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碧英
(四川文理学院 文化与传媒学院, 四川 达州 635000)
·语言研究·
《朱子语类》“体”类词群的文化阐释*
程碧英
(四川文理学院 文化与传媒学院, 四川 达州 635000)
《朱子语类》是宋儒语录中的重要文本,汇集了众多独具语料特色的理学词汇,“体”类词群便是其一。论文以语义场理论为依据,分析《朱子语类》“体”类词群的词义所指,探求“体”类词群的文化旨归,进一步考察“体”类词群所呈现的经典阅读观,为今人经典阅读活动提供文化参照和方法借鉴。
《朱子语类》;“体”类词群;文化阐释
《朱子语类》是朱熹与其弟子讲学问答的语录汇编,不仅广泛反映了南宋社会文化生活,也生动呈现了理学文化的蓬勃发展。侯外庐曾如此评价:“宋明理学,只是在朱熹的手里,才确立了自己独特的学术规模与体系,奠定了确然不拔的基础,影响了尔后学术思想的发展达六七百年之久。”[1]正因如此,探讨朱熹学术体系的构建就显得尤其重要。揆诸《朱子语类》,朱熹通过一系列理学词汇的表达,建构了其独具特色的解经问学之道,“体”类词群便是其一。
在《朱子语类》中,“体”常与动词语素“当”、“察”、“会”、“究”、“看”、“认”、“贴”、“验”等组合,构成“体当”、“体察”、“体会”、“体究”、“体看”、“体认”、“体贴”、“体验”等词,表示对义理学问的体认与践行。
(一)体察:体会察验。如:
1.性虽虚,都是实理。心虽是一物,却虚,故能包含万理。这个要人自体察始得。学蒙。①(卷5)[2]
2.文字讲说得行,而意味未深者,正要本原上加功,须是持敬。持敬以静为主。此意须要于不做工夫时频频体察,久而自熟。谟。(卷9)
(二)体当:体会。如:
1.伊川解“修辞立诚”作“择言笃志”,说得来宽。不如明道说云:“修其言辞,正为立己之诚意。”乃是体当自家“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之实事。学履。(卷69)
(三)体会:体察领会。如:
(四)体究:体会考索。如:
1.人于仁义礼智,恻隐、羞恶、辞逊、是非此四者,须当日夕体究,令分晓精确。此四者皆我所固有,其初发时毫毛如也。及推广将去,充满其量,则广大无穷,故孟子曰:“知皆扩而充之。”广。(卷53)
2.某常说与学者,此个道理,须是用工夫自去体究。讲论固不可阙,若只管讲,不去体究, 济得甚事?(卷113)
(五)体看:体察,体认。如:
1.读书,须要将圣贤言语体之于身。如“克己复礼”与“出门如见大宾”,须就自家身上体看我实能克己与主敬行恕否?件件如此,方始有益。时举。(卷42)
2.只是“阴”与“阳”两个字,看是甚么物事都离不得。只就身上体看,才开眼,不是阴,便是阳,密拶拶在这里,都不着得别物事。贺孙。(卷65)
(六)体认:体会认知。如:
1.性对情言,心对性情言。合如此是性,动处是情,主宰是心。大抵心与性,似一而二,似二而一,此处最当体认。可学。(卷5)
2.初学于敬不能无间断,只是才觉间断,便提起此心。只是觉处,便是接续。某要得人只就读书上体认义理。贺孙。(卷11)
(七)体贴:认真体认,细心体会。如:
1.今世以文取士,如义,若教它依经旨去说些道理,尚得。今却只是体贴字句,就这两三句题目上说去,全无义理!义刚。(卷34)
(八)体验:体察验证。如:
1.讲论自是讲论,须是将来自体验。说一段过又一段,何补!某向来从师,一日说话,晚头如温书一般,须子细看过。有疑,则明日又问。(卷119)
2.读书须是以自家之心体验圣人之心。少间体验得熟,自家之心便是圣人之心。义刚。(卷120)
需要说明的是,《朱子语类》“体”类词群中的“体当”、“体察”、“体会”、“体究”、“体看”、“体认”、“体贴”、“体验”等词,虽通过共同语素“体”表达了对义理学问的体认,但在语义表达上却是各有侧重。“体当”、“体会”、“体看”、“体认”重在主体涵养与体会,而“体察”、“体究”、“体贴”、“体验”更重在主体探究与验证。通过这一组词的使用,既增加了语言表达的丰富性,也多角度传达了朱熹的论学治经之道。
