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友明,李岩
(1.海南师范大学 经济与管理学院,海南海口571158;2.华南理工大学思想政治学院,广东广州510641)
当前,理论界对人文精神关注度较高。中国知网搜索研究成果显示,自20世纪末至今,对与人文精神相关研究保持着较高热度,涉及教育、文学、体育、医学、哲学、新闻传媒、管理、法学、经济学、史学等多个学科领域。实际上,对人文精神问题的关注和讨论要追溯到20世纪70年代到90年代末当代中国经历的三次人文思潮,人文精神问题讨论和研究由此展开并不断深化,有研究从历史、现实、人学、认识论、实践等多个角度对人文精神内涵进行了探讨[1]。此后,随着社会发展和人们认识水平提高,对人文精神内涵认识也有所深化,尤其是党的十六届三中全会提出了以人为本发展理念之后,有研究试图将以人为本理念融入人文精神内涵探讨之中。如有研究认为,以人为本和人生态度及人的价值取向是人文精神的核心[2]。还有研究认为,人文精神是指以人为本、以人为中心的精神,其核心是关注人的生存、尊重人的价值、维护人的权利、重视人的发展。以人为本是人文精神出发点,也是人文精神的最后归宿[3]。这都是我们深化人文精神内涵研究的重要基础。科学诠释当代人文精神内涵既是深化人文精神研究的基本方面,也是充分发挥人文精神导引社会发展和人的发展之作用的时代要求。
自20世纪70年代到90年代末,中国经历了三次人文思潮,对于人文精神问题讨论也随之展开。从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期,论争主要是“从政治上、思想上对‘文化大革命’中反人道现象作情感上评价和道义上谴责,对人性、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虽有涉及但都没有展开”;从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初,思想理论界的讨论“涉及人文精神中的一些最基本的问题,诸如人的价值、人的主体性和人权、个性解放等”重要课题;90年代以来,在我国改革开放和经济建设取得显著成就并开始实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条件下,“人文精神危机”被明确提出,围绕人文精神问题的学术理论讨论也随之展开,关注点在“人与物的关系,核心在于提倡人的价值和尊严,提倡关心人,关心人的思想道德建设,关心人的价值追求和社会的全面发展进步,在发展经济的同时将人从物的奴役中解放出来”。[4]18-21尽管经历了三次人文思潮,但对人文精神内涵理解和阐释还未形成普遍共识,这不仅因为论证各方立场各异,分析角度不同,还与人文精神复杂性有关。
人类自产生以来,就进行着创造性活动,不断认识和改造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创造了客体对象世界和精神世界,“二者的统一在现实上便表现为体现于一定历史存在形式中的价值与意义世界,即人文世界”[4]15。现代著名哲学家唐君毅直白地说,“自有人类以来,世界即已是人文的世界。”[5]21实际上,人类产生和发展过程就是人类创造世界的过程。尽管人类存在离不开其肉体存在,但其所以为万物之灵长却不在于其肉体存在,而在于其精神存在,在于其在创造人文世界同时创造了人文文化。人文文化是“人类为认识和发展自身价值,求得精神的自由与发展,寻找内心的美与和谐所从事的活动,以及在这种活动中所创造的成果”[6]368。人文文化具有复杂性特点。
首先,人文文化有多种表现形态不仅表现为知识形态的人文知识,也表现为精神形态的人文精神,人文情感也是一种表现形态,一些文化现象也属于人文文化范畴。在学科形态上,不仅人文学科是其表现形态,社会科学也是其表现形态,因为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一样体现了人文文化,只是二者观察和分析角度、采用的研究方法或阐释方式有差异。
其次,人文文化主观性较强 一方面,人文文化“倡导表现自我”[7]36,不可能完全排斥主观而追求纯客观,如果追求纯客观,也就失去了“人文”所倚的个性、差异性,因而也就失去了丰富性,也就无所谓人文文化;另一方面,人文文化的创造者——人“总是怀有某种既定的观念、范畴、思维模式和人生态度在内的总体体验,来解释任何对象”[7]36,创造出来的人文文化主观性较强也属必然。
再次,人文文化具有多元多样性这既与人文文化主观性强密切相关,也与人文文化产生常常“借助于直觉、灵感、想象等非理性因素”[7]37与采用体验、理解和陶冶等方法有关。人文文化是由人创造的,而人是千差万别的,有不同人生经历、不同个性、不同思想范围、不同价值观念、不同思维方式等,加之采用方法、阐释方式不同,所创造文化也必是表现为多元与多样。
最后,人文文化有优与劣、先进与落后之分人文文化涵盖面较广,并且往往具有民族性、地域性特点,对于文化先进与落后的判断不能一概而论,不能简单化,但还是有一个一般标准或尺度。有学者提出“历史的尺度、科学的尺度和价值的尺度”[8]17,也即以是否“站在时代前列、合乎历史潮流、符合客观真理、有利于生产力发展、代表最广大人民群众利益”[8]19来衡量与评判一种文化是否先进。人文文化中既有精华,也有糟粕,既有代表人类前进和上升方向的先进文化,也有延缓甚至阻碍人类发展进步的、消极的、落后的文化。
