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里

2015-03-16 11:16许仙
延安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老杨师傅电话

许仙,本名许顺荣,浙江杭州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十月》《清明》《当代小说》《小说选刊》等。出版长篇小说《关于我漂亮母亲的一切》。

公家的水不当水,我又洗了会儿不锈钢饭盒,擦干双手,才掏出白大褂兜里的手机。是白芒的短信:“发现一个重大秘密。”我心一拎,感觉要出事。我问:“是什么?”他回:“晚七点揭晓。”我又问:“到底是什么?”他迟疑片刻,又回:“你就等着瞧吧。”我倒吸一口冷气,知道事情败露了。我就担心会有这一天。我打了饭,却一口也吃不下。人像被一棍子打蒙了,瘫坐在医务室里。我给胡继宗打电话,告诉他白芒知道了。胡继宗只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我问怎么办,他沉默片刻,只说你放心,我会办妥的。

下午,我头重脚轻,双腿发软,满脑子两人格斗的场面,血腥、暴力,想想都不寒而栗。胡继宗心狠手辣,凡事不择手段;而白芒性格倔强,一条道走到黑。一年前,白芒的师傅张梦野意外溺死在上塘河里,他就怀疑是胡继宗做的手脚,却一直苦于没有证据;现在又得知我们的事,那还不要了胡继宗的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整个下午就没个安生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胡继宗还没有回电,怎么还没有回电呀?我又打电话过去。胡继宗说没事。我不信,真的没事吗?胡继宗说:“你放心,不是我们的事。”我问:“那是谁的事?”“这个你就不用管了。”胡继宗没让我再问,就掐了。“不说就不说,晚七点见晓。”我冲着掐断的电话强调。

既然不是那事,我也就安稳了。下班,我从卫生院出来,走到夕阳普照的半山街上,从未有过的轻松。我决定跟胡继宗一刀两断,但我不会当面向白芒忏悔,我会想着对他好的。我急匆匆地向家赶去。经过樱花弄菜场时,我买了条八两多重的黄鳝,听王医生说西洋参炖黄鳝,吃了可以祛陈寒;另外,我买了黑鱼和酸菜,做酸菜鱼汤;还有河虾、西红柿、鸡蛋、花生米和一把青菜,都是白芒喜欢吃的。壁柜里有坛十年陈的女儿红,今晚应该对饮几杯,为我的重大决定,也为白芒的重大秘密,是他的重大秘密促成我的重大决定。我基本不上菜场,但摊主都吴医生吴医生地叫我;我边答应边讨价还价。既然下决心做个好女人,就得学会砍价,虽然不清楚菜的贵贱,但装装样子也好。他们边收钱边夸我会过生活。我暗暗笑自己,我会过生活,还至于像现在一团糟吗?我双手拎满了袋子,沉沉的;河虾在塑料袋里发出刮喇刮喇的弹跳声,挣扎无处不在。

我们住在樱花弄九号,一幢六层老楼的顶层,建筑面积四十五平方米,房子虽小,但安置两人世界已足够了。要我们自己买房,那是做梦,杭州的房价贵得吓死人。这套房子还是公公婆婆给的。顶层虽然冬寒夏热,但有个好处,就是可以上屋顶喝茶、看星星,或做点别的事。只可惜去年秋天平改坡之后,顶楼的冷热得以缓解,但在屋顶上闲庭信步的乐趣却没了。

我噔噔噔地上到顶楼,气喘吁吁地站在家门口,想到要面对白芒,心里不免有点那个。我想对他好,那也只能一点点地对他好。想到这儿,我深呼吸,把菜放到地上,掏出钥匙,将门轻轻地推出一条缝,我叫白芒,像往常那样,但凡我有东西拎回家,只要白芒在家,都是他拎进去。我又叫了一声。屋里没有动静。我拎起地上的东西,进门还问:“白芒,你在吗?”

