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居安(中篇小说)

2015-03-16 11:00喻之之
延安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房子爸爸

喻之之,女,80后。湖北省作协会员。第七届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代表,武汉市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长江文艺》《文学界》等。中短篇小说集《十一份爱》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1

“熄灯了熄灯了!要熄灯了要熄灯了啊!”

列车员一边喊着一边拍着床铺走了过去。袁安躺在中铺,在灯光的阴影里轻轻松了口气。如果是这样,再睡上一觉,她就可以到家了。这次跟戴主任出来,她像一根被拉满了的弓,时刻紧绷着。这下,她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

戴主任是报社有名的才子,社长的心腹,如日中天的新晋领导,风度翩翩又健谈,这次他带队来省城报道电视问政,一战告捷,难免高兴,正和几个记者在下面聊天。他从棱镜计划谈到薄案,再说到民主与体制,又说到世界杯,每一句话都能切中时弊。可袁安却在火车的摇晃中想到了陈留,这个此刻她最想见到的人。

当初陈留追她,她也犹豫过,可还是抗拒不了他的热情和那会温暖人、融化人的笑容。他会是我最后的那个人吗?有时候袁安会这样想想。想象两人怎样在一起,怎样做饭,她会烧鱼,他是喜欢吃鱼的,只是他喜欢吃她烧的鱼吗?饭后两个人一起洗碗,周末包一顿饺子,当作一周的早餐……一起逛街,然后……或许会生个孩子……然后朝九晚五,急匆匆送他上幼儿园、小学……然后一起等待高考……这样平淡过一生,这就是袁安心底真正渴望的幸福。想一想,如果那个人是陈留,似乎也还不错。

就在袁安的胡思乱想中,车顶的灯熄了。来来往往上厕所、洗漱的人少了,稀疏的讲话声变成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只有火车在哐当哐当往前慢慢摇。一切静下来后,各种气味向袁安涌来,泡面的甜腥味儿、鸭脖的辛辣味儿,还有鞋子和脚的臭味儿……

也许,这才是人间烟火气吧。袁安想。陈留的脚会臭吗?他看起来那么洁净,都像有洁癖似的,肯定不会。若会,我会强迫他换袜子的,上午换一双,下午再换一双……想到这儿,袁安笑了,笑过之后,倒在黑暗中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尽管这黑暗中的胡思乱想没有人能察觉到。

突然,她那伸在毯子外的左脚,被人捏住,狠狠摸了一把,袁安马上从床上弹了起来,准备大喊一声:“谁?哪个混蛋?”

可就在话要脱口而出的那一刹那,她愣住了,因为那个影子就在床头站着,不惊不惧地站着,与此同时,那被捏过的感觉再次在脑袋里细细回放……大拇指捏住脚背,食指轻轻地在脚心一刮,从趾尖处慢慢滑了出去。那从容不迫的感觉镇住了她,那个动作是那么地不慌不忙、有恃无恐,甚至从脚趾尖上划过时都是在慢慢地把玩。突然间袁安像是明白了什么,她强行咽下了就要从嗓子里冲出来的责骂,空洞地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从她的床边走了过去。

在黑暗中,她似乎看到了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冲他眨了眨。

袁安重又倒了下去,顿时睡意全消。

她的左脚心在不断重复那猥琐地一刮,连脚趾尖都对那划过的指头记忆犹新,令她恶心得汗毛倒竖。她用右脚背蹭着脚心,想把那可恶的感觉赶走,可它还是湿腻腻地粘在那儿,像童年时代见到的一只又一只鼻涕虫爬过那里,袁安感到那儿快要生出霉斑了。

她手里捏着手机,辗转反侧,烦躁不安,想给陈留发条短信,可他是多血质的白羊座,冲动又多疑,想了想,还是没有。

给妈妈或向南发?

向南是袁安的弟弟,亲弟弟,可实在是难以启齿。

一只没洗的臭脚,有什么好摸的?难道有怪癖吗?袁安想,但想一想,据说有前清遗老喜欢女人的小脚和裹脚布,那看来怪癖是一脉相承的,也没什么好奇怪了。只是,为什么要摸她的脚呢?

这一摸,也不是没预兆。

这一路上,袁安一直在逃避他,回避与他的目光接触,每当目光相碰的时候,不论是人满为患的体育场、博物馆,还是酒店的餐厅、前台,甚至下车时的一低头,他总在向她眨眼睛。他的媚眼抛得并不高明,眼睛迅速地一闭一开,带动了满脸的皱纹,以至于她不想用“抛媚眼”这三个字来形容他那动作。她害怕他这明目张胆地示爱,她相信任何人只要看见了他这个动作,循着他的目光找到袁安,就会确凿无疑地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瓜葛。可是!其实不是这样的,袁安清清白白,她甚至愿意用尊严和生命起誓!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用不惜玷污自己的方法来玷污她?

也许不是玷污,而是另一种方式的占有?袁安纠结得无法自拔。

袁安想不明白。老妈的短信又来了,她又一次拯救了纠结的袁安。老妈说,向南又找人借钱了,她不知他每月的钱都干什么去了?没见他交女朋友,没见他大吃大喝,衣服也没两件,每一件T恤他都是洗到发黄变形,他为什么要那么多钱?他的钱干什么去了?他不会变坏吧?

