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西西,原名贾琼,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获陕西省2012年“柳青文学奖”短篇小说新人奖。至今已发表小说、散文、杂文、影视评论等两百多万字,见于《花城》《山花》《雨花》《延河》《小说月刊》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安安的呐喊》。
矮怎么了,我们这里崇尚矮。
——武大
1
没错,武大是那个武大,是武松的哥哥。
清晨,在微弱的晨光里,武大便开始干活了,现在武大的炊饼店已经有很多家了,但是武大这些年养成习惯了,睡不了懒觉。他站在那里看伙计们干活,自己也帮帮忙,面案师傅将面饼在案板上甩得啪啪作响,炊饼源源不断地从烤炉里烤出来,有一种诱人的焦黄。炊饼在武大的家乡那个地方其实就是馒头,到了这个城池以后,武大将炊饼改成一种需要烤制的面食,这渐渐也成了武大炊饼的一个特色,且渐渐被同行所效仿。
伙计们都比武大高,武大操手站在那里,刚刚比案板高出一个头,那颗头在案板上面来回转动着,因了矮,只有身体特别敏捷一些了,他偶尔叮嘱伙计们别把刚出炉的炊饼放进筐里,要等一会儿,这样饼才不会捂。一担一担的炊饼运出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香味,武大耸耸鼻子嗅一嗅,感到非常舒服,这是一种安全的味道呵,几十年了,他都闻着这个味道,一闻到这个味道,他便无比踏实,他就接了地气儿。
卖炊饼,卖炊饼怎么了,现在武大的炊饼是这个城里最好的炊饼,所有人都只认他武大的炊饼,但这些并未使武大变得骄傲,武大照样见谁都哈脸一笑,笑出一脸油来。武大的笑和他炊饼上灿烂的焦黄一样让这个城池里的人熟悉和舒服,这已成了这个城池里不可缺少的两样东西。
街上的人见了武大都打招呼,武大脖子向前伸着和别人点头,再笑。武大这会儿要去找商会的会长,因为今年商会收武大的赞助有点多了,武大得去说一下,这一下就要交进去一个炊饼店一年的收入,这不行。
武大来到这个城池,再合适不过,这个国家的人都不是很高,只不过没有矮得像武大这样,当然在这个城里也就不会显得武大是那么矮。来这个城里几十年,武大觉得他终于是找到了一个适合自己生存的国度,他在这里如鱼得水,幸福安康。
武大走在青石板路上,昨天刚刚下了雨,路上非常干净,再加上刚刚接受了很多人热情的招呼,这一会儿武大的心情非常好,头上的浩然巾一跃一跃地跳。这个城不算大也不算小,去做什么都只要走路就好,除非要去别的城池和国度才要骑马或者驾车,这也正合适武大这样矮小的身材,这两年武大是胖了一些,腰带加长了许多,武大走路又快,因了腿短,打远处看就像是在滚一样的,外衣仍旧是当年挑着扁担卖炊饼时的那衣服,几十年也没变过,藏青色棉麻布长褂,偶尔外面罩一个绸的坎肩,这就了不得了,唯一能证明武大现在比原来有钱了的就是这绸的坎肩了,若是当年,连这坎肩也没有。嗯,武大是低调的。
走了四五条街,打眼就看到商会的牌子了,武大在心里想,这商会不过就是假借商人之名敛财的一个门面而已,美其名曰:总公商会。当然,武大只是心里这么想,实际上武大在离商会五十米远的地方脸上就已经堆上了灿烂的笑容,谁你也惹不起,武大知道。
商会的阎会长和武大挺熟的,过年时还和武大一起喝酒,武大是不大能喝酒的,但武大还是陪着阎会长喝,武大有自己的门道,无非是看你心诚不诚嘛,迟早是一醉。武大实诚,先让伙计饭馆付了账,然后到了酒桌上,不用人劝,咣咣咣就能把自己给灌醉了。
这阎会长是非常喜欢武大的,因为这阎会长也才只比武大高出一个头,喝醉了的武大站在阎会长面前,比阎会长低一个头,皮肤又不好,一喝醉了就上脸。武大满脸通红,毛孔又粗,鬓角那粗而有力的短短毛发,整个就像一个红了脸的猪头一样。而且武大很懂规矩,就是喝醉了也乖乖地学生样地站在阎会长面前,微微前后摇晃着回话,阎会长眯缝着眼,从眼缝里打量着武大的样子,心里别提那个舒坦了。
武大走进商会的大门,朝看门的两个差人哈腰一笑,就往里走,谁都知道武大是来找阎会长的,也不多问,武大径直进了后厅的偏房,开始等。一般情况武大不会在正房去找会长,因为那里不大好说话。只有会长办完公务来偏房休息时,才是武大和会长说话的时候。
武大坐到一把八仙椅上,坐在椅子上他的脚都够不着地,两腿晃来晃去的,武大有点渴了,抿了抿嘴唇,看看几上的茶壶想要动手自己去倒一杯茶,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武大心里有数,眼看这中秋节要到了,昨天他都让伙计挑了两担核桃酥和花生酥给阎会长家里送去了,还有给会长孩子的节礼。这事大约会长都不知道,武大给会长送东西走的是偏门,送到后厨,见了管家就走,连会长夫人都不见。
没过多会儿,会长便走过来了,一步一步踱着,接着一撩前襟进门了。武大老远就看到会长了,一下就从椅子上跳下来了,非常迅速,规规矩矩站在那里,两手在胸前搓着。会长一看到武大先乐了,道:“你个武大,你看你那寒酸样子,你现在都算我们这一方土地上的炊饼王呢,一天还穿个麻布褂子,要钱干什么,让金莲给你好好置办几身好衣服……”武大嘿嘿笑着,连忙说:“您看您说的,我哪里算是有钱人啊,哪有那样的清福好享,就几个小店,老老少少一大家子要靠我养活,入不敷出的。我要是能像会长您这样坐着不动,指点江山,我就好好置办几身像样的衣服。我这穷苦人的命,你不知道,我去年一年好几个店都是亏的,要是明年好一些,我兴许能给商会多交些呢……”“哎哎哎,往哪说呢往哪说呢……”这会长一听武大这话音不对,连忙拦住武大,然后定睛看着武大。武大被会长这么看着,倒也不怯,鼻子上渗出了汗,眼神柔弱如水地看着会长,腰莫名地又哈下来一些。
会长往正座上一坐,再一撩前襟,先跷上二郎腿,再看定武大说:“武大,你变了,变得不老实了。什么时候学得这么会说话了?我刚说一句,你看你有多少句等着我呢……”武大一听,知道自己心切了,连忙作揖道:“会长说得对说得对,我话太多了……”接着武大又索性拉扯着自己的衣服道:“会长,我哪有变得不老实了啊,那都因为是实话。您说说看,我这些年有穿过件好衣服吗?我这半生在店里跑来跑去的,穿不成啊,再说三福街和柳庙街的亏空我到现在还没补上呢,这是真的啊……”说完这话,武大舔舔嘴唇,可怜巴巴地看着会长。
会长看着武大,不吭声了,喊一声:“谁在这儿当差呢,武大来半天了,也不给倒杯茶……”武大一听,连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拿茶碗来先给会长倒一碗,自己再倒一碗:“不用,不用,我们这样的人还费人家给倒茶,我自己来自己来……”会长端起茶碗刚要喝,一看,又放下冲里屋喊道:“把上次徐记老板送的头茬竹叶青给武大沏一壶来……”武大一听,连忙作揖,受宠若惊,左右脚倒来倒去,感觉这地是烫的,站不住他了似的。会长看着武大,心想,武大是个朴实人呢!
