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莫

2015-03-17 17:21范怀智
延河 2014年4期
关键词:小莫

范怀智,陕西岐山人。陕西文学院第一届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月光》《打羔·卷阿》《兽》《青铜》《春天里》。2004年起创作至今,在《小说界》《橄榄绿》《黄河文学》《延河》《延安文学》《北京日报》等期刊及报刊,发表小说近百万字。2011年出版长篇小说《兽》。

1

近些日子,适值忙罢会的会期,村庄里的人们很少上到山腰来。

每过午后,稍作休憩的小莫则要走往白雀寺的山门,凝神探望,望那山底下散落的村寨,望那绵延百里的睡佛似的山。凝望过许久后,小莫便要扶了门框,跷入漆红的山门,进到残陋的寺院里去,开始午后的劳作。白雀寺的山门是个拱门,涂刷在门面上的老漆是红色。双扇的门扉总是半闭,像山风任意所为。

小莫前些日子修整了一方菜地。收过麦子的时日,就住阴雨,他细致地往松软的泥土中点了白豆。隔几日,精灵似的小豆苗竟一棵不差地出齐了。就在绒黄的豆苗出齐的晌午,村人拿着供佛的灯油和米面来探望过。村人们每次上到山门处,跷过了青幽幽的石门槛,要有意拍拍门环,将手放进门环里推推。他们每次都想把半闭的那扇木门开启,好让山门洞开,便于呼啸的浮云有个歇翅处。

不曾想,半闭的木门竟紧固如山石,拍能拍得响,推却推不开。竹墙高高,半闭的漆门上方,拱形的砌石裂出了缝隙,其间长出筷杆粗的迎客白松,倒垂而下。始知拱门紧靠山体的一侧松垮了,似那远眺的老者须木杖的扶持方能站稳。那半闭的矮门反倒如那石墙老人的木杖,似根柱子,把石墙与拱门以千钧的力给撑住。若静静地瞅视一番,可看清这青石砌就的山门,已在千载的孤寂中同山峦融作一体。拱门两侧的石条上,还嵌有若蚕若眉的字体。

自打豆苗出齐吐露了新叶,小莫的劳作便是在他开辟的菜地里清除苗间的莠草。山寺的午后很静,静得真能叫人体味到人和屋舍和竹丛,确实是自然的一分子。菜园外是缓缓而落的山坡,山坡上长满拧扭如麻花的柏树。抹去沁出额头的汗滴,小莫喘息着停住了手中的锄头。锄头从容地睡在泥土上,光洁的锄刃上粘着一痕晶亮的天光。抹尽汗滴,稍事休憩。融容的霞光开始濡漫天地,弯拱、横越在睡佛山峦的彩虹逐次明晰。小莫纤瘦的手掌离开眉梢,等他再次握起锄头的时刻,迅急浩荡的霞光,已然浸没了浩渺的天际。

锄头触碰了泥土里的石子,一瞬金属的余韵从黄灿灿的土中青烟样窜起。握住锄把,小莫凝神片刻。此际,金色的天光已经将目及的四野浸透。身披金装的山林,哄吼起温煦的风吟和圆融的林涛。小莫听过那风吟林涛,他悄悄放下锄头,还把亲近的锄头依偎上近旁的柏树。金色的他穿过金色的柏林竹丛,源自睡佛山的祥光和黄金的虹桥,已经笼罩了无边的原野。金光融融的山林,忽而传过欢喜的鸟鸣。

2

金色身的小莫走出金色的柏竹林。迈了晨雾般流动的双脚,来到山寺的拱门,抬眼往南。

数百年的积雪已融化。傍住大河的睡佛现出了全身,大光明的虹霓蒸腾在他躯体的上空。

拍了把额心,小莫轻哝哝地说:“要走了,要走了。”

欢喜的鸟鸣真是好听。褪去娘做的青布鞋子,撩一下摞满补丁的青袍,小莫坐下去——依住化做柱石的门扉坐下去。满山的石头成了盛开的莲。鸣啼的众鸟化做清幽缭绕的水汽与花香,于他的四周起舞。