向南十六岁时,曾写过一首诗,只有三行:

大城市

大城市里 高楼林立

我们却依然

走在地上

这首诗被刊登在风城日报副刊版的头条位置,可从此之后,他却不再写诗了。而现在,袁安进入了这家报社,他已经颓废到了荒唐的地步,在外面晃着,搞摄影,看上去是风光无限,微博和朋友圈频繁更新,不是香车就是美女,再就是美食,可就是没拿一分钱回家,反倒隔三差五地找妈要。最近在袁安的阻止下,他没找妈要,倒找乡亲们借上了。

袁安看了看,短信上显示的时间是11:44,也就是说,妈到现在还没睡着。想到妈一个人在家里,叹一口气,翻一回身,却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袁安就有种说不出的心疼。

袁安只好勉强回了一条短信,说:妈,您放心,您的儿子是不会变坏的。

妈没再回短信了,可袁安却是半夜无眠。

2

呜……火车又慢悠悠地长鸣一声,但这一声里带着的是放松,是懒散,是结束任务后的惬意,袁安听出来了,火车到站了,终点站,风城。

清晨的小城是空旷的,是睡眼惺忪的,路上不多的几个行人,也全都一幅刚睡醒的样子。袁安心情很好,半年前,她刚在小城买了房子,并简单装修了一下,把妈妈接过来了。想到在风城终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窝,并且能和老妈团聚在一起,她就不禁小声哼起歌来。

大学毕业后,袁安从H市回到了小城,她喜欢小城一年四季变幻着的风物,她喜欢出城不远就可以看到田野,喜欢四月飘在风中的刺槐花,喜欢端午节有欢喜团和静静开在庭院门口的栀子花。袁安也离不开妈,她想离妈更近一点儿,她可以照顾她。

袁安应聘到了风城日报,报社的工作她应付得来,只是,记者们都不是善茬,关系并不好处理,而且,当一名记者,和她当建筑家的理想相去甚远。有时候袁安从报社二十四楼的窗口看出去,看到都是绿树蓝天映衬的红色屋顶,那一栋栋的房子,真像积木般小巧可爱。在建筑师眼里,房子就应该是这种感觉吧?没当成建筑家,但站在报社大楼里,得到的也是一样的感受。这是老天爷对我另一种方式的弥补吗?袁安想。

刚到小区门口,陈留的电话就来了。

“回了?”他问。

“回了。”她故意重复他的话。

“想我不?”

“不想!”

“嗯?……”他拖长声音吓唬她。

“不想!不想!就是不想!”

“嗯?——”他虚张声势,发出更大的声音吓唬她。

“那……好怕怕呀……”袁安只好配合着,装出很害怕的样子,“不是不想,是……是……是不想——才怪呢!”

陈留满意地笑了。

“瞧你那笑声!真……猥琐啊!”袁安反守为攻,“那你呢?想不想我啊?”

“不想!”陈留回答得更干脆。

“啊?”袁安大吼一声。

“还是不想!就是不想!打死也不想!”

“真滴?”

“真的!”

“真的?”

“真滴……”

袁安没辙,只得气呼呼地挂了电话。她进了电梯,按到九楼,可刚一出电梯,却看到陈留耍酷般地靠在对面墙上,他右手撑着墙,左手插在裤兜里,听到电梯开门的声音,故意夸张地一转身,一甩头,故作惊讶地说:“哎呀,美女!真巧呀!正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识——留个电话吧?”

袁安再也忍不住了,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那你说,你到底想不想我?”袁安还不忘那本旧账。

“想!想!不想才怪呢!”陈留在电梯里拉了拉袁安的手。她终于偷偷地笑了。

“笑什么笑?想笑就笑出来撒,还要偷偷的!”

袁安抿了一下嘴,想把笑容咽回去,可是甜蜜和咳嗽一样,是忍不住的,一下没绷住,她笑得更灿烂了。

陈留是个搞笑高手,只要有他的地方,就有欢声笑语。他和袁安是在一次朋友的生日聚会上认识的,当时K歌,她正独自霸着麦克风,他主动跟她合唱了一首,他说他也喜欢周董的歌。后来就聊上了,却发现除了歌曲,他们还有更多共同的爱好。比如说,他也喜欢曹操。

袁安喜欢曹操,是因为爸爸。爸爸爱饮酒,豪饮高歌,举杯前,他常大声吟哦:“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当时还真有叫杜康的酒,可是几十年过去了,这酒却也跟着爸爸一起烟消云散了。

谈了几次曹操后,陈留开始追袁安了,可袁安却不敢接受。倒不是陈留家条件多么好,只是他们在完全不同的环境里长大的。他是小城里的独生子,父母都是丝绸厂里的工人,父亲是副厂长,工厂倒闭后,他调去了街道办事处,现在是公务员。母亲去了学校,几年前办了内退,现在主要在家打牌、养花、跳跳舞。他能理解袁安心里的那块隐痛吗?他不能,就像他看见袁安每天省吃俭用攒钱很不理解一样,他会问:工资月月有,存钱干嘛?问得袁安哑口无言。

可袁安的生活太清苦了,她多么渴望阳光、温暖和欢笑,所以她没法拒绝陈留。他们在一起了。

3

自从袁安买了房后,他们的关系就不知不觉地进步了一大半,有一天陈留送袁安回来,老妈正好在家,他们就这样见面了,陈留表现得大方得体,母亲似乎也很喜欢。再后来,袁安过生日,陈留带了蛋糕盒鲜花来,就算是正式见面了。

这天,陈留也跟着袁安进屋了。妈正在沙发上看电视。

“李倩倩呢?”袁安问,李倩倩是大弟弟的女朋友。袁安把母亲接过来后,弟弟自然跟着过来了,然后弟弟的女朋友也跟着过来了。一般情况下,这个点儿,她应该跟妈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的。

妈朝她和袁安睡的那间稍大的卧室努了努嘴:“还睡着呢,让她多睡一会儿。”

“啊?妈,你怎么能让她睡我们的床呢?”袁安的火气腾地一下就起来了,她有洁癖,一想到自己的脸、自己的皮肤挨着别人睡过的地方,她就要起鸡皮疙瘩。可眼前陈留在,又不好发作。

她烦躁起来,去推卧室的门,可门只开了一角,还没看到床上如何,就闻到了弟弟身上那股浓烈的油脂在狭小的空间挥发的味道。她一阵脸红,赶紧把门拉回来,可还是看到了弟弟甩在门口的一只倒扣着的拖鞋——由此可见,他当时是多么的急不可耐……

“妈,你!他们!”袁安心里一股无名怒火腾地一下就起来了,可叫她如何当着陈留的面说妈呢?