竹叶青来了,果真是好茶,茶色清明,没喝已经嗅到一股清幽之香了。谁也看不出来武大其实是一个极细腻的人呢,武大在家也是好品茶的,只不过武大从不让人知道。武大能喝出所有的好茶,别看武大长着厚而难看的嘴唇,鼻子上也满是粗大的毛孔,可武大真是个品茶高手。武大端起茶碗,放在鼻下深深嗅着,然后没见识过似的转过头来冲会长肯定地点点头说:“这好茶就是不一样呢……”会长微微一笑,轻轻吹一下,用碗盖拂一拂,抿一口。看到会长喝了,武大这才也喝了一口,喝着竹叶青,武大这会儿才算能放松一点儿,会长和武大东一句西一句说了一些不咸不淡的事,然后问武大:“你看今年,要你们的赞助合适不?”武大一听这句,到关键点上了,连忙起身哈腰回会长的话:“说实在的,会长,我不知别人怎么样,我这里是真过不去。要按现在这个交法,我明年还得再亏损两个店,我真不说假话,要不,您派人查我的账得了……”这话一说出口,武大就觉得有点失口了,哪里有会长为了让你交赞助,看你说得是不是实话,还派人查你店里的账去的?这就显得会长有点太不体面了。会长白武大一眼,武大连忙偎过去,给会长的茶碗里再添上水,手有点抖的。会长和武大是熟了的,心知肚明武大知自己说大法了。然后会长冲武大下结论似的说一句:“行了,武大,我知道了。那你也别一见谁就哭穷,你瞅瞅你那样儿……”武大一听这话,有希望,立马点头道:“是、是、是,这不是也只见了您才说真话吗……”这话再不能问了,再问就是武大不懂事了,看着会长耷拉了一下眼皮,武大连忙说:“会长您赶紧休息,下午还有大事等您办呢,我这就告辞了……”会长努力睁开眼睛,冲武大点点头。武大起身向门后退去,走出门,刚一转身,却听会长在武大身后幽幽传来一句:“谢了,武大。”武大一听,稍一怔,微微一低头,就像没听见一样向外走去。武大知道,昨天的礼会长已经收了。
出了总公商会的门,武大的心情非常轻快,在心里反复琢磨会长说的那句话:行了,武大,我知道了。行了,武大,我知道了。行了,武大,我知道了。武大不停地默念着这几句话,念着念着都想偷笑了,念着念着都念出一股甜丝丝的味道了……这都是钱啊,今天,没白来,昨天的礼也没白送!
武大开心,径直冲熟食铺子而去,买了两斤猪头肉,这是武大这么些年的偏好,打从挑着扁担卖炊饼时就是犒劳自己的食物。现在武大家里也有钱了,家里后厨什么都有,也有专门做饭的厨子,可武大就是喜欢吃猪头肉,而且是这个铺子的猪头肉。照例,今天武大要喝一点点酒,没有失去就是得到,要感到幸福才好,这是武大的生活理念。
2
这会儿,武小小倚在桌前逗蛐蛐儿,武小小是武大的儿子,大名叫武渺,小名叫小小。这孩子是在这个城里出生的,是武大给他取的名。武大觉得取渺好藏,不引人注目,小小平苦,好养活,这是武大那时的想法。这小小并未跟了武大,才十六岁便已长得比武大高出一个半头来了,武大和他说话时常常要仰头望去。这武大倒不介意,只是小小有时烦了,便将武大抱到椅子上。武大笑笑,心想,这小子还知道疼老爹呢,其实他不知道是儿子总是低头低得脖子疼。
武小小崇拜自己的叔叔武松,但他却从未见过,家里有一张武松的画像,小小便常常对了那张画像审视半天,然后做出一个拳打脚踢的动作来。这没法,武小小自小就喜武不喜文,有时武大看着武小小的样子,心想,哎,又是一个混世的主。
武大每每提起武松便重重叹一口气,也不知是恨还是怨,幽幽又深沉。武大自从来到这个城池,很久没有见到过弟弟了,多少年了,这弟弟和没了一样。时常深夜想起,武大还是要辗转一下,不免担心于这个浪子。武大是不指望他回头了,他头都给浪掉了,如何回得了?武大只怕他老无所依,寄人篱下。早早便背着金莲将两个炊饼店写到了武松的名下,免得他死后,这浪子再寻他而来连口饭都没有吃。
武大从不在外人面前谈起武松,在家人面前也很少提起,像是武大的伤心事似的。常常有外人在武大面前提起武松,武大只有在这时才露出一点点少有的冷漠表情,斜眼看一下那人,道:“有什么好说的,过去的事了。”
打小,他们两个,一个英武,一个侏儒,一个勇敢,一个懦弱。小时,总是武松护着武大,在曾经生活的那个地方,孩子们打架,也是武松在前,武大殿后。武大就不想去,但武大没办法,武大总怕他这弟弟哪天在外面给人打死了,家里都不知道。常常有人欺负了武大,武大也不吭声,武松知道了,找到那人,先将那人打趴下了,然后用膝盖顶着那人背心的一个椎骨节,两手再将那人胳膊给反拧了,然后用下巴指指旁边的一块石头冷冷道:砸他……那人是不敢动的,知武松是有武艺的,膝盖顶得是脊椎骨上最重要的一个命门,只要一用力,再双手一拉,便要瘫痪。武松就是要武大进取,要武大不怕人,可武大看着这阵势,先上去拉武松,说:“兄弟,咱不惹人,咱不惹人,这样不好,这样不好。”武松叹一口气,松开来那人,照肋部狠狠踢一脚,然后冲所有看热闹的人道:“谁要敢动我们家武大,我就让他身子软得像猫一样,再站不起来……”武松看向周围的人,齐齐扫一遍,看到没人吭声,冲那人说一句:“滚!”回家时,武松在前,武大在后,在后面喃喃说:“你总是很暴力,你总是很暴力。”月光清亮亮照着,窄窄的巷子里走着两人,一前一后,武松在前面听到了,叹了一口气,再叹一口气。这样的情景在小时候的岁月里是常有出现的。后来武松成了一个典型的浪子,几年都杳无音讯。父母不在后,武大又来到了这个城郭,也给他写过好多封信,却十几年,只收到过他两封信,还插了鸡毛,没有落址,武大渐渐寒了心,不再想他。想一个浪子,作甚!武大狠狠地想。
这武小小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从未见过这叔叔,却异常地迷恋这个叔叔,人人都传他英勇过人,是绿林好汉,但武大一听到武小小提起这事儿,总是重重地哼一声,充满了愤懑似的。武小小还小,自然不会明白这里面的道理,他也不会缠着父亲问叔叔的事情,他知道问了也白问,父亲是不会说的。天真的武小小以为武大和武松是有仇的呢,因为在家里一提到武松,武大便拂袖而去。却不知,那是武大不能面对的一块儿心病呢!