小莫说:“师父啊!”他的声音仍是轻的,他又说:“娘。”

眼泪簌然滚落、飘起。眼泪浮在空气里,慢慢悠悠,像支无风吹拂的鸟羽,朝凤凰山顶飞去。微瞑了眼睛,若溪流穿行谷地,小莫悄悄地禅定。他的世界里呈现了很圆的月。月迅疾地变大,渐如浩瀚洞明的天空,细微的月光颗粒脉脉流动,而他真是那无数月光颗粒中的一粒了。静呀,在极静的静中,什么都没了,似白糖于水中溶化。他又似一小颗洞箫的笛韵,在无边际的空中飘摇。他犹似一瓣花蕾,凭借微风的力,离了花蕊,像滴水溶入河流。

天晴月圆,华枝春满。清净的河水中映着满月。

空然无物,寂然无我。处处是花香,无处不妙音。

“大圆满光明云,大慈悲光明云,大智慧光明云,大般若光明云,大三昧光明云……”

那次第,山野的百兽、小虫子、野草、树林一片蓊郁地给小莫吟咏《地藏经》的经文,一切祈愿都在里头,所有祝福无一遗漏。

大圆满:小莫呀,你已证得了你自己的真如本性。

大慈悲:小莫呀,你具足了关爱无涯的胸襟。

大智慧:小莫呀,你已经洞明了宇宙之相的本质与规律。

大般若:小莫呀,你已尽皆断绝了无名的烦恼。

大三昧:小莫呀,深深禅定中圆寂的小莫,吉祥云彩将你笼罩,福德的契机荫蔽着你,你苦尽甘来的功德必将引导众生走向福慧,你皈依佛的殊途,将唤醒众生的欢喜,而被大加赞叹,云云。

晶莹的白雀从明净如水的空气和翡翠样的青竹丛中钻出。天国里的百兽之王——火麒麟从凤凰山的山脊奔驰过去。一道赤红的火光。

“去了呵!该去了呵!”

小莫往生了黑发的鬓头轻拍一把,成群的异香飞出头顶。他躯壳里蛋清一样滑出的真他,骑上了白雀的脊背起飞,往那熔金般的太阳飞去,最终飞进太阳,从这太阳的入口和通道,抵达他渴求安妥的灵魂国度。

赤炎般的金色迅疾退却。天地、山峦徒余那脉脉的异香,飘入沉睡者的梦。乡村的气息若槐花样的馨甜。病蔫蔫的畜们有了生机。疾病中的孩童,忽而张满了气力。枯萎的花朵再次绽放。河流中的鱼们终究实现了愿望,娇小的双翅噌噌长大,直至长满羽毛,飞往村寨中的树杈、屋脊,喉咙里发出春燕的啾啾。所有老鼠缩进了洞穴,为其一生偷窃的习性流泪。再有那枝头简陋的鸟巢幻化成了宫殿,丑陋的鸟儿披满鲜艳的毛羽,它们绕住富足的宫殿嬉戏。

“在那西山的顶上,飘浮融金般的太阳。

我们的村庄啊,飞过了万物复苏五谷丰登的祥光。”

片刻时光,霞光逝尽。玉蟾山伸出红色的长舌,一个瞬即地舔舐,如血太阳给卷进了嘴巴。天光暗去,黄昏升起在大地。

3

村庄里的忙罢会结束,清扫过村落、休整过几日的村人,该到了记想起小莫的时节。还是闲暇的傍晚,或淋落清雨的日子。在劳作的间隙里,把个身心收拾得不染纤尘,欣喜着,脚身轻捷地攀上沿途的莲石,走近白雀寺拱形的山门。山门的门槛前是方平整的山石,等待来客的小莫坐着,微瞑双眼,一脸恬静地沉浸于空无的欢欣中。

“小莫呀,该喝点汤喽。”

“小莫呀,回来吧,你已去得很久了。”

