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路,六十年代生,著有诗集五部。诗集《母水》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终评备选作品,荣获第二届“柳青文学奖”、第十九届“文化杯”全国鲁藜诗歌奖、“中国首届地域诗歌创作奖”等。陕西省百名青年文学艺术家、延安市有突出贡献专家。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诗歌委员会委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
外婆打开的门
如果需要我闭目的时候
我就劝鹰也闭合眼睛
如果延河汇入黄河口之上的村庄
有人把歌声埋在流水底下
我就把歌词大意雕刻在鹰的喙上
如果诗歌没有办法叙述意象
我和村民
只能观察河水把岩石切割成沙子带走
这样子,我知道了如果的背后
是巴颜喀拉山峰上一扇外婆打开的门
在错误的时辰出发
如果有可能,我在梦中
把盛大的婚礼和忘年友人怀抱青蛇的梦合一
这样,我就可以邀请梦的主人公
一起做游戏
把黑夜这枚大积木搬走
使远途的牛、羊有足够的行走时间
这样,我就做主把新娘的嫁妆和青蛇
放置在雪山的高处
让海岸边的旅人
在错误的时辰出发,拥有风剥蚀的苍穹
祭坛不收留遮蔽弧线的黑夜
我在黄昏的暗光里批评自己
没有把昆虫飞过的痕迹在空中抹去
虽然这条弧线是彩色的
虽然这条弧线是中午的暖光
但在我的知觉里
我的灵魂,我没有抹去的这条弧线
是秃鹫的手足
而天葬师和我活动的影子
在磨刀石上磨刀子
这时候,祭坛不收留遮蔽弧线的黑夜
无意间
返潮的香料在我的左侧
缓慢地消解
这是一种持续的过程
这是尘土压垮时间的过程
也许我的脚步
无意间停下来就是为了无意间把香料带走
找寻尘土的边界
在正午,我相信自己秉持的灯盏
能把太阳的影子烧成灰烬
肥沃凋零的植物
而我的灵魂撕开了植物的叶子
像种子拱破地壳
找寻世界上尘土里灰暗的颗粒
也找寻尘土的边界
旅店
在河西的阳湾处
兴盛旅店和永丰旅店对门存在着
我站立在两家店的中央
眼睛越过荒草
只能观察到门匾和门后窑洞的脑畔
而烟火呢?
烟火逃离了店主。但我更相信
是河面上遗失的船只劫走了烟火和店主
存在着
在大街上,一个拾荒者
仰头盯着脚手架上的涂染匠人
拾荒者、新染的房檐和地面上开花的染料
构成了一条垂直的线
这根直线把我眼睛里的下午
分割得一左一右
这根直线的左一边在向右一边移动着
而拾荒者像钉子
那我就试图和这枚钉子并肩站立
倾向左派
这样的下午,涂染匠人和拾荒者在我靠近 钉子的时候
全部隐退
只给我留下了远处的朗诵声——
当你向挖掘陷阱的人伸出手的时候,左和 右都是慈光
外乡人
镇子上的商铺在陆续打烊
一盏一盏酥油灯
随着门的关闭
遗弃下街道上的外乡人
和外乡人的旅袋
外乡人就只有抬起头
把自己,和睡眠的房屋、柴火垛
一起交给高处密布的乌云
就这样子,外乡人凝视着乌云
把镇子忘了
他在想高过云的天的空
湛蓝的空
或许这空是通透的
其实这是寂静和孤独的对决
旅袋对主人疲劳的抗拒
而墙的那边
镇子上的居民乖哄孩子
思谋娶妻子
外乡人凝视的乌云
滴下雨水
敲响房脊上的瓦
“啊”
在十字路口等待绿灯的时候
“啊”声使我转过脸
年轻的母亲抱着一周岁的男孩子
孩子看着转向自己的众多张脸
