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机(中篇小说)

2015-03-16 11:10恨铁
延安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大舅光头伤者

恨铁,本名孙开国,湖南石门人。湖南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北京文学》《清明》《啄木鸟》等。

序 幕

凶案发生得有些早,天地间的那道缝隙都还不愿彻底张开。害怕一张开,耗了整整一晚才酿成的几缕凉风就会飞得干干净净。三三两两赶早的人们,也还耷拉着诡异的双眼,想把白天悄悄抵回去似的。有人用起飞的姿势伸个懒腰,顺带扯个哈欠,都像是要铆足力气扑向东边,把刚刚露头的太阳抓过来,当夜宵饼一口吃了。

如此一来,人们后来的感觉便是:一切清晰如梦,一切朦胧如梦。

如梦非梦的画面里一共出现过五个人。三男两女。

起初,站在门外的只有一对年轻男女。另一位女子从慢慢升起的自动卷帘门内钻出来,和门外的男女交涉着什么。准确点说,男人一言未发,交涉都在两个女人之间进行。从门内出来的女子并不怎么上心,碰了几下嘴皮后转身进屋了。像T台走秀那样,紧随出场的是一位五大三粗的男子。门外的男人依旧一言不发,五大三粗的男子更没把门外的女人放在眼里,好像嘴皮都没碰,就转身进屋了。这是一家服装店。门外的女人有些失望,只能跟了进去。门外的男人依然杵在原地像根木桩。这时,又一个年轻男子不失时机沿街而来,果断收住原本有些速度的脚步,和门外的男人对望了一眼,再伸出食指和中指拼了个剪刀的动作。门外的男人无声无息望望来者,递了一支香烟,顺带递过去的还有自己嘴里的烟蒂。一闪一闪。新来的年轻男子狠狠享受一口,好像问了句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问,扭身向店内瞟了一眼,果断跟进了店门。

然后,就一眨眼工夫,这位年轻男子就出来了。

出门时,他手里多了一把尖刀。尖刀不长,足可以事先藏在某个口袋里。此时,几抹红色的液体,正顺着刀尖一路嘀嗒,显然把其他几位吓懵了。尖刀的主人倒是很知足的样子,大摇大摆一身轻松,望着远方继续赶路,连继续杵在门外的男人也不在他的注目之下,就那么一言不发地走了。脚步越来越快,像晨练的运动员完成了热身,脚下的底气越来越足。

剩下的,是与此毫不相干的人群蚂蚁般围过来看热闹。直到一辆汽车闪着蓝光,扯着嗓子拨开人群挤进来;另一辆汽车闪着红光,扯着嗓子拨开人群挤进来……

先天送老婆上山,第二天娶儿媳进门,这是一种风俗,名曰“冲喜”。尽管这样的风俗源于乡村,但单欣所在的小城原本就像乡村留下的一道尿渍。小河两岸的蚊虫都不分日夜混在一起,何况某种活了千万年的风俗?尽管他觉得把两件一悲一喜的事放在一起闹腾怪不是个味,但终究还是挺乐意的。就当化悲痛为力量吧。儿子已年近而立,连个牢固点的饭碗也没有,再不弄个对手守在身边,就等于一棵树连根须都没稳住,怎么立得起来?单欣坚信,男人想把日子过得像那么回事,必然离不开女人。不都说女人是鲜花吗?即使插在牛粪上花香也淡不下去。这不,儿媳刚进门,就盘算起往后的日子来,完婚第二天就拖着丈夫单晓宁,在那几条一泡大尿可以撒个来回的街上转了一圈,回头就是一脸的春风拂柳。

“爸,有人转让门面,卖衣服的。咱想接过来,往后不出门了。”

儿媳是儿子打工路上淘来的宝贝,连姓氏都很是稀有。布,芳名布衣衣。怎么听都应该当个服装店老板才顺耳。因为是外地人,一时半会儿还没学会单欣这里的口音,只能用一口软绵绵的普通话。一声软如蛋清的“爸”,让单欣欢喜得捂胸口,嘴角也快拉到后颈窝。但多事的老婆又扯起他的耳朵,嘀嘀咕咕像小偷:老头子,千万别让儿媳占了上风。即使这会儿的提醒来自天国,但力量依旧。再看一眼儿媳,他觉得这丫头的语气再软、笑容再迷人,也可能是杀人不见血,肯定是话中有话。比如,接门面得花钱。单欣甚至顺着老婆的耳语,极不情愿地想起了那句“接进儿媳死掉儿”的说法。尽管很恶毒,但单欣心里并不恶毒,恶毒不起来。自己一辈子在老婆面前说句话都像躲在深水区打屁,现在老婆还扔下他不管了,他哪还有底气和刚进门的儿媳过不去?思维如此一拐弯,他便不再较劲了。再说,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好些年了,儿子的收入都一统江山归他妈,现在,孩子他妈走了,银行卡的主人当然得变成儿媳。妻子帮丈夫管账,是普天下最硬的道理,当公公的单欣难道还有理由插一杠子?

单欣没想到自己彻底估计错了,他正佯装笑脸拿出存折准备交权时,儿媳又是一阵花枝乱颤:“爸,咱不是这个意思。咱手里还有钱,门面那边先交2000元押金就够了。”

“那……”单欣有些摸不着头脑。

“咱就是和您商量一下,您同意的话咱就接,不同意咱就再找门路。反正不想出门了。您也这么大年纪了,妈也不在了。”

一口一个“咱”,轻松如行云流水,句句贴肉温心,让单欣的眼眶都有些不争气。

“行行行!往后这个家都由你说了算!做生意不是要成本吗?存折还是你拿着吧。”

“爸,现在真不要!您先拿着,到了需要的时候再说。”

就算单欣是想进一步探路,现在也可以安心了。突如其来的感动,让他的老眼昏花都摇曳成了漫山遍野的红光亮日。

谁想到,如此满目曙光的日子,转眼就被该杀的天空捂死了,像一块破布准确无误地扑向一只蝴蝶。

居然杀人了!怎么就杀人了呢?怎么就值得杀人呢?

交完押金的一个星期里,儿媳琢磨怎么让门面火起来。布衣衣打工时就帮别人卖服装,自然明白那个行当的甜头。但真正交完押金,再几个来回,她发现小小的县城跟海洋一样的大城市根本不是一娘所生。即使在大城市,卖服装赚对本的情形也早成昨日黄花。如今的人,买根牙签都在网购,跑到你店里热闹,实质上就是存心要来烦你,钻进试衣间名义上是让你高兴,实质上是悄悄记你的品牌,抄你的货号、地址、价格。也就是说,真想卖服装,起码得选个人多的地段。布衣衣发现,交过押金的那个地盘肯定有问题,撒过老鼠药一样,一天到晚连人影都难得晃荡几次。一定是没什么生意,不然人家为什么要转让?越想越不对路,最后,还是单晓宁一位早就在县城占山为王的女同学帮他们拿了主意:“真要卖服装的话,我帮你们再找个门面!”

单晓宁一个字没给,望望布衣衣,布衣衣马上吩咐单晓宁帮同学守店子,自己则跟着单晓宁的女同学,手拉手在服装市场转开了,比姐妹还亲的派头。不过,还真转来个机会,理由也让布衣衣底气十足:人家的生意等于从鸟枪做到了大炮,准备到更大的地方发更大的财。

“那谢谢了。我这就去把那边的门面退了。”

回过头来说,布衣衣做出这个决定时,离交押金已经过去了一星期。假使一星期前就把门面直接接了,就没了她重新选择的余地,现在再纠结也是自己跟自己纠结。可交押金那会儿,店老板让她等一个星期,说是得把剩下的货物处理掉。布衣衣考虑过连服装一起接过来,但既然老板自己都那么说,她也就没必要帮别人做主了,等一星期而已。可现在,哪怕布衣衣做好了受些损失的准备,交涉的结果依然让她的心脏像只受惊的蛐蛐。

老板娘说:“退门面?可以啊。但押金不能全退。”

“能退多少?”

“一天一百。一星期了,扣七百,退你一千三。”

“老板娘,您……您能不能再……”

布衣衣还没想好退让到什么地步,老板娘扔下她不管了。一进一出,换成了那位五大三粗的年轻男子。那家伙的目光之所以愿意在布衣衣身上多匍匐一会儿,想必是看她长得挺养眼,该凸的地方凸,该细的地方细。可最终,五大三粗的男子也没理由继续对布衣衣意淫下去,单晓宁继续像个哑巴,布衣衣只得跟进门店。

跟进门后,布衣衣已经是受伤不轻的样子,她咬咬牙帮吹吹刘海,鼓起勇气打了个很精彩的“擦边球”:“老板娘,咱商量商量吧。您怎么能这样呢?每天一百?如果我们十年八年不过来接您的门面,您是不是还得回头去找咱追‘债啊?”

