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尔豪,河南淅川人。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莽原》《文学界》等。多篇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
1
金子骑车经过一片玉米地时,里面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可疑声响,然后一团同样可疑的东西朝他飞来。金子躲闪不及,东西准确打在他的头上,金子的思维在一瞬间断路,失去大脑指挥的身子摇晃着从车子上掉下来。
金子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那团可疑的打在他头上的东西威力应该不小,到现在脑子还昏沉着,脸上还有粘稠的东西。金子伸手去摸,抓到手里的是一把污血,散发出难闻的醒味。几只苍蝇围在他脑袋边打转,执著地向他的脑门发起一轮又一轮的攻击。这是怎么了?金子惊恐地想,被血糊住的眼睛四下里看,就看到那团东西。那团使金子失去知觉的东西现在安静地躺在金子的面前,无辜得好像这事不是它干的似的。金子伸手把东西抓过来,原来是一块石头,有拳头那么大,棱角分明,凸起的地方还粘着血迹。金子看了一阵,脑子渐渐清醒过来。他向玉米地看过去,那里一片宁静和平,玉米叶子有规律的随着风向摇摆着。金子把手里的石头摔出去,石头砸在玉米秆上发出哗啦的脆响,这脆响伴随着金子的咒骂声在寂静的村道上回荡。
金子推着车子趔趄着出现在学校门前,李校长正站在校门前东张西望,看见金子的模样吓了一跳,急忙跑过来,说,咋了,你这是咋了?金子的手一松,车子歪倒在地上,身子也依着车子往下出溜。校长抓住金子,又说,咋了,这是咋了?金子努了很大力,才站直身子,说,还能是咋了,我被人袭击了!校长惊恐地说,谁袭击你,为啥要袭击你?金子说,我知道是谁干的,一定是他们干的。金子说着眼睛看向校园的南边。校长的目光也往那边看,那里的一个烟囱正往外冒着黑烟,部分烟雾飘过来,散发出呛人的味道。校长的脸就有些红,嘴上说,不会吧,他们咋会干这样的事?金子说,他们为啥不能干这样的事,他们啥样的事干不出来!金子说着往校园里走,校长跟在后面,说,咋样,没事吧?金子说,死不了。校长说,看这事弄的,看这事弄的!
校长的话让金子停住了脚步。金子想,校长从没有站在校园门前等过他,今天站在门前等他是为了啥?金子就回头看校长,校长的两手仍跟玉米叶子似的左右摆动着。金子就问,校长不是在等我吧?校长支吾了一阵,说,你还是先去包扎一下,然后再说。金子说,有啥包扎的,就跟被狗咬一口一样,过几天就好了。校长说,那你先去洗洗。金子说,你先说,事要紧。校长看看金子,说,那到我办公室说。
跟着校长到了办公室,校长在办公室兜起了圈子,嘴巴张了几次,都没说出来,好像那话咬嘴巴似的。金子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刚才的钝疼现在清晰的显露了它的本来面目,伤口仿佛被撒了一把盐,钻心地疼。校长兜够了圈子,这才停下来,看着金子说,早上钱老板过来了,说昨天又有学生往那边甩东西,把设备砸坏了,还把一个工人的头给砸了。金子说,那是他活该……金子说着有些狐疑地看着校长说,你跟我说这啥意思?校长说,钱老板说有人看清了扔东西学生的样子,像是你班上的同学。金子说,扯淡。校长说,钱老板说,让你管好你的同学。金子说,我该听你的还是听他的?你是学校的校长,还是他是学校的校长?校长的脸又红了。校长的手在脸上搓了几下,说,不管咋着说,回去跟学生说说,不要让他们再胡闹了。钱老板说了,下次抓住就要送派出所。金子转身要往外走,又被校长喊住了,校长说,这有样东西你拿回去。金子回过头,校长正撅着屁股从床底下往外拉东西,拉出来的是一个纸箱子,校长说,这是给你的。金子看了看纸箱子。上面清晰标明了箱子里的内容,是一箱腐竹。金子立马明白了咋回事,可他还是问,为啥给我?校长说,人家钱老板送的,每个教师都有,也算是咱们的福利。金子在箱子上踢了一脚,箱子在地上打了几个转,最后躲在了 桌子底下。金子说,我不要,这些伤天害理的东西我不要。金子说着就往外走,后面就传来校长的声音,校长说,你看你,不管咋着,这是不要钱的,市场上一箱要好几十元呢!
金子出来,看见门前站着几个老师,大家都用关切的目光看着金子。金子吐了口带着血沫子的唾沫,对着大家笑了笑,血糊的脸就像一张被拍扁了的柿饼。胡教师呀地一声叫起来,用手捂住脸。胡老师是个女老师,胆子小,金子的样子一定把她吓坏了。金子又笑了下,用有些歉意的目光看着大家,然后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2
金子名叫金育生,是上庄村育才小学五年级教师,大家都习惯叫他金子。育才小学原来不叫育才小学,叫上庄小学,校长就是金子的爹。学校就是原来的祠堂。祠堂早就废弃不用了,土坯墙被风雨剥蚀得连个裤头都没有留下。房顶的瓦片已损坏大半,太阳可以一览无余的从各个方位照进来。遇到雨天,外边大下,屋里小下,外边不下,屋子里还在下。上课时,进入学生耳朵里的除了老师的声音,还有腐朽的椽子因承受不起重量而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声响。小娃娃们坐在屋子里,家长也是提心吊胆。老师们的胆子并不见得比学生大,每学期都有调走的老师,可愿来的却没有一个,金校长愁得路都走不稳。上庄村也想着重建校舍,曾经算了一下,结果吓得大家舌头伸得都缩不回来。因为上庄村太穷,穷得村里很多家住的房子不见得比校舍好到哪去。镇里当然也在想办法,办法就是申请国家的教育项目资金,但僧多粥少,轮下来恐怕要等到下个世纪。没办法,只有硬挺着。
转机出现在全国发洪水的那一年。上庄村也被淹了,各地的救灾物资都在往灾区运,慈善人士的捐助也在源源不断地送过来。其中有一个海外华人不但送来了钱,人也来了,就看到了上庄村那倒了一半的校舍,孩子们就在救灾帐篷里念书。老人看到这情景,眼泪就下来了,当场拍板捐助二百万,专款专用,建一所希望小学,学校叫育才小学。有钱好办事,在镇长的主抓下,用了不到一年,育才小学就建成了,漂亮得就像鹤立鸡群。乡亲们高兴了,孩子们也高兴了,老金校长也高兴的闭上双眼,总算没缺憾地走了。
但孩子们的兴奋没持续几年。这一年的夏天,校区里突然搬进来一些机器设备。大家都不解,就去问校长。原来,上庄小学只有十个班,而建成的校舍足可以再办一个初中部。也就是说,学校空出来很多校舍。有一天,校长就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镇教办室主任打来的,意思是镇长的一个朋友想办一个加工厂,没有厂房,学校那些房子不是空着吗?就租给他吧。校长捏着话筒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才哑着声音说,那合适吗?教办室主任说,我也不知道,不过,镇长让跟你说的。很快,老板就找上门。门槛清的人说,啥镇长朋友,那是镇长的内弟。校长就更没办法了,看着眼前的协议书,手哆嗦得就像杨白劳。但多少让校长有些安慰的是,这些房子不是白用,一个月五千的租赁费,一年下来就是六万的收入,实在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可以帮助学校解决很多问题,给老师们发奖金,发福利,这样老师们的怨言就会少些。
校长似乎想得有些简单,在会上,当他把情况说给教师们听时,老师们都对工厂建到学校表示不可理解。更有老师对此坚决反对,领头的就是金育生。金老师毕业后原来在外地,但他爹金校长无论如何要他回来接他的班。金老师拗不过他爹,就回来了,成了育才小学的一名教师。金老师不但继承了他爹的衣钵,也继承了他爹的梗直。金老师说,这是育才小学,不是工厂。人家拿钱建学校是让我们教孩子的,不是用来开工厂的。校长的脸涨得通红,跟丢在岸上的鱼似的,嘴巴张了几张却没有说出一句话。金老师继续说,如果把工厂建在学校,整天机器轰鸣,人来人往的,乌烟瘴气,那还叫学校?连个菜市场都不如,那对学生学习影响有多大。校长被挤到了墙角,只好把镇长拿出来做挡箭牌。这一招果然灵,虽然大家仍然反对,但攻击的对象已从校长身上转移到镇长身上。但大家都知道自身的斤两,说几句话也就是发泄一下对现实的不满,图个嘴上痛快。
可现实就是现实。现在的现实是,机器已经安装好了,马上就要投入生产了。原来持反对意见的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后就知趣的保持了沉默。高举反对旗帜的只有金老师。金老师跟他爹一样倔,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金老师一再找校长,要求学校将工厂驱逐出去。但校长总是苦着个脸,哼哼哈哈说不出一句决断话。金子知道再找校长已经没有啥实际意义,就决定亲自去见那个钱老板。
钱老板叫钱得利。见到钱老板时,学校中间正在筑墙,看那意思是要把学校一分为二,一半做学校,一半做工厂。钱老板亲自指挥,但工人们干着干着却住了手,因为前面有个人在挡着。这个人就是金老师。钱老板走过来,说,咋了,咋不干活了!工人们看着金老师,钱老板也看着金老师,说,你这是啥意思?金子一只脚踏在墙上,说,你这工厂不能建在学校里,影响孩子们上课,你还是搬走吧。钱老板有些疑惑的说,你是……?金子说,我是学校的老师,金老师。钱老板哦了一声,说,原来是金老师啊,来,抽根烟。金子把烟挡回去,说,你这工厂真的不能建在学校里。钱老板点上烟,抽一口,然后说,你在学校是管啥的?金子说,我就是一个老师。钱老板说,李校长没跟你们说清楚?金子说,李校长说了,可我们不同意。钱老板甩了甩手,说,这球李校长是咋球做工作的,不是都说好了吗,又来这一出。说着就摸出手机打电话。一会,校长就颠颠过来了。校长看见金子在,就知道是咋回事了,拉下金子说,金老师还不去上课!金子看着校长说,我今上午没课。校长说,那你还不回家去,拾掇一下庄稼,我前天从你家地头过,看见那草都盖住玉米苗了。金子说,学校不是规定不到放学时间不能早退吗。校长怔了下,把金子拉到一边,说,你就不要掺和这事了,咱胳膊拧不过大腿。金子说,没人想跟他们拧,不过,他们胡来,就应该跟他们拧一拧。校长兜起了圈子,转得那边钱老板都烦了,说,李校长你是属驴的,在那兜什么圈圈。校长这才不转了,跟钱老板笑笑,又转过头跟金子说。可金子仍然是那句话,墙不能垒,工厂得搬走。校长的脸变成紫茄色,最后拍了腿,说,我不管了,说着转身走了。
钱老板把烟屁股摔在地上,对手下的人说,把他弄开,继续干活。手下的人看着他。钱老板说,弄啊,看我干啥,不想要工资了。一个人小声说了一句话,钱老板甩了一下头,说,你怕啥,我们跟他们签有协议,你们只管干就是,出了事是我的。
手下人再没有顾虑,过来两个人,夹着金子的胳膊,把他从墙边拖开。金子奋力扭动着身子,大声喊叫着,可终于架不住人家的力气大,跟个犯人似的被架到一边。那时正好学生下课,老师和学生们都看到了这一幕,也听到了金子声嘶力竭的叫喊,金子喊着说,我不会和你罢休的,我要告你,你等着瞧!