她的脸涨得通红,欲言又止,陈留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站起来,说:“我们走吧,让阿姨安静地看会儿电视吧。”

陈留总是这么体贴,让袁安心里的火消了一大半,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跟着他出门了。

李倩倩也不是坏人家的女孩儿,只是母亲死得早,奶奶带大的,多少还是缺少点儿管教。母亲平时对袁安很严,说女孩子要行得正,坐得端,是绝对不允许在外留宿的,可她对李倩倩却是另外一番标准,只要能让她在这儿留宿,她就尽量给他们创造机会和条件,好像自己很开放似的。

袁安知道,如果刚才陈留不在场,老妈肯定会说:怎么样了?你不是出差了吗?我一个人睡大床?……我让他们睡得宽敞一点啊!……怎么了,怎么了?你今天回来了,今天不睡不就是了吗?

她知道,妈是觉得自家条件不好,想快点把生米煮成熟饭,好让向南安定下来。而现在的熟饭,意义已经不同了,不是一次两次就能煮好的!

“怎么了?在想什么?”到了餐厅,虾都上上来了,袁安还在出神,陈留拿筷子轻轻敲了一下她握着茶杯的手背。

袁安撇了撇嘴巴,没做声。

“好了啦,不要想了,你总是要离开那个家的。”陈留一只手拉住了袁安的手,另一只手给她夹了一只虾。

袁安正准备拿起筷子,给他夹一只时,却听到他喊:“放着别动,我来!”

“你一个呀!我一个!我一个呀!我一个!我一个呀我一个!……”他嘴里念念有词地舞动起筷子来,夹着虾在袁安和他的碗之间穿梭着,忙活得可带劲了,看到他碗里的虾都漫出来了,袁安准备动筷子吃了,可低头一看,自己碗里还是只有一个。

“你!”袁安不干了,佯装生气。

“袁安大人,稍安勿躁,让老臣先替您尝尝,看有没有毒……”话还未说完,他便装作一副毒发身亡的样子,倒在了沙发上。

对于他的调皮,袁安常常没有应接的办法,让她觉得自己很痴,自己怎么就没有幽默的天赋呢?

有一回加班,没有旁人的时候,袁安跟程敏之说,问她该怎么应对,她说:“如果再遇到这样的时候,你就高声说:服务员,这厮已毒发身亡,拖出去挖个坑埋了吧。——他自然就要‘醒了。”

程敏之是单位有名的“老处女”,36岁了,至今还没结婚。袁安不明白,她什么都好,学历、长相、能力都不错,人缘也还可以,怎么就一直没找到疼她爱她的人呢?刚进报社时,袁安以为她很难相处,处处小心谨慎,可后来却发现她虽然做事严谨,但人却很宽容,尤其是对她,也许是相同的成长环境,共同的奋斗遭遇,她打心眼儿里关心着她。

有一次陈留送花给袁安,装作花粉过敏而死的时候,袁安试了试这招,果然有用,陈留竖起左手来,说:“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

“怎么抢救?”袁安走过去,低头问。

“需香吻一个!”陈留突然跳起来,双手勾住袁安的脖子,对着她的嘴巴,狠狠亲了一下。袁安愣了,很快涨红了脸。那是她的初吻。

她轻轻打了陈留一下,赶忙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一杯茶的时间,袁安还在脸红心跳,她不敢看陈留,但陈留却一边品茶,一边微笑着欣赏着她,待她抬起头来时,陈留说了句:“袁安,你真美。”

她又嗖地红了脸,直到耳根。平时憋着的那一股女汉子的狠劲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4

房子带来了一切美好:舒适的栖身之所,亲人的团聚,家的温暖,和陈留确定了恋爱关系……自从搬进新家来,袁安觉得好事接二连三,连敏之姐都说:“哇,袁安!买了房就是不一样呐!连走路的步子都带了弹性呢!”这是敏之姐的比喻,但袁安的确知道自己的脚步变轻快了,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尽管有那么多麻烦等着她。

可是,好日子没过多久,李倩倩怀孕了。

对于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袁家的三个人是三种表情。向南是错愕,袁安是惊讶,只有妈,是掩饰不住的兴高采烈。

“她终于如愿以偿了。”这话本该是袁安的心里话,可弟弟趁去厨房盛饭的时候,偷偷跟袁安说。

袁安白了弟弟一眼,但她心里想:妈的阴谋诡计总算是得逞了!

李倩倩倒害怕了,她一个劲地嘀咕:这叫我怎么跟奶奶开口啊?她是个老八股,会骂死我的呀!

