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乐园

2015-03-16 11:15许侃
延安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乐园

许侃,本名许春善,安徽马鞍山人。安徽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芙蓉》《雨花》《福建文学》等。

魏佚泉从午觉中醒来,看见阳光透过粉红的窗帘,黑色的铁窗棂映在上面,触目惊心。门外钻进来一股发酵的猪食味儿,提醒他这不是城里的家,可是魏佚泉愿意把它想象成发酵的啤酒花味儿。他步出卧室,推开大门,一边做着扩胸运动,一边满意地打量着眼前这座农家院落。

院墙是土坯垒的,墙头上苫了瓦;窗台下有一盘石磨,东南角是一个鹅舍;青砖骨架的门楼高出院墙一截,从门洞里看出去,远处一抹青黛的西山好像戴了一顶门楼的帽子。妻子丛乐鬓发花白,挥动一把竹条帚正在扫院子。一块匾额挂在正房门楣上,“佚乐园”三个黑底金字在夕阳斜照下熠熠生辉。

魏佚泉买下这座小产权房已经有好几年了。每逢双休日,他就带着丛乐开着他的小波罗来到这座农民的宅院住上一两天。这里离城区二十华里,开车一会儿就到了。魏佚泉颇具匠心地为它取名“佚乐园”,显而易见是从他们夫妇的名字里各取一字而成。他们在这里种种花养养草,睡个长长的午觉,日子过得好不逍遥自在。

可是——近来镇上要搞开发区,很有可能把他的佚乐园划进去。如果拆迁区域包括佚乐园,那就意味着他要失去这座乐园啦!听说开发规划正在紧锣密鼓地制定中,为了不让佚乐园变成失乐园,他得找找人。找谁呢?魏佚泉想起今晚有约的宴会,宴会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握有划定开发区域之权的甘镇长。

“嗯,今晚上看来有一场大酒要喝了。”魏佚泉自言自语地说。他的身材保持较好,并没有因为常年浸泡在酒宴上而臃肿,这完全得益于他在酒宴上总是很自制。他想,为了保住这个院落,今晚上喝酒就豁出去了。

魏佚泉正打算出门,只见一个矮墩墩的黑胖子踩着自己的影子走进了院子。人未进门,太阳先把他的影子推进来了。黑胖子并不抬头看人,眼光从眉棱骨下往上一挑,立即又垂下去,从嗓子眼里发出哼叽声:“魏处长,你听说了吧?咱这处房子要拆了。”

他的声音瓮声瓮气,令魏佚泉心情不爽地联想到一头猪。来人是这座房子原先的主人,名叫朱元臣。你别看他一身土气,做生意可是个精明厉害的角色。魏佚泉说:“老朱啊,那要恭喜你啦。”

朱元臣说:“魏处长,你这话从何讲起啊?”

魏佚泉说:“拆迁不是有补偿吗?房子虽然卖给了我,我在村子里却没有户口,补偿款还不是必须落在你的名下!”

朱元臣假装惋惜地咳嗽了几声,带着那种讨了便宜卖乖的神情说:“魏处长,你买房子出的钱,我会一分不少地还给你。”

魏佚泉大度地笑了笑,说:“承你的情,谢谢了。”心里想,那我可就亏大了。且不说房价在这几年上涨了不少,你睁开眼睛瞧瞧,这还是当初那几间破房子吗?当初它就像一座废弃的破庙一样,一场暴雨就可能造成坍塌。魏佚泉成为主人,这座老宅子才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为了建设佚乐园,魏佚泉的花费几倍于买房的价钱还不止。光是在院落里栽种的名贵树木花卉就价值好几万。拆迁补偿款应该远远大于当初的房价,再加上这些可以讨价还价的花卉树木,一定是笔天文数字。要是按当初的房价还款,魏佚泉蚀得连裤子都没得穿,而朱元臣却肯定赚大发了。但是又有什么法子呢?什么是小产权房?就是小妈妈产下的房,跟长房二房比,只能权且算作一房,真正计较起来是不作数的。何况魏佚泉买这房子根本就没有办过产权证。

朱元臣从魏佚泉嘴里试探出口风,知道他不跟自己抢夺拆迁补偿款,心里乐得屁颠屁颠的,忍不住要拍魏处长的马屁。魏佚泉却不乐意听,弯下他又高又瘦的身体,钻进他的爱车小波罗,带着妻子回城赴宴去了。

