文故事以尼克和其他补充人物在不同阶段的心路历程为核心,展现出时代的种种力量如何逐渐侵蚀并破坏个体人格的完整性并造成了最终的无家状态。”[8]29“贯穿其中的主线就是尼克的精神成长……尼克经历了从幼稚到成熟,从拥有理想到理想幻灭,从依附家庭到无家可归的人生转变历程。”[8]32
从更深的角度分析,插文与插文、小说与小说、插文与小说的无序组合,其实可以看作是作家有意为之。这种表层结构的无序,具有特殊的文体效果,实质上正是那个时代混乱无序的象征和隐喻,隐喻这个时代已经以暴力、罪恶、恐怖、战争等无序替代了有序的和平[18],这种有意为之的无序正是作者精心营造的产物,因为“我们的时代”本身就乱象丛生,就是一个缺乏信仰、没有崇高理想与普世价值观等集体意识的荒诞世界。小说集里的插文、跋(周边文本)与小说(正文)构成了完美的互文性研究中的“邻近关系”[19],在揭示作品主题方面互为补充,起到了关键、独特、不可或缺的作用。
综上所述,《在我们的时代里》以别具一格的结构艺术在海明威作品中独放异彩。表层结构看似无序,在整体结构和深层结构上却是精妙的:插文展现的是当下“我们的时代”光怪陆离的各种现象,小说展现的则是过去时态的“我们的时代”尼克·亚当斯的成长历史,插文与小说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共同把《在我们的时代里》打造成别致新颖的有机整体,全面客观地揭示了“我们的时代”的种种真相。小说集的题名取自《圣教日课》(又名《公祷书》)中的一句祷文:“主啊,给我们的时代以和平吧!”综观作品不难发现,这个时代不但没有民众所祈愿的“和平”,反而充塞着虚幻、罪恶与暴力,题名的反讽意味不言而喻。尼克以及千万个尼克般的青年无可逃避地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中,成长历程始终伴随着对虚幻、罪恶与暴力的无奈体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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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Analysis on Textual Structure of “In Our Time”
ZHANG Yuan
(SchoolofForeignLanguages,JiangsuUniversityofScienceandTechnology,Zhenjiang212003,China)
Abstract:The surface textual structure of “In Our Time”—Hemingway’s first collection of short stories renders readers and researchers an impression of chaos and disorder. Vignettes, novels, pairs of vignettes and novels are related to one another as like as an apple to an oyster. In the case of the whole textual structure, vignettes and novels form a ‘now-past’ frame structure that is characterized by an utterly great leap in time transition. As far as the deep textual structure is concerned, vignettes and the postscript demonstrate wars and violence throughout the present era, and novels record deformed and refined fragments of Hemingway’s past life, which can obviously and reasonably be spotted from and associated with the life story of Nick, the hero of In our time. Nick’s life stories are intertextual with Hemingway’s personal experiences. Vignettes and novels comprehensively and objectively bring diverse cruel, nasty and obscene truths of our times to light. Consequently, the disorder of the surface structure of the text serves as an actual and appropriate metaphor, symbolizing the chaotic and disorder present times of ours. Also, this disorder is the product of the writer’s elaborate creation and the artistry of organizing structure has a distinctive style among Hemingway’s novels.
Key words:Hemingway; “In Our Time”; the surface structure of the text;now-past frame structure;the deep textual structure;intertextuality
作者简介:张媛(1973— ),女,重庆人,副教授,硕士,主要从事英美文学及理论研究。
收稿日期:2015-03-06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3910(2015)05-0046-07
DOI:10.15926/j.cnki.hkdsk.2015.05.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