依然微笑,小莫穿着宽阔的青袍,依然安详地坐在青幽的山门口,坐在踩踏出青光的石阶。有人拎了瓦罐,瓦罐里是给小莫熬制的青菜白豆汤。众人知晓,小莫的一日两餐都很简单。

春天,小莫挖了荠菜做汤,只给那煮就的面糊糊里洒点盐。夏日,在慈济佛殿后头的东北面,师父在时辟出的菜园里种满白菜和豆角。秋天,小莫的两餐则是长在石缝里的野胡萝卜。那时节,茂盛的胡萝卜叶子也可下锅入口了。到冬天自然就是自己种的胡萝卜和红薯了。倘若逢到夜的饥馑时,把红薯在寺旁的水窖淘洗干净,放入烧火取暖的瓦盆,待红薯在文火中慢慢熟透了,往指尖蘸点水,捏出来,趁着正发烫,顺手掰开,金黄的红薯瓤子露在油灯下,一丝轻柔的热香,要从无法闭严的门窗缝隙飘出,满山头都可闻见。为了不使日日熬夜的眼睛枯涩,小莫的饭食自然要滴些清油,饭碗也吃得干净。一有时间不是禅坐诵经,便是坐禅房的小桌前,捏支钢笔,蘸了墨水,竖着抄写经文。

“……舍利弗。彼土何故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

桌面上安放的抄写的经文,字迹工整,一横一捺,一丝不苟。小莫说:“得用心呀!心是根本。”

众人还能听闻到小莫昔日的声音。

荼毘(火化)小莫的那天,白雀寺里始终没通电灯。一则,即便拉上了电,晚间的山野除了小莫别无他人。栽电杆又要扯了长长的电线,多少是个浪费。起初人们的确是淡忘了小莫,因为在村人的印象中,小莫是走出了村庄,歇进山腰,静默着等候死神的降临者。一个快要死了的人,即使给他拉了电,可他究竟能用得了多久?再则,从山底架两根电线,要于山石间栽上几十根木杆,不是容易得手的事。何况那电线铺到石头上更不行,万一着了火,万一给上山的人,给山间的兔子羊群小鹿踩踏了咋办?若这样的话,小莫怎么说也不会答应。

其实也没什么,小莫在时一直用着他那盏油灯。油灯是用小胶油桶子做成。再者小莫夜里诵经抄写经文用的灯油,有人会隔月给打了送上山来。为此听那送灯油的人说,小莫常常要感激地流下灯捻样的眼泪,说:“谢谢你啊!”

小莫的歉意向来真诚。大伙都说,再也没有比小莫的歉意,叫人感到坦然温暖的。其实对于打油的人这有什么呢!隔月上山来,听听小莫说说佛经的故事,说说世尊佛,说说古代的寺院丛林,说说六和敬,说说口和无之诤等等诸类悦耳动听的言语,有什么不好?说到底,只要他欲往白雀寺,只要他踏进了前往白雀寺的路途,熟悉的小草、玉米、麦子,哪样都灿然地朝他笑呢。旷野的祥瑞宁寂,最易使人放下烦恼与苦难。忧虑重重的往事,因而会丢却得很远——丢却得除了欢喜外,诸样的事物都不见,诸样的声音都不听,诸类的肉味都不闻了。所有欲念,皆化做清纯明净的光环拥了他。是与顽劣的习性愈来愈远了,也是与那良善的本性愈来愈近了。宇宙顿时会净洁透明。拎住油瓶,攀行在清新的山风间,沿途有清悦的慈济佛殿的旧风铃,有那羽不艳美却啼鸣婉转的鸟儿。还有能预知来客的小莫,他静静地安坐在山寺的门口。

前世

我是一只白鹿

吃着你的青草

喝着你的清泉

环绕在你四周

擎住双耳 倾听你的

风铃

此生

我是一场雪

降落在一个叫娑婆的地方

踩踏着这场雪中

早已成行的脚印

走近你 来惊醒你

铁锈的风铃中的

……

小莫尚在的日子,山腰间的油灯亮着,日日夜夜。

队长也曾随了村人来探望。小莫也未曾提过:“队长,给山上装只灯吧,有了灯山上就亮堂了。”说这话的,是那些见过小莫擎着油灯抄写佛经的人,是山底的村寨里放牛放羊的人。

放牛放羊的人,有时迫不得已地晚归。山是清凉的,愈见星明夜浓。只有循住小莫的吉灯,才能走出黑的迷途绕出山坳,绕下窄窄的山路,从幽幽的林子里绕出,从深定的白雀寺后的山道绕进。黄黄的灯火静在窗户上。

“小莫呀,还没睡呢?”