武小小这会儿又在厅里的柱子那量他的身高,武小小很在意自己的身高,每长高一点便在厅里的柱上画一道,看到自己又长高了一点,不禁心下暗喜。武大远远看着,起初这孩子刚生出来时,他也担心过,怕这孩子像他,太低,总是让人欺负。可慢慢地,武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着武小小就觉得他没必要这么高了,可以了,不要再长了。武大说:“要那么高干什么,简直是浪费!”武大自从来到这个城市觉得这里的一切都矮,而且矮得舒服,因了城里的人个子都不是很高,所以这个城市里的门也很矮,房子相对也矮,连菩萨庙里的菩萨都比一般庙里矮一截,远远看去,那菩萨庙就像是趴在那里似的。有时武大看着看着,就很会心地嘿嘿笑了。武小小一心只想再长高,武小小想要去武馆学武。这个武大也不赞同,武大想,我这么些家的炊饼店总要有人来继承。不管这世道再变化,人们总要吃炊饼,一天不吃饿得慌。学武,学武能干什么?能吃还是能喝,还是能来钱,到了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武大看着武小小在那里一招一式地比画着,心想,随他去,总有他明白道理的一天。
金莲从后厨进来厅堂。金莲是武大的妻,但金莲不姓潘,金莲姓阮,阮金莲是武大二十来岁娶的妻。阮金莲比武大高,腰身照样苗条,眉目也还清秀。这时阮金莲端着一个砂锅放到几上,是昨天后街的万掌柜送来的两只赤锦鸡。这赤锦鸡据说非常补,浑身毛色金黄,特别是锦鸡心是一味大大的食材补药,是少有的补心之药,是给武小小补充营养的。这武小小虽说个子还行,但却瘦骨伶仃,再穿身灰白的褂子,像根白面条似的。金莲道:“来,快,把这汤喝了,喝了身体就壮实了……”武大坐在椅子上看着,武小小喝汤,吱儿吱儿地发出声音。金莲也盛一碗过来给武大喝,武大不动,看那一碗明黄的鸡汤在茶几上冒着热气,里面飘着几颗鲜红的枸杞子。金莲说:“趁热喝,锅里还有一只,宋妈在炖呢……”武大听了,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对她说:“那只炖好了,给万富街的肖掌柜送去。”金莲很纳闷,不解地看看武大,武大却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金莲去厨房让宋妈将那只炖好的锦鸡给肖掌柜送去。武大站在屋檐下看宋妈出了门,估计送到肖掌柜那里汤还是热的。武大一个多礼拜前就耳传在他这里做了很久的大掌柜肖掌柜想要离开,因了碍于武大的情面,一直没有说开。武大不能让肖掌柜离开他的炊饼店,万富街的店还指望肖掌柜呢,肖掌柜要是离开了他的店,去了别人家的炊饼店,这对他武大可不利。再说,武大还靠肖掌柜来制衡别的掌柜呢。武大想,还得要再给肖掌柜买座宅院啊,得安安这肖掌柜的心。说实话,这些年肖掌柜拿的俸禄吃的花银确实不算多,这样一想,武大就决定了,那天在阎会长那里说和省下来的赞助约莫够给肖掌柜买个宅院了。
武大走出厅堂,想要宅子里散散步去,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折回厅里,将几上那碗已快要凉掉的鸡汤端起来喝掉。节约是武大的命根子,武大当年卖炊饼时,人人都传武大卖过炊饼的筐里连粒芝麻都没有,武大绝对会把那些散落下来的芝麻收拾起来再用在第二天做的炊饼上。
走出了厅堂,这时月亮已出来了。还未至中秋,月虽不圆,但也快是满月了,亭子旁的水池里还开着几朵荷花。月光下,荷花上晕出一层淡淡的白光,甚是美好。武大看了,心里安然许多。
武大这宅院,在这城里最东面,院门很不起眼,朴素的两扇深棕色木门,门前两尊小小的石狮,简直可称简朴,但进了这小小的简朴的院门,渐进渐入,才觉院里亭台楼榭,宛如另外一个世界,完全与那院门毫不对称。像是从一个小小的门里穿过,里面却铺陈开去,绵绵不绝,某一瞬间甚至有了侯门深似海的错觉。武大在花园里散步,置身于高大的铁树或者芭蕉叶里。因了矮,完全被掩盖了,远处看去根本找不到武大的人了。
3
这天,武大正在万富街肖掌柜这里对账,肖掌柜坐在那里,武大站着。这没法,武大要是坐着就看不着账了。肖掌柜长了一张狐狸脸,肖掌柜长这张脸真是冤枉死了,乍看去真是一副奸像,狐狸似的奸猾阴险。可肖掌柜恰恰不是这样的。肖掌柜眉毛很长,有点白眉,稍稍掉下来。这样的人,一般人都觉得不舒服,可恰恰武大知道这肖掌柜看似奸却清澈,且忠心。武大就将万富街这最大的一个炊饼店交给了肖掌柜。
正对着账,只见商会的差人来了,是阎会长派人带话来了,要武大下午去陪阎会长吃个饭。武大心里寻思,好好的要他陪什么饭呢。那差人一边传话,一边随眼扫了一下伙计们在搬的炊饼,武大赶紧让伙计包一打给这差人递到手里。送那差人出了门,武大悄悄问:“阎会长今天下午要见什么人啊?”差人想了想,然后说:“好像司长下午来了,阎会长今天要和司长吃饭呢。”武大想,怪不得,这司长是阎会长最重要的上司。
看那差人走了,武大又折回店里。这万富街的店是武大所有炊饼店里最大的店,供应着这个城池里最重要的两个辖区人们食用的炊饼和点心,只有万富街的武大炊饼店卖完了,别的人家的炊饼才有可能卖出去一些。这个店生意就是这么好。武大这会儿,在面案上看面案师傅做一种叫作蛋黄蕊心的点心,这种点心蛋黄在里面嫩得如同在鸡蛋里一样,能流出来,但这蛋黄却是清甜的,外面裹着一层又一层的酥油层,还加了薄荷。这点心制作工艺实在是高超,肖掌柜一直要做这味点心卖,但武大却持保留态度。武大想,这种东西太精贵了,一般人家如何消费得起,且制作这点心的师傅有时手工都不一定拿得稳,逢年过节做几个送人也罢,若是卖给百姓还是不踏实。这玩意儿哪里有卖了几十年的炊饼踏实,炊饼那焦黄色看了让人多安全啊,这点心,一出炉雪白的,散发着薄荷香,里面隐隐约约有个心,透着淡淡的黄,看着都让人觉得悬,虽然味道确实奇妙清甜。武大定定地看着这蛋黄蕊心,想,也不知是谁取的名字,还蕊心,哎呀哎呀,武大还是觉得厚实点的东西好。
晌午刚过,武大便回家了,梳洗了下,想换身衣服准备赴阎会长的约。挑来挑去,武大都不知穿什么好,金莲在一旁看着,道:“要不就穿那个锦缎的长袍吧,有司长呢,还是穿得正式点……”武大想了想,还是挑了件灰色长褂,比平时庄重点,又绝不张扬。换了个头巾,也是灰色的,今天这武大看起来有点严肃。
太阳刚刚西下,武大便出门了,手里提了一盒蛋黄蕊心。面案上的师傅做了十个有四个都不成功,心儿给流了,只有这六个,武大带着准备给阎会长他们尝一尝。武大拎着那盒点心往醉月楼走去。醉月楼是这个城里最好的饭馆了,司长来了,照礼阎会长该在这里摆宴才是。这会儿的醉月楼正是华灯初上,人来人往,武大看到有商会当差的差人在门外,知是阎会长他们已经到了。进了醉月楼,武大径直往二楼的沁春斋而去。阎会长每次请客都在这个地方,这时武大招牌式的笑容已经在脸上绽放开了。
一进去,阎会长便向司长介绍武大,武大一看,就知道阎会长为什么要让自己来了。这司长姓马,却长得也矮,比阎会长还低点,这时再看阎会长,换阎会长哈着腰了。阎会长冲司长介绍武大:“看看看,这是我们这一方土地上的炊饼王。您听过有名的武大炊饼吧,就是他,他有八家炊饼店,这地方炊饼这行业都快让武大给包了呢,不得了不得了……”武大不好意思了,忙向司长作揖。这马司长微微笑着,看着武大说:“武老板真是胸间藏万象呐……”那司长坐在那里,武大站在那里和他才一样高。
接着上菜了,满满当当一大桌菜。武大看着阎会长的样子,恨不能把自己的腿给锯掉一截子,微微半蹲着似的,连坐在那里胸都塌拉到桌上,脸侧转着看马司长,连武大看着都替阎会长累得慌,这要天天见马司长还不给难受死?