“啊”、“啊”……
这时候,我想替他喝下一口止渴的水
而绿灯把回家的人放走了,把出门的人放 走了
母亲和孩子也走了
我倒是听见风谣四起——
“啊”、“嗨”、“咿”混声在一起
时间,时间从绿灯里找到了旷野
色的着点
——海面上凝结的冰折返着青色血。
船舶划过,漂浮的冰像繁乱的花朵,向阳 开放
水下的蓝色影子托起红水母
丰富海域
艳羡如唇血,使船员的思想口吃
频频地拉响鸣笛
浮冰上,庞大的船舶倒影,随着船的航行
逐渐变得陡峭、凶险
白头海雕蹲坐在影子的顶点上傲视着
抚摸罗盘的手指伸进海水里
捏碎冰的尸骨。其实北风在瞬间会重塑冰 的形体
是啊,风的声音遮蔽了火轮的轰鸣
冰的光适时地透过指缝把船员的眼睛划伤
使罗盘失去水平混乱了天池里指针的秩序
企鹅携着幼子攀爬在断裂的冰岩上沐浴
海盐子除去污垢,海盐子种植灵性
海盐子喂养的冰光掠过之处如同刀刃屠过
船员的手指此时通透,骨骼和血管像两个 相互依赖的党派
南岸上的豹群托着太阳染红的气团,像在 传递火把
北岸上的孤熊趴伏在雪窝子里窥嗅漂浮着 生命的气味
如同衣带的水面正在唤醒冰,羁绊航行的 船舶
北边刮来的飓风在海水里复古冻原
船员们目睹
——恐慌的水急剧地僵硬
——不再翔跃的鲸恒定着翔跃的姿势
——孤熊吞噬海面的蓝。残留的碎蓝把罗 盘的同心圆锈死
——企鹅母子在清扫它们的脚印
此时,嗜血的青色附着在冰的肌肤上
——冰山崩塌的裂点有黄葵花不向太阳开 放
船长在睡梦里,触摸重盐质水凝结的冰石 钟乳
以及冰石划过的死亡海床
船长在睡梦里,站立在冰间湖畔目送蓝色 的融水
像麝牛绝境突围
跳出巨兽的围栏从火山的灰穴浸入大海
这时候,乘客马夫躬身在冰层里点燃马灯
剔透的乳黄光、贴着冰面的滚雪一起去向东
而马夫的手温滞留在极地,像石燧火一样 供养生命
这时候,海那岸的马匹打的响鼻声
把沉睡的船长摇醒
醒来,聚群的虎鲸,和虎鲸造的浪峰
这浪峰绵延如同地壳断裂时喷涌的洪荒之水
正在把古冰原切割成零碎的冰山
醒来,另一群鲸潜伏在海水下撕咬着冰母 的牵绊
使散乱的冰架驮着豹子漂浮在空渺之间
等待着狂暴的虎鲸群围捕
破裂的冰膜啊,掠食者在你的裂点处相互 施虐
苏醒的豚绕过海门旁竖起的血腥手指
含着一口蓝静卧在海床产卵
这时,它的左脑在给右脑播放甲板上女船 员诵唱的经
是啊,是啊,船员在马灯的光下做早课
持灯的马夫,看掠食者雄踞在散落的冰巅
孤独地捕捉着翔跃的影子
它们的羽毛和鳞片
像记忆里风中的老花葵把古塬撕碎
而花盘不朝向太阳
马夫给凡·高的情人说,凋谢的葵花是肥 沃不了失缺泪水的眼睛
——在海上,着火的天空落下彤色的灰烬。
航船像一块墨点,漂游在熔硫阴燃的海蓝上
衔天的远处,已经布满血色
水手脑子里的渡船挂在水波面
搭乘的黑纸人、红纸人没有桨和舵
他们去向可疑
一只孤零的手在剥蓝的肌肤
渡船上的黑纸人说:坏手
手说:剥开的是浮皮啊,在清洁污秽
红纸人说:肌肤的血会漫溢
又说:唯有这一叶舟是血浆里的椅子,供 灵安坐
这只手,在法罗群岛的成人典礼上
把猎鲸刀插入豚的脊柱
十八座岛屿,十八匹恶兽吞食欲生的豚
这只手,在太地町
用锤子敲击铁杆头的声墙扎起围栏
持矛和鱼叉,掐断豚的哀叫把蓝绿的海置 换成血浆潭
纸人撤掉了渡船这把椅子
熔硫煮沸的红倒挂在天空
等候过往的贼鸥,或者另外的飞禽
破坏寂灭
禽的羽翅焚烧自己的骨头,灰烬泛彤色
睡眼蒙眬的船长拉响汽笛
追赶梦中的海象群,以及林木线,冻原的 融水