老板娘给呛住了,一扭身,一咧嘴,干脆上楼去了。

然后,门外就恰到好处赶来另一位年轻男子。那位男子伸手从单晓宁手里接香烟时,布衣衣回头晃过一眼,信心也晃了出来。她想,肯定是丈夫的朋友。她甚至还顺带琢磨过,事成之后一定请他喝几杯。

那位年轻男子进门后,其实和五大三粗的男子有过交涉,只不过措辞比诗人还讲究。

“女人那么好欺负?”

店内的男子头都懒得抬一下。

“聋了还是哑了?”

店内的男子把他当狗屁:“关你卵事!”

布衣衣终于吃了定心丸,相信来者肯定是丈夫的铁杆兄弟。明明比店内的男子要矮一大截,看上去就是一只猫跟一只老虎的关系,但来者根本没打算让步。在布衣衣看来,这才是男人,真正的男人看来是跟高矮胖瘦扯不上边的。尽管她有些紧张,但这会儿的紧张可以全数算作兴奋。她赶紧借船上路,想以拉拉队员的表现营造一些气势:“他是我表哥!”

可就算她说是自己亲哥也没意义了。她的“表哥”,呼啦一声出手了。

就这么简单。五大三粗的男子,眼珠一硬,身子一闪,一弯,再一歪,倒了。

单欣找不到东南西北了。好在捅刀子的不是儿子儿媳,就算儿子儿媳进了局子,那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

只是,这个小插曲一折腾就黏如蛛丝。布衣衣信心十足地表示,自己的那声“表哥”是情急之下信口开河。公安这会儿又不是仅仅为了息事宁人,不可能让他们夫妻俩待在一起。连“表哥”这个似有似无的说辞,单晓宁都是在公安的反复折腾里,才彻底认可下来的。单晓宁始终一言不发,公安问他:凶手叫什么?住哪里?跟你什么关系?等等。单晓宁不知从何说起。公安最后问:你有几个表哥?

单晓宁不仅有表哥,还有表弟。七大姑八大姨,舅舅舅妈几大桌,究竟有几位表哥都得先在心里闷一闷。公安最后直来直去:“你总不会告诉我你不认识凶手吧?你妻子都承认是表哥,你忘了还敬过他香烟?究竟还想抵赖什么?真够意思!”

单晓宁有些没底了。既然公安帮他想起了香烟,他就得跟着想一想。都差点开口了,但最终还是把话吞了回去。一支香烟能说明什么?你们要不要带我去街上走一遭?我给你们再找个类似的画面怎么样?

“真不愿说?那就先待着吧。别以为我们是吃干饭的。”

单晓宁想用沉默换安宁的念头,不仅是白日梦,更把自己越陷越深。单晓宁这边不开口,公安回头再找布衣衣。布衣衣再怕事也不可能继续无中生有,但她越否认,似乎越在帮公安寻找关押他们的证据。布衣衣一把鼻涕一把泪:“急救车的电话都是我们打的,不信你们去查。如果真是我表哥,甚至是我们请来的帮手,我们为什么不跟他一起跑?”

“你们为什么不去查监控?”布衣衣继续用力。

谁敢说这不是条思路?可人家不仅懒得搭理她,还和身边的同伴咬了回耳朵。不是没有监控。可那天,那个巷口的监控,还真就成了聋子的耳朵。先天后半夜就坏了,人为的。毁坏之前留下的影像是,有个蒙面男子在不停地扔石头。再怎么蒙住嘴脸,但个头在那里,走路的格局似乎也在那里。再往之前留下的影像,干脆就是单晓宁和布衣衣夫妻俩。那是先天晚上九点钟光景,他们来过门店,只是门店的卷帘门都已落下。离开前,布衣衣敲过好一阵,但留给她的是失望;单晓宁则在一旁有事没事东张西望,似乎还抬头瞟过一眼门店一侧那个路口的摄像头。

回头再把相隔几个小时的两团影像拉到一起,就算傻子当公安,也有必要把砸那个玻璃眼球的行为和行凶案挂一回钩。

好在夫妻俩最后彻底没事了,一个月之后。

说到底,对布衣衣夫妻而言这算不上什么,毕竟一个月之后就鱼清水白了。但不多不少一个月,可以演绎出好多另外的情形。

比如,杀人偿命是公安、检察院、法院管的事,但拿钱保命就不一定是了。凶案怎么说也是因单欣的儿子儿媳而起,住进医院的五大三粗的年轻男子,身板再硬也斗不过钞票。他的来路倒是一支烟工夫就查了个黑白分明。他并不是门店老板,仅仅是店老板的一个哥们儿。连那会儿的恰逢其时,都不是他下意识来救场,只能算有事没事做了个噩梦。因为店老板上市场买菜去了,看在自己享受过店老板好多次烟酒的份上,他愿意够一回意思。也就是说,五大三粗的年轻男子既不是主人也不是帮工,人家也没请他去帮忙,现在住进医院了,真把命弄丢了也跟店老板搭不上边。住院再需要钱,店老板也没必要像伤者那样,回头再去够哥们儿。

公安找到单欣那会儿,单欣像听一则来自天外的神话。神话也有惬意与恐怖之分。公安说完正题,最后认真打了个补丁:“凶手正在追捕之中。我们怀疑……不管怎么说,救人是头等大事,请你积极配合!否则……”

又是“怀疑”又是“否则”。跟在后面的两串圆点,就像两梭散弹,啪啪两声深深陷进了单欣的身子。那只待在单欣怀里的小白猫都抖了几下。

单欣揣着自己仅仅管了一星期的存折,跟着警察赶往医院的路上,也想过应该和儿子儿媳商量一下。自己不是刚表过态,这个家往后都由儿媳说了算吗?可儿子儿媳让人隔离起来了。他只能摸摸那只嘀嘀咕咕的小白猫,顺带摸摸自己的额头,然后听从另外某些人的摆布。

先交医药费,再交生活费,半个月之后再交更大一笔,加在一起有二十大几万。这二十多万的一大部分,是单欣一家子这么多年口吃肚攒而来。原来想的是娶儿媳时开销的,儿媳后来被一个习俗带进了家门,买了一套家具、几件饰品、几套衣裤而已;后来想的是留给儿子儿媳做生意的,现在又不得已变换一次用途。当然,这二十多万,也不全是现成的,单欣由此还摇身变成了不大不小的欠债户。好在欠债不是太多,自己早就把节俭当成了习惯,只要迟些年再步老婆的后尘,依然可以一身轻松。

那笔不小的数目,转眼就那么化为青烟,比烧冥币还来得快。二十万,那是赔偿。五大三粗的那位年轻人,有个“腰子”被摘除了,尽管不太影响往后的日子,但单欣有个熟人就换过肾,前前后后还不止这个数。

应该说,正儿八经的麻烦这时候才冒头。

儿子儿媳终于像鸟儿钻出笼子,是在局子里待满三十天之后的那个上午,因为真正的凶手逮住了。连那天的阳光,似乎都是专门为单欣预备的,单欣的心情好得没法说。儿子儿媳进门时,他脑子里甚至闪现过当初给儿子摆满月酒时的乐呵。

“你是说,二十多万就那么打了水漂?”

单欣觉得儿子没听明白,或者自己没说明白,赶紧把自以为很有说服力的内容翻晒了一遍。比如,公安说那只是垫付,如果案件与他们无关,该谁出还得谁出。再比如,儿子儿媳都被当成帮凶关了起来,他做老子的还能无动于衷?再比如,受伤的那位年轻人“腰子”都割了一个,难道让他死在医院里?如果案件真与儿子儿媳有关,那不是罪加一等?再比如,这也是单欣认为最关键的,跑过去动刀子的那位,如果真是儿子儿媳请来的帮手,就算请他时并没让他杀人,但人家总归是在帮我们啊,牢肯定得由凶手去坐,难道还忍心让人家拿赔偿?

按理说,这么多实实在在的理由,够儿子想明白单欣为什么毫不犹豫把那么多钞票扔出去了。但儿子越听单欣唠叨,呼吸来得越急促。最后,一阵“炸雷”就把单欣掀到了半空,单欣觉得自己已经飞到河对岸,成了挂在某根树桠上的一块抹布。

“如果我真想杀人,还用得着请人?”

儿子吼完,还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类似于响雷之后的阵雨。

当然,单欣相信,儿子的雷雨交加,与切肉连皮的一屋旁观者推波助澜有关。这其中,有自己真正的亲人,有和他混了一辈子的老邻居,还有早就不远千里赶过来的亲家。

单欣真正的亲人倒是不想火上浇油。比如大舅哥,单晓宁的大舅,就用某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口气,有板有眼当了回裁判:“晓宁啊,路走错了回得来,事办错了也就错了。千错万错,你爸都是担心你们。事到如今,我们只能想办法补救。”

可这样的说道,无异于丢下碗筷打个饱嗝。连单欣的老邻居都不买账,他接过话头,愣了愣眼,冷着脸面,立马让气氛向另外的方向蔓延开来:“要我看啊,其它的暂且不讲。老单啊,治疗费或许可以出,但你那个赔偿啊,当初真该拖一拖。案子都没破,你出手就是二十万,打死我我也想不明白。”

单欣得让人多少明白一点。他的道理其实也是很站得住脚的。他说,伤者那边把协议都拟好了,还请了律师找上门来。律师说,如果不给二十万,那孩子就会继续住下去,好了也不出院,一直住到案子有个了结。那得多花好多住院费吧?往后,赔偿不是还得照样给?