人文精神属于精神文化范畴,是“人文文化的核心”[7]35,人文文化复杂性也带来了人文精神复杂性,增加了分析或厘清人文精神内涵难度。人文文化复杂性也可以说是人文精神内涵难以达成普遍共识的重要原因。
人文精神并非产生于人的理性思辨,而是根植于人类社会实践和社会生活。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创立唯物史观时明确指出,“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这个前提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而且这是这样的历史活动,一切历史的一种基本条件,人们单是为了能够生活就必须每日每时去完成它,现在和几千年前都是这样。”[9]78-79物质生产实践是人类必须进行且首先要进行的基本活动,是“人类根本的、决定其他一切活动的活动”[10]69。人文精神最初产生于人的物质生产实践活动中,并随着人类实践形式和社会生活的丰富而不断发展,亦即随着人类历史发展而发展。在不同历史阶段,人文精神具体内涵有所不同,即使处在同一历史阶段,中国和西方人文精神内涵也有差异。在古代,就主流文化而言,古希腊罗马人文精神表现为美统真善的自由学艺,主张“一部分人是自由的”,教化目的在于培养合格自由公民;中国古代人文精神则表现为伦理中心道德教化,其人文教化是“圣明天子”对普天下人而言,教化目的是为了培养恭顺的臣民。在近代,中西方都凸显知识地位,但在西方以知识反对神学蒙昧,而在中国以知识反对泛道德主义的蒙昧;都尊重人格尊严和价值选择主体性,肯定合理的私人利益和每个人追求幸福的权力,向往建立在“自由、平等、博爱”基础上的个体与类的一致,主张实现“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但西方启蒙者反对的是禁欲主义的宗教异化,而中国启蒙者反对的则是以纲常名教的绝对权威来压抑、扭曲人性而使人成为非人的伦理异化;都珍视人的真情实感和热爱大自然,主张通过爱去实现美的社会理想,但中国哲人重自然美,重世俗的伦理生活,而西方哲人更重人工创造的美,在尊重世俗生活的同时,也注重超越的纯粹精神生活。19世纪后期以来,特别是20世纪,由于社会多元化发展,人类精神现象复杂性远远超过了历史上任何时代①许苏民:《人文精神论》,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83-192、266-275、361-376页。。因而可以说,人文精神不是永恒不变的,“是一种具有鲜明的时代主题,热切关注社会历史趋势和现实人生过程、反映时代文化生活、体现时代文化品格,表达该时代文化生活价值理想的历史精神”[4]14,“不存在一成不变、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人文精神”[7]46。人文精神随着历史发展而发展,其发展性往往体现了对一定时代主题的回应,因而人文精神本身就具有了时代性特征。
“人所面临的世界本质上是人文世界,是一个流变的、生生不息的、历史的、价值的、文化的社会生活世界,就是在这个世界中,人与历史、与文化、与社会进行交往,与他人进行交往,正是在这个交往中,人获得了人之为人的精神”。[11]98这种人之为人的精神也就是人文精神。人文精神是人在与历史、与文化、与社会、与他人进行交往过程中逐渐获得的,而历史、文化、社会、人总是具体的而不是抽象的,总是表现为一定民族、一定国家的历史、文化、社会、人,特定民族、特定国家的思想观念和文化准则往往会得到该民族或国家人们的普遍尊崇,“成为人们精神上的共同意志和生活行为的最高准则”[4]17,这些思想观念和文化准则也就成为这个民族或国家的人文精神。这种人文精神体现着特定生存环境中人们面对共同现实所具有的“共同的价值关注”[4]17或共同的价值取向,在激励该民族或国家人们精神发展方面起着主导作用。这样就形成了人文精神民族性。
尽管人文精神以人文文化为母体,随着人类历史发展而发展,表现出时代性和民族性,但总体而言,人文精神体现着人类对真善美的永恒追求,体现着人类追求自身解放和自由的本质力量。可以说,人类历史就是一部人类不断地追求真善美历史,就是一部人类追求自身解放和自由、不断地由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的历史。根据人文精神产生、发展及历史特点,我们可以明确当代人文精神至少应当具有以下几点特性(规定性)。
只有人,只有作为精神存在物的人,才能超越自身的自然属性去追求更为高远的生存方式,追求精神上自足;只有作为类存在物的人,具有自由自觉类特性的人才会超越自身动物性去追求精神境界;正是从类的意义上,人获得了无限性,从而使人类获得自由和解放成为可能,而人类不懈的精神追求终将使人类自由和解放有可能变为现实。
这里的向上性是指人文精神内含方向性、发展性。人文精神推动人向上的、前进的发展,而不是堕落的、倒退的、停滞的变化。尽管人文精神表现出一定复杂性,在不同历史阶段、不同民族或国家其内涵也不尽相同,但在具体时空条件下,人文精神符合人类发展应然方向,符合人类发展历史潮流,体现人类对价值和意义的执着追求,集中体现为人类求真、向善、臻美的精神力量。人文精神是人文文化的精华、人类思想的精华。