酒店包厢的大门是对开的,高而宽敞,地上铺了足有一寸厚的纯羊毛地毯,一张超大的圆桌,中心铺着盛开的鲜花。

魏佚泉进来的时候,看见先到的人们围着一张绿绒面的方桌在打扑克。镇长甘家银脑门精光,面朝门坐着,看见魏佚泉便热情地招呼道:“老魏来啦,坐坐坐。我们再打两牌,马上就要过老A了。”魏佚泉一面笑着说:“你们只管打,要什么紧。”一面走近前来,看甘镇长对家手上的牌,问道:“这是打的什么牌?”

“掼蛋呀!还能打什么?”旁边一个熟人老祁说。

魏佚泉还停留在“斗地主”的流行话语里,不知道什么是“掼蛋”。甘镇长说:“哎呀,老魏,你连掼蛋都不知道,怎么混的!”

魏佚泉忽然一阵脸红。心想:难道自己落伍了吗?自从买下了“佚乐园”,他离打牌之类的佚乐反而远了,耽于读书的日子多了。对他来说,“有书真富贵,无事小神仙”,读书才是真正的佚乐。流连在乡下,他与这帮场面上的人走得确实不怎么近乎了。可是还不至于落伍吧。

这时,有人看见魏佚泉手腕上戴的“浪琴”手表,故意做出惊乍的表情说:“哎呀,老魏,你怎么还敢戴名表啊?”

甘镇长也呵呵笑道:“你是想当表哥,还是想当表叔啊?”

听见这话头,魏佚泉想起来了:陕西一位官员在车祸事故现场发笑,被网民人肉搜索,从新闻图片上查出有许多名表,经常换着戴,被戏称为表哥……此时便笑着说:“我又不是你们政府官员,我紧张什么?”

甘镇长说:“可别这么说,你在Q钢公司原料处,那可是个肥口子啊。”

魏佚泉心里没鬼,不怕走夜路。他想说,名表这东西,它的价值本来在于炫耀,如果不能炫耀了,还有什么意义呢?要说掌握时间,它与一块电子表没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电子表,因为它暴露了戴表者的贪婪,让戴表者掌握不住自己的时间了。他很想说说自己的感想,但是没人愿意听他的长篇大论。魏佚泉脑筋一转,说道:“哥们,要是弄到戴个手表也疑神疑鬼,捕风捉影的,这官当的也太没劲了吧?”

众人听见魏佚泉的话,一齐呵呵大笑起来,甘镇长的笑声尤其响亮。

魏佚泉在这笑声中,灵魂出窍了。他的目光穿越大厅里的袅袅青烟,看到一个奇异的景象:夜幕降临,窗外已经黑下来,窗玻璃上蒙着一层哈气,中央有一个透亮的边缘朦胧的圆洞,让人看见远处明亮的情形,那是一个别有洞天的奇幻世界。自己的影像投射到那个世界里,好像一只混入狼群的狗,明明白白是个异类,而且好像总有特别多的感想似的。

魏佚泉本是个书生味浓厚的干部,经常耽于幻想。他第一次对做官产生与旁人不一样的感想,是因为一张游泳年卡。在当上副处长之前,魏佚泉已经坚持冬泳有好几个年头了。每年花360元买一张年卡,每天去游泳池游泳,从不间断。即使三九严寒,天下大雪,魏佚泉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赶到游泳池,扒光了衣服,只穿一条泳裤,踩着泳池边别人踩出的雪窝子,跳到黑乎乎的水里去。那种感觉真是既刺激又快乐。当上副处长之后,游泳年卡不需要自己掏腰包花钱买了,游泳池是Q钢公司自办的,工会干事给他送来了游泳年卡。可是,从这一年起,魏佚泉的冬泳反而坚持不下去了。冬季天奇寒,魏佚泉意志稍稍薄弱一下,就赖在被窝里爬不出来了。魏佚泉的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在嘀咕:反正年卡又不是花钱买的,自然没什么浪费不浪费。可是,反思起来,正是这不花钱的馈赠,断送了他的一个良好习惯。