这坐上还有一人,是那司长的师爷。这师爷虽说比司长高一些,但也要微微欠着身,有时司长眼神一斜,师爷立马就把面前的酒杯端起来了,要替司长走一圈。武大终于明白自己来的意义了,反正他是最矮的,有武大垫底,谁也不怕。再说了,阎会长这腿和腰总得要歇歇,都歇了,谁来衬托司长不矮呢?只有武大了。
在某一瞬间,武大也莫名地升出一丝欣慰来,他突然觉得他这矮是福气了,他不弯腰也是矮的,也让别人舒服,比起那些长得高却总要弯腰来的人不知好到哪里去了,累死他们。他矮,他安全。他矮,他舒服。
那盒蛋黄蕊心被放在盘子里端上桌,武大毕恭毕敬站在那道:“这是店里还在实验的一种点心,今天凑巧实验成功了,真是知道马司长要来,就成了呢……”阎会长听了,偷偷溜了武大一眼,嘴角挑过一丝笑,心想,这武大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刚刚吃了虾子酱,这会吃这清凉有薄荷味的点心真是再好不过,去腥又安胃。马司长连连叹道:“好好好,这点心真是不错,不多见呢……”阎会长看到马司长高兴了,终于是可以放松一下了,他稍稍伸展了一下腰肌,冲武大满意地笑笑。阎会长今天可是够累的,打从见了马司长,他的腰就没展开过,若没有武大,他非要得腰肌劳损不可,但他若是官路顺了,对他武大也是大大有好处。这武大也明白,只要今天一起把马司长招待舒服了,阎会长不会亏待他武大。于是武大更起劲地给马司长敬酒,涨红着脸,微微摇晃着,将一杯杯液体灌进肚里。
酒酣耳热之时,马司长终于手搭在阎会长肩上呵呵笑着,阎会长脸放红光,激动得下巴快要痉挛了,只恨不能手也搭到马司长的肩上去。马司长稍稍有点上头了,指着武大高声叫道:“武老板,实在人!”武大连忙站起答话:“哪里哪里……”
渐渐入夜了,店里的小二进来关了窗户。那窗外是一个池塘,有丝丝凉意渗进来。终于起座,几人都有点微微打晃,只有那师爷看来是酒量好,面色清冷,还是比较镇定。武大扶马司长上了轿,又看阎会长也钻进轿里,这才松了口气。天已完全黑了,冷风一吹,武大的酒醒了一半,看着两顶轿子远去,武大慢慢踱步往回走。
路过宝吉巷时,武大看到茶楼还开着,里面人声喧哗,突然也想进去喝碗大碗茶,解一下酒气。武大是许久没来这里喝过茶了,原来挑着扁担卖炊饼时,武大也常常来这里卖,
这是武大奋斗过的地方,那时候夜里一两点了,因为喝茶闲聊的人多,总有人饿了会买炊饼,武大也就守在这里。现在这茶楼比原来要气派了,但还是卖那种大碗茶,两个子一碗,便宜,就是大家聊天的地方。
武大一踏进茶楼,便听到有人招呼他,很多老人都认识武大,都远远冲武大点点头。台上正在唱戏,武大坐下,要一碗茶,这茶是没什么味儿的,只是图个轻快。正街的沈公子正在那里开讲,说是明年开春城里要把超过十米的建筑都拆掉,说是这样有些影响城里的景观,显得扎眼。人们纷纷表示赞同,是呵,本来平矮踏实的一路过去,突然出来个高楼,让这城里都不太高的人是有点不适应。武大听了稍稍一怔,心想,这城真是要矮下去了,连房都不能盖得超过十米了。不过也好,要那么高干什么呢?不就是住人吗,能住就行了,不行了多盖几个不就完了……
4
这么些年了,武大早已忘了这个人了。武大都走过去了,忽然想起什么,倒回去定睛一看,没错,是他,是柳万雄。
这柳万雄此时一个人坐在饭馆里,桌上放一碟花生米,一碟豆腐干,一壶酒慢慢喝着,旁边放着一碗凉掉的猪肝面。武大想,这是那个柳万雄吗?是那个富甲一方的柳大少吗?想当年,这柳公子骑着白色的高头大马,再着一身天青色锦缎华服,据传那衣服里有专门的绣工穿了金丝织就而成,迎着阳光能闪出金光来。他腰佩乌龙剑,一颗翡翠的帽正在头顶熠熠闪光,往街上一走,不知引得多少平民百姓侧目而视。
听名字就知道这柳万雄出身大户人家,长得也一表人才,风流倜傥。他是什么时候来这个地方的呢?说起这柳公子,武大还真得感谢他,若不是他,武大可娶不了阮金莲。想来,阮金莲那时虽说算不上是名门之后,但也算是个大家闺秀。据说,柳家早已看上了金莲,两家祖上都素有往来。柳家在那个地方是开钱庄的,自然财大气粗不可一世。武大那时连看一眼阮金莲的心思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但这真是说不来的事情。那一年,柳家因财势雄厚便联合几个地下把头开地下钱庄,垄断地下财源,拉高地下高利贷的利息,这事不知是仇家告的密,还是地下势力起内讧,一时间被上面知道了,下来了一个三品大员带了四千精兵直接抄了柳家的家,从此柳家便一败不起。而阮金莲家所有的钱都在柳家的钱庄里被周转,一样被查抄收了公,柳家的败去使阮家也日落西山,为此阮家真是恨透了柳家。正在此时,阮金莲的父亲暴病而亡。一时间整个家族乱作一团,所有人作鸟兽散,只剩阮金莲和母亲相依为命。恰是这时,武大出现了,武大有了一个炊饼店,尚能糊口。那时所有人都对阮家避之不及,阮金莲万般无奈之下跟了武大。说起来,武大还真得感谢这柳家呢,若不是这柳家,他武大哪里娶得到阮金莲,那是白日做梦。
柳万雄是柳家大公子,虽说家境不如前,但也不至现在这样吧……武大站在门外望了许久,就是不知要不要上前去打个招呼,想了又想还是算了。这柳万雄长得依旧英武高大,一表人才,虽说是家道中落,可还带着旧时的贵气,只是到底脸上也有败落的痕迹。他起身结了账,便往外走,刚刚走到门那却差一点碰到门楣上,吓得猛地一闪。武大笑笑,想来他是刚来这城市。这城里是不适合身材高大的人的,门也矮,窗也矮,长得太高你还得往进钻,而这个城里的人也怪,屋里还好,却偏偏门要装得偏矮一些,就要让你小心着点过,像过个关似的,提醒着你要哈着腰,要不然就得碰着头。
武大看那柳大公子穿一袭长衫晃晃荡荡走远了,远看着,那身影像是虚飘的,看来喝得有点上头了,偶尔踉跄一下,武大看着看着,便一阵阵心酸。武大想,他来这里干什么,这里不适合他的……
回了家梳洗过,看到金莲斜躺在床帐里,武大将手放在金莲肩上道:“这些年,跟着我也委屈你了……”武大一说这话,金莲转过身来,微微低一下眉,再看着武大道:“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这话,好像你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我有什么好委屈的?”武大一听这话,心想罢了罢了,看来金莲早已忘了过去的事了。武大道:“睡吧睡吧,明天还早起呢。”武大往床上一躺,整个比阮金莲短了一截。
黑暗中,不一会儿便传来武大的鼾声。金莲却睁着眼,她知道武大刚刚为什么说那样的话,过去的事她怎么能忘了呢?可想来,自从她跟了武大,他们搬来这个城,好像也带了旺气给武大似的。武大早起晚归,勤勤恳恳,他们的炊饼店开了一家又一家。这真是天助武大呢,现在他们的家业越来越大了,武大却从没有过轻浮之举,对她亦是百般维护。若不是武大当年卖了第一个炊饼店,替她还了娘家欠人家的债,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度过那段时间。她,四顾茫茫。虽说,武大看上去确实相貌丑,又低矮,可到了这个城池后看得久了,觉得也还好,现在若有个身材高挑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她倒不习惯了。刚开始与武大一起出门上街,她也有点不好意思,武大看出来了,便不与她一同上街,偶尔她从街上走过,总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这些人无非觉得她这般秀丽的人跟了武大不知为什么,再有下作的就只奔他们夫妻间事情而去,猜度一二,露出隐讳下流的笑意。每每这时,她总是咬咬唇,低头走过。到了这个城后,原本便爱低眉的阮金莲更学会了低眉。这十几年来,她终于明白了为何菩萨总是低眉了,那是因为太多的东西就不能对视,你对视了就中了圈套,就接了招,便陷入一种循环。这什么时候是个头?说起来,武大倒也真是没有亏待过她,多数人都以为武大矮小,他们夫妻这事便是完全不能的。这说来金莲亦是难为情,别看武大矮,可武大却有强悍的生命力,这一点说不得的,只有金莲自己心知。让他们猜去吧,让他们想去吧,每每想到这一点,金莲总是嘴角只漾一丝笑意轻轻地咬咬唇。
夜已很深了,阮金莲又翻个身,想想看,他们搬到城东这新建的宅子都八九年了,建这所宅子时,没人知道有一个绣楼是武大专门给她造的。虽然那时武大都不大愿让别人知道他在城东建这所让人叹为观止的巨宅,但那个绣楼的绣品和字画却是武大让人专门从绣品闻名的其他城市运来给她的,都是各种珍奇绣品。因武大知道,金莲在阮家时,家里便有一座绣楼给她学诗作画,是她极爱待的地方。造这所宅子时,武大便让人依阮金莲家里的绣楼原模原样造一座。想想看,这世上有几个男人可以像武大这样待她呢?武大还不花心。当然一般女人也不大会多看武大一眼。武大心只在家里和炊饼店里,口袋里从来都装不了几吊钱,还常常是她提醒武大该带点钱,要不武大绝对会不着一文钱地晃出去的。店里的大钱武大倒是门儿清的,但年底盘点时也一一清了账入了家里的银库,钥匙交到阮金莲手上。于是金莲就觉得罢了罢了,这一生就这样了。且到了这个城池,武大的威望早已高过了武大的身高,走在街上,谁也不会对她有轻佻之意。女人这样,还要什么呢?