邵东方《朱子读书解经之诠释学分析——与伽达默尔之比较》一文中指出:“和历史上绝大多数儒家学者一样,朱子读书解经的根本目的是,阐释蕴藏于圣贤之书中的儒家经义,以实现圣人之道(即永恒不变的真理)的理想世界。”[3]在朱熹的解经讲学活动中,他大力提倡对经典义理的涵泳体认,以实现经典的内在文化旨归。具体而言,包含以下三个方面的内容。
(一)探明“理义大本”
何为“理义大本”?周裕锴认为:“从阐释学的角度看,就是指经典文本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思想体系”。[4]朱熹进一步发挥了程颐“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的理义观,认为一切事物皆由理义所成。朱熹解经之所以重视探明“理义大本”,源于他对当时学风之弊的深切体会:
2.今之学者理会经书,便流为传注;理会史学,便流为功利;不然,即入佛老。最怕差错。(卷114)
3.今学者不会看文章,多是先立私意,自主张己说;只借圣人言语做起头,便自把己意接说将去。病痛专在这上,不可不戒。时举。(卷117)
4.今之学者只有两般,不是玄空高妙,便是肤浅外驰。(卷121)
5.如今学者有二病:好高,欲速。这都是志向好底如此。一则是所以学者失其旨,二则是所学者多端,所以纷纷扰扰,终于无所归止。贺孙。(卷126)
诚如邵东方所言,“就朱子在读书解经中追求原意的思想背景来看,他以为过分强调文本的言外之义或引申义,不仅是不尊重文本的内容,而且混淆了文本的原意与读者的解释之间的区别,其结果会导致读书解经走上牵强比附、勉强求通的路子。”[5]面对学风之弊,朱熹将探求理义作为当务之急:
6.为学之道,须先存得这个道理,方可讲究事情。(卷8)
7.读书以观圣贤之意;因圣贤之意,以观自然之理。节。(卷10)
8.经书中所言,只是这一个道理,都重三叠四说在里,只是许多头面出来。(卷118)
不过,要认识“理义大本”,朱熹认为必须摒除“私意”“己见”,方能获得真知灼见:
11.读书最忌以己见去说,但欲合己见,不知非本来旨意。须是且就他头说,说教分明;有不通处,却以己意较量。贺孙。(卷117)
(二)注重“切己体认”
当朱熹将探明“理义大本”作为旨归时,“切己体认”成为了他读书问道的实践原则。通过操存践履,推究体察,方能反作用于经典义理。正因如此,朱熹对时人读经之弊提出了批评:
1.今人读书,多不就切己上体察,但于纸上看,文义上说得去便了。如此,济得甚事!宇。(卷11)
2.今学者皆是就册子上钻,却不就本原处理会,只成讲论文字,与自家身心都无干涉。须是将身心做根柢。(卷113)
3.看来如今学者之病,多是个好名。且如读书,却不去子细考究义理,教极分明。只是才看过便了,只道自家已看得甚么文字了,都不思量于身上济得甚事。贺孙。(卷121)
为此,朱熹推行读书过程中的反求诸己、身体力行,通过“切己体认”,达到对学问义理的探究:
5.如今看文字,且要以前贤程先生等所解为主,看他所说如何,圣贤言语如何,将己来听命于他,切己思量体察,就日用常行中着衣吃饭,事亲从兄,尽是问学。谦。(卷8)
6.学问,就自家身己上切要处理会方是。(卷10)
7.做好将圣人书读,见得他意思如当面说话相似。贺孙。(卷10)
8.读书,须要切己体验。不可只作文字看,又不可助长。方。(卷11)
9.尧之所以为君,舜之所以为臣,皋陶稷契伊傅辈所言所行,最好?绎玩味,体贴向自家身上来,其味自别。谟。(卷78)
10.今请归家正襟危坐,取《大学》《论语》《中庸》《孟子》,逐句逐字分晓精切,求圣贤之意,切己体察,着己践履,虚心体究。(卷121)
(三)形成“一气贯注”
揆诸《朱子语类》,我们不难发现,朱熹对理义大本的重视源于其对解经问道的心理认知,提倡“一气贯注”的审美体验。
1.为学之道,圣贤教人,说得甚分晓。大抵学者读书,务要穷究。……大凡看书,要看了又看,逐段、逐句、逐字理会,仍参诸解、传,说教通透,使道理与自家心相肯,方得。读书要自家道理浃洽透彻。杜元凯云:“优而柔之,使自求之,厌而饫之,使自趋之。若江海之浸,膏泽之润,涣然冰释,怡然理顺,然后为得也。”椿。(卷10)