“你们放心!既然只是垫付,现在案件与我们无关了,他们肯定会把钱还回来的!”

“还回来?谁给你还?”儿子像扔刀子。

单欣答不上来。

“你搞清楚!那是我没日没夜赚回来的!”

单欣本想说点什么,但再一想,儿子说的真是一点不假。单欣一个月也就两千多,老婆一辈子没有工作。儿子没成年的时候,一家三口能把日子过下去就很不容易了。要不是儿子懂事,哪来那么大一笔存款?现在,他把儿子的那么大一笔钱打了水漂,心里能好受?他说:“放心吧。我会还你的。”

“哼!还我?我等着!”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拖着儿媳重新上路,继续奔五湖四海去了。要不是真正离开时,儿媳回头安慰了单欣一阵,单欣连死的心情都有。

儿媳真是不错的儿媳,临行前还给单欣买了几盒降压药。那种硝苯地平控释片,一盒七粒,三十多元一盒,一粒就要四块多。单欣以前一直吃一块钱一瓶的利群地平片。一瓶一百粒,一块钱对付五十天。儿媳这回的普通话,也远远不是一句两句:“爸,咱攒足本钱马上回来自己干。您一定要注意身体,有什么事就打电话。往后就吃这种药吧。咱问了,副作用小,效果也要好。再怎么贵一年也就是一千多块钱,咱再穷也不差这几个钱。”

儿媳这些话,是在小区的大门口留下的离别赠言。单欣一言不发跟下楼,跟到小区大门口,就算是道别了。儿媳叮嘱,单欣点头。叮嘱完了,儿媳一边拉开鞋跟去追儿子,一边回头向单欣摇手。

整整一个晚上,单欣都在跟老婆儿子纠缠不休。老婆动不动拧他的耳朵,儿子一遍遍让他还钱。单欣说了好多还钱的办法,比如把工资卡交给儿子,自己出门赚钱过日子,但儿子最后一句话就把单欣问傻眼了:“就算你活成个不死的妖精,也要十年才能还清,我现在就等着钞票做生意!”

单欣抹了一把眼泪,顺手掀开了趴在枕边嘀嘀咕咕的小白猫,把梦也掀翻了。

第二天早上,正当单欣无从下手的时候,大舅哥进门了,老邻居也进门了。

最后决定先去找公安,就是老邻居和大舅哥帮他想到的主意。

“他们会管吗?”单欣心里没底。

“钱问经手,事问当家!他们不管谁管?”老邻居和大舅哥几乎异口同声。

“那……”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小白猫。

“朝只猫看什么?它又不能说人话!你得趁热打铁!不然怎么跟儿子交待?”

儿子!单欣心里一急,只得作了表态:“那好吧。”

他本想带上小白猫的,但大舅哥不让。

“一个大男人,出门带只猫像个什么样子?以为谁还会把你当成个大姑娘?”

“那……”

“那什么那?你先去吧。我帮你看猫!”

猫还要他看?想看也看不住。单欣明白,大舅哥是想待在他家里等结果。再不愿意,他也只得服从一回。

进门时,公安的口气倒是出乎意料,还给他倒茶,还给他敬烟,还请他就座,把群众路线践行得五光十色,把那身亮堂堂的藏蓝色短袖衫都践行成了仆人身上的马褂。连最终给单欣拿出结论时,也是一副喉咙里都想伸出手来帮他一把的样子:

“单伯,事到如今,我们真是无能为力啊。案件与你儿子儿媳无关,这笔钱也就与案件无关了,成了你和伤者之间的经济纠纷。特别是您说的那笔赔偿,谁让您给的?我们没让您给吧?所以,要找的话,您可以去找司法调解。”

“我……我知道……”

其实,这就是单欣先前不想去公安局的原因。公安帮单欣把话说破时,单欣的眼眶都红了。茶也喝完了,烟蒂也烧到了手指。指头被烧出的那阵疼痛,分明就是提醒单欣,别再赖在这里浪费时间。

“您去找司法吧,他们有办法调解的。那本来就是您的钱啊!”公安送客时,还忘不了给他一些信心。

单欣只得继续往司法局那边赶。躲躲闪闪跨进司法局办公室时,迎接单欣的是突如其来的轻松,他甚至以为公安真没说错。司法局里接待他的那位年轻人,比公安那边还亲热,还拿出足有一寸多两寸厚的本子和一支笔,一边跟单欣和蔼可亲,一边龙飞凤舞。您叫什么名字?住哪里?有什么需要帮助?

可转眼间味道就变了。单欣真正从头到尾表述来路去脉的时候,笔头却停下来了。也不是真停下来了,在笔的主人手中玩开了。绕着大拇指,一个圈,一个圈,一个一个圈,让单欣的叙述动不动就分一次心。倒不是他佩服水笔的跟头,而是他在一个劲地想:我说了这么多,他怎么就不一起记下来呢?单欣说完了,笔头也转晕了,躺在本子上睡觉去了。笔的主人也轻松了,也叫了一声“单伯”。

“单伯,是这样的。现在的‘治调都是属地管理,您应该先去镇司法所,我现在就帮您打电话联系一下。”

单欣有些不愿接受这份热情,但说话间,年轻人已把锥子一样的手指戳向桌上的座机。免提,滴滴滴滴,像催促单欣让路的小喇叭。

单欣只得极不情愿地把镇司法所当成又一个目标。

与前两次不同的是,司法员一开口,单欣就大吃一惊。他不仅断定有戏了,还羞愧得摸了几下后脑勺。司法员开口就在骂人,可完全就是帮他单欣出气。

“公安这帮家伙啊,吃屎都没人给他们拉!单伯,您放心,这事儿我帮定了!”

单欣赶紧上前敬烟。不是一支,是一包。但人家根本不要。真不要。单欣想坚持到底,司法员都要发火了:“单伯,说不要就不要。您再这样,就是打我的脸。”司法员太忙,接了一个又一个电话,打发着紧跟而来的一团又一团麻纱。这空档,单欣感到耳边又有动静。小白猫不在身边,他相信是老婆在催他,让他趁热跟司法员多热闹几句。

“单伯,这样吧。我先给您个建议,您不是说还没去找过伤者吗?您先去找他吧。如果他把钱还给您了,这事儿不就完了吗?如果他不还,您再过来,我一定帮到底!”

单欣愣了愣眼,这才恍然大悟:“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

从司法所出来,单欣终于甩掉了一脑子的乱草麻瓤,轻轻松松又跑了一趟公安局。他得去公安局找伤者的住址。当然,就算这点程序,也是司法员好心提醒他的。

巴掌大个县城,有了地址,再找伤者的家,比屎急尿急在街上找公厕还简单。而且,一见面,几句唠叨,单欣就相信,自己真是早该直奔这里而来的。

伤者不在家。单欣见到的是伤者的父母,一对和自己年龄不相上下的老人。老两口干脆得可以:“单哥,我们也听说了,凶手与你儿子儿媳不相干,钱肯定得退。只是儿子出院后就出远门了,钱在他手里。过些天就会回来的,一回来我们就把钱给你送过来。”

单欣高兴得像打摆子,真没想到,自己跑来跑去,完全就是在白白浪费腿脚。起身离开时,老两口还口口声声留他吃午饭。单欣没吃,但心里比吃了大酒大肉还畅快。回家的路上,他一边带着小跑给司法员去报喜,一边马上给儿子儿媳去了电话,恨不得让他们赶快回家。就要迈进司法员的办公室了,单欣才结束和儿子的唠叨:“先这样吧,钱一到手,你们马上回来开店吧。到时候我们还得请司法员吃顿饭!”

接下来的几天里,单欣的路径都固定下来:从自己家里,到伤者家里,再到自己家里,偶尔也去去司法所。

第二天见到伤者父母时,两位老者照常一脸暖洋洋的笑容:别急,他真没回来。

第三天,依旧。

可到第四天,老两口就把笑容藏起来了:哎呀,儿大爹难当,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两位老者最后也像一杯开水,慢慢冷了下去:

“单哥,这么说吧。既然我儿子没回来,我们干脆等案件结了再说。总之,我儿子受伤是事实,必须有人赔偿。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把您给的钱耍光了,行凶的那个家伙也要赔偿的,那笔钱就可以还给您。我们又不可能拿双份,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单欣有气无力再次来到司法所时,司法员依然一门心思给单欣提神,一副不在话下的样子,心思都远远不只是停留在那笔垫付的赔偿款上。

“哦。单伯来了?钱退给您了吗?”