我把菜放到厨房,还特意去卧室看看。我又回到厨房,叹了口气,收拾起杂乱的心思,利索地杀鱼杀黄鳝。我在厨房左右开弓,心思全扑在两只燃烧的煤气灶上。等我忙完活,满桌热气腾腾的,壁柜里的酒坛和酒杯也拿出来了,再看时间,已经六点一刻,白芒怎么还不回来?他早该回来了。我拨他的手机。关机。我枯坐在桌前,屋里只有墙钟的嘀嗒声,心思又乱了。胡继宗对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为什么不回家?他会去哪儿?不祥的念头接踵而至,事情肯定不是胡继宗在电话里所说的那样;我悲从中来,趴在桌上嘤嘤地低泣,满桌菜已失去应有的热度。

我听到敲门声,赶紧擦干眼泪,开门出去,竟是胡继宗。“你来干什么?”我拦在门口。胡继宗伸头朝门里张望,问白芒呢?我说不在。“是他叫我来的。”“你没找过他?”“没。”“你也不知道?”“不知道。”“那你怎么跟我说没事?”“宝贝,能有什么事呢?”“你……”楼道上又有人来了,是白芒的师娘李叶梅,我一脸尴尬,楼道通风,包不定她听到了我们对话。我请她进屋,胡继宗也贼一样地跟了进来。李叶梅右眉梢有颗大痣,像第三只眼睛,让人不舒服。李叶梅见满桌好菜,瞅胡继宗一眼,又瞅我一眼。我忙解释道:“我在等白芒。”李叶梅问:“他人呢?”我说:“他还没有回来。”胡继宗忽然说:“他回来了。”我和李叶梅回过头去,只见白芒的师弟陈柳阳和外号叫独臂侠的刑警老杨走进屋来。陈柳阳叫了声师娘,就问我:“到底是啥事呀?搞得这么神秘。”我问:“你们也是白芒叫来的?”老杨说是呀。我问陈柳阳:“白芒什么时候走的?”陈柳阳说:“中午呀。他说晚七点公布重大新闻,现在快七点了,他应该回来了吧。”大家找地方坐的坐、站的站。陈柳阳和老杨继续猜着重大新闻会是什么,他们是一路猜上来的。李叶梅把我叫进厨房,小声地问我到底是什么事?我摇摇头。胡继宗双手抱胸,歪着身子靠在门口的墙上,一脸阴阳怪气,对谁也不理不睬。

家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谁都觉得别扭,就眼巴巴地盯着门口。大约过了个把小时,李叶梅先告辞走了。九岁的儿子一个人呆在家里,她不放心。接着是老杨和陈柳阳。老杨有些愤然,骂白芒恶作剧,陈柳阳一路追下去,向他解释他师兄白芒不是这样的人。胡继宗换了下交叉而立的双腿,依旧斜靠在墙上。“你怎么还不走?”我提醒他。他说再等等。楼道里恢复了安静,胡继宗顺手关门,对我说:“这么多菜,不吃太可惜了。”“切!又不是给你吃的。”但他自说自话地坐到桌前,打开酒坛,嘴里啧啧地感叹道:“真香哪!”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给我倒了一杯,叫我坐下来吃。

我早已饿过了头,也没心情吃东西。我僵硬地站着,问他把白芒怎么啦?胡继宗抿一口女儿红,夹一筷菜,有滋有味地咀嚼;大嘴巴一扭一扭的,像头绵羊在啃草。他说:“我都没见过他,你说我能把他怎么样?今天市里有个‘五水共治的紧急会议,开完会我就直接过来了。”“那你给他打电话了吗?”“没。”“那你怎么知道不是我们的事?”“我不是想安慰你吗?别啥事情也没有,就自己乱了阵脚。”“可是,白芒他……”胡继宗起身将我按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来来来,我们边吃边聊。”胡继宗端起酒杯敬我,他干完,我随意。胡继宗一口闷后,见我只喝了一小口,又将空杯朝下,意示我再喝。我又喝了一口。他说:“你知道白芒干嘛把他们叫来吗?”他边给自己斟酒边说:“照这个架势看,肯定不是我们的事。”我端着酒杯,等他的下文。他又碰了下杯,说:“干。”这回我也一饮而尽。