“没哩。”

窗后边有小莫的应答。

山如新生的竹笋,人似乎就在一簇新笋间,那满月儿无疑是笋尖的一粒露珠。这时候,小莫轻微地拉开禅房的门,偶或一声的尖尖的鸟鸣,就像叫在耳朵里头。那盏油灯挪到了外边的窗台,山刹那如镀了暖暖的春花黄。

“你走好啊!”

晚归的人歇会儿脚,从白雀的山门出去,跷过一窠窠因就了小莫的灯光,莲花般白亮的石头,像踩在月上,心也无比锃明了。身后一直立着目送他走下山梁的小莫。风老是把窗台的那瓣红火吹歪,红火在灯芯上颤颤地,就像感到柔润的血在温温地流淌。

小莫问:“你下去了吗?”

晚归人答:“小莫,你进去吧!”

小莫还要在窗下立那么小会,才与摇摇的灯火进禅房去,青袍的影子投到红漆斑驳的山门,投到山崖石缝里丛生的酸蒺藜上。禅房的墙壁,息着一只金黄的壁虎瞅着小莫的油灯,瞅着如花的灯芯出神,它在遥想它的前世今生和今世来生。

4

小莫的骨灰给金色的丝绸包裹了,安放进他离去前准备好的粗瓦罐里,骨灰的四周填充着丁香、茵陈、艾草研成的香料,瓦罐的圆口封堵了在风里晾过的黄泥。尔后,还给黄泥的封口上缠裹了印有大悲咒的红彩布,用荼毘前覆罩过小莫的陀罗尼被包严实了瓦罐。小莫遗骨暂且停在禅房。禅房的物件上小莫的气息还在,念想他的村人愿意给他守夜,和他的遗物一起,陪护他走完入土前的祭期。夜幕降临,窗台的灯一如往常那样亮起。黄色的灯辉铺漫了山坡林地。月从树梢的后头探出了素洁的面容。

这夜,山是禅者,水是禅者,鸟鸣是禅者,月明是禅者,小草是禅者,山门是禅者,人是禅者,宇宙是禅者。灯前一抹昏黄,小莫端正地写道:

“净业三福。第一、孝养父母、奉事师长、慈心不杀、修十善业……”

“一切男人即我父,一切女人是我母……”。

山头上的黑猫来到小莫的窗下暖崽了,那闪烁铜光的眼睛,一会睁一会瞑。极倦怠的小咪咪,睡上猫娘暖融融的肚皮,小咪咪做梦了。梦见扎着小辫,辫梢飘红绸的小姑娘张大着落了门牙的嘴巴,提着草笼在绿无边际的麦田里笑咯咯地疯跑,脑后的两根麻花辫子高高飘起。在她身后是挽着裤腿疯头疯脑的哥哥,还有一只小黑狗。咪咪认识那只小黑狗,是山底村庄里的小黑狗。可是呀,前头红辫梢的小姑娘就是它了,小咪咪欢喜得在梦里笑出声。

“咯咯咯。”

夜正沉得深。猫娘抬了抬前爪,拍拍咪咪的额头。叫它小些声小些声儿笑,别惊扰了禅房里诵经的小莫。

“口业有四,第一、妄语。”捏住钢笔的小莫,在发白的纸面写下明晓的注解:“妄语是存心欺骗人,也就是不诚实。”

“第二、两舌。”小莫握住秃了笔尖的钢笔,工整地注下:“挑拨是非,无论有意、无意。”

“第三、恶口。”还极恬静地注下:“恶口,就是说话没分寸,没礼貌,粗鲁,使人听了难受。”

“第四、绮语。”小莫写字运笔沉稳,每个字写得极慢极慢且透溢着凉丝丝的气韵。小莫注下:“绮语,就是花言巧语,说得非常好听,可用意自私、不善啊!”