妈一边喜笑颜开地给李倩倩舀汤,一边安慰她,说:“不要你开口,我去跟你奶奶说!这接下来的事咯,都交给我了!”果然,她买了好烟好酒,还有一提又一提的脑白金,准备上李倩倩家提亲去。

当然,去提亲前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跟袁安长谈。妈要袁安把房子让给向南结婚。

那天晚上,袁安在赶稿子,很晚了,妈也小心翼翼陪着她,没有睡,一会儿端汤,一会儿端茶。等袁安关了电脑,要上床的时候,却看见妈靠在床背上打盹,头发披散了,里面的白头发都露了出来。不知不觉间,妈已经是一个老人了。

袁安呆呆地站着,妈却自己醒了,她拍了拍枕头,说:“睡呀,非。”妈喊他们仨都是只喊一个字,“袁安”喊“非”,“向南”喊“南”。

袁安高高兴兴脱了衣服,躺到老妈身边。

“非呀,妈想求你件事儿……”

袁安一愣,不知妈有什么事要说得这么严重,用“求”来说,她仰起头来看着她,等着她往下说。

“非呀,你看,这李倩倩的肚子大了……老家的房子……”妈没把话说完,等着袁安往下想。

妈的意思是:老家的房子旧了,给向南结婚,肯定是不行的……

袁安把头埋在枕头上,想了半分钟,说:“那个小房,可以给他们的……我也没做书房,反正看书写稿也是在飘窗上将就……”

可妈沉默了半分钟,说:“李倩倩……想要的是这个房……”

袁安瞪大了眼睛,脑海里马上跳出“鸠占鹊巢”四个字,对于无耻到这种地步的人,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袁安瞪着眼睛呆了半晌,买房的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那切肤的拮据、疲倦和辛苦又一次卷土重来,她的眼睛出着神,嘴巴却不由得一字一顿地说:“你告诉她:做梦!”

袁安气得掀了被子,侧过身去。他们怎么能无耻到这种程度呢?他们不知道这房子是她买的吗?她咬碎了牙齿省吃俭用买的房子,他们竟然想就这样占了去?我这真是引狼入室啊!

“我也是觉得她过分了——可她现在不是怀着孩子了吗?那是我们袁家的骨肉啊。再说,那间房,也是太小了,连张一米八的床都隔不下,一米五的,还要靠床摆……”袁安侧过身去了,可妈还是没有睡,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

“她现在大着肚子……太窄了,连个身都转不过来呀……”

袁安闭着眼睛,没理妈,老家的宽窄大屋,还冬暖夏凉呢,那不仅转得开身,将来小孩出生在院子里骑马都可以!妈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替李倩倩考虑,却从未考虑过她这个亲身女儿的感受。

她还在说:“他们要是结婚了,我就回老家去,你一个人住小房,还是宽敞的,对你也没影响……”

原来母亲是这样理解这一切的?袁安感到好无力,她一个人在外求生的艰难,对家的温暖的渴望,母亲从未明白过。

“谁都想要一个温暖的家,谁都想住宽敞的房子,可这不是通过掠夺别人的得来的?妈,我原来租的房子,你不是没去过,我是如何地省吃俭用、如何地含辛茹苦,才买了这么一个小房子的?就凭您一个转不开身就要我把自己的房子让出去?”

袁安的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她从来没对妈这么大声过,身体像突然变了个泪球,眼泪想从喉咙里、眼睛里各个地方喷涌而出。

“唉,好了,不说了不说了!这不是跟你商量吗?就这么激动!”妈竟然拉下脸,转身扯了被子睡下了,留给袁安一个冷冷的脊背。

袁安的心一下凉到了冰点,原来,母亲心里根本没有这个女儿,她辛辛苦苦买的房子,她想据为己有,竟然连她申辩都容不得。

一串眼泪终于从袁安的眼睛里掉了出来,轻轻砸在枕头上。

左边的眼泪淌过了鼻梁,热泪变成了冰凉冰凉的,流到了右眼里,然后又淌过眼梢,掉落在枕头。

5

其实袁安搬到新家来,才一个多月。

河边那一片绿树掩映、白墙红瓦的小积木里,有一间阁楼,曾经是袁安的“知难阁”。那都是菜农们自己建的房子,袁安在上面租了一间。冬天冷、夏天热,“难安”极了。袁安不知道爸爸为什么给她取名为“安”,是希望她一生平安、安稳?可她却感到,客居风城,难安。

入夏的第一天,房子漏水了。而且,在这个一望无涯的雨季,似乎没有停歇的迹象。

那天晚上,袁安睡得很晚,临睡前还把第二天的采访提纲重新整理了一遍。可是睡下后没多久,铺天盖地的雨就来了。风携着雨从一望无际的田野里横扫而来,带着夏天特有的暴戾和蛮横,它们撞击着门窗,敲打着屋檐,仿佛要把屋顶的红瓦掀去。

袁安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了,她想:没事的,瓦下还有一层楼板,不会有事的。

可这捣蛋的雨,就像要证明她是错的一样,马上开始滴滴答答漏到床顶来。床是学生的上下铺,袁安在上铺放了个盆子,她又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慢慢睡去,她实在太累了。

夜雨敲盆底。

可随着雨越来越大,漏的地方也不止一处了,她把脸盆、脚盆、漱口杯,都用上了,而且声音也越来越大了,她实在睡不着了,只好爬起来看书。

她刚把手伸到书上去,不觉就吃了一惊——书打湿了!书是竖着插在靠墙的地方,没想到有一股雨水沿着墙下来了,几乎把书全打湿了。这可怎么好?袁安连忙爬起来,在箱子里找到了一条干毛巾,一本一本把书蘸干,她四下里看了看,往哪里放好呢?窗前是靠不住了,已经像喷泉一样喷了一桌子的水,鞋架上也在漏水,这屋里唯一干燥的地方,就是床上,她坐的地方,她只好起身,把书全搬到床上。又把洗衣服的大盆子拿出来,放到床顶,把那些盆盆罐罐换下来,接在房里的其它地方。

就这样折腾了大半夜,袁安刚靠到床边打了个盹,天就亮了。

袁安叹了一口气,只好上班去了,她在这儿住了差不多三年,三年,就搬了三次家。第一次是房子里闹老鼠,总把袁安的工作服咬了,到了春天时,还到处爬。袁安赶紧搬家了,但搬了家之后,才明白,这块儿的房子家家都闹老鼠,因为紧靠菜地,田老鼠多,而菜农们自建的私房密封又不好,老鼠们稍稍耍耍锁骨大功就可以四处畅通无阻。袁安只好认了,在但凡有洞的地方,都用砖头或胶布封起来,这才消停了。可第二家还是没住多久,因为房东的儿子要结婚,要把整个三楼都腾出来做新房,袁安只好又搬了。第三回,又遇到了这十年难遇的雨季。