“退是会退的,但他儿子没回家。唉——”单欣只得一边接司法员递过来的热茶,一边无可奈何地把这几天的折腾从头到尾描述一遍。

“是这样啊,那我再给您指条路。其实,我早就估计过这种可能,还帮您联系了一位律师。他不仅愿意给您收回那笔垫付款,连公安冤枉您儿子儿媳的事,也愿意帮您讨个说法。公安应该恢复您儿子儿媳的名声!”

“哎呀,其它的就算了。能要回我儿子的二十万就万事大吉。”

“单伯,您的心太软。您多想想吧。那二十万当然要,可您要了这么久,要回来了吗?现在是法治社会,既然别人不还,就得走法律程序。怎么走?您看啊,是公安让您垫付的吧?要不是他们乱开口,您会垫付吗?那么,现在垫付出去了,他们却不管了,天下哪有这样的理?所以,只有依法起诉公安!即使那位伤者不还,公安也得反过来再给您垫付。而且,您还可以顺带申请一笔国家赔偿。”

单欣这才皱着眉头,彻底把实情说清楚:“那笔赔偿,公安根本不知道。”

他想彻底打消司法员那些乌七八糟的鬼念头。

哪想到司法员眼都没眨,连究竟怎么回事都没问,就给了单欣铁板钉钉的理由:“你管他知不知道!反正是因为他们办成冤案而起!他们要不是把你儿媳当成嫌疑人抓起来,你会垫赔偿款吗?当然,您也要把伤者纳入被告!这样的老赖,你不弄疼他一下,他就敢把睡觉的小猫当死耗子!”

单欣并未当场答应司法员。他说,那先谢了,让我再想想好吗?

他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他知道不用自己想,大舅哥和老邻居会替他想的。

现在,大舅哥终于亲自出山了,杵着那根龙头拐杖,一步一咚,想把大地捅个窟窿的气势。单欣跟在身后,像个“小的”。大舅哥带着他,首先通过外围,详细了解了伤者的家庭背景。大舅哥的决策,让单欣心里终于明白了些什么:假使真要打官司,首当其冲的就是要告拿了“赔偿”的那家人。那家人住的都是两层楼房,肯定有钱。但几个弯转,马上有人告诉他们:你们说的是他家里啊!哎呀,从老到小都是一窝混账东西。别看他们嘴皮比镊子还活泛,但借了人家的钱都是肉包子打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子下儿学打洞,他儿子比老子更不成器,一天到晚东游西荡,三十大几了婚都没结,跟在屁股后面的女人倒是不少,那都是要钱对付的啊?

了解了伤者这边,再去了解凶手那边。目的自然是看他能不能拿出赔偿金。不了解还好,一了解骨头都软了。因为凶手比伤者更没出息。伤者还有家有父母,凶手连父母都早就伺候阎王爷去了。三间破屋趴在河对岸的一座小山边,房前屋后的杂草里都赶得出蛇来。单欣想说算了,但大舅哥又杵了一次龙头拐杖。只不过,再进一步打听得出的结论更让人恼火:那孩子这些年几乎一直把局子当家。

“专门靠打架过日子。”凶手的一个邻居告诉他们。

“靠打架怎么过日子?”单欣抢先问道。大舅哥一脸的瞧不起,仿佛是在问他:你那脑子长在肩上是做样子的?

凶手的邻居倒是继续热情洋溢:“给人家出了力,人家总得给个饭钱吧?”

接下来,凶手的邻居还把话头越扯越远:“你们想找他了难?那我可以给你们交个底,真找他也行。只要给钱,他倒是条汉子,就算杀人放火也会一肩扛到底。我们这里就有人找过他,哪怕他被关进了局子,也一口咬定与请他的人无关。听说前几天就帮谁捅了谁一刀。你们……明白吗?”

“听说前几天就帮谁捅了谁一刀!”看来,单欣家里的事,肯定已经跟凶手一道传开了。好在,眼前这位不认识单欣和大舅哥。

回家的路上,大舅哥却莫名其妙重复起凶手邻居最后说的那几句:“哪怕他被关进了局子,也一口咬定与请他的人无关。听说前几天就帮谁捅了谁一刀。”

然后把那位口中的“你们”简洁成了“你”,大舅歌说:“你明白吗?”

单欣当然明白,但他相信,那肯定是传言。可此时被大舅哥再一重复,单欣就着烈日抹一把汗,还真抹出一堆疙瘩:难道儿子儿媳的事真的另有内情?如果不是他们请的帮凶,我垫了那么大一笔钱,他们为什么不留在家里一起追讨?是怕在家里留久了节外生枝?还有,儿媳从头至尾就没埋怨过一句,走的时候还帮单欣买降压药。等等等等。最后,单欣浑身上下没了一丝力气:如果真是这样,就算行凶者再讲信用,真到该坐牢的时候反悔了怎么办?

“再打个电话问问吧!”大舅哥恰到好处地帮单欣做了决定。

单欣感激大舅哥的心情都有,马上慌慌张张掏出手机,一竿子插到底:“晓宁,你给我讲句实话。那个动刀子的,到底是不是你请的?”

儿子没吭声也就罢了,一个字不给,直接把电话挂了。

好在儿媳又把电话打了过来。问清单欣究竟怎么回事后,儿媳最后说:“爸,您难道连公安都不相信?再说,也就两千元,又不是二十万,咱值得吗?”

“那……好吧。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转了一大圈,单欣和大舅哥一起去了司法所。

吞下一口茶水之后,司法员又跟单欣有说有笑。

“他是?”

“哦,我是他孩子的大舅。”大舅哥抢先作了自我介绍。

“哦。欢迎。您……”司法员把大舅哥想成了玩法律的主儿。

“我怕他不会说话,这才陪他过来的。他的事还得麻烦您多出一些力。”大舅哥看不出司法员的心思,自己先把自己卖了。

“哦……”司法员满意地笑笑:“我们就是吃这碗饭的,没事。我以为单伯已经把钱要回来了呢!不过,既然您愿意让他走法律途径,我就明人不说暗话。前面的话不怕多后面的话不怕少,您说是不是?”司法员已经转头跟单欣的大舅哥去热闹了。

“那是当然。你说吧,得给多少‘办事费?”单欣终于抢回本来属于他的话题。他之所以如此果断,是因为他不想让司法员把自己看得太扁,也不想大舅哥把自己看扁了。他的话一出口,连司法员也深感意外。大舅哥很恼火的样子,瞪了他一眼,放下龙头拐杖喝茶抽烟去了。

“哦,单伯真是明理人。既然您已经想到,我就不再啰嗦了。”

“不是啰嗦。你告诉我吧,得多少?人家愿意帮我,我不可能光靠嘴皮热闹几句!”

“具体数目我也说不清。因为我不是律师,得请人帮您。不过您放心,不会太多。上次我告诉过您的,我这就把他叫过来,您和他当面谈。我会帮您敲敲边鼓。一个朋友,总得给我些面子。”

“那谢谢了。”单欣继续果断。

……

那位男子的满头亮光刚在门口闪一下的时候,单欣激动过,还差点迎上前去。但再一个激灵,马上一步三摇弹了回来。愣了一下,一口顺顺当当的气流,都差点杀了个回马枪——那个光头,居然就是二十几天前,替伤者拿走单欣二十万的家伙!

光头肯定也晃见了单欣,显然忘不了单欣那张老脸,一时间似乎都找不到地方安放手脚。随后,牛卵子一样的眼球转了几下,立马抬头向司法员开口了:“借个地方跟你说件事。”但他招呼司法员时的口气,早已是那么镇定自若。

单欣还没反应过来,光头已经退回门外。司法员再不情愿也得跟出去。

单欣想到的是立刻离开。他果断抬起了屁股,分明都已迈开脚步。但刚走到门边,大舅哥又动了动龙头拐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眼一瞪:

“你跟出去干什么?”

单欣这才收回脚步,果断说出了光头的来历,并说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他。

“那你就更不能走!打起灯笼还不一定能找到他呢!择日不如撞日,他都撞上你的脸了,你为什么要躲?就要看他今天怎么跟你交待!”大舅哥顺手再杵了杵龙头拐杖,哪怕身都没起,但气势依旧。

“一会儿你大胆点,把力用到该用的地方!我已经说过,也就是给你做个伴!”说完,大舅哥还深深叹了口气。看来,自己刚才在司法员面前的果断,真把大舅哥伤害了。

“……好吧。”

一泡尿的工夫都没有,光头和司法员便折回来了。可光头再次进门后,根本不按大舅哥留给单欣的思路出牌。单欣想努力掌控,但就像开车的人方向盘失灵了。司法员重新回到办公桌前摆弄茶水去了。跟在身后的光头,正在没完没了地打电话。阵阵嘻嘻哈哈,声声这个好那个不行,还来回不停地摇曳着多余的脚步。足足十五分钟,墙上的电子挂钟都想造反了。

光头的手机终于溜进了口袋,但他依然没有急着招呼单欣,而是一副根本不认识他的样子,扭身直奔司法员耍起了派头:“找我什么事?快说吧,我忙得脚不沾灰。”

“移动公司好像不是你开的吧?”司法员明显是瞧不起光头的口吻。

“哈哈,没办法。找的人太多了。刚才又接了个大案。要不是你,我真抽不出空来。”

单欣望望大舅哥,大舅哥真心把气生到底的样子,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他只得鼓足勇气准备插进档。他得引蛇出洞。哪怕引出来的是条毒蛇,他相信只要自己引出洞口,大舅哥该出手时会出手的。可司法员却出乎意外让他别急:“单伯您先坐坐。要不我再帮你加点茶?”