金莲没有告诉武大,一个星期前她在街上看到他了。到现在,阮金莲都不愿提这个人的名字。金莲想不到他怎么到这里来了,看到他时阮金莲心里还是痛了一下,就像下台阶不小心,一下踩空了。但过了一会儿也就慢慢好了,那毕竟是她青春年少时心仪过的人呵。她远远看着他骑一矮小的红棕色马从另一条街上走过,身形依然潇洒,穿得是一件灰白的袍,不知是因为那袍质地软还是怎么的,总让人觉得灰塌塌一团,肩膀那里的线条圆润地跌下来,背也稍稍地驼了点。她躲在一个墙角看到他脸上也有了颓气,这还是当年那个柳大公子吗?她曾赠过他香帕,那时也曾与他眉目传情,心下了然。可世事弄人,他家害得她家家破人亡,那是怎样的凄然啊,可那时,他在哪里呢?消失了?
阮金莲看着那个人骑着马渐渐消失在人群中,心里一片凄荒。从此,一别经年。现在她的生活中心已经是武大了。这么实在的日子天天等着她,那么些事情要她打理,那么些下人伙计等她吩咐,她已经没有幻想了。幻想是个害人的东西,只会让她疯魔,阮金莲现在的幻想都化在一天天的日子里,周而复始再周而复始。
5
武小小这天早上彻底和武大闹翻了,细长的脖子梗在那里,原本就瘦骨伶仃,这样的姿势坐在那里更显得有点怪异了。武小小要去武馆学武,武大不同意。武大说:“你学了武是能吃还是能喝?”武小小就对武大道:“就你的炊饼能吃能喝……”这一句还真噎得武大没话说。武大一生气,便拂袖而去,又让金莲断了武小小的零用钱。金莲不吭声,只由着他们父子俩闹去,闹完自然有法儿解决。
武小小也非常生气,觉得无聊透顶,一想到以后他要整天和一堆又一堆的炊饼打交道,就要疯了。他多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儿,他刚出生还在摇篮里时就闻着炊饼味了,他真是要腻死了,这味道让他觉得人生无望,毫无想象。他讨厌这里的一切,看着让他那么不顺眼,什么都那么矮,所有人都哈着腰。他就是想活得痛痛快快,不拘着,不窝着,真实地活着。那炊饼味都让他发恶心了,还想要没完没了地年复一年地让他闻?他皱着眉,太阳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母亲过来摸他的头,他用力一甩头,躲过母亲的手,气得身子一伸一缩,大口喘气。这会儿是谁也惹不得他的,武小小绝对是个执拗的孩子。
武大也非常生气,不知道自己这半生是为了什么,他积累这一切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这个破孩子?武大在街上走着,太阳照得他莫名烦躁,如针芒刺身一样。武小小若真是去学武了,那倒是他武大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肚子突然咕噜噜一阵叫,这才记起,一早和武小小吵架,气得早饭没顾上吃就跑出来了。这时看到路边摊上卖豆汁的在冒着热气,旁边有炸焦圈的,于是想先填饱肚子再说。再有什么事儿,武大都不会不吃饭的,越是有事他越要吃饭,不吃饭怎么解决事,这是武大的理念。
一坐下,老板给他端一碗豆汁,上面飘厚厚层油,焦圈也很香。武大先喝了两碗豆汁,又吃了两个焦圈,刚才那气就能消一点了。这时,只听见旁边两个吃早饭的人在说话,那两人均穿着藏青的长褂,一个手拿一把折扇,另一个则拎着一只盖得严严实实的鸟笼。武大仔细一听,两人竟然在比谁比谁更矮,一个说:“哎,还是你高点。我就是今天新穿了双鞋,底子厚,显得比你高点,实际你比我高……”另一个则说:“你看你,矮就是矮,高就是高,我还用和你客气?这有什么好争的,哎呀,我本来就比你矮,挣得也没你多,还得你多提携呢……”
武大听着听着,心想,这城里的人什么时候这么明明白白地开始比起矮来了,真是让人匪夷所思了。武大吃着焦圈,诧异地看看这两人。这两人看起来像是这城中的秀才或者教书先生,总之不会是武大这种吃苦出身的人。武大眼角看着他们,看他们先用汤匙将豆汁上的沫子撇了,又往里撒细微一点盐和芝麻,再滴几滴香油。没错,这个地方人是兴这样吃豆汁的,吃的是咸豆汁,可这两人实在吃得细致。吃完后,两人相互作揖,相互道:“望再次高就……”听得武大简直冒汗了。哎呀,什么时候人们开始这样说话了?
吃了早饭武大就往店里走,街上各户人家都在扫自己家门前的路,刚刚撒过水的街道有一股淡淡的土腥味。武大这时气已消得差不多了。武大挺着圆滚滚的身子,腿迅速地迈进着,一边走,他一边想,怎样才能让武小小明白道理呢?这样下去,真是要步了他叔叔的后尘了。一想到这里,武大就莫名打个冷战,这真是件让武大发愁的事。
拐了几条街,就进了万富街的总店,伙计这也才刚刚开始打扫。一走进店里,武大更发愁了,肖掌柜告诉了武大一个消息,眼看要入冬了,库里屯的面粉却只够用一个半月的,管进货的刘总管回老家省亲去了,如若再不去屯些面粉,只怕入了冬,供不上这几家店的炊饼原料了。武大库里的屯粮事情从来都是一个大事,现在却接不上趟了。原本给他们供货的徐记粮庄现在也缺货,只有几百担面粉了。武大不能和百姓抢粮食,况且这点也解不了武大的用,武大的店一屯货都是成千成千的吞吐量。这事情还真让武大发愁,今年也真是奇怪,快入冬了,粮食却奇缺。
武大又让伙计在城里跑了一圈,看看别的粮庄还有屯粮没,再让发一封急书赶紧催刘总管回来,刘总管有经验,看看他有什么办法。两个时辰后,出去跑街的伙计都回来了,说城里所有粮庄的粮食都没屯粮了,都只有一两百担供给百姓的粮了。武大一听就傻了,这怎么可能?哪出了问题了?这事儿有点蹊跷了。
武大和肖掌柜商量了半天,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向各大粮店的老板打听也只说是有人来买走了大量的面粉,并说有多少要多少。武大一听,谁要这么多粮食干什么?又让伙计带了礼物去各大粮食店的老板那里套话,看看都是谁买了这么多的粮食,在秋末屯粮要干什么,难不成也要开粮庄或者炊饼店?