而船员聚集在甲板上
手捂着彤色的灰烬面朝东
肃穆地站立着,像是哀悼,像是接生
马夫在港口遗弃下马灯,是预备给下一个 上船的乘客
等待一些过往的时间
等待一些过往的时间
如同我等待雪崩时把自己带血的灵魂埋葬
把世界上邪恶的痕迹消解
这是徒劳的假设,但我还是在等待
像小时候贪玩时母亲让我蹲在河边洗煤
等待着煤的白亮
我也可以在等待中睡眠
让时间生气
而雪莲果入药敷疗我干涩的眼睛
创作谈:
意象是常识中的词语。诗人通过自己已知的经验和未知的幻念,从常识中遴选出恰当的意象(词,或者句子)完成语言表达。我强调的常识,包括视觉形象的遗产,如岩画的背后,鹰翱翔时翅膀的着力面,穿不透叶子的光等等。这是对诗人觉察力的要求,也是在提醒读者阅读诗歌时应该注意语言背后的力量。在这里,我设定诗歌内部的连接:A.语言的流畅引入;B.依靠关联的意象完成;C.当下日常生活的过程复制。A是我们常见的程式化语言,辞典可以查阅的范式;B是自然化语言,往往生涩,但解构开后充满活力;C马原说:“中国当代小说存在的最大问题是在复制生活”,我以为,中国当代一部分活跃诗人在复制生活时只复制出生活的尸体。这个设定想说明的是我对诗歌的基本意见和对自然意象的无限依赖。
意象的合作者——语言。1.我为了准确地传递具体的事物,大面积地使用了单字词,这基于母语方言的开掘,使诗歌语言的差异性得到了确认。同时打破了现代汉语中对称的双音节词语结构,拉大了词与词之间的语言张力,强化了语言的涌动性。2.选择名词作为意象词组,是我有意识地把名词放置到寄托精神的形象上,让具体的物象和精神有了因果关系,造成隐喻的文字表达方式。3.语言的互助性,在诗歌内部一个意象往往因为下一个意象的出现而使其变为乘数,一个思维模式也就产生了。这就是说,意象传递是诗歌写作的好形式。
我的意象是有来源的物指,这些物指和常识是一种紧密关系。诗意所达,我把意象追寻所达,如前所叙,“把自己放置到地理、历史的现场中间”,这就要求依靠常识来解决了。因为我所达的历史、地理常识有被遮蔽了的,有湮没了的,更多的是物化了的当下不去关注的,我的意象就显得生涩、难捉摸,而诗人又不肩负普及常识的责任和义务,只能认同达·芬奇:“一种思想在形成过程中经历的各个阶段,表明作家以文字为工具所花费的精力,表明一个作家最关心的是他为书写而进行的探索,而不是那篇写好了的、供发表的文字”的观点了。
我是一个内敛的诗人,在写作过程中尽量节约语言,排斥铺排的陈述,或者说过度地抒情。这样,在有限的诗句中把西部的纵(历史)横(地理)确定在“具体形态”上,化简庞杂,我预设——用相同主题的组诗,经过强化的连接,成为实质的长诗。这样一来“我”基本上隐藏在了语言的背后。这样做的目的是要求“说的道”抽身,事物的本质源头浮载的“美质道”呈现出它的光芒。这就是我的努力所在。当然,诗人想从诗歌中逃遁,势必要在艰苦中修炼自己的诗学素养。
讨论诗歌结构,我提一下黄灿然的一句话:“现代汉语不等于白话文,它是白话文和汉语译文混杂(汉译)的混杂。”现代汉语本质发生了变化,我的长句子和意象的大幅跨越是表达和情绪的需要,是西部地理广阔、文化多样的需要,也是我感觉到如此推进现代汉语诗歌有继续扩展的无限可能。因此,我的诗歌句式的长短、分节,是按照建筑的稳定性来设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