接下来的情景,有点像小花脸卖乖。几个弯转,单欣的思路就完全脱轨了。渐渐,他已觉得自己成了系在橡皮筋一头的那个小小的圆球。橡皮筋不断伸缩,单欣只能跟着杂耍者的手艺飞来飞去。时高时低,忽左忽右,根本没办法自己决定方向。

光头与司法员唠叨的那些案子,听起来没有一个与钱有关,好像天地间就剩他这尊菩萨了,好像离了他满世界的冤屈就没人管得了了。

终于觉得差不多了。连司法员都不想耽误时间了。

“别再吹了。有能量你去考个证吧!”司法员出其不意地将了一军,让大舅哥都抬了回脑袋。没考证的事都给端了出来,那不是在翻光头的老底吗?

正是司法员的不留情面,让单欣一肚子的委屈彻底找不到出口。

奇怪的是光头并不生气。

“哈哈,考证?以前文盲还当将军呢!那么多有证的你不找,为什么偏偏找我?”

单欣更不知怎么接招,但他想都没敢想大舅哥的时候,大舅哥却见缝插针一针见血:“我相信他的本事。他让我们‘心甘情愿拿过二十万!”

“你……您是?”光头其实早就知道单欣的大舅哥,他让司法员出门那会儿已经了解过。但他得装一回,直到单欣的大舅哥必须自我介绍。

“哦——,那行。不过……”光头跟司法员不一样,根本不想和单欣的大舅哥说事:“单伯,您不明白我们的规矩。实话跟您说吧,吃我们这碗饭的,怎么说呢,有人暗地里甚至骂我们婊子,但我从不辩解。婊子怎么啦?婊子也是人。自古以来笑贫不笑娼!婊子一不抢人家的老婆,二讲公平交易。是吧?就算被告是我爹妈,原告请到我,我同样会依法办事。您上回的事我有错,但归根结底是公安的错!谁会想到公安也弄错?要挖眼珠都得先挖他们的!我没耍赖吧?”

说到这,光头一不做二不休,还举起手指指着自己的脸庞,口气咬得断铁钉:“单伯,您以为我这是屁股吗?不是。但为了主持公道,往往就得豁出去!就说这次吧,我帮人家从您这里拿钱,原本是为了主持公道。人家都伤成那样了,既然找到我,我就不能对不起职业和良心。当然,结果是把您害了。但是,即便责任在公安,我也愿意继续把公道主持到底!哪怕再把脸当一回屁股,也要帮您把钱要回来!”

“那……”单欣无言以对。

“当然,您可以不请我!”说完,光头顺了顺一直挎着的肩包,准备闪人的样子。

“单伯,你自己决定吧。”司法员发话了,看来他也不想掺合了。

“这样吧!情况特殊,单伯也不容易。服务费的问题,你下狠心优惠一次!”司法员语气依然不重,但足可以让光头低头,更可以让单欣安下心来。

“放心吧。我不当自己的事来办是你孙子!”

“那我帮你做回主吧。对折!”

“对折?我就知道你张嘴就能吃人。”光头摇了摇头,拿司法员毫无办法的样子。

“天底下的钱你赚得完吗?对折!”司法员握起茶杯在办公桌上轻轻顿了顿。

“行行!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你就是这样,明明把我强奸了,还要我承认舒服。”

正一句邪一句。不管别人打的什么马虎眼,但光头最后的那句死没正经,让单欣都暗自乐了。一乐,再多的恶气也便随风而逝。

行外人听起来,司法员和光头的那个“对折”就像谜语。好在单欣是明白的。此前,大舅哥已帮他打听过,还拍胸打掌给他补过聪明:“按规定一般是涉案金额的百分之五。只要你慢点松口,最多可以三个点成交。现在买小菜都打折呢!”

凭着这条信息,单欣这次来司法所之前就彻底想好了,自己要回来的也就那二十万——真就只准备要回那二十万——因为那是儿子的。最多三个点,也就是六千块钱的“办事费”。连钞票他都已经揣在身上了。他甚至没打算讲价。现在,司法员又帮他削了一小刀,变成了二点五个点。五千。他还计较什么?司法员说出“对折”两个字的时候,他的手差点就伸进口袋了。

“算个鸡巴!看在单伯的份上,我干脆再让一步,两个点!”

单欣眼里又有热热的感觉,不仅是对司法员的回报,连光头都有份。

可光头的算法,与单欣的算法完全不在一条道上。或许是在一条道上,就像两个同路的伙伴,还牵着手,方向是一个,但各是各的腿脚。

“单伯,那我们签《委托书》吧。”

单欣又在磨磨蹭蹭。因为他想起二十多天前也在光头面前签过自己的名字,虽然那是所谓的《赔偿协议书》,条文不一样,但他明白,钞票从来不分彼此。

“还有新的想法?”光头不留半点商量的余地。

“就这么办吧。”大舅哥终于顺手又顿了一回龙头拐杖。单欣想,既然大舅哥都认同了,想必是走对了。他赶紧跟了一句:“没想法。我就是想,非得走这个形式吗?”

“您……我怎么跟您解释呢?就算是形式吧,但当走的还得走。就像我们穿衣裤,大热天不穿的话还要凉快!但如果真不穿,那成什么啦?是吧?”

光头手中的笔头已经在空白处游走。待在一旁的单欣,起初还以为光头会让他来填写,那可真就难为情了。老师当年教给他的那些字,大部分早已还了回去,更别说成句成句地划拉。他差点就要道谢了。

那些空白处,有的三五个字了事,单欣觉得是因为那块空白本来就很窄;有的则像一条条长长的蜈蚣,空白处明显不够,好些条都把尾巴翘了出去。填完了,光头递给单欣过目。单欣越看越糊涂,感觉就像有人往他脸上抹了一团泥。他只得请光头继续代劳。

光头倒是更乐意,读一通解释一通。比如,按标的额比例收费是什么意思(按次收费已被光头删了),诉讼前的法律咨询费是什么意思,制作法律事务文书是什么意思,立案费是什么意思,一审代理费是什么意思,二审代理费再次协商是什么意思,代理民事、行政诉讼和国家赔偿是什么意思……最后,两个归总的数字,根本不需要光头开口,就把单欣彻底卡住了:“合计诉讼标的八十万”!代理服务费用也成了“一审诉讼合计应付两万零五百元,实付费用两万元整”!

怎么就成八十万和两万?光头自然会一一解开单欣心头的疙瘩。

首先是诉讼前的一笔又一笔,这里几百那里一千,倒是明明白白,加起来四千五百元。光头解释的核心,显然是那个八十万。没有八十万就没有两万之中的另外一万六。

肩包又发挥作用了。这回溜出来的是一本比光头的脑袋还亮堂的《国家赔偿法》,几个哗啦就让光头找到了关于误工补贴的条文。字字句句比铁还硬,文字下方还划了道粗粗的直线:“每日的赔偿金按照国家上年度职工日平均工资计算,最高额为国家上年度职工年平均工资的五倍。”

“我不会关起门来肚子里行文书的!不说全国,说我省。我省上年度职工月平均工资是三千三百三十六元,日平均多少?一百一十一块二。再乘以五。你儿子儿媳刚好被关一个月,算账都不用绕弯,就是月平均工资乘以五,一万六千六百八。”

不绕弯的算法到底准不准确,单欣都没琢磨过来,光头已经捡来又一串妙语:“哎哟,单伯你看,一万六千六百八!这数字好啊!千载难逢!”

随后,光头开始一笔笔归拢,比旧时的账房先生拨算盘珠还灵活:儿子儿媳的误工补贴,这是国家赔偿的一部分,两人加在一起,三万三千三百六;再加单欣为伤者垫付的六万多元医药费,有发票;再加垫付的二十万赔偿款。三笔加在一起,三十万挂零。

“零头暂且不算,先算三十万。另五十万,那是精神赔偿,是国家赔偿的另一部分。别以为这多了,遇上您儿子儿媳是平头百姓!如果是名人,上千万都不稀奇!”

不管光头如何兴奋,单欣不会忘了自己是谁,更不会忘了自己的底线。他想:如果真有这样的好事,天下的牢房肯定都会挤垮门!他终于不想让光头把火越烧越旺了,他想给光头泼瓢冷水。

“这些算法我也不懂。你看这样行不?如果真能要来那么多钱,我只要我那二十万!其余的全给你!”