大半坛酒下肚,他手指红得跟胡萝卜似的,脸和脖子就更不用说了,黑得像放过夜的猪肝。他不停地用餐巾纸擦汗,将西装脱了,披在椅子背上,又扯下蓝色条纹的领带,甩在身后的沙发上。这家伙酒性上来了,摇摇晃晃地去抢酒坛。我说:“我来,我来。”我又倒满酒,他端起杯就干,人却身不由己地从椅子上滑下来,坐都坐不住。我问:“你知道是什么事吗?”他笑道:“除了他师傅的事,还能有什么事呢?”“你把他师傅怎么啦?”“呵呵,你套我话是不是?”“这家伙也不知死到哪儿去了?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他不会回来了?”“你怎么知道?”“你看现在都几点了……”

胡继宗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我以为他要走了,就起身相送,谁知他一把将我拉入怀里。我拼命地挣扎,但越是挣扎却被他箍得更紧,我呼吸都上不来了,整个人就软了。他突然抱起我,跌跌冲冲地闯入我们的卧室。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五年前我和白芒结婚,他抱我上楼,抱到二楼拐弯的地方,就抱不动了,把我搁在楼梯扶手上喊救兵。楼梯扶手多窄呀,硌得我脊椎骨生痛生痛的。跟在我们后面的胡继宗、张梦野和陈柳阳推来推去的,胡继宗那时候还只是化验室主任,是他们几个的顶头上司;张梦野和陈柳阳就叫胡继宗上,两人推他道:“领导上,领导上。”胡继宗接过我,噔噔地上楼,把我放到床上,他也支撑不住了,就倒在我身上,呼哧呼哧地喘大气,喷得我一脸潮热。张梦野和陈柳阳忙将他拖起来,陈柳阳说:“领导,让新郎官先上。”白芒捅了他一拳。陈柳阳捂住肚子,连忙讨饶道:“那请领导先上吧。”惹得大家笑岔了气,搞得我不尴不尬的。

刚结婚那会儿,白芒还呆得住家,晚饭后陪我到上塘河边走走。上塘河除了他们水厂取水的区域外,其他河域都包给外地人了。外地人在河里养殖各种鱼类、虾类、黄鳝和河鳗等,各种水产应有尽有;半山人爱吃活水中养殖的水产品,味道鲜美,营养丰富。眺望外地人在夕阳下划着小舟,站在小舟上的女人像田里播种的农妇,将一把把白色饲料洒入河中,引得鱼儿竞相逐食,溅起浪花朵朵。河埠头上趴着几个人在掏河泥,拎回家去种花。没过多久,白芒又老方一帖,吃完晚饭,油嘴一抹,就往外跑,他有个固定的圈子,经常与胡继宗、张梦野、陈柳阳一起搓麻将、喝酒,每次喝得烂醉。我拉都拉不住。难得有一天在家,让他陪我去上塘河边走走,他不高兴去,情愿呆在家里看电视。他说:“有什么好走的,天天看,你烦不烦呀?”

专科毕业,我回到半山镇,在镇卫生医院妇产科工作。七年间除了那些被逼无奈来检查不孕不育症的适龄女青年外,我只接生过九名婴儿,其中有一对还是双胞胎。我对接生工作怀有朝圣般庄严的情结,每次听到新生儿啼哭,不亚于旭日东升的赞歌;仿佛双手捧起的不是婴儿,而是初生的太阳。这八位孕妇都是外地人,都是在外地怀孕后来半山镇的。我之所以注意,是因为我没有生育,为什么本地人都没有生育呢?我告诉白芒,他不信,他说:“这仅仅是巧合,说明我们注重优生优育。”我说:“优生优育又不是不生不育,你倒给我生个看看呀?”他就阴沉下脸,我们一直没有孩子,他忌讳这个。工作虽然轻松,但除了基本工资,就没有别的进账。如今小医院生存也难,同事都跳槽了,我已是妇产科的元老。我不跳是因为无处可跳,就只有不死不活地呆着。工作轻松到了无聊的程度,上班除了发呆,还是发呆。但上班还能见到在门诊楼跑上跑下的病人和串串门的同事,下班回到家,家里就阴森森的,连个鬼影子都不见。白芒经常连晚饭也不回家吃了,我一个人也懒得去弄,就在单位食堂或街上对付一下。不想回家。这天我在上塘河边走着走着,就看不到外面的世界,看不到自己,好像整个世界沉没在水底,消失了;走着走着,我又突然被惊醒,往往自己被自己吓一跳,心里会呀地一声,对自己说我还活着呀。我一直努力地想把自己往上提,就像溺水者努力想把头升出水面。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力,面对自己庸俗而又孤寂的人生。我坐在河边的椅子上,黯然神伤,就像一个被河流抛弃的水鬼,落寞地凝视着月色下潺潺流动的上塘河。