伙计们又出门去了,武大在厅里来回踱着步,百思不得其解。中饭时候,大家都去后厨吃饭,武大也慢慢往后厨走去,和伙计们一样端一碗素面出来。突然武大想起什么似的,放下碗就走,吩咐一个伙计骑马赶到刘总管老家去,把刘总管给接回来,武大觉得不对劲儿。武大想,不行,他还得再去找找阎会长,看看阎会长会不会给他想点办法,他的炊饼店要是开不了了,拿什么给他商会交赞助啊?
现在武大要去商会找阎会长,要向阎会长讨个主意,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儿。正走着,一想,不对,现在是正午阎会长在吃饭,不好打扰,又折到路旁一个饭馆里也随便叫了一碗猪肝面吃。有人认得武大,过来和武大打招呼,调侃武大这么大的老板在这里吃一碗猪肝面。这会儿武大哪里有心思去应付这些,武大只微微笑着向别人点头,额上却已渗了一层密密的汗了。
好不容易在饭馆等到午时过后,武大便冲商会而去,进了商会武大就去老地方等着,并让一个差人转告阎会长。不多会,便看阎会长冲偏房来了,阎会长远远看着武大站在那里的样子便知武大有要紧事,便也不与武大寒暄,往那一坐便直接问武大:“怎么了,少见你有发急的时候啊?”武大一一将情况说了,眉头拧在一起看着阎会长。阎会长想了想道:“武大,你说的这情况倒还真有点奇怪,谁在这个时候把全城的粮都屯了呢?”阎会长端起茶碗喝一口茶,也陷入沉思。这种事情已不光是武大的事情了,如果所有粮食让一个人屯到了手里,再欺行霸市,这可不光是武大炊饼店的问题了。阎会长冲武大道:“武大,你先回去,我找人去打听一下,不行了明天把商行所有粮庄的老板都找来,问一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武大听了,连忙作揖告辞,冲店里而去。
一回到店里,到粮庄那里打听消息的伙计们回来回话了,所有粮庄的老板给出的消息都不是一个人买的粮,大量买进粮食面粉的人压根不是同一个人。这事情更让人纳闷了,连少有皱眉的肖掌柜都皱起了他那白眉。武大看看肖掌柜,隐隐感到一股杀机,武大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晚上回到家,武大坐在那里不吭声。宋妈给武大端了一碗银耳莲子羹,武大看着那碗银耳莲子羹,突然重重叹一口气。阮金莲旁边正在绣一件女红,听了这声叹,奇怪地抬起头看着武大。她极少见武大这样,她走过来端起那碗羹送到武大面前问:“怎么了,还和小小生气,哪有和自己亲生儿子生气成这样的?见外!”阮金莲还以为武大为早上的事情和小小生气呢,她哪里知道武大这会儿心里装的事情比这件事大多了。武大看一眼金莲道:“没事,别乱想……”然后慢慢地一口一口艰难地吃着那碗羹。
6
这天清晨,阎会长便派人过来给武大传话了,说有事要和武大商量。武大吃了早饭便往商会而去。来得有些早了,偏房的门还没有开,武大便在门外徘徊,照理阎会长早上要处理一些公务才能见武大。武大知道阎会长一定是知道什么情况了,要不然不会这么早叫他来。
不一会儿,武大便看到阎会长的轿子在大门外停下了,阎会长从轿子里钻了出来,今天他穿了件酱色的绸衫,显得有些沉重。两人一起在偏房落座,让下人沏了茶上来,阎会长先默默喝一口,然后示意武大关上门。武大看看阎会长,起身关了门。阎会长终于开口说话了:“武大啊,想来你来这地方也有二十来年了吧,你仔细想想,你有没有什么仇人?”这句话问得武大简直莫名其妙,仇人?武大歪着脑袋想了半天道:“我能有什么仇人啊,我这样的人又敢惹谁,哪里又能积下仇人呢?”阎会长听了,也觉得有道理,像武大这样的人,真是积不下什么仇人的。武大从来都老老实实,小心翼翼做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啊,如果这样这事情就更蹊跷了。阎会长看着武大的眼睛道:“你再仔细想想……”武大茫然了,问:“阎会长您就直说吧什么事啊,搞得这么神秘,我都糊涂了……”阎会长没吭声,端起茶碗喝一口茶,又冲武大说:“武大,我昨天以商会的名义召集了所有粮庄的老板,问了你说的那个事情。我发现全城大小共计二十九家粮庄在这个月都或多或少被人屯走了最多数量的粮食,而且所有粮庄进货的上一层也不知被什么人屯了粮。现在所有粮庄的粮食都只够百姓过冬,而在这个时节需要屯粮的除了你武大还有谁?如果不是你武大暗中用地下资金搞霸盘,那便是有人要把你往死了摁……”说完这话,阎会长语重心长地冲武大又说道:“武大,好好想想啊,你到底有没有仇人。如果买走那二十九家粮庄粮食的人凑巧不是一个人,这关你不好过,如果是一个人暗中操盘,你武大更是没有活路,你好好想想吧你……”听完阎会长的话,武大如五雷轰顶,他实在想不出他会有什么仇人,更想不出谁会要往死了摁他?武大站在那里一本正经地想,突然,他想,难不成是自己那浪子弟弟武松招惹了什么人,积下恩怨寻到这里来了?可那也不能啊,他多少年没见过这弟弟了,都快想不起来这弟弟长什么样子了,如果寻仇也不至于寻到这里啊?
阎会长拍拍武大的肩说:“你啊,还是回去好好想想,和你那些掌柜们商量商量看看是怎么回事。我这里再帮你打听打听,也想想看有什么法子,但武大你要有个心理准备啊,这人若真是冲你而来,你是在劫难逃。”武大点点头,阎会长便出去处理早务去了。
出了商会的门,武大便径直冲店里而去,刘总管今天应该从老家赶回来了,他要和刘总管商量一下,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解决这件事情。
刘总管已在店里等着武大了,老远看见武大,便急急走来对武大说:“老板,不对劲啊,原来我从粮庄上面进粮的地方都告粮荒了。这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啊,今年也没有灾,按理这个时候不该出现粮荒呵……”武大默默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进了里间,肖掌柜也在那里,三人坐下。武大便冲两人道:“你们想想看,看看我们这些年做生意可有积下仇人,可有在同行里得罪了人,我觉得这事来头不对啊……”肖掌柜和刘总管对望一下,也是一片茫然。武大炊饼虽说在这个地方生意好,但也一直是正正派派一步步做到今天这个样子,要说同行眼红是有的,但若要说与谁能积下多大的冤仇也倒不至于呢。三个人真是一筹莫展了。
刘总管突然提议,要不上远一点的城池去自己贩粮食过来得了,也免得让粮庄还吃一层利益。这个提议刚一说出来,就遭到肖掌柜的反对。肖掌柜说:“上别的城池贩粮食,来回要走几个月,还要有专门的车队马队,还不能遇到劫匪或天时地利别的什么事儿,未必回来就能解得了入冬后这些店的渴。再则,别的城池的粮食面粉与这里的可有差别?武大炊饼的味道百姓们都习惯了,如有一点区别,百姓认还好,如若不认,不是砸了牌子?再则,自己贩粮食,也引起城里所有粮庄老板的抵制,一行便是一行的道,一行要有一行的操守,如若在这个链上你越了轨,那我们的声誉也就毁得差不多了……”肖掌柜说完这些,武大心下暗暗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这肖掌柜到底和刘总管不一样,是见过世面,有见识的,不会只顾眼前。可当下这一关,如何过呢?