“为什么只要二十万?起码要把垫付的医药费给了吧?”大舅哥赶忙插了一句。光头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安静了好一阵子,才有气无力反问一句:

“单伯,你到底怎么想的?我连服务费都剁了六成,怎么会要你的钱?”

“那……”单欣望望大舅哥,这才作最后表态:“好吧。那……这两万块‘办事费怎么交?”单欣不敢再闹了,害怕真把人家惹烦了。

光头也终于大人大量,满脸轻松:“按规矩,当然是先交服务费。不然,到时候官司结了……不是不相信您啊,我曾遇到过河拆桥的家伙!”

说完,他干脆把话尾抛给司法员:“你发个话吧,我听你的!”

“啊啊?哦哦。”司法员像从梦中惊醒的样子,定了定神:“达成协议了?那这样吧单伯。我吃了干鱼再讲句闲(咸)话。我知道您手头紧,就先付一半吧。剩下的,先打个欠条,结案之后再给。”

“可我手头真没那么多。”单欣急了,甚至掏出腰包彻底亮了底。

“这就真不好办了。实在不行您可以去申请法律援助,那是不要钱的。”司法员给单欣下过结论,再把话头转向光头:“上次那个什么,申请援助的事有结果了吗?”

“你是说哪个?那么多我怎么记得住?我只记得最早的那位都一年多了,现在好像还没排上号。”光头跟得滴水不漏。

“单伯,那您自己看着办吧。”说完,司法员又一门心思喝他的茶水去了。

光头的最后陈述,仿佛是代替单欣的老婆在发威:“为什么一定要为这点小钱挠心呢?官司赢了之后,打官司的所有费用都要由被告支付的。也就是说,只是先垫付而已。”

“有……有这样的事?”不仅单欣从未听过说,单欣相信大舅哥肯定也蒙在鼓里。

“您不知道?难怪。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就是要让那些不讲理的家伙知道割肉是怎么个疼法!”

“那……有把握会赢吗?”单欣的大舅哥再次抢过话头。

“那明明是他的钱,这样的官司不赢的话,天下还有讲理的地方吗?”

“那好吧。我这就去借。我手头只有六千,我钻天入地也要先凑足一万!”

他看了大舅哥一眼。他相信大舅哥手头再紧,这点钱是可以凑出来的。但大舅哥已经起身,一言不发跟着拐杖出发了。单欣只能想到儿子儿媳。回头给儿子儿媳打电话时,单欣又撒了一次谎。电话也不打儿子,直接打儿媳。他说,有位熟悉的律师愿意帮他们讨债,费用也不高,百分之二;还保证能要回那二十万,但四千元代理费得先付。他实在无能为力,这才跟她商量。

果然,儿媳还是预料之中的儿媳。

接下来的日子,简直就是眼下的七月天。明明太阳把自己都快晒炸了,可转眼就是乌云满天;明明漫天云雨已经悬在头顶,几声闷雷又连影子也不见了。

以前从没去过法院,这些天每次去法院,单欣都要把自己的心脏望成那枚国徽。

这回,他连大舅哥都没邀,或许因为此前想借那四千元的事在堵心;或许觉得大舅哥那根拐杖随时会捅坏自己的大事。

上诉的过程有些像在迷宫里找出口。那么多出口需要找,他把其它的心思都暂且抛开了。不过,再怎么曲里拐弯,最终已经不重要。有些事情早在单欣的预料之中。单欣不仅不怪法院,还觉得法律原来真是挺讲道理的,要怪都得怪自己被逼上了光头的贼船。比如,早在去法院申请立案时,他才知道自己抱的那团麻纱,明明只是一团,法院却要分成两团来扯。给伤者垫付的医药费和赔偿款是一团,什么误工补贴、精神损失等国家赔偿是另一团。而且后面的一团,转眼就让法院的人当成擦过鼻涕的手纸给扔了。

法官一个电话,公安大驾光临,三两句就把什么都推得一干二净。

公安误抓儿子儿媳,那是他们自己惹火上身。既然凶手与你不相干,你说他是你什么表哥?认都不认识,你给他敬什么香烟?法官甚至搬出一本法律,哗哗啦啦翻过几个页面,把一大串条款摆在单欣面前,还替单欣朗读了一条:“属于下列情形之一的,国家不承担赔偿责任:1、因公民自己故意作虚伪供述,或者伪造其他有罪证据被羁押或者被判处刑罚的。”

后面的,根本不需要再读了。“你看,你儿媳那声‘表哥,你儿子的那支香烟,显然是伪造的有罪证据啊。”

“是是是,我早就明白了。”单欣脱口而出:“我知道想要这样的赔偿比扯哈欠还假。”

连单欣给伤者的那二十万“赔偿”,他也早就承认与公安八不相干。当然,能与公安多少扯上点边的,就是伤者的那笔医疗费。但就是这六万多块钱,公安也没拿着枪逼他啊?说是说过,甚至有吓唬的味道,但这是单欣早就准备“扔天坑”的一笔。他算过,那六万多是自己的钱,儿子这些年的存款,加在一起应该也就是二十万。

现在,让单欣恼火的是,光头先前怎么不说清楚?是他根本不懂?还是在装糊涂?

折腾了好些天,最后依然回到了起点。只不过,这个起点被那么多人踩过,已踩成一个大坑,似乎都可以把单欣埋掉。几天后,光头再次邀单欣去法院,法院的人告诉他,由于被告方的当事人不在家,暂时无法开庭。

“那,他要是一辈子不回来呢?”单欣急了。

法院的人也不知怎么回答,甘愿低头认输,但这样的认输都光彩照人。

光头,顺手又捡了个耍聪明的机会:“单伯您放心,他会不回来?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不回来也不怕。他父母总要死吧?父母一死,房子就变成了遗产。他总要回来继承遗产吧?”

单欣差点急出尿来:我身上又没插钢筋,要是死在那两老的前面呢?

但他没说出来。因为这会儿急出的阵阵冷泪,也还有另外的来头。

“法官,您能不能让他先给我五万,先给五万都行。”单欣的声音像拍破锣。

是的,五万这个数字,这些天就像一个铁钩钩着四个炸弹,一直在他眼前晃荡。他似乎听见了引线的嘘嘘声。这五万最初来自那位老邻居。当初借给他时,老邻居分明表过态的:什么时候有就什么时候还。老邻居跟他从小玩到大,从大住到老。小时候经常比撒尿,老了经常比谁还多一颗牙。不然,眼下这世道谁会那么慷慨?

借这五万,是伤者出院前些天,为了凑足那二十万“赔偿”。儿子有二十万不错,但结婚时用了一些,此前支过医药费,已经不够了。有些对不住老邻居的是,单欣甚至没说出借钱的真正用途,谎称还要交医疗费。单欣撒谎时,甚至拿出了一个存折说事。存折上面的十五万是定期,那会儿还没来得及取。他说,尽管现在可以取,但去银行一打听,才知道老婆存款时让银行的人玩了,把存款变成了什么“理财产品”。定期三年,还差一年到期。如果提前取,本钱都要剁掉一大截。其实,这个谎言还真是单欣曾经的经历。两年前他跟老婆一起去银行时差点中招了,要不是单欣打破砂锅问到底,眼下可真就麻烦了。尽管借钱时跟老邻居撒谎有错,但单欣估计,假使说出实情,老邻居或许就不会借了。单欣的儿子儿媳从局子里回家的那天,一听说单欣垫了二十万赔偿款,老邻居的脸色就摆在那里。后来跟着大舅哥来“帮”他,单欣自然明白老邻居的真正用意。但单欣并没觉着太严重,自己又没打算赖账,退休工资每个月有两千多,每月还两千,两年零一个月就够了。不行到时候按银行利率给老邻居做点补偿。眼下,单欣都已经还了两个月。但老邻居最终还是给单欣偿还了一个谎言,说他儿子不知怎么知道他给单欣借过钱,还脸一板:如果不马上把钱要回去,就如何如何。

老邻居给钱时分明叮嘱单欣千万替他保密!说谁都不知道他有这笔私房钱!单欣更不可能跟任何人提起。老邻居的儿子哪来的情报?当然,事到如今,他不可能再为这事去寻根问底。人家想要回自己的钱,天经地义的事。

单欣想不出任何办法,这才想到银行。

被银行带出来的,是自己住了几十年的房子。

只可惜,单欣信心满满而去,却灰头土脸而归。住了几十年的房子,明明在跟他一块老去,但在银行人眼里,好像是他抢来的。没错,那套七十多平米的房子,是二十多年前的房改房。可房改房也是他单欣的名字啊。问题出在购房的方式不到位。二十多年前买房时,也就是单位让你交几千块钱,再给你一个房产证。不像商品房,除了房产证还有土地使用证。当初也有人提过,但因为家属区的土地属于国有划拨,那时一个大院只有一个土地使用证。谁想分户办证,得先交土地转让金。土地转让金,居然比自己交的购房款还可观。有位那时就已退休的“重量级”人物还发了回牢骚:“去他妈,老子当初结婚证都没领,老婆不照样给我生了一大帮儿女?好像没人说是野种。难道谁还敢把老子的房子抢了?”