有天晚上,白芒又喝得烂醉,胡继宗架他上楼,费劲地把他拖上床。“行了,”胡继宗拍拍手,好像刚忙完一件累人的脏活,“这家伙死沉死沉的。”我突然朝他们大吼:“你们怎么不喝死算了!”多少次了,白芒喝得像个死人,酒气熏得家里死臭,这还让不让人过了?胡继宗盯着我看,好像不认识我。我穿着睡衣,拖着拖鞋。他两眼血红,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拽到客厅。拖鞋掉了,一只在卧室,一只在客厅。我怕了,我问他干什么?他突然猛地将我扑倒在地,我的头磕在地上,生生地痛。我狠狠地咬住他的手臂,但他没有松手,死死地将我压在身下。铁腥味充斥了我的口腔,我松开嘴。胡继宗堵住我的嘴,用他潮热的舌头吸吮,就像一匹饿狼吸吮自己的鲜血。我放弃了挣扎……

事后,我洗了很久。我边洗边流泪,我不知道我哭什么,但眼泪就是哗哗地往外涌。我把脏衣服装进黑色塑料袋,又把塑料袋塞进垃圾桶里。我回到卧室,白芒依旧呼呼大睡,像一具尸体,我推他叫他,他都毫无知觉。我背靠床沿软软地坐在地板上,双手扶住颤抖的膝盖,异常清醒的脑袋垂在双腿间。我想让自己停下来,但怎么也停不下来体内的颤抖。

有过一次,胡继宗就得寸进尺。我不许在家里,尤其在卧室。我们上屋顶,天风吹在身上,比河风凉爽多了。胡继宗说,自从我结婚那天把我抱起来之后,心里就没有放下来过。这家伙处心积虑,早有预谋。但一个巴掌拍不响,每次我都半推半就就依了他。在我死水一潭的日子里,是他有力的冲击,给了我生鲜的生活。胡继宗比白芒更坚硬更有力,更酣畅淋漓。每次他粗暴地将我按翻在屋顶上,使出浑身蛮力——他的身体就像一枚坚硬的铁钉,将我死死地钉在地上,令我飘忽在云端上,欲仙欲死——这种强有力的感觉,从肉体的深处唤醒更隐秘的欲望,令我越陷越深。有时候我躺在白芒身边,竟会梦到他。而胡继宗总是在有机可趁时,突然找上门来。这些年我一次次拒绝,却一次次坠落得更深。即使一年前张梦野无缘无故淹死在上塘河里,白芒与胡继宗交恶,他们那个固定的圈子彻底瓦解了,但我依旧与胡继宗偷偷地来往。

白芒对师傅张梦野之死着了迷,张梦野死前也说有重大发现,并找过胡继宗,随后一夜未归。第二天清晨就在上塘河里发现了他的尸体。张梦野水性好,说他是自杀,他凭什么自杀?说他不慎溺水而亡,白芒死也不信。白芒去问胡继宗,胡继宗闭口不谈张梦野发现了什么,两人大吵,白芒认定是胡继宗害死了师傅。他从师母李叶梅那儿得知,那晚张梦野喝得醉熏熏的,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说过一些奇怪的话,李叶梅听了不甚明白,只记得他说有重大发现,在水里什么的。事后,白芒在师傅溺水的地方,下水搜了很多次,都没有任何发现,不知师傅所说的在水里,是指在什么水里。张梦野死后不到三个月,胡继宗就升为副厂长,如今已是一把手。白芒由此断定,胡继宗的高升与他师傅之死有关,或者说与他的重大发现有关。