钱老板扭过头说,我就等着,看你一个破教师,能把我钱得利咋球哩!
但这次钱得利明显把这个破教师看走眼了。金子安静了一段,他在等机会。慢慢地,他把食品厂生产的产品弄得差不多了,知道钱得利生产的这些产品都是“三无”产品,而且他的食品厂也没有经过食品卫生管理部门的批准,金子就写了举报信,寄给了市县工商局和食品卫生监督管理局。执法部门很快就突袭了钱得利的工厂,情况比举报信上说的还严重,生产腐竹和辣条的原料都在脚下踩着,脏得连垃圾都不如。钱得利正在镇上会情妇,一听电话脸都绿了,没立即回去,而是一通通地打电话,直到自己认为事情差不多时,才回到厂子里。执法人员要钱得利交罚款。钱得利知道自己的电话起作用了,没有关他的工厂。钱得利抹着头上的汗,痛快地交钱。人都走了,钱得利还蹲在地上大口喘气。
第二天,钱得利找到金子,说,这事是你干的!金子没说话。钱得利说,金老师,你可真有种啊,一下子让我丢了好几万,咋着,跟我较上劲了。金子说,我一个破老师,咋配得上跟财大气粗的钱老板较劲。钱得利脚跺得连脚脖子都崴了,咬着牙说,算你狠,咱走着瞧!
3
金子在卫生室简单做了包扎,去给学生们上课。学生们看着金老师,金老师头上的绷带把脸都给裹住了,只剩下一对眼睛在那里转悠,就跟战场上下来的伤兵似的。校长让金子在家歇着,等伤好了再去上课。可金子说,没事,死不了,他钱得利还没有恁大的胆量把我弄死。
金老师像往常一样开始点名,可点到一个叫张疙瘩的同学时没有人应声。金老师又问了一遍,还是没有学生应声。金老师就抬起头往下看,张疙瘩的座位是空着的。金老师说,张疙瘩呢?班长说,今早上就没见他。想了想又补充说,昨天好像也没见他来上学。金老师就问和张疙瘩一个村的张土豆。张土豆吭唧了一阵,才说,可能是去对面做工了。金老师说,你说啥?张土豆说,前两天我就听他说不想上学了,想去食品厂做工,一天能赚二三十元呢。金老师说,哪个食品厂?张土豆说,就是对面那食品厂。金老师往食品厂那边看了看,食品厂简单的石棉瓦搭成的厂房上正往外冒着黑烟,随同黑烟一起飘过来的还有呛人的腐臭味。金老师把头转回来,看着面前的学生,却没说一句话。
金老师说上课,金老师像往常一样喊着让学生打开课本,可总有学生做出和老师指示相反的动作。金老师不得不把音量提高,最后都成喊了。他们的教室紧靠着车间,巨大的噪音像一头怪兽肆无忌惮的冲进来,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每次上课他们几乎都是喊着教课的,可即使喊着也有很多学生说听不清。学校来人把所有的窗户都封闭起来,可这也不管用。有的学生就拿来了耳帽,不上课时就戴上耳帽,弄得跟发报员似的。
金老师烦躁地在讲台上转了几圈,走到学生们身边,说,今天不讲课文了,咱们讲点别的。金老师发狠地说,如果我们国家被侵略了,就像日本鬼子侵略中国一样,我们该咋办?同学们看着金老师,不明白他为啥会问起这个。金老师说,你们实事求是说就是。同学们说,当然是团结起来,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金老师说好。又问,如果我们的家园里进来了一头狼,一头张牙舞爪吃羊吃猪的狼,我们该咋办?同学们说,把狼赶出去。金老师说,回答的好。那我现在问你们,学校是用来做什么的?学生们说,学习的。金老师说,如果咱们校园里来了侵略者,来了恶狼,我们该咋办?同学们这才明白金老师问话的意思,就说,当然是把它驱逐出去。金老师说,可我们怎么才能把恶狼驱逐出去?同学们就你看我,我看你,然后小声说话。这时有个同学举起手,金子皱了下眉头,是一个叫黄伢子的同学,这个学生成绩不好,特别喜欢调皮捣蛋。黄伢子说,这事好办,把他的设备给拆了,像扔垃圾一样扔出去。同学们都说好。可金子摇头,说,那不行,学校跟人家签过合同的,破坏工厂设备是犯罪的。黄伢子说,不让他看见,他找谁去。金子还是摇头,可是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就问,听说昨天晚上食品厂的设备被弄坏了,你们知道不?大家都摇头。金子就看着黄伢子,黄伢子的嘴角跳了跳,说,我也不知道。金子说,我们要通过正当的手段,把他驱逐出去,但违法的事咱不能干,知道不?同学们都点头,表示知道了。
办法还没找到,就下课了。下课后,金子直接去了对面的食品厂,厂门口,正好碰见钱老板,钱老板正颐指气使的训斥手下的人。看见金子,就惊讶地说,咋了,头上这是咋了?金子说,被狗咬了。钱老板说,不是吧,谁打的吧,看这打的,还真够狠的,都是重伤了,谁他妈下手这么狠,跟我说说,我给你出气,要不咱报案,我一个哥们就是咱派出所的所长,我一个电话,他准来,说着伸手去摸金子的头。金子把钱老板的手拿开,说了句贼喊捉贼。钱老板说,你说啥,啥叫贼喊捉贼,我有些听不明白。金子说,到时候你就会明白的,我终究会把这个疤还给他。钱胖子说,你说的啥意思,我咋弄不明白呢。金子说,咱先不说这事,我班的一个学生在你厂里,我来把他找回去。金子说着就往里进,但被钱老板拦住了。钱老板说,话还没说清呢,咋就要往里走呢,我这好歹也是一工厂,不是鸡笼门鸭笼门。金子止住步,看着钱老板。钱老板说,我这咋会有你的学生呢,我这的工人都是咱附近村的村民,我这厂就是给村民办的,让村民多增加点收入,连书记、县长都说好呢,说我给村民办了一件好事。金子说,我又不是县长,你跟我说球,我是来找我的学生。金子趁钱老板不注意,撇开身子钻了进去。
车间里乌烟瘴气,散发出一股股难闻的味道。金子站定了,眼睛适应了屋子的光线,脚下,是做腐竹和辣条的各种原料,被人们踩来踩去。旁边放了三四个大油桶,一个敞开着口的油桶内黑糊糊的油泛着白沫。十几个工人正在忙碌着,两个十来岁模样的小孩满脸、满身被熏的黑糊糊的,正站在机器旁不停地往里边加料。
金子把张疙瘩领出来,钱老板早没了影。金子想了想,领着张疙瘩去了校长室。
校长室站着几个老师,也是向校长反映问题的。等大家都说完了,金子就把自己的问题说了,金子说,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每天工厂里机声隆隆,臭气扑鼻,这还叫个学校吗?现在倒好,又把学生给弄走了,将来说不定也要把教师给弄走了。金子说到这里,听见边上站着的几个老师在笑。金子回头,那几个老师收起笑,也对校长说,金老师说的这事确实是个事,我们班上也存在这个问题,上个星期一个学生几天没了影,问家长,家长说每天都按时上学了啊。后来还是学生告诉我,我进了厂子把学生抓出来,问他,说是身上没零花钱了,在工厂里做一天三十元,一天一算。还听说有的学生星期天就待在厂子里,挣了钱,去镇上上网,这都成啥了!