小莫往昔里的谈经说法,面对的是可敬的乡亲,他们大多不识字或识字甚少。因此小莫的注解需浅白,需使来者都能够听得懂。

夜愈发酽了,黄灿灿的月牙憩上山头。明天,听他转述经文的打油人和几位和善的老人要来了。小莫可不敢误了他们辛辛苦苦的一番路程。呵,山高路远。

套上笔帽,走出禅房看月的小莫,看见月枕山头上。睡到窗角暖烘烘的干草上的黑猫娘,朝住山月打个哈欠。它身下的干草,小莫每日给换了新的。此恩何时报?

“小莫,你还没睡吗?”

“明天听经的人,要来了。”

黑猫娘望着慈济殿侧,望那崔嵬的凤凰山。

“小莫呀,你越发消瘦了。”

小莫徜徉在月影中的娑婆世界。他明净的颧骨,突兀的脸庞,洒满月辉。

“我生即佛因,噢,小猫咪,做梦了呀!”

蹲伏下身去,轻弱的手指抚抚小猫咪绒乎乎的脸,顺指拈拈它顽皮的胡髭。

“黑猫,你也该睡会儿了。”

瞑住眼睛,黑猫的鼻息喉咙溢出微微的呼噜。小莫坐方桌前,从墙角的书架上,取出白纸线装起来的日记簿,摊平整了,捏笔,退去笔帽。

就在一堵红漆的山门和三十六格窗的那旁,早有远道来的众虫子竖耳倾听了。

擎着一盏灯笼的听经人,已漫山遍野地上路。

福星与吉星,在等隔世的另一个你。

油灯影里空然无物的小莫,原就在那发出蝉翼之光的纸页上写道:

“身业有三,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还须注释:“这是给居士们说的,如果出家那就是不淫欲,把贪爱断干净。”

5

如往日,清晨的微曦不可阻挡地来到。小莫早课必是扫去慈济佛殿的灰尘,拭净破损的供桌,跪下去,磕头再磕头。此后,拎了一只小铁桶,到白雀寺侧的东北方——到粗柳下的水窖前,蓄满铁桶,一路走走歇歇地返回禅房。水窖中的水清冽甘醇,水盈满了并不外溢。沿途休憩几次,小莫愈来愈没了力气。小莫的脸真的跟白烛似的。小莫沿途扶了树,依了石。他放铁桶时轻轻微微的,生怕磕着水桶。

“谢谢你啊!”

小莫的谢谢是说给路,说给沿途帮扶他的草木。谁能说,路、草、花、木、山石这些宁静者,没有耳朵呢?小莫的感恩是时时处处。

小莫的禅房收拾得不着一尘,按小莫的话说是对禅房的尊敬。书桌、被褥收拾得干净,其实也是对书桌被褥的敬重感恩。没有感恩就没有平等的生命良知。

凡村庄里人都知道,每年的六月六日,小莫不光晒衣物被褥,还要晒晒满架的书。小莫的书不单单是古老发黄的佛经,小莫还读《古文观止》类的典籍及文选。抄诵佛经是每日的必习。

虽有些破旧,却不染微尘的禅房,就跟不着尘埃的小莫一样。小莫用清水擦洗完身子,换了身有着山麓间青草气息的干净衣服。像约定好了,山底的老者跷过一块块盛开着莲花的石头,攀爬上来,给小莫剃头了。

这日,是剃头的日子——十五日。尽管小莫的头顶脱落得没了几根头发,但却常常如此,只要不是农忙,总会有人到来。小莫坐在蒲团上。这日,小莫的娘也要来,娘给小莫赶制了新衣,娘和所有的信仰者,都是攀爬上来的。空空,小莫坐到方桌后的凳子上一脸祥云。娘轻轻地唤他。