“袁安,买个房子吧,不论多大,总是个落脚的地方。”程敏之又在QQ上给她留言。她一看见袁安没精打采没睡好的样子,就知道昨天又漏雨了。

“……”这回轮到袁安不知道说什么了。

“灵魂总是无处安放的,一定要为躯壳找个家……”

看到这句,袁安的眼泪差点儿下来了,还是敏之姐最明白她的感受。

买间房吧,灵魂总是无处安放的,一定要为躯壳安个家……这句话印在了袁安的脑海里。

这几年来,眼睁睁看着房价攀升,袁安不是没动过买房的心,只是,她觉得自己的钱似乎应该有更大的用途,她希望有朝一日能给向南开家影楼,或者成为一笔小小的原始资本,她甚至比向南更渴望功成名就,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要替爸爸活着,要为爸爸扬眉吐气。可这一次,敏之姐的话,真的在她心里留下涟漪了。

每次逛街,袁安都会接到好多卖房的宣传单,只有这个楼盘的名字打动了她:悦城安居。

想到了这些,袁安一个人去项目地址看了看,没想到这样一个小户型也能看到河,袁安站在阳台边,看到永南河白浪奔涌,她再也没能遏制住想起爸爸和他未建完的房子。房子已建好,配套设施正在完备,袁安一低头,看到楼下工人正在搬树栽花,而河对岸有风吹过来,河边的意杨次第低了头,又次第扬了头。又一阵风起,裹挟着青草的气息向袁安涌来,“好凉快啊!”袁安伸出头去,风柔柔地吹着,轻轻掀起她脖颈后的长发,一波又一波地舞动着。那一刻,袁安的心被柔软地打动了:多么温柔又善解人意的风啊。

袁安想,若爸爸在,爸爸也会希望他最心爱的女儿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爸爸会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在房子里喝酒唱歌,看大江东去,不一直是爸爸的愿望吗?爸爸说过,房子不应只是栖身之所……

爸爸会说:我袁伟建的女儿,就配住这样的房子!

袁安没有多想,没有跟陈留商量,只是给妈打了个电话,拿出多年从牙缝里挤出的积蓄,交了首付。

“那么省,把牙齿都咬碎了吧?”

那天交完首付,陈留和她上楼验收,待售楼小姐走后,跟她开起了玩笑。

“咬碎了牙齿怎么了呢?咬碎了牙齿和血吐。——老家就有这句话。”她说,“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是凭自己的力量在风城买了房子啊。”

“咬碎了牙齿怎么办?咬碎了牙齿我就吻你的牙床呀。”陈留两只手环过去,裹住裙子,不让风再吹起来,然后把头凑过去,轻轻亲了袁安一下,袁安一偏头,照着他啐了一口,说:“牙齿还没碎,小心你的舌头!”

陈留半晌才明白袁安的意思,等他明白时,袁安已经偏过头走到阳台的另一端去了,这时,又起风了,风从河岸吹来,猝不及防地掀起她的裙子,袁安惊叫了一声,赶紧用手按住了,轻声说了句:“这调皮的风!”可陈留不依不饶了,他走过来,替她挡着风,骂到:“这该死的风!”可是风没有理他们,自顾自卷起水泥地上的尘埃一溜烟似地向门口奔去,从大开着的门口出去了。

买房、装修,是一个多么艰难的过程,这中间的千难万难,袁安能跟谁说呢?妈从来没体谅过,她也不愿让妈知道,可现在,正因为妈什么难处都没看到听到,却想要袁安把房子让出来,她还提到了爸爸。

爸爸是袁安的软肋。

6

当年爸爸妈妈都是中学的代课教师,那年要精简人员,爸爸把办公桌背回家,他就南下打工去了,那是八十年代初,刚刚改革开放。爸爸开始学做木工,没赚到钱,衣食拮据。第二年,他斗胆借了一包烟,去当地拖拉机厂拉关系,几经周折,接到了第一份活,做工厂围墙。

很快,爸爸就凭他的直爽、开朗、热情,以及他一直具备的聪明才智,成了改革的春风吹到的第一批人。爸爸是一门心事要干大事业的,他置购了许多大型工具,跳板、钢筋、混泥土搅拌机,还有很多袁安完全陌生的东西。他的建筑队是公司的纳税大户,连年得奖,只可惜,他命里不济。

他南下时,袁安还没有出生。可并不妨碍袁安在一年年的企盼中认识了爸爸,他生性耿直,一言九鼎,义薄云天,他身边总围绕着一拨又一拨的朋友,他一回家,便成了全村聚集的焦点,人们说着、笑着,真心喜欢他,也佩服他,都巴望着爸爸把自家的劳动力带出去挣钱,孩子的学费啊、庄稼的肥料钱啊、女人的衣服,甚至老人的棺材板儿……那时候一家只能腾一个男人出去做工,而大多数都是建筑工人,砌墙的师傅、电工、木工、粉刷匠、油漆匠,还有和水泥、挑砖出苦力的小工,爸爸的工程队大,钱又现,那时候方圆多少里的村子都有人跟着爸爸,他们以跟着他为荣。他们那说到爸爸的语气是轻暖的、是柔和的。袁安就在这样的氛围中慢慢长大。

可惜爸爸还是死了,得了癌症,只有39岁就死了。他从八楼的楼顶跳了下来。

爸爸把矜持和骄傲种到了袁安的骨子里。这些过眼云烟一样的尊贵和富足,让袁安不听任何得道高僧的教诲,就明白一切皆是流水。那些在她面前显摆和卖弄的人,袁安打从心眼儿里可怜他们。——尽管他们不知道,他们甚至在想: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有多大的定力?