魏佚泉第二次对做官产生与旁人不一样的感想,是因为两网用撒网捕捞上来的鱼。魏佚泉除了喜欢游泳,还爱好钓鱼。双休日他骑上自行车跑到很远的地方,在野塘里一钓就是一天。当了副处长,要请他钓鱼的客户太多了,想推辞都推辞不掉。魏佚泉有一次被人家请去钓鱼,钓了一上午,收获不大,一同去的老祁钓到两条拇指粗的“哈巴筒子”,魏佚泉钓到三条小鲫瓜子。中午在客户的小轧钢厂里吃饭,魏佚泉还拿老祁的小鱼毛打趣开心,为自己略占优势的成绩骄傲。吃完饭回家,出门一看,嗬,满满两网兜活蹦乱跳的鲫鱼拎上车来,一人一兜,没偏没向,给他们带回家去。客户表功似地宣称,是用撒网“箍”的。这种饲养塘里激素喂大的鱼,要这么多有什么用呢?魏佚泉从此倒了钓鱼的胃口。

旁人都说当官好,魏佚泉却觉得当官累。当然,他也贪慕当官所能带来的各种好处和便利。不同的是,别人只看见风月宝鉴正面的妖艳美人,而他却喜欢掉过来看那个反面,常常看出一个吓人的白骨骷髅头来。魏佚泉有这样一些想法,可知他不适宜当官了。在别的官员体验到乐趣的地方,魏佚泉往往品尝到一丝苦味。魏佚泉有时候想,是不是自己有些矫情呢?或许是自己失掉了人生的梦想,失掉了当官应有的痴迷劲头吧。

赴宴的人陆陆续续到齐了。甘镇长扔掉最后一手牌,是个“同花顺”,掼了对方一个“双代”,说:“开席了,开席了。”他把魏佚泉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显得很亲密的样子,这让魏佚泉有正中下怀的感觉。

酒席上,甘镇长向人们介绍魏佚泉,赞扬他给镇上的小轧钢厂帮忙很大。Q钢公司的边角余料作为小轧钢厂的生产原料,物美价廉,紧俏得很,魏佚泉对甘镇长的求援总是有求必应,一路绿灯。喜欢拍马屁的人顺着甘镇长的话奉承说,镇上的工业发展有魏处长的一份功劳呢。魏佚泉谦虚地摆摆手,心里想着拆迁的事,不知道如何开口,内心里颇有几分不自在。话题终于扯到开发区划定拆迁范围的事,魏佚泉小心翼翼地问:“我在李下村买了一处宅院,甘镇长你是知道的,开发区划不到我那一亩三分地吧?”

甘镇长打了个哈哈,没有正面回答,说:“吃菜,吃菜。”他亲自给魏佚泉舀了一勺银鱼蒸蛋,绕了个弯子,说如今镇上的小轧钢厂已经发展为钢铁联合企业了,不需要边角余料了。但是炼铁需要铁矿石,乡镇小厂自主进口国外的铁矿砂条件不成熟,希望由Q钢公司代为采购,他们付代理费。魏佚泉说:“我不分管业务啦。上个星期,我们领导班子调整了分工,我自己要求分管工会、政工一摊子事儿。你们购买进口铁矿砂的事,我可以回去帮你找一把手说说。”

“哦,”甘镇长好像吸了一口凉气,但马上嗝上来的却是打着哈哈的暖气,“这么说,应该叫你魏主席了嘛。改口改口,主席比处长大多了,哈哈,以后大家都别叫魏处长了,叫魏主席吧。”

魏佚泉再不精明也看得出来,酒场上空的一团热汽之下,充入一股看不见的寒流,众人的笑脸刹那间好像涂抹了一层油彩,仿佛唱戏的演员上了妆,不那么本真了。魏佚泉这个人有一个坏毛病,越是尴尬的时刻,越是要追问有可能令自己尴尬的问题。魏佚泉的嘴角神经质地扯动了几下,说:“甘镇长,你说那个拆迁区究竟会不会波及到我的这座宅院呢?”