大伙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这多年了,倒也相安无事。

现在,单欣要去靠房子办抵押贷款,才明白土地使用证比结婚证还硬。没有土地使用证,单凭房产证,银行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

从银行回家的路上,单欣感觉自己并不是走在硬硬的水泥地面上,像漂浮在海水里。满街的花花绿绿,有如海面上的浪渣。单欣想拨开浪渣快上岸。再不行,干脆把工资卡放在老邻居那里!自己有手有脚,才六十挂零,就算去建筑工地挑砂浆都行,总之不会饿死。“我把工资卡都放在他那里了,难道他还不放心?”

至于儿子的钱,这辈子还不了,下辈子再反过来给他当儿子吧。就在单欣做出这个决定,拿开大步就要冲出大街时,一个立在街口的广告牌拉住了他的脚步。

“有闲钱,找我们;急用钱,找我们!”

单欣的第一条件反射是:高利贷。再仔细一想,既然明目张胆在大街上吆喝,应该不会吧?就像走夜路的时候,前方突然闪出一道亮光,谁能不顿一下?哪怕那是鬼火。

单欣走进那家门店时,对高利贷的担心顷刻间化为乌有。

人家的态度比银行热乎多了。单欣还没进门,就有人迎过来招呼。递了一杯茶水,然后问他是投资还是应急。人家不讲“借钱”讲“应急”,听起来就暖心。暖心归暖心,但这些日子的那些弯弯拐拐,这会儿纷纷挤过来提醒单欣:多用个心眼吧。单欣没有马上回答对方,反过来套对方的底细:投资收益怎么算?应急的利息又怎么算?对方笑笑,并不给答案,还敬一支烟,再问单欣的来意。单欣拗不过,改换个口气坦白了:“那你说说应急吧。”

“哦,您要多少?您想必知道吧,民间借贷公司的存贷业务,利息比国有银行要高一点,但决不违法,最多不会超过银行同期利率的四倍,而且有商量的余地。”

“四倍是多少,你干脆说明了点吧。”

“您是长期还是短期?”

“半年算长期还是算短期?”单欣想,几个月后就要过年了,难道伤者还不回家?

“哦,那是短期。”

“利息怎么算?”

“这段时间,工行的半年利率是五点六。按四倍算的话,就是二十二点四。就是说,您借一万块钱,半年的利息是二千二百四十元。”

单欣在心里闷了一下,还擦了一下额头:

“能优惠多少?”

“您借多少?”

“五万!”单欣想,你才说一万,我借五万,算一笔不小的业务吧?

“哦,不多。真要的话就把零头掐掉。二十。也就是说,半年后连本带利还六万。”

“哎呀,太高了。说实话,我也不是没钱,也许不需要半年,说不定一个月就行。说半年是为了保险。”

接下来,几番讨价还价之后,利率谈成了两个等次,如果三个月能还清,百分之十。半年还清,百分之十五。但有个条件:半年还不清,利息转本,延期时间再约定。

三个月再差两天就要过去了,现在得到的结论是:伤者不在家,没办法开庭。

想起那个押在民间借贷公司的房产证,单欣的脑袋真要炸了。半年还不清,利息转本,延期时间再约定。一年还不清呢?两年、三年……每回在梦中被老婆扯醒后,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只快要掉光羽毛的鸡。

终于开庭了。哪怕审理的是行凶者,但同样是单欣的期待。因为他想过,那个伤者是原告,总要出庭吧?那样,他就可以申请法院把自己的事一同了了。他还从光头那里打听过,伤者提起了附带民事诉讼,赔偿。尽管他早就断定,想要行凶者拿钱无异于逼公牛下儿,但他依然乐意去当一回旁听。

可伤者并没有出现。他终于可以问光头一次狠了:“他都不到场,怎么可以开庭?”

但光头一句就解释了:“他有代理律师。”

“我不是也有吗?”

“光一方有不行。双方都得有。”

单欣只得再次认输。

终于见到了那位行凶者。用这里土得掉渣的说法,长得像个干草把,他怎么就敢动刀子呢?尽管想起伤者就心烦,但法官一声“现在开庭”之后,接下来的整整几小时,让单欣觉得,这应该是这些天以来,最值得自己放松放松的一小段日子。

这会儿的两位律师,那才是真正的人才。

围绕公诉人提出的“寻衅滋事罪”,两位律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让单欣都要后悔了:如果当初找他们其中任何一位,自己的事可能早就摆平了。被告那边的律师一开口就拿出《刑法》第几章第几条第几款,比和尚的钵盂敲得还响亮:我对公诉人提出的“寻衅滋事罪”持异议,我主张“故意伤害罪”。他的理由似乎很充足,一会儿主体一会儿主观,一会儿动机一会儿目的、行为,被告的律师说了老半天,一钉一铆,比武松打虎还威风。单欣听懂了一些,更多的没法听懂。但就算拿那些能听懂的来判断,他相信真应该判故意伤害罪。只不过他不明白,这家伙为什么一开口就要帮凶手争罪名。他正想问问身边的光头,光头心领神会似的,把嘴唇贴在他耳边,:“像他这种情况,故意伤害罪比寻衅滋事罪判得要轻。”

“是这样啊。可他说自己是法律援助中心指派的律师,不是不收钱吗?钱都不收还这么贴心,这么有良心的人,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几个了!”

话说出口之后,单欣才明白可能伤了光头。但光头似乎半点也不在乎,还嬉皮笑脸把话头又扯到了女人身上:“婊子上了床,再没感觉也得哼几声啊!”

他大概以为单欣会跟他一起乐一乐,可单欣却皱了下眉头,心想:这不等于你承认自己也是婊子?但光头不知道单欣这会儿想什么,以为是自己的无聊让单欣不乐意了,这才赶紧为自己的嬉皮笑脸赋予一些新的内容:“哎呀,单伯您不清楚,他们这些拿本本的家伙,每年都有援助任务的,一般都安排刑事案件。上了台不尽力,那不是自己往自己身上泼大粪?反正说了也是白说,不信你一会儿看结果。”

还真让光头说对了。一转眼,单欣就可怜起被告的律师来。原告方的代理律师,话远没被告的代理律师多,但真正的武林高手,从来都是几招就能稳坐擂台。

“案情我不持异议,但我请被告的代理律师弄清楚寻衅滋事罪和故意伤害罪的区别。”这句底气十足的开场白之后,原告律师也拖出被告律师用过的那一连串关键词,继续一次次“请被告代理律师弄清楚”,好像被告的律师天生就是个胡搅蛮缠的家伙。不过,单欣不想在那些自己根本听不懂的说辞里浪费脑子,倒是更愿意享受如此针锋相对的过程。好几次,他都担心双方的律师要动拳头了。直到最后,他彻头彻尾体会到什么才叫“君子动口不动手”,并由此狠狠自责了一番:“真是生小孩的不急抱腰的急啊!”

原告代理律师最后的一条很明了的解释,单欣倒是听得很明白。

“从犯罪行为方面看,寻衅滋事罪的起因通常是无事生非和随意殴打他人,表现为无端生事和小题做大等行为。而故意伤害罪则事出有因。”

说到这,原告的律师也列了《刑法》第几章第几条第几款,甚至加上了“最高法”的最新司法解释。

说了理论再说案件。

“其他的我不多说了。现在已经证明,被告和我的当事人认都不认识,他的行凶不是无事生非吗?请审判长、审判员认真考虑我的意见。”

你看,他都跟法官叫板了,而且跟公诉人的意见完全一致,说穿了就是在帮公诉人敲边鼓。仅从人数上说,最起码是以多胜少吧?

当然,归根结底,是凶手的案情在说话。一开庭,公诉人就一字一句宣读过。法官询问被告时,被告也承认没有异议,更没有需要补充的。

只是,行凶者捅那一刀的起因,让人想破脑袋也得不出答案。哪怕伤者承认的起因,就像眼下的缕缕秋日阳光,抚摸得单欣都像躲进了软乎乎的襁褓。

走出法庭的时候,单欣正想把那阵阵难得的温暖传递给远方的儿子儿媳,他的手机却抢先亮起了嗓子:“来电话了,来电话了。”

电话是儿子打来的。儿子主动打电话过来,分明也是在给温暖加把柴。儿子儿媳出门几个月来,电话倒是三天两头有,但都是儿媳打。这回能换成儿子,更是单欣得意的理由。他想,儿子终究还是关心案子了。毕竟,从情理上说,这是与儿子有些关系的案子。那么大笔赔偿款,是大事,所以还得男人做主。

“伤者提出的赔偿是五十万。法院同意了三十万!”单欣直截了当把民事那块的判决结果传了过去,连行凶者有没有赔偿能力都绕开了。反正,伤者的赔偿是伤者的赔偿,儿子的钱是儿子的钱,两码事。他已在琢磨,那两位老者什么时候会把儿子的钱还回来。

“法院都帮他判了,我们垫出去的钱他们肯定要退了!”单欣又说。

可儿子根本不搭腔。直到单欣以为儿子把电话挂了,赶忙提高嗓子“喂”了好几声,儿子才真正开口:

“先不管那些。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衣衣有了。”

“有有……有了?好好好!你好好照顾她。”

“等我说完好不好!”