“莫。”

小莫微笑。

“噢。娘,娘,你来了。”

娘怀抱衣物,坐到柏竹下。瘦弱的小莫声音朗朗。

“如来所以兴出世,惟说弥陀本愿海。如来就是佛,佛就是智者——明了觉悟了的人。因此佛法就是佛说给我们认识宇宙人生真相的方法,也是佛说给众生出离苦海脱离六道的方法,阿弥陀佛的净土极乐就是其中的法门……”

阿弥陀佛的意思是无量寿、无量光、无量智。如果想长寿,请念阿弥陀佛;如果想富贵,请念阿弥陀佛;如果想健康,请念阿弥陀佛……

6

柏竹林落了雨,怀抱新衣的小莫娘滴滴答答掉眼泪。小莫娘的眼圈如箍了金边的云彩,太阳隐没到她的眼仁里。

医生说:“小莫的病没治的,他得的是红血球坏死症,除过必须换血以外,大概还得移植骨髓。你们农村人家,哪有那么多钱呢?”

小莫爹只是个勤恳的农人!娘在与医生隔桌的木椅上静静地坐了会儿。

“那就回去吧!”娘说。

一切是无助的,已没有多少气力的小莫,长到了青青壮壮的二十多岁,竟偏偏逢此难。跌跌撞撞地走出县城,搭乘拉化肥的拖拉机,回到了镇街。娘在回凤凰的路上,心里不住地叹息。娘知道,小莫点灯熬油读了那么多书,受了那么多苦,好日子始才有了盼头,怎么就患不治的病呢?下了拖拉机,娘搀扶着小莫走走停停,回往村庄的途中。病灾与天灾同样可畏,小莫扔掉娘给他折下的——跟娘一起扶持他的小杨树,他扑通跌坐到玉米林旁不愿前行了。娘和他抱了头失声地痛哭。

日子似撒到伤口上的盐,慢慢地消融着。

“娘,你扶我到山上去吧!或许求求神,我还能保住。”

别无他法了,无奈的娘还能祈求什么?

“那,咱就去试试。”

娘其实已斟酌多次,只是很难对着病歪歪的儿子开口。

小莫拄一根简易的丫形拐杖,是弟弟爬上家门前老槐,选了一枝桠专门为哥哥做成。浑身无力的小莫,几乎很难撑扶自己了。他半年前有些枯萎的头发,仿佛秋天的叶子几近落尽。妹妹给哥哥一条围巾,娘只好给他找顶帽子。他戴好了帽子,左臂勾住娘,右臂拄拐杖。那时,云游的斗南老人还在山上。

小莫跌跌撞撞走往凤凰山腰的那日,阴云起初在山头堆得很厚。小莫前脚进得山门,与后脚接踵而来的白雨,像无数的眼泪淋落柏竹林中,他无声地哭了。他与娘立到红漆斑驳的山门洞,将头扭到一边去,看竹林中一只被骤雨淋透的麻雀。它叽叽喳喳哀怨地叫着,羽毛被雨珠冲打得耷拉下去,飞不起来了。骤雨打了娘。娘看看小莫软弱的双腿,她跷过了溅落水花的青石门槛。

“娘,下雨啦!”

娘眨着无助的眼神,立到白雀寺拱形的门楼下,立到窄窄的门楼下看天。是云在走,还是山脊在走呢?

“小师父算是吉人遇上吉人了。”

嗓音如洪钟,如飞云普度般来自柏竹林的深处。

“娘,有人哩。”

“莫,娘听到了。”

竹下一幽径曲曲拐拐。许久都没有过的声音穿竹而来,倒是雨过天晴了。早有七十九岁的吉人蹒跚而来,

灾星即福星。

执意不肯下山去,稀疏的头发不住脱落,不出几日小莫也就彻底秃了头。

小莫说:“师父,你就留我住山上吧!”