甘镇长伸手搔了搔脑门旁稀疏的头发,说:“这个,啊,这个……怎么说呢,我希望不会,可是李下村的大半个村子都在拆迁范围内。所以,你的那座宅院也许是难以幸免的。”

魏佚泉心头升起淡淡的怅惘,对自己的工作调整产生了一丝懊悔的情绪。如果我还干着业务副处长,手中握有实权,你们大概就不会这么说了吧?这时,他又感觉到权力的炙手可热了。餐桌上的龙虾摆在一艘船型的木托盘上,塑料薄膜下面垫了碎冰渣。魏佚泉搛了一筷子剔好的白生生的龙虾肉,蘸了绿色的芥末,填进嘴里,顿时有一股辛辣的滋味从鼻腔和眼睛里冒出来,弄得他泪水汪汪,差一点儿连鼻涕都呛出来了。

宴会散了之后,魏佚泉把自驾车留在酒店门口,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下雨了,出租车行驶在城市的街道上。路边的香樟树干被雨水浸湿,车灯照出黑黝黝的光亮。雨中的路面上流泻着车灯的黄光,加之霓虹灯的彩色,浸染得丰富多彩。魏佚泉仿佛穿行在时光隧道中,内心感慨颇多。他这个处长当成今天这个样子,而不是别的样子,自有他独特的光谱密码。

魏佚泉永远不会忘记小时候在村里被饥饿折磨的情景。他至今惊讶于自己儿时的生命力,是那么顽强。他的牙口极好,什么难咽难咬的东西都能吃下去,这是小时候啃过树皮给他造就的。令人欣慰的是,家里再苦再难都没有让他中断学业,而他也真的争气,竟然考上了大学。在大学,他是班上最困难的学生,获得了当时最高19.5元的助学金。家中没有接济,生活、学习,包括回家的路费全靠这19.5元,令他时常捉襟见肘。暑假里,一位校工给他介绍了一份建筑工地上的活计,他高兴得要命。在工地上给瓦匠师傅打小工,挑泥挽子,要爬长长的竹笆子搭的坡道,从早晨太阳没出来就上工,一直挑到太阳西下,累得他小便赤红,怀疑是尿血了。他就这样咬着牙,凭着一股韧劲拼过来。他深深地感谢大学,要不是考上大学,做为一个泥巴腿子,他可能一辈子走不出大山。

魏佚泉从上大学时起,养成了看书写作的习惯,甚至在当上了处级干部之后,也没有放弃写作。他写的散文受到行家里手的赞扬,有一篇发表在国内顶级的《散文》杂志上,还被选入中小学语文试卷,作为试题测验学生理解能力。魏佚泉还喜欢篆刻,能刻一手漂亮的石印,他的石印作品在省城也小有名气。他在官场上是个“文人”,在文友们中间又是个“官人”,自嘲是个“两栖动物”。正是出于那种士大夫一般的脾性和志趣,他才别出心裁,在偏僻的李下村购买了一处破旧宅院,改造成自己休闲养静的处所。

这处宅院经过魏佚泉的改造,打上了强烈的个性色彩和自我烙印。卧室里整面墙都是深棕色的红木书橱,一张大床是嵌在书橱中央的。院落里栽种了名贵花木;开辟了一块菜地,种了佛手瓜,黄秋葵;还养了三只大白鹅。这里既是农舍,又是书斋,魏佚泉由此体味到知行合一的生活乐趣。他给它取名“佚乐园”,请省城书画院的一位名家题写了匾额,挂在正房的门楣上,暗含着寻找散失的人生快乐的想法。然而,这处给他灵魂上带来安宁的佚乐园不久就要因为拆迁而消失了。这种潜在的危机感使魏佚泉心里产生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影。

魏佚泉乘坐的出租车开进了他在市区居住的高尚小区。汽车驶过小区翘起的拦道杆时,他感觉连人带车好像一条蛇那样悄悄地滑了进去。

魏佚泉决定贿赂一下甘镇长。

过去甘镇长找自己办事,不是也让人提着农副产品来的吗?甘镇长知道魏佚泉不收礼金,吃过闭门羹之后,就改为送土特产了。一个乡下小镇,有什么土特产呢?无非是农家散养的土鸡、土鸡蛋、黑毛猪宰杀后的整只后腿,还有就是小镇上口碑很好声名远播的月饼。这些东西曾经令魏佚泉非常头痛,因为不仅甘镇长送,别人也送。光是一个甘镇长送来的就吃不完,别人再送,送来那么多,叫他怎么消受得了?于是,魏佚泉感觉,自己不是在享受这些敬贡,简直变成了一架处理它们的消化机器。