校长斜坐在椅子上,脸上苦兮兮的。最后才说,这个事需从长计议,大家回去还是先把学生看好。金子说,老师总不能一天到晚啥都不干跟在学生屁股后面,再说,他一心想去,看得再紧也不顶事。校长摊开双手说,那你们说咋办?我有啥办法?金子说,让他们走,走了学校就安生了。看看现在学校都成啥样了,乱糟糟的,上课老师扯着脖子喊,也没有机器的声音大。校长说,让人家走,说着容易,人家是啥来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不说是我,就是教办室主任在这,也不敢说这样的话。再等等看,再等等看。
金子和几个老师往外走,正好遇见两个女老师,其中一个女老师叫胡玉芝。金子转身要走,却被胡老师喊住了。
金子跟着胡老师来到一个僻静处,那里种着一大片竹子,还有几株夹竹桃、白玉兰。金子看着胡老师,说,你找我啥事?胡老师低头弄着自己的衣服。金子又说,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胡老师说,你别听他们瞎说。瞎说,金子激动了,连我都看见了还叫瞎说。你说你那一天坐着钱胖子的车去镇上干什么?幸亏那天我在镇上,这事恐怕就我还蒙在鼓里呢。胡老师说,那天我就是搭钱胖子的车去镇上,有啥大不了的。金子说,那钱胖子晚上来找你,总不是钱胖子找你借书看,他还是个文学爱好者呢!胡老师的脸红了,说,也就是说几句话。金子哼了几声,头别到一边,场面有些冷。隔了一会,还是胡老师说话了。胡老师说,钱老板其实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坏,人家一年给学校几万元钱,老师们都高兴着呢,你就不要瞎折腾了,再说,也折腾不出个啥结果的。金子转过脸,说,你是来给钱胖子当说客了?胡老师的脸又红了下,说,我只是怕你再受委屈,说着伸手去摸金子头上的绷带,但金子闪开了。金子说,你回去告诉钱胖子,他一天不把厂子挪走,我金子就一天跟他没完。
4
胡老师曾是金子的女朋友。
金子的妻子几年前突患脑溢血,说走就走了,留下金老师孤儿鳏夫,孤零零的。前年,从外校调过来一个女教师,就是胡老师,好事人一打听,是个离婚的,就说,正好,可以跟金老师搭结个对,扶个贫。但金老师开始有些不自信,主要是胡老师长得漂亮,年轻,虽然离婚了,还不到三十岁。还有,因为没生育过,身材保持的很好,稍稍打扮一下,说是个女孩子也不会有人异议。可胡老师似乎对金老师很满意。基础工作不错,又在学校老师的集体推动下,按着设计好的目标前进,眼看就要成好事了,就差打结婚证了。杀出来一个钱胖子,一切都乱了。
钱胖子来的第一眼就把目光瞄上了胡老师。钱胖子的手法很简单,就是前后脚的粘着胡老师,就是花钱给胡老师买东西。钱胖子的弹药足,金子有什么?除了那成沓的一文不值的先进工作者证书,外加拖着一个油瓶还有什么?金子抵抗了一阵,就败下阵来。灰头灰脸的金子就问胡老师,你跟钱胖子究竟咋回事?胡老师就说,你别听他们瞎说,我跟他能有什么?他有老婆有孩子我会跟他有什么?这话把金子的心照亮堂了。就顺着胡老师的话头说,可不是,不就是一个暴发户吗?除了几个臭钱还有什么?这话好像又让胡老师不高兴了,胡老师说,有钱有啥不好?人们都叫你金子,你的金子在哪?给我弄点看看。说完转身就走了。留下金子站在原地一个劲的发呆。
今天胡老师又给钱胖子做说客,金子觉得自己这心就像被刀尖刺中了,还在一寸一寸的往里扎,疼得他身子都揪巴成一团了。
放学后,金子去了张疙瘩家。昨天张疙瘩没来学校,也没在工厂。金子很担心,想着该做个家访。张疙瘩和土豆家就在学校附近。金子知道张疙瘩家艰难,早先父亲在外打工,一跑就没了影,十来年了没一点音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母亲一声不吭走了。留下张疙瘩和妹妹跟着奶奶住,全家的收入就是每月那几十块钱的低保,奶奶还是一身的病。金子看看这个家,屋子阴暗潮湿,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张床,床上堆着一堆破棉絮。奶奶就在棉絮里躺着。金子跟奶奶聊一会,才知道疙瘩出去打柴了。别人家都快吃过饭了,疙瘩才背着一篓柴回来。金子问了疙瘩几句话,叹口气说,学还要上,主要是你还太小,如果是十六七岁的娃娃我就不说了。至于钱的事,你不用担心,书费我包了,到你上完初中。不过,以后你不要再到那厂子里干了。小妹妹的书费我去跟村里和学校说说,再发动捐一点,就够了。现在条件这么好了,咋能让学生辍学呢。奶奶叹口气,说,金老师是个好老师,跟你爹一样,你爹当校长时也是这样,一心想着娃儿。疙瘩,还不给金老师跪下。张疙瘩看了看金老师,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还磕了三个头。金老师急忙把疙瘩拉起来,说,疙瘩这娃儿心地善,会操心。这样吧,娃这三个头我受下,以后我就认你做干儿子吧。奶奶听了这话,颤巍巍想从床上下来,但被金子按住了。金子说,不再说别的,明天就上学去,我要在教室里见到你。另外,不要在那厂子干活了。张疙瘩又点点头。
金子出了张疙瘩家的门,心还揪巴巴的,直接去了村长家。村长看见金子,就说,金老师今儿咋有空了?说着指了指一个板凳。金子在地上蹲下来,给村长发了根烟,说,嫂子呢?村长吐了口唾沫,说,婆娘家眼皮子浅,看人家挣几个钱,就心热了,也去厂子里了。金子狠狠吸了口烟,说,村长,这工厂弄到学校不是个事,你应该去说道说道。村长说,咋个说道?咱球一个村长,人家看得起你叫你一声村长,看不起连个球都不是。金子说,可小学是咱村里的小学,村里应该负有管理责任的,再这样下去就把学校给毁了。接着就把张疙瘩的事说了。村长叹口气,说,这样下去确实不行,不过,现在咱也真没办法,这事还得从长计议。至于你说的疙瘩家的事,确实该帮帮。我跟村委商量一下,一个月村里拿个百八十元。如果村里拿不出来,我拿。这事你放心,疙瘩还是我的本家侄子呢。
金子往回走,脚步也轻快了些,毕竟疙瘩的事解决了。金子往学校走去,到了学校门口,看见钱老板正领着几个人扒学校的院墙,边上有人在看,有几个是学校的老师。金子的脑袋嗡了一声,急忙跑过去,说,干啥呢,干啥呢!钱老板说,我的场地不够用,我把院墙往外面挪挪。金子说,那外面是操场啊,你往外伸不占住操场了,学生咋上操啊!钱老板说,就占一点,再说,这操场一年也用不了几次,闲着都可惜了。金子说,那不行,你这跟谁说过了?说着问边上的刘老师,刘老师说,校长去县上开会去了。金子说,校长不知道?刘老师说,应该不知道。金子转过身说,那不行,你咋能随便就把学校的院墙给扒了呢?扒墙毁屋,你这是拆学校的根基啊!金子这样一说,其他的老师也跟着说,说这也太不象话了,好歹是个学校,当成自家的房子了,说拆就拆了,这得跟校长说。钱老板见惹了众怒,就说,好了,就等校长回来再说。说着走近金子,小声说,你头上的伤看来是好了,不疼了?说完,嘿嘿笑着领着人走了。
早上,校长来找金子,说,学校要开个紧急会,你也参加。
金子跟着校长来到办公室,校长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金子想,校长亲自去喊他,一定还有别的事。就说,校长有啥事就说吧。校长在位子上安静下来,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纸,说,这是你写的吧?金子趋前,看了看那些纸头,说,是我写的。校长又跟无影手似的在桌子上抓来抓去,一会,才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在怪我,我也有我的难处,我也想跟你爹一样,当个好校长,可时代不一样了。就说这事,我一个小小的村小校长,能抗得住人家镇长书记?话说回来,就算我抗住了,不让他们来,结果会是啥?无非是把我这个校长撤了或调走,再调来一个听话的校长,人家厂子不是照来?金子说,那我们就一直由着他,由他把学校院墙都拆了,把学校操场给占了?下步整个学校都是他的了。校长说,拆院墙的事我已经找钱老板谈过了,他答应把院墙按原样恢复好,他也说以后保证不再发生此类事情。所以说,这事咱就到此为止,就当啥也没发生过。校长说着把手上的纸头扯碎了,扔在字纸篓里。金子嘴巴张了张,还是把话咽了进去。