师父说:“我留不住你,山也留不住你,只有你才能留住你。”

斗南老人微笑,润红的双唇抿闭如佛陀。

小莫哭,多日都没了眼泪的小莫,泪如决堤,噌地扔掉拐杖,从娘的臂弯间抽出自己,跌爬到竹林的浅草上,牙齿间咬满了青苔。娘让小莫下山去。

小莫泣诉说:“山上与山脚的村子又不很远,立到村口可看到清清楚楚的山腰。”

娘说:“你是有病的人呀,你住到山上怎么成?”

“你就当我已死了吧。娘,还不成吗?”

娘抹抹眼睛,捋捋鬓间的头发,默默走出山门,又折回身。她拉住斗南老人的衣襟。

“那,我把他就交给你了呀!”

老人点点头:“既是再生人,何须落风尘。”

娘下山时频频回头望,娘磕破了双膝磕破了手肘。待到小莫娘再次上得山来,小莫的头发已脱落殆尽。祈求宁静的他,在斗南老人的指引下,捧住古体的发黄的佛典,吟诵《无量寿经》。

“……我若证得无上菩提,成正觉已,所居佛刹,具足无量不可思议,功德庄严。无有地狱,饿鬼,禽兽,狷飞蠕动之类……”

斗南老人正在慈济殿后的菜地里,捉着锄头锄草。那时的小莫始才知道,白雀寺的存在处,是山腰的一方凸出的土台子,脚底深不足尺的土层底下,是坚硬的山石,连那粗柳旁的窖窝中的水,也从石缝里汩汩地渗出。真是自然的造化!

7

“娘,你来了。”

小莫要给娘让座,却没能坐起。娘扶住小莫瘦弱的肩膀,抚抚小莫的头,太阳刚好晒上去,像晒上锃亮的铜壶。小莫仰起头,朝娘笑笑,他的脸上爬满清澈的阳光。娘给他戴上帽子。

“娘,你、额头碰破了。”

“噢,撞到门楣上。”

“娘,你鼻子尖也破了呀!”

“噢,痒痒,抠烂了。”

娘的眼睛像熟透的桃子,红肿着。小莫看娘眼睛,小莫没再问。倒是娘说小莫的衣服脏了。小莫说,下次娘来时,打些皂角啊。斗南老人将小莫照料得好,小莫忧郁的心情日渐开朗。

世间本无生死,是你的心有生死,而后有生死。

过了冬又过了春,小莫能拄着拐杖到小小的菜地里摘菜了,他还能下膳房给斗南烧火。笑眯眯的斗南老人,边往锅里滴油炒菜,边给火光映红的小莫说。

“吃素食,一日最好吃两顿,不可吃得太饱。饭要定量,思要纯净,无忧之污,无欲之染。”

小莫笑,灶眼里的柏枝火,将小莫白烛的脸映照得有了红烛的润泽。日日如此,经年,小莫扔掉拐杖可扶墙移步了。

娘说:“我家儿子,就要痊愈了吗?老人家,我把他就交给你了。”

斗南老人有着令人心地安宁的笑容:“这是小莫的福分。”

“娘,我能扔掉拐杖,自己走路了呀!我的力气,能把我搀扶起来啦。”

竹林落着各种颜色的花蝶,像春天,其实又到了春天。听说断食能够治疗疾病的小莫,没过多少天,在烧火时告诉斗南老人,他想断食治疗他的病了呀!小莫断食。小莫只喝凉开水,只进少量的食物。

前七日:小莫起初肠胃不好,过两天到了第六天,觉得神清气爽起来。

又七日:小莫感到通体透亮如玉。

后七日:小莫可以轻飘飘了,可以腾云而走似的。

往后小莫的胃口一直很好。他可以拎着水盆到寺院东北角的水窖旁洗衣了。鸟雀们叫得那么欢喜。小莫细心地照料起了菜园子。他能背诵全本的《弥陀经》和《地藏菩萨本愿经》了。

在菜园里斗南老人告知小莫,若跟他学佛:第一,那就是只能听他一人对经文的解释。第二,往后看佛经与其他书籍,一律得经过他同意。白雀寺中的小莫跟回到林中的鸟儿一样欢快。斗南老人有大智,是大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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