午饭时武大回了家,进了里屋,他想睡一会儿。这两天来他太累了,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哪里会有这样一个隐形的仇人,而且是直冲他来,这是为什么呢?武大想得脑仁都疼了,终于晕晕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睁开眼时,太阳已经西下了,阮金莲在床边坐着。她极少见武大这么大白天的睡觉,心想武大定是遇见什么事了,这不正常。看见武大醒来,端杯茶过来给他,武大喝了茶还一阵阵发怔,突然他问阮金莲:“你说我们在这地方有什么仇人呢?”这样莫名其妙问一句,把阮金莲给问住了:“仇人,什么仇人啊?”武大摇摇头,知道他问了她,也是白问。正在这时,突然宋妈在外间传话了,说阎会长派人又来叫武大去呢,武大一听,一轱辘爬起来连绑腿的带子都顾不上系便往出跑。
这一次武大不像往常一样出门了,而是让下人给他弄匹马来。那种高头大马武大是骑不上去的。家里原来有一匹小矮马,是去年武大给阮金莲过生日时,有朋友送给阮金莲玩的。这小矮马虽小,但耐力和脚力倒还行,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武大一扬马鞭,这马便倒着小碎步向前跑去。
武大到了商会,将那马拴在院里,就往里面而去。阎会长已在偏房等着武大了,武大刚一坐下,阎会长便开口道:“武大,你可认识一个叫柳万雄的人呢?”一听这话,武大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石破天惊的光。他看着阎会长,慢慢道:“难道是他,不至于啊……”阎会长说:“我找了很多人去打听那些屯走各大粮庄粮食的人,最后万宗归一,后面有一个叫柳万雄的人……这是个什么人,有如此大的财力?如若这人不撒手,这一关你怎么也过不去。你和这个人有什么宿怨呢?”武大听后,一下跌坐在椅子上。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这个柳万雄为何来这个地方了。
阎会长知道了武大与柳万雄的过往,语重心长对武大说:“武大啊,你说娶个美妻是好是不好呢?这柳万雄分明是要给你武大厉害看一看啊。从他屯走的这些粮来看,他的财力远不止此啊。不管是用财力耗,还是用时间耗他都是不怕的……”这会儿,武大的心倒放下来了,有底了。告别了阎会长,走出商会,此时月亮已出来了,玉石般嵌在夜空中。武大牵着那匹小矮马慢慢走着,有认识武大的人冲武大打招呼,武大笑笑,笑得有点辛苦了。
7
冬至的时候,这个城里降了薄薄一层霜。此时已经有两个炊饼店快要断了原料了,城里的粮庄仍旧是毫无屯粮,连粮庄进货的上一层粮食都被屯起来了。武大从自己的粮库里调了最后一批粮给这两个店,眼看着库房里的粮越来越少,只剩下一小堆粮食在角落里,不出半个月,店里就要断粮了。武大想,是时候了。
果不出武大所料,在这一天,武大收到了一封信。一看到这封信,武大便知道,这是谁的信了,这么长时间,他也找不到柳万雄到底在哪里,只有这样被动地等待着,一天一天地等着,现在终于到了可以了结的时候了。
武大不知为什么约在这样一个地方,那是非常偏远的一个地方。武大骑着那匹小矮马走了很久,才来到这座小院前。叩了门,有个下人来开门。武大想,这柳万雄既然能有那么大的财力屯了整个城池的粮食,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小院确实不大,两边东西厢房各三间,一个正厅,然后便是后院。武大再记起前段时间他碰到柳万雄在饭馆时的样子,他想,这柳万雄何时成了这般大隐之人?
进了厅堂,除了两旁的椅子与茶几,厅堂之上有个香案,袅袅燃着的香炉,是檀香,上面一幅山水画。一个人背对着他站在那里,在那里凝神看这幅画。武大做了个揖道:“好久不见,万福。”这时那柳万雄才缓缓转过身来。柳万雄确实老了,和青春年少时对比,便觉这柳万雄老得太快,反而不及武大耐老。现在柳万雄也穿一件深灰的麻布长衫,头上简单打个发髻,目光温和了许多,依然是浓眉,可已不似当年那样剑气逼人。
坐定后,下人给武大上了茶。茶是苦丁茶,这个季节喝苦丁茶是有点奇怪,过于清苦了。武大喝一口茶,然后问他:“柳大爷,你要怎样?”这柳万雄温和地看着武大却并不言语,掠过一丝苦笑。过了一会儿,他反问武大:“以你之见,你觉得我想怎样?”柳万雄看着武大叹一声:“你没变呵,武大,这个地方真是适合你呵……”武大听出柳万雄的意思了,是说这个地方的人都矮,武大也苦笑了一下。
这时两人都沉默了。两个人站在这小而昏暗的厅堂里,一个高大,一个低矮。那柳万雄已没了当年的霸气,多的倒是一份沧桑。
还是武大先开口了:“我不知你要怎样,但你这样屯着全城的粮,是不对的……”柳万雄一听这话,眉头一挑,心下明了武大是知道了,便微微笑道:“武大,按说你这年纪不该这样说话的,你怎能断定是我屯了这城里的粮,且谁又有这样的实力做这件事呢?你不知当年钱庄之事我已经一败涂地了吗?”说完看着武大。武大一听,语塞了,后悔自己太过急切。他在饭馆看到的柳万雄的颓气,未必真就是颓气,那才真是一个人的大隐之气呵。
柳万雄依然不说粮食的事情,只问武大:“听说你的炊饼在这地方很闻名的。你开的店也很多,想来金莲跟着你日子过得也不错吧?”武大缓缓答:“起初,她跟我也是吃了很多苦,好在现在能够好过点。日子过得去,不过是比小家小户好一点点罢了。”“听说你们有一个儿子?”柳万雄又问,武大道:“有,有个不才之子,名叫武渺。”
武大再也不知说什么了,只见那柳万雄端起茶碗喝一口茶,道:“这么些年了,我一直都喝苦丁茶,清苦好像适合我。以前我的确不知道,清和苦,现在知道了,也是时过境迁了。”那个下人上来添水,能看出来这下人跟柳万雄很久了,是个老奴,头发都花白了。
武大问柳万雄:“你一直一个人?”柳万雄听了并不回答,只是叹道:“武大,你说,这世间的事情真是说不来的,是吧?”这样的口气和武大说话,倒让武大觉得,这柳万雄当他是非常好的朋友了。他刚要答,柳万雄又自问自答道:“是的,最终却是你娶了她,真是造化弄人呵。”终于说到重要的地方了,武大也可以肯定这柳万雄为什么来这个地方了。他问柳万雄:“你若真想见她,明日上我家做客……当年,她孤苦无依,我不过是时运而至,娶她过门。我知娶她亏了她了,只要她快乐就好……”一听这话,柳万雄眉头一挑,又道:“我不过偶尔经过你们这个城池,不会久待的,又为何要去你家做客,揪起那些前尘旧事?”
话说到这里,就不能再说了,两人都沉默了许久。武大起身告辞,那柳万雄依然背对着他站在那幅画前。武大不知这件事该如何解决了,他想要说的每一条道理,他都回避了。现如今,他只有被动地守着自己了。
下人送武大出门,走到院子中间那棵柳树下了,忽听从阴暗的厅堂里传来幽幽一句话:“武大,我轻而易举就能打你回到原形……”武大听到了,心里一阵惶恐,却没有吭声,低了头,默默出了小院。同时他也叹道,是啊,这才是当年那个柳大公子的做派啊!