人文精神既为人类所拥有,又为个体所拥有。“人文精神是人类共同追求的一种崇高精神境界,也是个人人生境界最高体现,其共同问题和核心方面就在于有生命的个体对人生意义的追求。”[4]17人文精神是人类经历世代发展不断形成、丰富的,但它现实地为人类个体所拥有。也正因为如此,个体才能把人文精神付诸社会实践,变精神力量为物质力量。
以人类文明视域中人文精神及上述几点规定性为基础,我们可以对当代人文精神做如下诠释:当代人文精神是人之为人精神,是作为人应该具有的精神,是“人类在求取自身生存、发展的过程中,以真善美的价值理想为核心,不断实现自身解放的一种自觉的思想信念和文化准则”[4]13。它是人的自由自觉的类本质展现,是一种“自由的精神、自觉的精神、超越的精神”[12]9。
其一,人是血肉之躯,有根源于动物的原始欲望,但人能够超越动物式欲望,寻求人的生活方式;其二,人不是物,不是机器,是有理性、有情感、有意志能力的活生生的人,人应享有人的尊严,有权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其三,人不是神,人的物质需要、生存需要应该得到理所当然的肯定;其四,人是有超越性的动物,需要精神上的超越,需要寻求人生意义和价值,追求更高的人生境界,人的精神层面从根本上体现了人的本质。
在人与自然、与社会、与他人、与自我的诸种主客体关系中,人的主体地位得到尊重,同时,人又能正确认识各种主客体关系,充分而正确地发挥自身主体性,实现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他人、人与自我的和谐。
在人类与自然关系中,人能够作为认识主体和实践主体认识和改造自然,人类对于作为客体的万事万物而言具有主体地位,并且人创造了属于人的价值和意义世界。人是属人的价值和意义世界的本体,但是这“决不意味着可以把人的存在无限地吹嘘、膨胀为客观物质世界的本体,从而以人的存在取代宇宙的总体存在。人的意义与价值的世界,其实是从属于一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物质世界的,人的存在只是这个总体‘存在’的一小部分。自然界总体存在作为‘自在之物’,作为支配着人的无所不在的必然性,还远未成为‘为我之物’,人只是在极为有限的范围内化‘自在之物’为‘为我之物’而获得了少得可怜的自由。”[12]23人类只有努力认识自然,尊重自然规律,保护自然、爱护环境,维持自然界生态平衡,与自然和谐相处才能实现可持续发展。
在人与社会(包括群体与社会、个人与社会)关系中,人总是在反抗着“那些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13]10,争取自身的主体地位,争取自身的权利,维护作为人的尊严。千百年来人们反抗阶级剥削和阶级压迫的斗争无不体现着人追求自身的自由和解放的人文精神。唐君毅曾这样描述理想的人文世界:“我们要承认每一人之自身皆为目的,无一人可以被视为工具。我们不愿以任何人为工具,我们亦不说个人只是社会或国家之工具。……我们说每一人之自身为一目的,是说每一人都应以自尽其性,完成其自己之人格为目的。而人的心性即是仁,即是爱。人的性,根本即是要为社会的。人真求自尽其性的心,绝不会自外于社会。因为他的心量即已涵盖社会于其内,而以成就社会为己任。我们认为只有以教化充量发展人之此种道德天性,可以协调所谓个人与社会冲突,超出个人与社会之对立的范畴,使社会的存在支持个人之存在,个人精神也支持社会之存在。”[5]35-36社会(国家)视人为目的,人(群体、集体或社会集团)背负起社会责任,人与社会实现和谐,社会才能成为理想社会,人才能得到自由和解放。
在人与人关系中,不仅要考虑到个人,考虑到自我,还应考虑自我之外的其他人,因为其他人与我是完全平等的;人不仅要尊重自己,也要尊重他人,不仅要争取自己的合法权益,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也要承认他人也有同样的权利和尊严,不侵害他人权利和尊严;人只有在与他人交往过程中,才能找到价值和意义,才能获得自身主体性;人与人只有相互合作、相互关怀、相互支持,才能获得更多价值感和意义感。
在人与自我关系中,人有强烈自我意识,意识到自己是人,“异于禽兽、异于物,自觉的求表现求人性,以规范限制超化动物性物性之表现。”[5]33人不断地认识自我,追求自我完善和发展,不仅追求认知、情感、意志平衡发展、全面发展、自由发展,亦追求理想之我与现实之我的一致,追求理想人格的形成。而“自我的人格越伟大,自我的要求也就越是能反映人性的普遍要求,并且与人性的普遍要求——使人性更真、更善、更美,使社会关系更合乎人性、更和谐、更美好的要求——相一致。”[12]28-29人越是发展,越是自由发展,越能与他人、社会保持和谐,越能推动人类自由和解放,因而也推动着每个个体自由和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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