“你就像袁叔那棵树上长出来的丫子,太像袁叔了。”田有园对袁安说。他是爸爸以前的手下,跟着村里人去做学徒时才13岁,不过他那时候长得高,也没人查什么童工不童工的。爸爸那年包车去广东,工友们提前一天到袁安的家里集合,别的工友聚精会神地仰头看袁安家那台19寸的黑白电视,田有园却在下面教袁安打响指。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他看着袁安的父亲从楼上跳下来,看着袁安的母亲处理丧事,看着袁安求学和长大。他们都没有断联系。他觉得袁叔就像一棵被雷劈火烧过的树木,死了,但枝干还在,怒指苍穹,袁安从死干上长出新枝,而长得愈发地急迫和顽强。对,就是急迫,就是这种感觉,可惜田有园表达不出来。

袁安的心痛了一下,像有个小人在心里把她唯一敏感的那根神经猛拽了一下,可她还是笑了,笑得像一朵雨后的栀子花,她说:“我是爸爸的亲女儿呢,能不像爸爸吗?”

在多少个寒冷的、屋顶漏水的晚上,袁安彻夜不眠,她睁着眼睛盯着屋顶,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我是爸爸的亲女儿呢,能不像爸爸吗。袁安觉得爸爸一直在黑暗中陪着她,甚至不时用他那有着淡淡烟草味道的双手抚摸着她的头。只有爸爸仍然把她当一个孩子来看待。

袁安的身体里蛰伏着一只猛兽,它左突右冲地要出来。它是爸爸的灵魂。

爸爸曾是中学里的英语教师,一表人才,也有明亮灿烂的人生。他篮球打得好,乒乓球也好。他喜欢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也喜欢苏学士的“大江东去”,一本《三国》,他能从头讲到尾。

妈妈说,那年,袁安出生了,家里条件很差,爸爸就放弃了安稳的工作,南下打工了。

那一年爸爸在广州石碣搞开发,和甲方谈好,房子建好他占三成的股份,当然,在那个一切百废待兴一切要迎头赶上的年代,一切都那么急匆匆,没有什么范例可依,爸爸没有想到要跟他们签合同,因为那时候的爸爸,朋友是那么地多,他是那么地相信他的那群朋友。

房子建到七楼,应该封顶了,可爸爸爬到楼顶上去看了,发现旁边有条小河,他想啊,这房子要是还盖两层,就可以看到河了,在家里看到大河奔涌,对酒当歌,那才真是人生几何呢!依然是口头协议,爸爸在给甲方的主要人物打过招呼后,就开建了。

爸爸还是太浪漫了,在经过紧急会议后,甲方喊停,他们以与施工要求不符,停止了对爸爸的资金供应。爸爸想,大不了这两层我自己建、我自己买罢了。他不是科班出生,他不知道电梯这新兴事物出现了,七楼以上的房子要建电梯,甲方是决不允许这样的错误发生在自己开发的房子上的。就这样建建停停、停停建建,协商来,谈判去,爸爸的工程队歇了好久,还是得到了要拆房子的结果。建了又来拆,爸爸亏了好多,而且,就那一年,爸爸查出来得了癌症。爸爸真是个弄潮儿,那时候人们都还不知道癌症是什么,他就得了。

这样里打外敲,爸爸输得很惨,他从医院里跑出来,没有他,工地上震不住。

钢筋被人偷的偷拿的拿,油漆、涂料、水泥,但凡能搬得动的,都被人拿了,他们用不了,就拿去卖了。工地上只有几个人歪在工棚里打牌,民工们不再尊敬爸爸、吹捧他、奉承他,他们只是从扑克上移开一下眼角,扫一扫他,问:“袁哥,什么时候发工钱撒?”

巨大的龙门塔吊在雨里立着,混凝土搅拌机也停了。爸爸万念俱灰,爬上了八楼顶,在那个能看到河的位置,跳了下来。

可惜他跳下来还没有摔死,那时候建筑工地的脚手架还是竹子搭的,他掉到五楼的时候,被一根过长的竹竿挡了一下,竹竿弹了一弹,他的身体像个沙袋一样也向上弹了弹,才又重新落到了地上。他没有死,乌红的血从脑袋里咕咕流了出来,他还没有死,他还在说话,他想说什么?可惜没人听得清,他呼进呼出的都是血泡,他像一只缺水的鱼一样,扇动着嘴巴。白色的脑浆流出来了,他还没有死……可惜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别人听清了,爸爸说:救救我,我还不想死,我还想活……

可惜,他们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都围着嚷着:快救一救啊,半年的工钱还在他那儿呢……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上去。

爸爸的手向前伸着,趴在那儿吐了半个小时的血泡泡,才咽气。

妈妈告诉袁安这一切的时候,袁安多希望自己没有听到啊,她还只是个孩子,还只念小学,她承受不了,她不想知道这么多。她多希望她什么都没听到,她多希望爸爸一跳下来就死了。听到了这段话,就意味着她在一瞬间老了,被剥夺了童年、少年和青年,就在那一刹那,她就老了。在那一刻,注定了她一生都要背负这个家庭的重担。因为爸爸曾经跟她说过:你就是爸爸的未来。

她要替爸爸继续活着。活出个人样儿,把所有欠别人的都还了。

爸爸欠了别人半年的工资,不是一个人,是村里很多人,袁安由一个高高在上的施与者,变成了一个受与者。妈妈把爸爸的材料变卖了,折旧卖给了他的老同学,只卖了四万块钱,妈妈一人给了一点儿,意思了一下。

生活一下从天上到地下,可袁安还是一样渐渐地长大了,不过,她是活在屈辱中的,她内心的坚冰隐藏在微笑之下。袁安像渴望太阳每天照常升起一样渴望有一天功成名就替爸爸扬眉吐气。

7

袁安为爸爸扬眉吐气了吗?