不一会,教师们都进来了,校长开始传达县教体局会议精神,一个是通报全县期中统考成绩。校长说,咱学校由原来的全县前十名退到后十名,会上专门点名批评,我这老脸都没处放,下来镇教办室主任也批评我,问我这校长是咋当的,劈头盖脸的训,跟训孙子似的,还要我做出保证,保证期终考试成绩恢复上去。大家说说咋会弄成这样了,看看问题出在哪。教师们都看着校长不说话。校长说,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是这个工厂影响了学生们的学习。这是客观原因。大家想想有没有自身的原因。说实在的,我也不信,一点噪音都能把大家的魂勾走了。六年级的班主任刘老师说,这可不是就一点噪音,这学校里轰隆隆,人来人往的,究竟是个学校,还是个工厂?还有,这学生都不安心上课了,上个月我班里有三个学生连续旷课,一问,都是到那边厂子里干活去了,这学习成绩还咋能提得上去?不落倒数第一就算是万幸了。大家都点头称是。五年级的魏老师也说,我们班上一个叫柱子的学生,干脆被他妈拉到工厂做工了,还说这上学出来还是打工,不如现在就开始打吧,能多挣十几年的钱呢。接下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把矛头对准了工厂,会议开成了批斗会。校长坐在位子上,一脸的木然。最后才说,我现在也想让他们搬走,但是我没有办法,原因你们也知道。我能做的,就是现在咱们和他脱离接触,搞个不合作运动。一个老师问,啥叫脱离接触?啥叫不合作运动?校长说,就是咱们不再和他们保持联系,断绝一切往来,包括厂子每月给大家发的一百元补助,咱也不要了。教师们都住了嘴,刚才的喧闹一下子静下来,大家相互看着。一个老师说,为啥不要?他租咱们的房子,为啥不要租金。也有老师说,不要白不要,再说,你不要他也不会搬走,这不是便宜他了吗?校长说,那大家说咋办?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也想不出啥好办法。
校长这样一说,大家都不吭声了。金老师想说几句,看校长的目光一直盯着他,金老师也失去了说话的勇气。校长见大家不再说话,就安排第二项工作,就是下个月市县教育部门要组织对部分学校听课,育才小学就是其中之一,大家回去要把学生组织好,课上好。工厂要暂停几天,这个我亲自去跟他们说。县教体局领导说了,这是个大事,一定不能出纰漏。还有,县上还说,近期人家捐钱的老先生可能要回来参观学校,大家也要做好准备,管好自己的嘴巴,管好自己的学生,不该说的话不要乱说,不该做的事不要乱做。
金子跟着老师们往外走,在门口却碰见了钱老板,钱老板跟前的地上放着几大箱东西。老师们说,钱老板,这次给大家发啥好东西啊?不会又是腐竹和辣条吧?你上次发的腐竹我拿回去一吃,晚上都开始拉肚子,一家人拉了一个星期。钱老板打着哈哈说,咋会呢,咱这都是经过食品卫生检验过的,不会有问题的,大家尽管放开吃,有问题了我负责。金子说,你负得起吗!钱老板看着金子说,哦,这头上的窟窿都结痂了,看这跤跌的,以后走路可得小心点啊。说着,看见胡老师从身边经过,就一把拉住胡老师,一手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像是项链的东西,就往胡老师手里塞。胡老师闪着身子不接,钱老板就说我给你戴上吧,说着就去拉胡老师。胡老师身子一侧歪,他的手一下子抓到胡老师的胸上。胡老师满脸绯红,扭身跑开了。钱老板嘿嘿笑着说,还不好意思呢!
金子摔了手里的茶杯,又在箱子上踢了一脚,才转身走了。
5
这天早上,金子进了校园,就感觉不对劲。校园里站着很多老师,还有学生。地上散落着辣条等小食品,一坨坨,跟屎似的。那边,校长办公室传来一阵阵声音,是钱胖子的。金子问身边的刘老师,这是咋了?刘老师说,那边钱胖子来找事了。金子说,他找个球事,咱不找他事都是了,他还来找咱事?刘老师说,你不知道,昨天晚上厂子里出事了,听说他的一些设备被弄坏了,今天开不了工。还有那些原料被扔到垃圾沟里,损失上万元呢。金子说,那他来找校长干吗?刘老师说,钱胖子怀疑是咱学校的人干的。
不一会,校长出来了,身后跟着钱胖子,因生气而满脸通红,像是一个煮熟了的猪头。钱胖子边走边说,你得给我找出破坏者,不然受到的损失你们赔偿。校长的脸也变成一张鹅肝脸,说,你咋就确定是学校的人干的呢?钱胖子说,你们学校的老师一直对我心怀成见,肯定是你们学校的人干的?校长说,不想让你在这跟直接去干是两码事,跟你说多少遍了,咋就拎不清呢。钱胖子说,别的人不会干,村里都给我送锦旗呢,只能是你们。如果你们找不出人,后半年的租赁费我就不交了。
钱胖子走了,校长黑着脸在地上兜了几个圈子,嘴里嘟哝着不知道是在骂谁。转了一会,校长几乎是喊着说,让学生们都出来。一会,学生被集合到操场上,老师们站在边上。校长对着学生,也是对着老师们说,昨天谁去那边厂子里搞破坏了?如果谁搞的,赶快承认,咱们既往不咎。可学生们看着校长,都不说话。校长又问了几遍,让班主任把学生带回去。回头叫金子跟他到办公室。
金子跟着校长到了办公室,校长说,我也怀疑是咱学校的人干的,搞得确实不象话了。早上我去看过的,把人家设备上的零件都给卸了,把包装好的食品袋划烂,地上,垃圾沟里扔的到处都是,有的还隔墙扔到这边。金子想了想说,你跟我说这些是啥意思?校长说,我怀疑是你们班上的人干的。金子的脑袋嗡嗡直响,说,你不如干脆说是我干的算了。校长摆摆手,说,我不是这意思,你一个教师,咋会干出这事。我跟你说是你班上的同学有依据的,你班上不是有个叫张疙瘩的学生吗?昨天晚上他就在厂子里做工。人家怀疑他下工后就没有出厂。金子说,不可能。张疙瘩早就不在厂里上班了,他亲自跟我说的。校长说,他们说的话还能信,现在的学生一个个都成了谎话精。这事你回去再问问他。
金子回到教室,把张疙瘩叫出来,问校长说的事。张疙瘩头低着,说,晚上我是在厂子里上班了,可那事我没有干。金子有些生气,说,你不是说不到厂子里干活了吗?张疙瘩说,可妹妹的学费没着落,我不想让妹妹辍学,就是我不上也不能让妹妹辍学。妹妹从小就喜欢上学,学习成绩还好。张疙瘩说着就哭了。还有奶奶,药一断气都出不上来。看着奶奶难受的样子我就想哭,我也是没办法。张疙瘩哭了一会,抬起头说,我晚上只是去加三个钟头的班,每次都是把作业做好了再去。金子摸了摸张疙瘩的头,说,我不是怪你。你家的事我给村里说了,村长答应帮你,撑一撑,就会过去的。
下课后,金子围着校园的院墙转,想自己去破这个案。院墙都是好好的,上面还布有玻璃瓷片,人是翻不过去的。在两堵墙交界的地方堆着一堆柴禾,是住校老师用来做饭的。金老师踢着柴禾,回头看见黄伢子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正看着他。金老师走到黄伢子身边,说,你咋不跟学生一起玩。黄伢子扭了扭身子,转身跑掉了。
金子盯着黄伢子的身影看,心里动了一下。
秋收秋种后,人都闲下来了,没事的婆姨们都找钱胖子要进他的厂。钱胖子拿起架子,一会说工厂用不了太多人,一会说年龄大了。等拿足了架子,才说,算了,看咱们都是乡里乡亲的,我办这厂还不是为了给大家多条致富的门路?老乡忙说钱老板这是为家乡造福呢,给老乡送钱呢。钱胖子听得满心欢喜,就摆手说,去吧,去吧。
金子班上的学生又少了两名,算上上月的,都四个了。上个月的那两个学生进了钱胖子的工厂,开始学生家长还同意帮助做工作,让学生回学校,可一看到孩子挣回的钞票,就改变主意了。金子再上门,家长就说,随他们的意吧,反正学也上不进去,话说回来,上进去又咋的?花一堆的钱,出来还是打工。金子就讲道理,可他也感到自己讲的道理虚弱,经不起推敲。那两个孩子最终留在了钱胖子的工厂,可他们只有十二三岁呢。金子觉得自己的心有些疼,可他却没有任何办法。现在,金子看着空荡荡的座位,他能想的都想了,能做的也都做了,可都没有什么效果。他只能还去找钱胖子。
钱胖子正在训斥一个小孩子,原因是小孩子上班期间偷吃了辣条。钱胖子把一袋辣条塞进孩子的嘴巴,说,吃啊,你吃啊,我今天就看着你把这一箱子辣条吃完。孩子的嘴里塞满了辣条,眼里裹着泪,却不敢哭,小手在脸上划拉,泪水把脸上糊得一道一道的。金子认出是下庄的孩子,家世也很可怜,自己曾教过他。金子走过去,把孩子拉在怀里,对钱胖子说,他偷吃你多少辣条,值得你这么训他?那点辣条值多少钱?我赔!