这一年多来,白芒无时无刻不在探索着师傅“在水里”的秘密。

我从浑身酸痛中醒来,身体像散架一般。我清楚昨夜发生的事,感到从未有过的沮丧。我挺尸在床上,回想昨天打定主意要与胡继宗一刀两断,结果又一次背叛了自己,背叛了白芒。而且这次又是在卧室,在家里。这是白芒的地盘。我怎么能这样呢?我还算是个人吗?突然,我被一阵门铃声震醒,慌忙下床,捡起地上零乱的衣物,扔到床上,赶紧穿上短裤和文胸,上了床。门铃声依旧响着,我恍然大悟,是手机铃声。陈柳阳问师兄呢?怎么没来上班?我说他没回来,你知道他去哪儿吗?陈柳阳沉默片刻,说我也不清楚。我问你师傅那次是不是……陈柳阳忙打断我的话,说不会的,师兄不会像师傅那样的。陈柳阳匆匆挂了电话。这时候已经过了九点钟,我头痛欲裂,打电话去请假,李主任说没人替班,让我赶紧过去。

我赶到卫生院,李主任脸肿肿的,像只骚公鸡后脚撇着走过来,责问我怎么回事?手机响了,我朝他白白眼。看是胡继宗打来的,就掐了。胡继宗又打,我又掐了。我不接他的电话。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纠葛。他还打。这杀千刀的,还有完没完?我把手机关了。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又开手机,我怕漏了白芒的电话。我打电话给陈柳阳,他说师兄没有回来。他让我问问师母,他觉得师兄的这个重大发现,很可能就是师傅的那个重大发现;或许师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打电话给李叶梅,一直占线。我心头一热,是不是白芒在给她打电话?断断续续拨了十几次,电话终于通了,我问师母,白芒有没有给你打电话?她说没有。我问:“你的电话一直占线,我还以为……”李叶梅说:“今天是怎么啦?你们一个个打电话来。”我问是谁,李叶梅说有陈柳阳、胡继宗和老杨;尤其那个缺胳膊的,一个劲地问张梦野的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谁还想得起来呀。

这天,我打了不知多少电话,给公公婆婆,给我妈,给白芒的朋友们,却就是找不到白芒。当然,白芒的电话就更不用说了,十七八个总不止了吧,但始终关机。最后我打电话给老杨,老杨说他正好要找我,约我下班后在半山茶楼见面。下班后我去半山公园,到茶楼没多久,老杨就来了。我们在楼上茶室靠窗落座,老杨单手利落地掏烟,点烟,猛吸,徐徐地向窗外喷着烟雾。他问:“白芒的事你知道多少?”我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没跟你说吗?”“白芒没说。”“我不是问他。”“不是问他问谁?”我心里一惊。老杨闷头吸烟,三下两下,一支烟抽完,他又接一支,才缓缓地说:“昨晚我一直呆在你家楼下,你说问谁?”“什么?”手指被茶杯烫了,我赶紧含在嘴里。我支支吾吾地说:“胡继宗留下来吃……喝酒,我也是想……想知道怎么回事,但他没有明说,只说白芒的重大发现可能跟他师傅有关……”“就这么多?”“就这么多了,我再问,他就说我在套他话,不吭声……”“是这样呀。”老杨盯着我。我低头盯着热气腾腾的茶杯,突然感到口干舌燥,却不敢喝。老杨忽然问:“你跟胡继宗多久了?”我慌了,我说:“没……没有,杨叔你别瞎说,我……”老杨依旧板着脸,两眼直直地盯着面前的烟雾,他问:“你知道他多少?”我摇摇头,又说我不知道,我说白芒怀疑胡继宗害死了他师傅……“那你还跟他在一起?”老杨白白眼问。我一下便没话了。老杨问:“白芒为什么会怀疑他?”“张梦野死的那天晚上,给他老婆打过一个电话,说有什么东西在水里。白芒在上塘河里捞过不少次,但什么也没有捞到。他怀疑张梦野指的不是上塘河,而是别的什么水里。”“噢,是这样呀。他找到了吗?”“我不知道。”老杨沉默片刻,又问:“他跟你联系过了吗?”“没有。”“你说他会去哪儿呢?”“该问的人我今天都打电话问了,就是找不到他这个人。”“胡继宗怎么说?”“他今天倒是打过几个电话,我都没有接。”“为什么?”“这个杨叔就不要问了。”“那你联系一下他看,到时候把结果告诉我。”“好的。”“那就先这样吧。”老杨起身告辞。他下了楼,我忙追下去,我说:“杨叔,你不要跟白芒说……”老杨说:“吴医生,你好自为之吧。”