魏佚泉现在要找甘镇长,该送他什么礼物好呢?送钱,甘镇长也许会拒绝,就算不拒绝,自己的钱又不是非正路来的,凭什么送给他?送烟酒,倒是有现成的,但甘镇长岂是自己花钱抽烟喝酒的主儿?想来想去,魏佚泉决定送甘镇长一方印章,自己亲手雕刻的印章。

甘镇长不是雅人,这方印章只能刻甘镇长的姓名,不能制成闲章。用什么石料好呢?普通石料就没什么意义了。魏佚泉狠狠心,从自己收藏的宝贝里找出一块田黄。都说一两田黄十两金,这块带有萝卜纹的田黄虽小,算来价值也相当不菲了。田黄是魏佚泉早年淘来的,用了他一个月的工资,保存了十几年,一直没舍得用。现在为了佚乐园,就把它献出去吧。魏佚泉把玩着田黄,联想到把貂婵献给董卓的故事,内心里十分不忍,带着一种牺牲般的悲壮情怀,狠狠心,在田黄上刻下了第一刀。

魏佚泉给甘镇长送田黄印章的行动,选在一个双休日的午后。天色阴乎乎的,冷风嗖嗖,就像他的心情一样。甘镇长的家在镇上,大院正门盖了一个飞檐斗拱的门楼,那气派全镇独一份的。魏佚泉事先打听好了,把波罗轿车停在路边,单刀赴会一般走进了院子。甘镇长正在院子里逗狗玩,看见魏佚泉来了,相当高兴。那条狗也撒欢地扑向客人,倒把魏佚泉吓了一跳。

甘镇长吆喝住他的狗,笑嘻嘻地问:“什么风把魏主席吹来啦?”

魏佚泉不会兜圈子,照直说:“还不是为了拆迁征地的事。”

甘镇长把魏佚泉让进了自家的客厅,吩咐家属说:“上茶,上好茶。魏主席可是轻易不登三宝殿的贵客。”

魏佚泉尴尬地笑笑,拿出那块田黄印章,说:“我给甘镇长带来一个印石,不知道甘镇长可喜欢?”

甘镇长说:“哎呀,魏主席亲手刻制的印章是我们市里有名的一宝,我甘某何德何能啊,让魏主席亲自登门给我送来这么一个宝贝。”

魏佚泉将印章呈献给甘镇长。甘镇长说得越热闹,魏佚泉心里越发冷。他有一种文人的清高,而现在的场面可以用“节操碎了一地”来形容。甘镇长郑重其事地接受印章的模样,仪式感太强了,令魏佚泉想起屈膝投降这个字眼,心理上有一种受辱的滋味。

热茶端上来,果然是上等极品好茶,魏佚泉却无心品尝。他希望甘镇长赶紧给他一句大实话,拆迁征地是不是必须搭上他的佚乐园?如果真的在所难免,他也就死了心了。可是,综合多方面得到的信息,开发区征地可能止步于李下村边上,这样一来,他的园子正好在一个敏感地带,能不能保住,就有许多人为因素在里面了。这块园子倾注了他太多心血,他还打算将来退休养老,把这里作为终老之地呢。

甘镇长说了一通闲话,告诉魏佚泉,代理采购进口矿的事已经与“你们家老大”谈妥了,代理费也很便宜,今后镇办钢铁厂就像一条小船挂在了Q钢公司这艘航母上。当然,魏主席的关照是万万少不了的。魏佚泉从甘镇长的话里悟到一个秘密:今年不是流行一个词“正能量”嘛?有正能量当然就有负能量。魏佚泉作为工会主席正能量不够,负能量还是充足的。如果他要做反面工作,还是会令他们吃不消。想到这里,魏佚泉心里有数了。

魏佚泉趁热打铁地问:“你们的拆迁方案里,究竟包不包括我那个佚乐园?”