她自己问自己,答案是没有。因为她只是一个小记者,在报社受同事们的气,出去还要受采访对象的气,有时候是人家的座上宾,但那只是他们有求于她的时候——要她把原本要曝光的内容隐瞒下来、或者是替他们唱些赞歌,写些广告文章的时候,而这些,袁安都不愿做不肯做。戴主任对袁安有重用的意思,可袁安不愿应他的点,因为她知道,那里面,或许藏着一支寒光闪闪的小钩。袁安只是一个小记者,在乡亲们眼里,她也只是个小记者,什么忙都帮不上,上次村里三叔在风城城乡结合部的房子遭强拆,人也被打了,乡亲们眼巴巴地给袁安打了电话,她也很认真地写了稿子,可就是发不了。向南呢?他就更不用说了,他一直是妈的一块心病,从大学毕业以来,他就没正正经经上过半年班,他从来没在一个单位或公司待过半年,现在在搞摄影,也是在网上接点儿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妈常常在袁安耳边叹息:“唉,这辈子,要是能给向南接个媳妇,我就算完成你爸交给我的任务了……”

这天下午,袁安陪着妈带着李倩倩去产检,李倩倩刚进到B超室,妈就在外面唠叨:“这孩子是怀上了,不知道能接进来不?”她指的还是房子。

妈经过了大风大浪,也知道向南的斤两,她已经不向往扬眉吐气什么的了,她只求能像个普通老太太一样,能抱个孙子、颐养天年就满足了。

“可要讨个儿媳妇,就非要我让出房子吗?”袁安嘟着嘴巴,小声说。

“李倩倩不是说了要房子吗?这你都听到了啊?”妈说,也许在妈的心里,李倩倩要天上的星星,她也要搭梯子去摘一摘的,——管她这把老骨头经不经摔!

袁安明白,除此之外,无论是向南也好,还是妈也好,也没有能力再去买一套房子啊?可是为什么就一定要满足李倩倩的要求呢?

袁安再问妈,妈就答不上来,其实妈心里是有答案的,只是她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她的答案就是:除了李倩倩这种缺心眼的女孩,还有谁看得上向南呢?这种缺心眼的女孩提的要求,你还不赶紧一口答应下来,好让他们把婚结了,不然,错过了,向南再去哪儿找个老婆呢?

可是妈的话,不敢跟袁安说,因为袁安一直觉得是妈惯坏了向南,是啊,那个十六岁能写诗的少年,去哪儿了呢?

那个朝气蓬勃又有点儿忧郁的少年现在只知道醉生梦死,你跟他谈什么大道理,他都点头,你跟他说什么,他就陪你说什么,可过了那天,他依然过他的生活,他常找你借钱,每次都声称要还,每次都可怜兮兮,让你自己不借给他都不好意思原谅自己的心狠。袁安有时候也想,弟弟是怎么了?那个忧郁善良的向南去哪儿了呢?她有时候也检讨自己,是不是自己过于优秀,让弟弟一直活在她的影子里,以至于他丧失了信心?

一个人能变成这样,答案肯定不是唯一的,是复杂的。可无论怎样,向南现在已经这样了,既然已经这样了,就得接受现实,那么妈说的,也许是对的,就向南目前的状况来说,他可能找不到更好的女孩了。可他为什么不愿意再等等呢?其实她和妈都可以再等等的,等过几年,说不定向南醒事了,突然发愤图强,遇到个好女孩也未可知啊?

可问题是:现在李倩倩怀孕了……

袁安突然觉得一阵难过,为自己的弟弟要娶这么一个女孩而感到难过,庸俗、浅薄、贪婪、自私自利……从本质上来说,李倩倩是配不上向南的,可是,她现在怀孕了,袁安突然感到非常内疚,自己为什么没想到这一层呢?当妈在实施这个陷阱般的计划时,自己怎么没想到过要阻止她呢?马上觉得自己是眼睁睁看着妈挖了个大坑,把向南的后半辈子埋了。

这样一想,袁安顿时觉得自己是有愧于向南的。

这样想着,她就决定要找向南谈一谈了。这不谈也罢,一谈倒谈出了更多问题。

袁安在小区花园里截到了晚归的向南,他正叼着一支烟低头赶路。

“喂,向南!”袁安喊了一声,招了招手,又在身旁的长椅上拍了拍,已经长成大人的弟弟仍然会心一笑,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坐到了袁安的身边。

“老姐,干啥啊?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弟弟把烟拿下来,低头在鞋帮子上磕了磕。

袁安看着天,天上的月亮快满了,一派清辉正洒在花园的七里香上。这情景,多多少少让袁安想起了家乡的秋天,月光照在收割后的田野上,她带着弟弟,还有许多邻居小孩在打过稻谷的光溜溜的打谷场上嬉戏。

“弟,你还记得家乡的打谷场吗?”袁安问。

“记得啊,你经常带着我们在上面玩嘛。”

“那时候多快活啊……”

“是啊,那时候多快活啊……”弟弟也说,说着,他也抬头出神地望着天。那时候,他是全家的大少爷,甚至是全村的大少爷——因为那时候全村差不多所有人都要到爸爸那儿打工。但他没说,反而说,“还提那些个干嘛,现在……现在也挺好嘛。”

袁安没吭声,在想,该怎么开口问弟弟:你到底爱不爱李倩倩?可向南却说:“姐,这些年,这个家,亏你了……”

袁安愣了一下,这是这么多年来,弟弟第一次跟她说这样的话,只听他又继续说到:“这个家,没你,就没这个样儿……这些年,我是亏待家里了,没做什么贡献,还尽让你们操心……”

袁安看着弟弟,心里生出些许的安慰,她在想,也许向南马上就要醒悟了呢,也许他马上就要发愤图强了吧。于是,她鼓起勇气说:“向南,你决定要和李倩倩结婚了吗?”