钱胖子看着金子,突然笑了,说,金老师,我还没顾得上去找你呢,你自己倒来了。你来找我干啥?金子说,我来找我的学生,他们都在你的厂子里。钱胖子说,我这厂子里只有工人,没有学生,找学生你是不是摸错了地方。金子说,我的学生就在你的厂子里,我要去把他们找回来。钱胖子说,我说过我这里只有工人,没有学生。金子说,那我就告你非法使用童工。钱胖子说,告吧,告吧,看他们能把我毬咬了。然后又轻声说,你的头不疼了,恐怕下次都没有这好运气了。金子说,有种你现在就找人把我做了,我保证连动都不动,谁不做他妈的就不是人!
钱胖子看着金子,突然说,他妈的你有毛病啊!
两人正死磕着,却看见胡老师从钱胖子的办公室走出来,看见金子,胡老师愣了,脸也红了。钱胖子仿佛找到了打击金子的武器,忙招手要胡老师过来。胡老师站在原地发着愣。钱胖子就走过去,胳膊蟹爪一样搭在胡老师的肩上,说,我这睡着还舒服吧。胡老师说,你胡说些啥呀!钱胖子说,有啥不好意思的,咱们都是成年人了。胡老师弄明白自己面前的形势,拨开钱胖子的爪子,说,你不用拿我当枪使。说着看了金子一眼,离我跟你睡觉还差得远呢。说完,就走了。
钱胖子说,这女人,有性格,我喜欢。然后看着金子,又说,我看离跟我睡觉差不远了。
金子真的被击中了,就像是一串密集的子弹射中他的心脏,心跳得都要蹦出胸膛,身子软得像一滩泥。他勉强拖着身子走到一个僻静处,蹲在地上半天没起来。
金子最终找到了那两个学生,金子眼睁睁看着他们收拾了自己的小书包,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教室,眼睁睁看着他们在面前消失,金子感到从没有过的失败,还有心灰意懒。难道是自己错了吗?如果不是,那又是谁错了呢?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6
金子被校长安排去县上,前脚刚走,观摩的市县领导就来了。
教学观摩团的队伍很宏大,规格很高,由市教委一个副主任带队,县教体局的领导都来了,镇上书记镇长也来了。观摩团的领导先参观学校。学校的卫生是提前就搞好的,打扫得干干净净,窗户擦得苍蝇都站不住脚。大门处摆放着不知从哪弄来的鲜花,门头上写着欢迎市县领导视察的横幅标语。
主任一路看下来,就看到了横在学校中间的那堵围墙,就说,这里竖堵墙干什么?校长说,学校的房子有剩余,附近的乡亲们也反映幼儿入学难,学校就准备开办一个幼儿园,解决幼儿上学的问题。主任点头说好,称赞校领导想得周到。说着上到三楼,往那边看看,可什么也看不到,却被一阵刺鼻的辣味呛得连打几个喷嚏。主任就说,这是什么味道?这么呛人。校长慌张地往那边看几眼,忙说,你看,这学校周围都是农田,农田里都种着辣椒,辣椒成熟了,就会散发出这股味道。我们闻惯了,倒感觉不出来。主任笑着说,这味道好,辣椒可以明目,你这里的学生一定是个个心明眼亮了。大家都笑起来。
听课很简单,选的是胡老师的课。胡老师人长得漂亮,课也讲得好。又是预先经过多次演练的,这课就上得行云流水,如瀑如虹,赢得领导的喝彩。课后,开了一个座谈会,县教体局的领导就把上次全县中心小学考试成绩评比中育才小学排名靠后的情况说出来,说,育才小学这些年的成绩在全县一直是名列前茅的,是全县的领头雁,但今年的成绩一直处于下滑状态,你们要找找原因。正说着,突然被一阵机器的轰鸣声打断了。主任愣了愣,往外面看,声音就是从南边校区传来的,传来的还有那种更浓烈的辣味。主任一边咳嗽一边问是怎么回事。校长的脸色变了,说,可能是学校的发电机,学校没电,就用发电机发电。主任说,发电机怎么会是这种声音。说着就站起来,往门外走。校长的脸绿了,跟在后面做着解释,一边向副校长使眼色。副校长就匆匆往那边跑去。要命的是主任也跟着副校长过去了。一行人跟在主任的身后进了大门,看见钱胖子正撅着屁股往下拉闸,可能是闸把生锈了,怎么也拉不下来,钱胖子的头上冒着一层水花,最后还是在副校长的帮助下才把闸拉下来。
主任在工厂里看,一脸的肃穆。然后走出来,看着校长,说,这就是你的幼儿园吗!校长也是一脑门子的汗水。校长就看着镇教办室主任,教办室主任就看着书记镇长。镇长清了下嗓子说,这事是这样的,镇里引进来一个企业,但没有厂房,学校的房子又空着,就暂时放在这儿。现在厂子正在建设厂房,等厂房建成马上就搬走。镇长想了想又说,厂子开业那天,县里余书记亲自参加了开业典礼,县局领导也知道这事。主任就看着跟随的县局领导。局长点头,想想又说了一句,把工厂放到学校确实不合适,学校的教师也来局里反映过,可县领导点过头的,再说又不是长期,就放下了。
主任的脸色稍稍缓和了,说,发展经济我赞成,但发展经济不能以牺牲教育为代价。这件事,你们要抓紧督促工厂把厂房建好,尽快把厂子挪出去。大家忙点头称是,镇长甚至给出了搬迁的期限,又说了一大堆支持教育发展的话,主任紧绷的脸色总算缓和下来。
观摩团的人要走了,可刚出门,却被一个农民拦下来。农民就是张土豆的爹张麻子。张麻子拦在领导的前面,说要向领导反映问题。主任就停下来。张麻子说,我那地原来种得好好的,每年都有大几千的收入,可自从这厂子建起来后,那污水就灌进我的地里,把庄稼都毒死了。我找学校,学校叫我找工厂,工厂又叫我找学校,把我踢来踢去。我一年的收入全凭这点地了,我要养家糊口,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主任看着身边的人,说,看你们弄的这叫什么事!
校长的脑袋低得都快掉进裤裆里。钱胖子这时倒灵醒,忙走上前,说,咋能不管呢,这赔偿厂子里出,走,现在就跟我拿赔偿费去。张麻子说,真的?钱胖子说,那还有假。说着架着张麻子走开了。
早上,金子刚准备上课,隔壁刘老师来了,说,校长喊咱们去开会。金子他们进了校长室,老师都到齐了,校长说,这大半年里大家辛苦,学校都看在眼里,可学校清苦,不是人家行政事业单位,能拿能要的,还有人送的,每月都能给职工发奖金,发福利。咱没那条件,也拿不出多少东西给大家。不过,我们还是想了办法,给大家发点补助,虽然不多,也算是学校的一点心意。说着,副校长已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红包,挨个给老师发,发到手的,下意识的捏了捏红包的厚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很快就发到金子了,金子却缩着手,金子说,这发的什么钱?副校长说,你管它什么钱,只管接着就是了。金子说,不明不白的钱我不要。副校长说,啥叫不明不白的钱,这是我们房子租赁……副校长说了一半捂住了嘴。金子哦了一声,我猜也是钱胖子的钱,这是发“封口费”呢。校长瞪了副校长一眼,说,啥“封口费”,说得忒难听,钱老板也是看大家辛苦,想帮帮大家,是不是。金子把红包摔在地上,说,这昧良心的钱我不要,收了这钱晚上我会睡不着觉。说着走了出去。刘老师看看金子,又看了看校长,也把红包丢在桌子上,跟着出去了。还有几个教师,也丢了手里的红包,出去了。
这时候突然看见魏老师慌慌张张跑过来,说,你们班上是不是有个叫张土豆的同学?金老师说,咋了?魏老师说,不好了,我出去办事看见他躺在学校边的辣子地里,地下都是呕吐物,我也拉不起来。你快去看看,我看着像是啥东西中毒了。金老师急忙跟着魏老师往学校外跑。
到了地里,果然看见张土豆身子蜷得跟个婴儿似的躺在地上,身上的衣服沾满了土和呕吐物,发出一股难闻的怪味。地里,散落着几包拆开的辣条。金老师把手指放在张土豆的鼻端,紧皱的眉头舒缓了些。他和跟来的学生架起张土豆,往卫生室跑。医生听金老师说了大概,看了看张土豆,说,是食物中毒,都吐出来了,没事了,我再给他挂两瓶水,歇歇就好了。医生想了想又说,那些辣条吃不得,都是化学药品泡出来的,吃多了会吃死人的。
这时候,得着信的校长也过来了,看张土豆醒过来,就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然后问医生是咋回事。医生说,可能是吃辣条吃的。校长戒备地看着医生,医生说,吐出来的都是辣条,不是吃辣条吃的还能是咋的!金子插话说,早上我班上还有几个学生也是吃了辣条,拉稀拉了半天,一个学生还拉到裤子上了。校长在地上转了几圈,然后对金老师说,回去要开个会,跟学生说,不能再吃辣条了。金子没好气地说,你还能管住学生的嘴!校长说,该管的时候就要管,我们要对学生负责。金子说,对学生负责就该把钱胖子撵出去,钱胖子不走,早晚会出事,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在门口,碰见了张土豆的妈,一进门就哭,哭着说,我的土豆咋样了?老天,看你们学校干的好事,污水把我家的地毁了,不但不赔,还把娃他爹给打得起不了床。我这娃儿,也差点让你们给害死了。你说你们干的啥事,学校就教你们的学,弄这些个事算是啥事,这不是害人吗?现在连学校也学会祸害人了,呜呜——
吃过中午饭,金老师正在教室批改作业,却感觉身后似乎有人,回过头,却是副校长,还有胡老师。胡老师的眼睛躲躲闪闪的,把内心的不安都暴露出来了。金老师有些奇怪的看着他们,副校长搓了搓手,看了看班上已到得差不多的同学,又看了看金老师,仿佛是用商量的口吻说,我来宣布一个决定,经学校教务会研究,金老师不再担任五(1)班班主任,改由胡老师担任。同时金老师也不再任语文课老师,改任道德课老师。副校长说完,看着金老师,金老师还坐在原地,脸上没什么表情,手却在不住颤抖。副校长觉得应该再说点什么,就对金老师说,学校也是考虑你家里生活艰难才作出这个决定的,学校也是舍不得你这个全区语文教学状元呢,可学校也不能自私,只好忍疼割爱,改了课就有更多时间照顾家了。