“……你说吧。”

“衣衣她爸妈说……”

“说什么?有话就快说吧。”

“他们想让孩子跟衣衣姓!”

“什……什……什么?”

“这有什么啊?跟谁姓不是你孙子?”儿子口气硬了起来。

“是……是是。”尽管单欣的心里怪不是滋味,但他的语气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只是说到底,这次的怪不是滋味,依然让单欣眼前阵阵发黑。

“我昨天跟大舅和隔壁大叔通过电话,你还借过他的钱?”

“早还了!你不用担心!”单欣倒过来想挂电话,但儿子却不给机会:

“你哪来的钱?不会真是高利贷吧?”儿子声音依然不大,但内容掷地有声。

“……”

“好了!衣衣爸妈已经把我们当了一家人,刚才往你卡上打了十万!”

“什么?你是让我卖孙子?”

其实,这是一种惯性。话一出口,单欣就后悔了,真不该这么刻薄。但不管怎样,这是单欣这辈子说过的最有力量的一句话。至于儿子听见与否,单欣没把握。因为抢先挂断电话的,最终依然是儿子。

电话再次响起。他猜想,大概又是儿媳要讨好了。连号码都懒得看,便随手摁了接听键。

可这个电话却让他莫名其妙。

“您是‘单(dān)斤欠吗?”

“谁?”

“哦,对不起。您的签名不太好认,单(dān)欣。您是单(dān)欣吗?”

既然已经弄清是找自己,管他“单(dān)欣”还是“单(shàn)欣”。

“你是谁?找我什么事?”

“哦,我是借贷公司的。您的那笔款今天已经三个月了。您是延期还是今天就还?”

“不是还差两天吗?”

“哦,您可能误会了。您是六月五号办的手续,赶上七月份、八月份都有三十一天,我们是以每月三十天来计算的。所以,您的三个月期限就是九月三号。”

“你……你们……你们怎么不按老黄历算?那样的话一个月就可以按二十九天算呢!”

单欣发现,这是自己的脑子几十年间首次这么好使。

最后决定拿亲家那边寄过来的钱去“应急”,既是由于被逼无奈,也是因为老婆又想扯他的耳朵。

“你怕什么?又不是你抢来的,是他们想抢你的孙子。你不用怕,儿子不也说过吗?跟谁姓那还是我们孙子。万一想继续较劲,我们自己的钱一到手,你就马上送过去,顺带把孙子给我偷过来!”

想到这些,单欣即刻回家拿了银行卡,直奔还款的地方而去。去还款的路上,他有事没事再次想起那位行凶者。因为先前就想告诉儿子人家为什么会行凶,但儿子没给他机会。现在再想想,应该还是在等机会。只是,他怎么也不愿承认那个年轻人动刀子的原因,也就是法庭上那些人说过好些次的“犯罪动机”,可凶手自己都签字画押了,谁还能否定?

那个天地都还没阴阳的早上,其实也是行凶者倒霉到头的早上。而且,他的倒霉比单欣的儿子儿媳来得更早。这个以“烂毛”著称的年轻人,那么早就出门,为了什么都已经无关痛痒。问题出在他可以把单车当飞机开。手都不用握车把,还可以凭摇来摆去的身子,让单车的轮子随心所欲,想画什么样的图案就画什么样的图案。烂毛的这身本领,几乎成了他要死不活的日子里无以替代的本钱。

有句俗话说:会玩水的水上死,会玩刀的刀上亡。好在他玩的是单车,才没到死啊亡啊那一步。当然,会玩单车的不止他一个。棋逢对手的时候,再高超的技艺也显示不出作用。他的单车滑得就像一道光,相向而来的那位也不在他的速度之下。巷子本来就窄,前面还是个九十度的急弯。直到两车快要撞到一起的时候,他们才从各自的口哨声里明白过来。其实也没真正撞上,两车前面的车轮之间还可以放进一个巴掌。但他们都不想把巴掌浪费在单车上,连说点什么的想法都没有,给一个狠一些的眼神,就是把对方当了回事。他们的巴掌,转眼就成了拳头。

问题是,烂毛这回出手的速度慢了些,或者说对方快了点。烂毛躲过了一拳没躲过一脚。那是又一个五大三粗的家伙,烂毛发现自己赤手空拳可能会败下这一局,便什么都不管了,连单车也不管了,扭身飞奔而去。但那样的飞奔不算逃跑,他边跑边留下的一句狠话,让路人都觉得余味十足:“哥们儿,有种你帮老子看一会儿单车!”

说出这样上水平的话,是烂毛把对方当成了同道不同山头的伙计。等他拿了家伙再回头,连自己的单车都没影了。当然,这无关大雅。烂毛是有“组织”的人。这会儿,烂毛就想到过“组织”。任何组织都有组织的规矩,凡事必须跟老大请示。没想到的是,他的老大这会儿却想给烂毛一个快速进步的机会。

“一大早懂点味好不好?鸡巴大点事,你自己解决!万一人多,你再打电话。”

现在,既然那家伙已经跑得人毛都不见了,烂毛就得找。巴掌大个小城,就算钻进下水道,烂毛也一定要找到他。不然,钻进下水道的就是自己的面子。

谁想到,该找的没找到,不该找的却撞到了眼前。

“和他们不认识又怎样?她老公还敬过我一支香烟!我就看不得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女人!”这就是烂毛在法庭上当众承认的理由。

这样的理由,即使再不可理喻,但单欣能不感受一些温暖?连感动一回都不为过。现在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单欣还在心里期待告诉儿子儿媳的机会。

只可惜,这样的机会,恐怕这辈子都难得有了。

之所以弄丢这样的机会,是因为他要追赶一个人。去民间借贷公司还款时,单欣已经很有底气,以至于办手续的那位,恨不得把他当老子伺候一阵子。又是烟又是茶,还承诺往后有需要,随时可以提供服务。也正是在柜台边多热闹了几句,单欣才遇上那个后来让他拼出老命去追赶的人。

那个人起先肯定没发现单欣,不然肯定会在里屋多坐一会儿。可是,不该出来的时候,他偏偏就出来了。五大三粗!烧成火化成灰他都认识。

那家伙一惊,一顿,然后梭镖一样杀出门去。

单欣好像问了一句: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但问不问都没什么意义了。柜台边一直跟他热闹的那位,给他的答案本来至关重要:他是股东。但单欣没时间去听,问话的字眼都没吐干净,便转身箭一般跟了出去。

渐行渐快,渐行渐远……直到目标被满目秋风当落叶吹出视野,他自己全身的力气也被彻底风干。

力气风干了也就风干了,或许歇一会儿还会回来。可突然间,他觉得那么稳固的天空都被他转晕了。他都停下了脚步,天空还在疯转,转眼就成了悬在单欣头顶的一把米筛。一个劲地筛,一个劲地筛。从米筛缝隙里扑过来的,居然是一群铺天盖地的毒蜂。

“老东西,快把头抱紧点!”老婆又来了,扯开嗓子喊叫的同时,似乎伴着锣鼓声。鼓点,来自单欣的胸腔内。

老婆已经带着喊声一个闪身冲了过来。这回,不仅不是扯他的耳朵,起初甚至像要抱他一回。他都要伸手迎接了,但老婆最终却拼着老命在推他。不然,单欣或许就能舒舒服服倒进老婆的怀里随风而去。老婆冲到离他隔着一条河的位置,站定,摊开双臂,合掌一推。分明就是多年前风行一时的武侠片里常见的那种“铁砂掌”。

出手之后,单欣眼睁睁看见老婆腾空而起,呼啦一声钻入某个云头,不见了。

单欣哪还有力气去抱自己的头?退了几步,左一摇,右一摆,一抖身,再一歪,就那样软了下去。就像某位蹩脚的街舞爱好者,很不到位地来了一次临场发挥。接下来更是丑态百出:肚子里的残留物都弄错了方向,折转身从嘴里一个劲往外冒;裤裆底下,也好一阵酣畅淋漓。

“喵嗷,喵嗷,喵嗷——”有人说,那只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小白猫,嗓子都快喊破的样子,成串的眼泪,把脸都洗得白里透红。

剩下来的,只能任由蚂蚁般的人群围过来看。直到一辆汽车闪着蓝光,扯着嗓子拨开人群挤进来;另一辆汽车闪着红光,扯着嗓子拨开人群挤进来……

责任编辑: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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