我回到楼上,呆呆地坐了很久,最后一次给白芒打电话,这次再不通,我就不打了,但依旧是关机。随后,我拨通胡继宗的电话,他很火,问我为什么不接他电话?我说:“我都知道了,你干的好事?”他一愣,反问:“你知道什么啦?”我说:“你自己清楚。”他突然笑了,问我在哪儿?我说我在家里。他说:“我现在过去。”我说:“白芒在家。”“是吗?”他调侃道:“我正好有事找他。”我又问:“你就不打算告诉我吗?”他说:“你不是都知道了吗?”我说:“我就想听你说。”他说:“你算了吧,别蒙我了。昨晚你……”我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我把电话掐了。

外面黑透了,我的心里也黑透了。我把与胡继宗通话的情况告诉了老杨,他说好的,又问:“他说他现在过去?”我说是的,他说他知道了。我从半山茶楼出来,摸黑下了山,公园门口的空地上排满了跳舞的中老年妇女,她们绕着圈,在强烈的音乐声中,扭动着奇形怪状的身体。我快步走出公园,沿着山前街稀零的灯光回家。公公婆婆、我妈和陈柳阳候在我家门口,婆婆责问我哪去了,这么晚才回家?又问我白芒在哪儿?我说我要是知道,还用问你们吗?他们拥进家里,叽叽喳喳的,一刻都不肯停,吵得我头都大了。我问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他们说等白芒。陈柳阳悄悄地告诉我,刚才胡继宗来过,见到我们,连声招呼都没打就调头走了。后来,我妈和陈柳阳被我劝走了。公公婆婆却死活不肯走,非要等儿子回来。我说你们慢慢等吧,我要睡了。

我累坏了,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感到这么累过,我躺在床上,糊里糊涂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妈去上塘河边买鱼,鱼没有买到,就空着双手呼哧呼哧地跑到我家来了,她一把拉住刚要去上班的我,脸色急白,浑身颤抖。我从没见过她这样,脸白得就跟大白粉似的,好像一大早碰见了鬼,都这把死不足惜的年纪,还怕成这样,惊慌失措地喊我:“吴吴吴……逅呀,吴吴吴……逅呀……”喊声充满了惊恐与悲凉。我使劲地托住她软不拉叽的身体,重得像头猪。没好气地问:“妈,你这是怎么啦?”我妈急喘着,哭不像哭地哀号道:“吴吴吴……逅呀,有个人又死在上塘河里……”我心里咯噔一下,怯怯地问:“谁……谁呀?”我妈极度恐惧地摇摇头。我撇下我妈,慌忙地向上塘河边跑去。