金老师去找校长,到了校长室门口,却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吵闹声,原来是张麻子在找校长要赔偿。上次,钱胖子要张麻子跟他走,张麻子以为钱胖子真的要给他赔偿了,就老实地跟着钱胖子。走到一个僻静处,钱胖子挥了一下手,就过来两个汉子,把张麻子放倒就打。张麻子被打得鼻眼窜血,在家里睡了半个月,连收割庄稼都耽误了。张麻子伤好后,不敢再去找钱胖子,就找校长。可校长说,你找学校闹球,谁污染你的地你找谁去。张麻子说,我不找工厂,就找你们,工厂是开在你们学校的,你们应该负责。校长说,你看学校软了就想讹学校,你不要以为就钱胖子敢那么做,你再不出去我就找人把你扔出去。
金子本想进去的,可听校长这一说,心下就有些凉。这校长咋跟社会上的地痞流氓一个腔调,跟这样的人还能说些什么?金子往回走,见胡老师在前面站着,就换个方向,可抬起头,胡老师仍在面前。金子就站住,看着胡老师。胡老师抱着课本,不住脚地踩着脚下的青草,小声说,这都是他们决定的。金子说,我知道。胡老师又说,他们不该这样对你,你是一个好老师。金子突然想哭,鼻子酸得就像刚从醋瓶里拎出来,眼窝里蓄着一包泪,可他竭力忍住,没让它们流下来。
7
元旦过后,金子的班上只剩下不到三十个学生,其余的十几个都进了钱胖子的食品厂。按说,这不该金子操心的,他现在已经不是班主任了,什么都不是了,可他拿着道德课本,看着下面越来越多的空位时,心里还是很疼,疼得气都喘不上来。
让金子欣慰的是,张疙瘩还在上学。张疙瘩每天晚上到食品厂干三四个小时的活,可以挣十几元钱。金子也默许了。金子能管张疙瘩的上学费用,可管不了他的全家。张疙瘩从小就是一个善良懂事的孩子,他宁可自己不上学,也要妹妹上学,还要挣钱给奶奶买药,的确是难为这孩子了。在金子的奔走下,村里给他家一个月补了五十块钱,虽然没有达到当初说的一百元钱,可已经很不错了。金子又发动学校捐了一千多块钱,都给张疙瘩的奶奶送去了。张疙瘩的奶奶哭得不得了,让疙瘩给金子磕头,一家人都哭,金子也抹眼泪,想着这人跟人咋就这不一样呢?有些人花天酒地,有些人却在为生存挣扎,苦得比黄连都要苦,这个世界对穷人咋就这样刻薄呢!
疙瘩也没让金子失望,功课在班上一直第一,别的学生被外面轰隆隆的卡车声和人声吸引的时候,疙瘩却专心地趴在位子上学习。由于晚上加班,疙瘩的作业都是早上起早做的,做完作业还要干家务,照顾奶奶,这个孩子一天到晚都是困的。奇怪的是,他上课时间从不打瞌睡,加班时总打瞌睡,身边的乡亲们也知道这孩子的艰难,都由着他,帮他打个掩护。可有时也会被神出鬼没的钱胖子抓个正着。钱胖子又是打又是骂,还要扣疙瘩的工资。乡亲们都站出来跟钱胖子说好话,钱胖子看大家的眼神,也只好气鼓鼓地走了。
晚上加班,时间长了会加餐。遇到要加餐,疙瘩总是要等到吃过饭再走。加餐其实也就是两个馒头,一碗稀饭,咸菜和辣条由着吃。这时候,疙瘩就跟所有的小孩子一样,把辣条成把的往嘴巴里塞,辣得眼泪鼻涕的。乡亲们就说,娃儿,少吃点那东西,没看看是咋弄出来的,会吃坏人的。疙瘩只是笑,手和嘴巴却一点也不闲,面前的一堆散辣条已经快吃光了。乡亲们就叹口气,说起他的父母,又说到这个学校,都是不务正业。好好的家不要了去筑啥子窝?好好的学校不教娃娃开的什么工厂?一天到晚鬼叫似的,还能叫个学校?说不定要不了多少天,这学校就要被撵走了,娃儿们都要在野地里上课了。
乡亲们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这些天,钱胖子还是在校长的眼皮子底下把那堵院墙推倒了,学校的操场上竖起一间间用石棉瓦搭起来的小房子,成了钱胖子的临时仓库,每天都有车过来拉货。
不久,厂子又上了两条生产线,又招了很多人。学校里更热闹了。老师们上课扯着脖子喊,可学生仍然说听不见。已有学生在反映,耳朵一天到晚都嗡嗡响,好像那些机器都钻到耳朵里开会去了。
金子又写了份情况反映,去找校长,校长看也没看,说,你想咋搞就咋搞吧,我管不了,弄不成我这个校长不当了。金子说,那你能不能在上面签个名,我想搞个集体签名。校长这次直起了身子,有些恼怒地说,你说我给你签不签?金子出了校长室,去找其他的教师,跑了一个上午,上面签了五六个教师的名字,连三分之一都不到。金子已经很满意了,他把材料复印了几份,去了县里。
接下来就是等待,但几乎和往常一样,金老师等了两个月,也没有等来上面的检查部门,倒是等来了一个老头。
老头是坐出租车过来的,下车后就围着学校转着看,看着看着脸色就变了。正在周边地里干活的村民都看着这个奇怪的老头,觉得似曾相识。有些脑子反应快的人就说,那不是华侨吴老先生吗?然后大家都想起来了,说,是啊,老恩人来了。村民们就围上来和老先生说话,老先生指着机器轰鸣的学校,问是咋回事?村民就说了,说得老先生的眉头都皱成疙瘩了。
这时,校长和一帮人得信出来了,看着老先生一个人,就感到很奇怪,四下里看,仿佛其他领导都藏到庄稼地里了。老先生说,你不用找了,就我一个,顺便过来看看的。校长就要给书记镇长打电话,也被老先生制止了,说,我就是看看,马上就走。说着老先生指了指繁忙的工厂,和堵在大门前的那些车,眼里满含疑问。校长的脸红了,把以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老先生说,还是搬出去的好,这是学校,这样闹着娃儿们还咋上课。校长连连点头,说,厂房建好了让他们马上搬。老先生又在校园里转了转,眉头始终皱着,很不开心的样子。
一会,前面的公路上来了两辆车,停下了,书记和镇长从车里下来。老先生看了眼校长,校长忙解释说,书记早说过的,老先生来了,一定要见见,向老先生表示表示感谢。老先生说,感谢就不必要了,如果能把厂子搬走就行了。
书记和镇长过来打了招呼,老先生把自己的想法说一遍,书记说,一定,一定,这都是暂时的,房子建好后马上就搬。说着向镇长使颜色。镇长明白了意思,后退几步,把钱胖子叫来,黑着脸说,还不去把机器停下,你是猪脑子,没看领导过来了。钱胖子也在跟着看热闹,被镇长这样一吓唬,急忙去停机器,慌得连鞋都跑掉了。
周围静下来了,老先生说,这多好。书记就说,咱们去镇上吧,给老先生接个风。老先生摆手,说,我马上就走,飞机票订好的,这次也是参加省里一个投资洽谈会,顺便回来看看的。书记的眼睛亮了,说,老先生要来大陆投资吗?为什么不回来投呢?为家乡人做点好事。老先生不接话,说,我刚才跟校长说了,这工厂还是挪出去的好。说实话,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把工厂建在学校里的,也不知道学生的课是怎样上的。镇长插话说,老先生说的对,这也只是个权宜之计,这几天我们就督促他们把工厂搬走。
老先生继续往前走,猛然感觉有人在拉自己的衣服,回过身,是个腿有些跛的村民。村民就是张麻子。张麻子吭哧半天说,你要赔偿我的损失!老先生被张麻子没来由的话弄得有些懵。张麻子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颠三倒四说了一遍,说得眼泪鼻涕的,还不时抖动着被打得有些残疾的腿,老先生听明白了,说,我们去看看,是不是真是你说的那样。张麻子就领着老先生往地里走,很快那种难闻的气味就窜过来,排污口还在突突的往外排污水,直接流进了田里。张麻子指着污水横溢的庄稼地说,你看,这里都寸草不生了,这样下去可咋办呢!老先生来回走着,说,你说他们不但不赔偿,还打你,把你的腿都打残废了?张麻子点头。老先生说,那就没人管?张麻子说,没人管。老先生说,那校长呢,厂主呢?张麻子说,他们都说不是他们的责任。老先生点头,说,我明白了,这应该是我的责任,你找我算是找对了。说着,走出庄稼地,跟在场的所有人说,真的不好意思,没想到建学校还给村民带来这么大的麻烦,这个责任的确是我的,这个钱我一定赔。说着拿出一沓钱给张麻子。张麻子看着老先生手里的钱,倒犹豫了,然后叹口气说,这钱我咋能收呢?你给咱村办好事,我再要你的钱,我还是人吗?我就是心里有气,算了,这钱咋着也不能接,穷死也不能接!老先生执意要给,但都被张麻子推回去了。老先生然后说,这样吧,我建立一个赔偿基金,以后凡因学校原因给村民造成的损失,在协商不成的情况下,都在赔偿基金里支付,我很快就会把这笔钱打过来,委托市一个基金会管理,再次因我的过失给老乡们造成的损失表示歉意!老先生说着给乡亲们鞠了个躬。
老先生起身往校外走,镇长忙过来,请老先生上车,但被老先生拒绝了。镇长说,那老先生这是去哪里?老先生说,去县里。镇长说,那我让车送你。老先生摇头,路边就有客车,很方便的,就不打扰你们了。镇长说,那书记刚才说的投资的事老先生能不能考虑一下。老先生停住脚步,奇怪的看着镇长,说,换做是你,你会来投资吗!说完,径直往前走,后面跟着张麻子,张麻子开着一辆“三马车”。张麻子说,老先生,如果你不嫌弃,就坐我的车送你到县里,正好我也去县里有事。老先生说,那好!