甘镇长咝呵咝呵好像牙痛似地支吾了一会儿,挤出三个字:“不一定。”

魏佚泉心里冷笑一声,脸上却热情不减:“这就看甘镇长的意思了,甘镇长指哪打哪,开发区的白线还不是甘镇长随手划。”

甘镇长不置可否地笑道:“哪里,哪里。”

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用含糊的笑容给了魏佚泉一种暧昧的暗示和保证。

时光一晃,两三年过去了。魏佚泉连工会主席也不干,彻底退居二线了。他丧失了自己珍爱的田黄石,心中怏怏不乐,不过佚乐园倒是还在。

魏佚泉一觉醒来,看见窗帘没拉,午后的艳阳射入窗户,被黑色的铁窗棂在地上斜划出一条条明亮的区域。阳光中有微尘在静静地舞蹈,空气中可以嗅得见鸡鸭牛豕的农家气味。然而可恼的是,如今多出了一股辛辣刺鼻的化工味儿。这股味儿弥漫着硫磺燃烧时冒出的黄烟气味,好像被渔夫放出瓶子的魔鬼,越长越大,越大越凶,它时时刻刻揪着人们的鼻子,让人们注意到它的存在。

魏佚泉从镜子里看见额头上的白发多了几茎,生出不知今夕何年的恍惚。送出那块田黄印章,一直是魏佚泉心中的一块痛。说他舍不得也好,说他感觉到人格有亏也罢,反正他一直忘不掉给甘镇长送田黄印章的那一天。此后发生的事,他都喜欢以那一天为纪元。比如说,送出田黄之后半年,大面积的拆迁像战火一样燃烧到佚乐园门前,幸运的是它止步于此,并没有烧掉他的佚乐园。送出田黄一年,开发区进驻的几家企业陆续施工完毕,这时惟有挨着佚乐园最近的一块土地还闲置着。送出田黄一年半,终于有风声传来,一家生产化工原料的企业觊觎上了这块土地,正在进行各种审批手续。送出田黄两年,化工企业建设完毕,开始喷吐刺鼻难嗅的工业废气,烟囱里冒出的滚滚黄烟,像一把大刷子把天空都刷黄了。

魏佚泉的心里越来越窝囊。佚乐园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被化工厂严重污染了。他以丧失气节人格为代价保住的佚乐园,现在变成了一个鸡肋。他的三只大白鹅全死了,这些被他当作宠物喂养的鹅是怎么死的呢?他在城里上班时,鹅是交给邻居一个13岁的女孩代为照看的。一天,女孩眼泪汪汪地告诉他,化工厂排出的废水污染了小河,鹅吃了河边的草,不知染了什么怪病,再也不肯吃食,一个个死掉了。

魏佚泉意识到自己的佚乐园彻底掉价了。更叫人难以忍受的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股舆论:说是因为魏佚泉从中作梗,才使李下村没有划入开发区拆迁范围。拆迁在许多人嘴里都是一场灾难,可是对于李下村的村民们来说,却也是一个发财的机会。尤其是像朱元臣这样的村民,看见邻村那些拆迁的乡亲们拿到拆迁款并且满意地数着票子,心里不由得酸溜溜的。

魏佚泉已经不喜欢来佚乐园了。但是以前来惯了,一到双休日还是不假思索地往这里跑。他瘦条条的,像一根电线杆子那样站在佚乐园门外的地头上,看着远近那些弯弯曲曲的闪着金属光芒的化工管道,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伤,好像有人把他的肠子拉了出来,放到这里展览。

夕阳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这时,一个矮墩墩的黑胖子踩着他的影子,走上前来说:“魏处长,您老这回满意了吧?”

魏佚泉回头一看,是本地农民朱元臣。他背着手,一步一步走得很沉稳。魏佚泉明白自己把他们得罪下了,便提防他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

朱元臣阴阳怪气地说:“你不让他们拆,不拆好啊,咱就守着自己的老屋得了。可是你瞧瞧,这化工厂建在家门口,把咱村熏成什么了?大粪坑,臭气桶,恐怕都比这里好。你拍拍屁股回城去了,咱们整天整天闻这熏死人的臭味,折阳寿啊。”

魏佚泉无言以对,转身回到佚乐园。他踩着一张凳子,将门楣上那块写有“佚乐园”三个字的匾额摘了下来。他一边摘,一边神经质地扯动着嘴角,喃喃道:“佚乐园,佚乐园。人丢了,就成了失乐园了。”

他一回头,发现朱元臣跟了进来,正想问他为何跟着自己,因为站在高处,就看见背着手的朱元臣屁股上长出一条雪亮的尾巴,没等他问那是什么,那条尾巴突然扫到了前边来,这回他看清了,朱元臣的手里握的是一把杀猪的刀子。

责任编辑: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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