这一天,武大反而平静了,不像前一阵等待得那样焦灼了。他回了家,安安静静吃饭,晚饭有八宝豆沙,还有清蒸的鳜鱼,这都是武大喜欢的菜。想当年挑着扁担卖炊饼时,武大想吃一个八宝豆沙都很难,更不要说清蒸的鳜鱼了。武大踏踏实实地吃了一顿饭,喝了两碗鸡汤,打了个饱嗝。
阮金莲仍旧在屋里绣女红。阮金莲家里的事处理完时,就会拿着绣品绣,武大盖给她的绣楼她倒是很少上去,她总是打远处看着那绣楼,笑笑,一两个月会上去转一下,但也不在里面久呆。
武大看着阮金莲。阮金莲虽说已是一个十几岁孩子的母亲了,但依旧娴静优美,姑娘时的气质并未远离,倒是多了一层温婉圆润的气息。金莲坐在淡黄的帐里绣东西的剪影实在是美好的……这几年武大忙于店里的事务,只知她美,却少有时间去欣赏金莲的美。此时越发觉得自己真有艳福,是天运落在了他的头上。
武大坐到金莲的身边,望着她,不知说什么。想来这女人在他身边不知能待多久了,这全城的粮庄皆卷进去的风波不正是因了这个女人吗?而她现在却无辜地坐在这里绣东西。就让她这样无辜着吧,说到底,她又有什么错呢?武大久久地看着阮金莲。阮金莲觉得这眼光有点诧异了,便也询问地看向武大。武大看到阮金莲小小的瞳孔里闪烁着孩子样单纯的光,握握她的手,转身院里散步去了。
这天晚上,武大听着阮金莲在身边传出微微的呼吸声,柔软而清晰,额头偎着他,不免百感交集。他对她轻声说,你不该怨他了,他还是爱你的,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这样大动干戈,除了爱,还能是什么?
一个星期后,这个城市下了一场雪,雪粒飞舞起来时,只听得有个伙计一路大口喘着气从街上跑过来,一进屋子便直接冲上楼梯。武大正在二楼整理往年的陈旧账目,好对清账目,了结这生意,遣散下人和伙计。这伙计连招呼都没打就直接冲武大喊道:“老板!放粮了,放粮了,粮庄里又有粮了,刘总管进货上面的供粮商也有了,要多少有多少啊……”听到这个消息,武大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走到窗前,看着天空渐渐飘起的雪粒,眼里有了一层水光。伙计自然不明白这里面的奥秘,连肖掌柜和刘总管对这件事也是一知半解,糊里糊涂。
武大的炊饼店终于在用完了最后一批粮食时又进到了新的粮食,焦黄的炊饼又一批一批从烤炉里源源不断地被烤出来,形成一条金黄色的河流。
三天后,小雪依旧,雪已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这一天武大觉得自己一定要去送送这个人,一定要送送的。没有人知道武大是怎么知道柳万雄在这一天要离开这个城池,武大一大早就来到了城门外候着。城外刮着刀子般的北风,武大被冻得来回倒脚,雪花落在武大的头发上、眉毛上久久不化。几个时辰后,武大终于看到柳万雄一行三人骑着马过来了。柳万雄披着件黑色的斗篷,将头遮得完全看不清楚,但武大能认出来,那气派是他。柳万雄一直走到跟前了,才看清楚是武大,他稍稍愣了一下,想了一想,终于翻身下马,走到武大跟前来。因了柳万雄的高,武大便要抬头仰望他,眉上和发上的雪都没有化去,这时的武大简直像是个矮小的雪人了。
柳万雄看着武大说:“回吧,谢了,我知你对她是好的,当年是我家害了她家,照理我得感谢你在我入狱时照顾了她呢。”武大不知说什么了,想了又想,问:“你不想见她一面吗?”柳万雄转身看着漫天的飞雪道:“不了。”武大将一个大的食盒递给柳万雄道:“这是我店里做的炊饼,你们带着路上吃,我就是靠这个养活一家人的。”柳万雄听了,微微笑了,点点头,接过了那个食盒。
雪越下越大,一行三人出了城门,走出去很远了,武大才回了城里。武大知道,从此,这个人再也不会来这个城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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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清晨,下了大雪,因为大雪的覆盖,这城里的一切都看上去那么矮,所有一切都像趴在那里似的,然后无限地延伸开去。
城里真的开始拆那些高过十米的建筑了,那次在茶楼听到的消息竟然真的在这个城里开始执行了。武大早起,走在街上,突然觉得自己产生了错觉。打远处看他发现所有人的高矮都要和他差不多了,走近一看,却发现原来人们都开始弯腰走路。孩子敢扬起头走路,脑后立马要挨母亲一下,孩子便缩下脖子来。更加离奇的是,有一天,武大进一个饭馆,竟差一点要被碰头。武大心下暗自吃惊,心想:我矮,那是真矮,是爹娘生的,我是一个侏儒,是没有办法。大家都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你们是真矮吗?准备矮到哪里去?明明所有人都希望别人高看自己,而所有人却又都在装矮。某一时刻,连武大这已过知天命年岁的人都要糊涂了。
武小小依然在不管不顾地长高,和这城里的人比起来,他简直快要成竹竿了,高得让武大觉得有点惊悚。武大眼看着这孩子高过了阎会长,高过了自己的母亲,高过了学馆的老师,就是这样,他依然每天还在厅堂的柱子下量自己的身高,渴望长得像自己的叔叔一样高大威猛。
有一天,武大悄悄进了城里一个有名的医馆。他犹豫了许久,踏进了这个医馆又退出来,想了一想,又想进去……这个想法让武大自己都觉得有点卑鄙了,他想去找这郎中开一剂药,让宋妈做饭时放在里面,让武小小的个子不要再长了,再长下去在这个城里是要吃大亏的。虽然这么想,武大却做不出。武大在那家医馆的门前徘徊着,在医馆的门前踩出层层叠叠的脚印来……最终还是没有进去。
武大做不出来,他知道这样做是会有报应的。他怎能去阻止一个人的天性,怎能去扼制一个孩子的成长?可这样长下去,他以后的路真是不好走啊。武小小完全不适应这个城池,也听不进去武大的话,只要武大想要开口和他说话,他便撇过脸,像是躲瘟疫一样。有时好好吃着饭,他刚想要说给小小听,武小小便站起来就跑,只剩武大一个人坐在饭桌前,对着一大桌子菜喃喃自语:“矮怎么了,我们这个环境崇尚矮啊。高真的是浪费啊,有一天这里的人甚至会忘了什么是高,忘了自己……”
小小听不进去的,小小被恐惧攥住了心。他太怕这样过一生了,现在已经发展到一闻到炊饼的味道,便呕吐,脸色暗青,吐出一口又一口的白沫来……
年末将至时,这个城又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雪,将这个城快要埋了一样。大家都惊喜地叹道,来年定是个好年景。是呵,瑞雪兆丰年呢。武大看着这大雪,却心里升出一丝淡淡的忧愁,心想,这不知是喜还是哀呢?
武大这天做了一个梦,他梦到有一天清晨,他推开门,发现这城里所有的人都趴在地上走路,像狗或者猫似的,有人甚至想要像蛇一样行路,好像那样更低更矮一些。梦醒后,武大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阮金莲在他身边发出均匀而柔和的呼吸声,他却感到异常孤独与无助,他终于对这个他如此熟悉的城池产生了一种隐隐的恐惧。
在这个夜晚,武大有点想念自己的那个浪子弟弟了。他多想与他谈谈,看他过得怎样,是否如意,可否带小小远走高飞?
创作谈:
常常,我在翻字典的时候,看着一个又一个文字,看得久了便觉得这些文字像是一个个孩子坐在一起,排排坐,吃果果,睁着大眼,看着你,让你觉得吃惊。
这,或许只是我自己的独特感受。后来写小说,突然发现,当我开始写作时,如同在与一群天真的孩子打交道,我如何让他们能顺畅而充满魅力地讲述一个故事?与孩子打交道需要什么样的心境呢?我想,大约便是真纯吧。首先,你要有真诚,其次,你要有单纯。其实我觉得孩子是最聪明的,他们可以感知成人的一切不轨与虚伪。你越是掩饰他离你越远,你越是高傲,他越是可以在一个缝隙一样小的细节里拷问你的虚妄。写作于我而言就是如此,必须真诚,再真诚……交付自己最纯澈的心境,最卑微的内心,对世界充满敬意,如同对待孩童一样,小心地驾驭这些文字。如若不然,这些文字很可能也如顽童一样捣乱,上蹿下跳,面目狰狞,或者给你闯出大祸,直至无法收拾。
我想,我只有这样,也只能这样,像与一群孩子交往一样驾驭这些文字,充满敬意与卑微之心,别无选择。这,有时是享受,有时则如囚徒。
我要像一棵树一样缓慢成长。
责任编辑:王彦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