8
黄伢子被派出所的人带走了。
金子得到这个消息,正在吃早饭。消息还是胡老师打电话说的,胡老师说话很急,说早上派出所的人来了,把黄伢子带走了。金子的碗当的掉在地上,急急地说,你咋才告诉我?学生都让派出所的人带走了,你这个班主任是咋当的?那边,胡老师只是一个劲地说,咋会出这事呢,咋会出这事呢!
用钱胖子的话说,黄伢子是被他当场抓获的。
星期五晚上,钱胖子亲自值班,到了晚上十二点,钱胖子和几个人在打麻将,中间有些尿急,就到后院撒尿。正尿着,钱胖子就听见车间有响动,钱胖子摸回车间,果然看见一个人影在晃动,伴随着晃动的身影,那些原料天女散花般在车间里飞舞,满锅的辣条调料被掀翻在地。成箱的产品也被撕开,把箱里的东西扔在地上,脚在上面踩。钱胖子再也看不下去了,噢一声冲过去,一把抓住黑影。黑影也被突然的袭击给吓坏了,抽身就跑。
车间的响动把钱胖子的麻友也给招来了,钱胖子已追了好几圈,可那影子滑溜得很,就是追不上。钱胖子指挥麻友,尾追堵截,果然厉害,很快就把黑影捉住了。拉到灯下一看,却是个小孩子,而且认识,就是金老师的学生黄伢子。钱胖子就把办公室当成审讯室,在黄伢子的屁股上踹,说,谁让你半夜来搞破坏的?黄伢子不吭声,被问急了,才说,你把我耳朵都震懵了,我就是要撵你们走。钱胖子认为一定有人指使,不然这么大点的娃儿懂个屁,就软硬兼施要黄伢子把背后指使的人说出来。可黄伢子就说没听谁的话。折腾了大半个晚上的钱胖子有些累了,把黄伢子关在一间屋子里。早上,钱胖子给派出所打了电话,派出所的人很快就来了,到现场看了,派出所的人做了笔录,又照了相,就当着师生的面,把黄伢子给带走了。
金子去镇上看黄伢子,黄伢子被关在一间屋子里。金子说,是我害了你。黄伢子却满不在乎地说,也不全是因为你,从那王八蛋来的第一天我就在想咋收拾他了。他前些年祸害我姐姐,我一直在记着呢。金子听说过钱胖子以前和黄伢子的姐姐谈过恋爱,后来不知道咋又不成了,没想到这娃儿还记着。金子出来,找了里面一个熟识的朋友,朋友说,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钱胖子那边不说啥,这边就会放人。如果人家死盯着不放,那就有些麻烦。金子说,总不会判刑吧,他还是个娃儿呢!朋友说,那可不好说,说不定也会弄到少教所里。金子忙说,那怎么成,那怎么成!
金子去找钱胖子。钱胖子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说吧。金子说,饶了那个孩子吧,我保证他以后再也不会破坏你的东西了。钱胖子看着金子,说,你保证是啥意思,是不是说这事是你指使他干的。金子摇头。钱胖子说,那就没办法了,他毁坏我那么多东西,这事可不是说了就了的。金子说,毁坏的东西值多少钱我赔。钱胖子突然就生气了,说,你赔,你赔个球,你连自己的女人都圈不住,我这厂子你赔得起?金子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嘣嘣直跳。钱胖子蔑视地看着金子,说,咋了,吃住劲了。我他妈的就是不明白,你一个破教师,整天跟我扭个啥子劲?你说你整天拿个破相机这照照那录录,你想干啥?你知道不知道,我点点头就会卸你一条胳膊。你说,那孩子是不是你指使的?金子仿佛下了很大决心,说,如果我说是我指使的,你就放了他?钱胖子说,你承认了我就放了他。金子说,好,是我指使的。钱胖子说,嘴皮子上的事最不牢靠,你给我写上字才算数。金子就写了。钱胖子拿着那页纸,吹了声口哨,说,金老师果然不愧书香世家,这字写得漂亮,都能卖钱了。金子说,你不要以为拿着这个东西,我就屈服你了,你一天不走,我就耗你一天。钱胖子弹了弹纸头,说,那我就奉陪到底,看你究竟有多大能耐。
金子再次被骗了,自首书虽然写了,但黄伢子还是没放出来。
金老师去找派出所,见到熟人,熟人说,钱胖子的话你还信?你这老师真是都当成傻子了,那钱胖子是啥?卖膏药的。我实话跟你说,钱胖子压根就没来说过这事,相反,我们还亲自打电话问钱胖子,意思这事能不能撤案算了,娃儿毕竟小。可你知道钱胖子咋说,钱胖子说,该咋办就咋办,还说我们是不是收人家钱了,这个王八蛋!
金子请了几天假,和黄伢子的父母跑了几天县上,可仍然没啥效果。金老师回来后,很少说话,阴沉着个脸。学校的老师每天看见金老师在学校里走来走去,头低着,有时会取出随身带的小录影机在这录一下,在那录一下,然后就往镇上跑,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老师们都理解金老师的心情,出了这事情,搁在谁班里都不会好受,更何况,金老师对学生就像父子一样,父子连心哪!
钱胖子找到金子说,我确实跟派出所的人说了,可人家不放人我也没办法。金子转身就要走,可被钱胖子拉住了,钱胖子说,咱们和解吧,金子看着钱胖子。钱胖子说,你把那帖子撤了,把市长信箱的东西也撤了,我以后叫车间的声音小些,咋样?金子不说话。钱胖子仿佛下了很大决心,说,我知道你的心思,说着看了眼站在边上的胡老师一眼,你不是喜欢胡老师吗?我就把胡老师送给你,总行了吧?金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啪的一声,钱胖子的脸上已挨了一巴掌,胡老师冷冷地看着钱胖子,说,你妈个X!