这些年我发福了,洗澡时扒开两只肥硕的白兔,从夹缝中朝下看,已看不到自己的脚趾,目光被富足的肚子挡得死死的。这会胖的人喝凉水都发福。而半山人似乎都是这类人。我酷爱高跟鞋,不知穿坏了多少双。白芒说过我多少次,穿什么高跟鞋,一踩就扁。他还笑话我是猪,他也不看看自己,洗澡时连自己的二两肉都瞧不见了。我现在可没心情想这些,我拼命地往河边跑,却依旧慢得像蜗牛爬,两只白兔晃荡得凶,拼命想跑出来。等我看到河堤上那堆人,双腿早就软了,怎么也挪不开步。我问一个从河堤上下来的老人:“那人是谁呀?”老人只注意自己脚下,穿布鞋的脚像手一样摸索着前行,艰难地从河堤上走下来。我又问另一个冲下来的年轻人,年轻人同样胖墩墩的,像一团巨大的雪球从我身边滚过;“你上去看一下不就知道了。”他说。我猫腰,双手扶住颤抖的大腿,缓缓地爬上河堤,哆哆嗦嗦地挤开一条缝,插入人堆;“干吗?干吗?”被挤的人不乐意地叫。一株春意盎然的老柳树下,躺着一具湿漉漉的尸体。从树上飘落下来的柳絮,像一小朵一小朵棉花,粘到他的脸上、身上,就静静地呆在那儿,仿佛种子找到了落脚的大地。

我瞄了一眼死者的脸,心里喊了声“阿弥陀佛!”这不是胡继宗吗?小平头,双下巴,圆头圆脑,一脸福相;西装的双排扣开了,衬衫下摆露出一截白肚皮,肚子高高鼓起;不知谁将他的双手交叠在胸前,让他像躺在灵床上一样。他的身下淌着水,湿了一大滩。我问:“他怎么会淹死的?”边上就有人说:“这要问他自己了。”

我不敢久留,钻出人堆,下了河堤,一步一步地往家挪。身上阵阵发冷,心被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揪得紧紧的,像要被揪碎了一般。胡继宗昨天还好好的,怎么就溺死在上塘河里了?我妈早就候在楼下,我一见到她就矮下身去,哭道:“妈,我们去报案吧。”我妈慌了,问:“你看见谁了?是白芒吗?”我摇头道:“不是的。妈,不是白芒。呜呜,是他们厂厂长。”我妈问:“就是昨晚来找你的那个胖子吗?他怎么死了?”我说我不知道呀,我说妈呀,白芒都三天不见了,我们去报案吧。我妈扶起我说:“好的,我们这就去。”我们找到半山派出所,我找老杨,老杨不在;我打电话给老杨,老杨说他在河边忙呢。我说明来意,他说知道了。他叫我们先回去。他说事情他都清楚,他会替我立案的。我让我妈回家,我穿过半山街,直接去卫生院上班。

胡继宗死后不到半个月,上塘河突然出事了,夜里被投了毒。第二天一早,河里漂满了死鱼,密密麻麻的,挤着白肚儿,上塘河被一层厚厚的白布盖没了。河边人山人海,警车来了好几辆,电视台的采访车也来了。是有人故意投的毒,说养鱼的外地人把上塘河水搞坏了,喝了断子绝孙。又说要把外地人赶走,害得大家都在抢桶装水。陈柳阳打来电话时,我正在拎水,从卫生间拎水到厨房间。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他叫我不要喝自来水。我问有毒吗?他说不是毒,洗洗用用是可以的,但不要喝。我问为什么?他说嫂子你就不要问了,我只能说这么多了。他刚想挂电话,就被我叫住了。我说我家厨房间的水龙头堵住了,问他有没有空,来帮忙修一下。他说马上过来。

不一会儿,陈柳阳来了,带了工具;他进门就去厨房,打开水龙头,流水稀稀拉拉的,像患了前列腺。他用管子钳将水龙头拧下来后,出水依然不畅。他用起子往水管里一捅,说有东西堵住了。他用力一拨,只听得当哐一声,有东西掉在陶瓷水槽里。急喷出来的水溅了他一身,他尖叫起来:“什么水吗?死臭的。”我忙将总阀关了,递给他一块干毛巾。我说:“好几天了,总是有股异味。昨天我去找物业,请他们来清理一下上面的水箱。那个大光头有毛病的,说别人家都好好的,为什么你家会发臭呢?还说马上就来,结果到现在也没见个人影。”陈柳阳从水槽里捡起堵塞水管的东西,放在我手心里。我一看,顿时失惊道:“这不是白芒的戒指吗?”

责任编辑:高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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