2.逐处各自见个道理,久之自然贯通。(卷20)
3.盖此理直是难言,若立下一个定说,便该括不尽。且只于自家身分上体究,久之自然通达。谟。(卷20)
4.学者常常令道理在胸中流转。(卷121)
诚如周光庆所言:“朱熹重视语言解释以揭示文本表层的话语意义,更重视心理解释以体验文本深层的心理态势,因而将心理解释视为整个解释的核心与最高境界。他所创立的心理解释方法,发源于孟子首倡的‘以意逆志’,获益于王弼尝试的‘触类而思’,借鉴了禅宗高扬的‘活参’之法,发展了张载提出的‘心解’之论,具有自己独特的理论内涵与运作程序:即‘唤醒—体验—浃洽—兴起’。”[6]这无疑告诉我们,朱熹旨在通过切己体认的方式达到对理义大本的理解,从而带来对经典义理诠释的一气贯通。
蒋绍愚《古汉语词汇纲要》中指出:“词不是孤立地存在的,它们处在相互的联系之中,一批有关联的词,组成一个语义场。”[7]《朱子语类》中“体”作为核心语素组成的“体当”、“体察”、“体会”、“体究”、“体看”、“体认”、“体贴”、“体验”等词群,在构词形态、语义表达、语用环境等方面都有着同一性。同时,“体”类词群也折射出朱熹的经典阅读观。
其一,重视生命体验。朱熹之所以提出解经之法的“切己体认”,源于他对时人为学风气不实、懈怠浮泛的批判,从而提出“学者当以圣贤之言反求诸身,一一体察”(卷11),“读书,不可只专就纸上求理义,须反来就自家身上以手自指推究”(卷11),“读书,须要切己体验。不可只作文字看,又不可助长”(卷11)的生命体验方法。
其二,注重哲理思辨。朱熹幼承家学,从年少时的无所不学到后来的中和之悟,经历了一个逐渐成熟的过程。朱熹讲学,有着哲理的思辨,既含虚实有无理欲之辨,也有佛老儒学诸家之别。“体”类词群还原了朱熹讲学中义理探究与生活体验之间的辩证关系,将学问与生活进行了有机融合。
其三,打通古今视界。经典阅读主张突破原有认识图式,从而进入文本期待视野。《朱子语类》“体”类词群展示了朱熹讲学中的生命体验层级性:体验圣贤之心,体验现实之志,体验自我之得。在此基础上,融入生命体验,转换角色,打通古今视界。
综上,《朱子语类》“体”类词群充分诠释了朱熹的读书解经之道,主张读书不能仅在文字上下功夫,必须身体力行,但要达到切己体认,还得以虚心涵泳为前提,需要反复体味经典本义,不能主观臆断,更不能心怀成见。当我们伴着传统文化一路走来,在弥漫着书香的校园开展经典诵读活动,传承经典文化的过程中,朱子高度凝练的“切己体认”的经典阅读观、反求诸己的体验式阅读方法,无疑将深深影响我们今天的经典阅读活动,并将有效实现传统文化的广泛传播。
注释:
①“学蒙”为朱熹弟子名,表明此条语录为其所记。下同。
[1]侯外庐.宋明理学史(上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2]宋·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1986.
[3][5]陆晓光.人文东方:旅外中国学者研究论集[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
[4]周裕锴.中国古代阐释学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6]周光庆.中国古典解释学导论[M].北京:中华书局,2002.
[7]蒋绍愚.古汉语词汇纲要[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2015-04-09
四川省教育厅重点课题“宋儒语录词汇研究”(项目编号:12SA088)成果之一。
程碧英(1972-),女,四川文理学院文化与传媒学院教授,文学博士。
H131
A
1004-342(2015)03-12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