金子去了镇上,进了一家网吧,打开各大网站,发现自己发的《学校被工厂侵占,学生无法上课》帖子和照片以及视频都在显要位置刊登。金子难得高兴起来,他想起胡老师,想起胡老师的愤怒,也许胡老师并不是他想象的那种人,班上接连出的这些事,胡老师都跑在前面,一个女人,也真难为她了。
9
春天说来就来了,荒芜的田地一下子就绿了,绿得乡亲们满心欢喜。再过些天,就要栽辣苗、烟苗,点花生、玉米。金老师也在自己的那片地上忙碌着,却看见胡老师慌慌张张跑过来,胡老师跑到地边,说,你咋不接电话呢,人都急死了!金子紧张地问,出啥事了?胡老师说,不好了,张疙瘩中毒了,恐怕不行了。金子的头发竖起来,说,咋回事,咋回事?胡老师喘口气,说,昨天晚上,张疙瘩在食品厂加班,可能吃了过多的辣条,还有其他小食品,在一个地沟里躺了一天,今下午才发现,送到镇医院,现在正在往县医院送,听镇医院的医生说,耽搁的时间太长了,恐怕不行了。金子踢倒地上的水桶,说,谁跟着去呢?胡老师说,张疙瘩家里没人,刘老师跟着去了。金子扔了手里的锄头,说,走,去,去县里。
金子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县上回来,一下子就躺倒了。胡老师来看他,两人却说不出一句话。到了学校,钱胖子的厂仍是紧张地忙碌着,似乎一点也没受影响。金子愤愤的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倒跟没事人似的。胡老师说,钱胖子说出事跟他没一点关系,张疙瘩是自身有病,又不是在他厂里晕倒的。金子说,放他娘的屁,我就不信上面人的眼睛叫鸡粪糊住了,会听他胡说。胡老师说,昨天来了一拨人,听说是卫生监督管理局的,弄了东西说是化验去了。金子说,别又是走走过场。
金子去了张疙瘩家,张疙瘩的妹妹也跟去了。家里就剩下了老奶奶,金子帮着把屋子打理好,又去找了村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村长同意这些天村里每天安排一个人照顾老奶奶,钱由村里出。金子这才安下心,又去了县上。
这天中午,金子红着眼刚从校长室出来,看见胡老师站在一棵合欢树下等他。
金子刚和校长吵了一架,因为张疙瘩住院的费用,学校在支付了半个月的费用后,不愿再掏钱了。校长的意思和钱胖子的意思差不多,张疙瘩出事和学校没啥关系。校长还有一个意思,即使要负责任,也是食品厂的事。金子说,食品厂现在不是耍无赖吗?校长说,那也不该学校出,咱一个穷学校,哪来的钱。金子说,那也不能就这样看着娃娃断了药,那不是要娃娃的命吗!校长说,那你说该咋办?你去看学校账上有没有钱。金子说,上半年钱胖子给的租赁费不还在吗?校长说,那钱早就花光了。金子说,我们咋都不知道,可就花光了。校长的声音有些尖利,说,学校花钱一定要你知道吗?一定要跟你汇报吗?你说你咋这么多事啊,你看看,这好好的学校,让你给弄得整天不得安生。你再这样下去,我也保不了你了!金子怔了下,说,你保护我,你保护我什么。校长摆手说,不说了,你出去吧。
金子去找钱胖子,钱胖子的办公室坐着一个陌生人。钱胖子看见金子,主动介绍说,这位是咱们省报的郑记者,说来我还真得感谢你呢,他看了你在网上的反映,来做了调查,写了一篇报道,你给斧正斧正,说着把几页打印纸递给金子。金子扫了一眼,新闻的题目是《借鸡生蛋致富有方》,金子知道这个记者又被钱胖子给拿下了,一时气得说不出话。
金子鄙夷地看着那个记者,把文章扔在地上,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信了。钱胖子骄傲地说,信了就对了,这有钱就是能让人变成鬼,也能让鬼变成人。你是想变成人还是想变成鬼?金子看着记者说,我啥也不变,我就是一个人,谁也别想让我变,你那些臭钱对我不起作用。记者忙站起来说,你们有事先谈,我走了。
屋里只剩下钱胖子,钱胖子说,又想给我找什么事?金子说,张疙瘩的事你管不管?钱胖子说,他生病和我有啥关系,我为啥管?我是他爹,还是我有钱没处花了?金子说,钱胖子你嘴上积点德,你敢说不是你的责任?张疙瘩是吃你的辣条中的毒,医生的诊断书上写明的,你敢不承认?钱胖子说,哪的诊断书,拿来我看看,如果诊断书真的这么写着,我一定管。金子说,你说的是真的!钱胖子说,我说的是真的。
金子转身就走,钱胖子却喊住金子,说,你可得快点,听说你马上就要调走了,调令还没下达吗?那些人工作效率也太低了,整天就知道喝茶看报纸。不过,我还真舍不下你,这几年,没有你在背后推着我,我这事业还干不了这么大呢。你走那天,言一声,我一定去给你饯行。
金子回到大门口,发现大门又被堵死了。金子在堵门的车上踹了几脚,然后去翻大门,衣服却被尖利的铁护栏给挂住,怎么也撤不开,伸手去拨挂住的衣服,手一松,人却从上面掉下来,摔得半天都没爬起来。
张疙瘩因为用药不及时,还是死去了。
往家拉的那天,金子和胡老师去了。张疙瘩尸体蜷缩,被白布盖着,看上去更小了,就像刚生下来的婴儿。张疙瘩的妹妹哭得跟泪人似的,跟车去的几个人都是哭,这孩子太可怜了,也太懂事了,可他为啥就死了呢!
金子蹲在张疙瘩面前,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孩子的脸,心里酸痛,却一滴泪也没流出来。
张疙瘩本来可以不死的,可中间有几天因支付不起治疗费,停了药,把人耽搁了。
学校确实是拿不出来钱了,校长说话都带了哭音,甚至把自己的钱包都拿出来,里面瘪瘪的。金子再去找钱胖子,顺手还拿了一个石块,准备和钱胖子打架。金子的心里窝着一团火,即使钱胖子不和他打,他也要和他打一架。
也许只有打一架,才能祛除心里的怒气。前些天,金子和村长一起去了镇医院,要张疙瘩的病历诊断,可医院说啥也不给,最后总算要出来了,可上面说的根本没有中毒的字样。金子知道,医院把病历给换了。金子又去了县医院,结果也是一样。金子知道是钱胖子在背后动了手脚,金子知道找也没用,可他还是去找了。钱胖子耸着肩膀,说,那是你的娃子?你操那么多心干吗?金子说话都带了哭腔,金子说,就当你可怜他,积富行善,你出点钱,就可以救一条人命的。钱胖子撇着嘴,说,我出钱,我那钱都是捡来的?再说了,我出钱,不等于我认可这个事了?你他妈的金子,少在我面前装蒜,说的好听,你咋不把你的钱拿去救人呢。金子说,我的钱都花光了,还有学校的很多老师,学生们都捐了钱的,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你就帮帮孩子吧!钱胖子说,你金子也有求我的时候,可惜你求晚了,我都快见不着你了,你就省省心吧。金子走近钱胖子,两人的脸几乎都要贴在一起了,金子说,王八蛋就是王八蛋!说着从口袋里摸出石块。钱胖子后退一步,惊慌的说,你干吗?金子说,把去年你砸我那一石块还给你,说着把石块砸在钱胖子的脸上。金子看着血从钱胖子的脸上流下来,快意地地了拍身上的灰,转身走了。
钱没要来,金子也被派出所关了两天。由于钱不够,医院催张疙瘩出院,还停了几天的药,孩子最终没有保住。
金子和老奶奶商量孩子的后事,老奶奶只是木然的说,弄出去埋了吧。金子只好去找村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金子说,不能便宜了钱胖子那王八蛋,孩子因他死的,不能就这样算了。村长叹口气,说,你看他这个家,连一个顶事的人都没有,想要钱胖子认罪,那得跑断腿呢。再说,就是跑断腿,也不一定能弄翻钱胖子,那人手眼通天呢,工厂的事你跑了这多天不还是这个样。金子说,情况不一样了,现在出人命了,只要弄,就一定能把他弄翻。村长说,那谁来弄呢?这个家都没人了。金子说,实在没人,我来弄,我就不信这世上没有一点公理了。村长说,那你就去弄吧,弄倒了也好,赔点钱,这个家还能撑下去。金子恶狠狠地说,不但要他赔偿,还要让他的工厂从学校消失,让他去蹲监狱!
张疙瘩奶奶委托金子对张疙瘩死因进行调查和起诉的消息很快就传到钱胖子的耳朵里,听说金子不但聘请了律师,还找了公安上的人对尸体做了解剖。公安上的人还去了镇上和县上的医院,对原来的病历消失原因进行调查。更让钱胖子不安的是,前天突然来了几个人,对他的产品封存,并带走一部分,说是拿去化验。钱胖子急忙去县上打探情况,看来事情正朝着对他不利的方向发展。
钱胖子在上上下下的一通折腾后,最终找到了村长,和村长进行了长时间密谈。村长就把金子叫回来了,村长说,钱胖子同意赔偿,二十万,真不少呢。金子说,赔偿还不够,我要把他弄到监狱里去。村长说,算了吧,娃儿已经没了,再折腾也折腾不出一个娃儿来,还是赔点钱实惠,这样,奶孙俩以后的生活就有个依靠了。金子说,这事不能这样算了,钱胖子的厂一天不弄走,学生们就一天得不到安生,还会有学生跟着出这样的事。我要他的厂子和人都彻底消失。村长说,这法律的事我也知道一点,叫打了不罚,罚了不打,只能占一头。就算是你有能耐把他人弄进去,这家落啥?一点钱都落不到。你要替这家人以后的生活想想呢。金子突然说,那他为啥不找我说呢?村长怔了下,说,金子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好歹我也是个村长呢,也是娃儿的本家呢。金子说,那不行,我去找老奶奶说说。村长说,你不用去找了,老人也是这个意思,赔偿协议都签了。
金子晕晕乎乎往外走,后面还传来村长的声音。村长说,你把这些天的所有花费拿过来,还有你以前垫支的,都从赔偿款里支。这事全靠了你了,金子你是个好人呢!
金子突然站住了,他回头看着村长,哑着嗓音说,好人就是我在前面跟个傻瓜似的跑,你们在背后密谋拆我的台。金子说着哭了,双手抱头,蹲在地上,伤心得跟个孩子似的。
金子去学校,在大门处遇见了钱胖子。钱胖子笑眯眯地看着金子,说,咋样,不就是二十万吗?我有的是钱,你还能折腾个啥给我看看。金子冷冷地看着钱胖子,足有一分钟,然后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钱胖子,你去死吧!
张疙瘩被安葬的这天,也是金子拿到调令的这天,食品厂发生了火灾。正在下葬的乡亲们,看见食品厂的上方,一股股浓烟升起来,很快就遮蔽了天空。屋架轰然倒地的声音和人们竞相奔走的声音远远传过来。而在这杂沓的声音里,居然传来一阵阵读书声,从乡亲们的耳边轻轻划过,那样清晰,那样明朗,天籁一般!
责任编辑:张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