“这个……”这个问题倒让向南犯难了,他摁灭了烟头,挠了挠脑袋,说,“怎么说呢?我也没正儿八经地想过这个问题……她,她……她现在不是有小孩了吗?”向南的确没有想过,他搞摄影的,外面看着香车美女的风光,可没有一样是属于他的,美女见多了,把他的审美水平提高了,可他又没有能力正儿八经追一个,李倩倩追他,他本来是有些看不上的,可一来二去的,也就稀里糊涂地住到一起了。

“那这之前呢?你们谈恋爱,确定关系之前呢?你有没有想过,你有没有想过娶她,过一辈子你会不会后悔?”

向南想了想,说:“没有……没有想过……那时候嘛,就想有个女朋友,别人都有,我也想有一个,正好她追我……就这么简单。”

袁安愣了愣,心想:弟弟啊弟弟,你怎么这么糊涂啊!但埋怨归埋怨,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那你现在赶紧想一想啊!”

“现在?”向南又挠了挠脑袋,说,“现在……现在想,也晚了吧……”

袁家的人,到底还是善良的,向南看来是打算负责了,袁安低头想了想,也不再做声,她怎么能叫自己的弟弟逼女朋友打胎?

也许这就是缘分吧,他们之间,有着简单的糊涂的缘分。袁安挥了挥手,让向南回家了。她一个人坐在月光朗照的小花园里,树影婆娑,和她的影子叠在一起。

如果向南要结婚,把老家那栋老房子做婚房,显然也不太合适,房子已经太老了,要做新房,肯定也需要修葺一番,这花的钱,数目也相当可观,而且袁安已不打算让妈和弟弟再回老家去了,将来李倩倩坐月子,老家显然也不方便,别说是妈,就是袁安自己,也不想让爸爸的长孙在老家受苦的。

婚,肯定是要结在袁安的房子里的,可让不让主卧给他们呢?袁安想到了李倩倩,她实在是不想让她这个外人鸠占鹊巢,可她马上就要成为向南的老婆了,他们要风雨同舟共度一生,而且,她是他孩子的妈,就凭这一点,她也不能亏待她。让一对新人,窝在小客房,自己占着主卧?这来往的宾客看见了,像什么样呢?

想来想去,袁安得到了结论:婚,是要结的,必须结在这套房子里。如果要结在这套房子里,自己就必须让出主卧。

清风摇曳树枝。袁安坐在花影里,叹了一口气,不想自己捋来捋去,竟然捋出了这个结论,在自己看来那么别扭的结论,怎么就给自己捋出来了?

其实袁安不知道,有些时候,是不能太替别人着想的,完全站在别人的角度,就只能亏待自己了。

8

想好之后,袁安就让出了主卧,向南和李倩倩搬进去了。一开始的时候,李倩倩还一个劲地说:“谢谢你哦,姐!我和向南以后一定会对你好的!一定会孝敬妈的!”袁安一笑了之。向南也说:“姐……”袁安挥了挥手,让他把要说的客套话咽了回去。

一家人开始筹备向南的婚礼了,不断有新的东西搬进家来,不断有认识的不认识的朋友来家里玩,这个原本就不甚宽敞的小户型显得更拥挤了,袁安眼见着这个家向另一个方向滑动。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袁安说不清楚,但她感觉得到。比如说,她刚拿起桌上的一只水果,李倩倩就会说:哦,姐!别动!那是谁谁谁送来的,准备着要还礼给谁谁谁的。袁安下晚班,刚进到厨房,想找点儿什么吃的,妈就跟进来,说:诶,别动!那汤是炖给倩倩的,冰箱里还有剩菜……袁安进到卫生间,发现洗衣机也被换了,刚想看看,向南就说:诶!姐!这是李倩倩的嫁妆……这个水龙头要这么拧……

袁安发现,在这个家里,她变成了一个客人,动手也不是,动脚也不是,别扭得很。

后来,漂浮在小房里的空气越来越怪,袁安已彻底被他们当做一个客人“供”起来了,他们都对她客气,格外地客气,格外地把她当外人。

其实,这次真的是袁安误会了,他们只是想对袁安客气,想别吵着她,可这突如其来的客气,反倒让袁安觉得生疏和孤单了。

袁安有点儿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她每天小心翼翼地进出。有一天,妈终于找她说话了,妈说:“非啊,你最近不开心,是吗?是不是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袁安摇了摇头,看着妈,她在想:每次妈找她谈话,都是有事,这回,她又在琢磨什么呢。

“那我怎么看你在家总板着个脸呢?——是不是嫌弃李倩倩把你的房子占了啊?”

“怎么会呢,妈!我既然让出来了,就不会再在心里别扭着。”

“那……”

妈不再说什么,可这套小房子里的怪空气并未被清除。

有一天,袁安下夜班后回家,隔着防盗门,都听见了小家里其乐融融的笑声,她不觉也受到了感染,不知不觉在脸上浮现出一朵微笑,可当她推门进来的时候,三人的笑声都戛然而止,传到半空中的笑声都被他们吞了进去,大张着的嘴巴伪装成一个个的呵欠,他们捂着嘴巴、伸着懒腰、站起来,关了电视,回到各自的房间里去了。

袁安不知道怎么得罪他们了,她愣在门口,自我检讨了好久,也没想到自己错在哪里了。她只得换了拖鞋,含着眼泪,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里。她拴了门,打开电脑,给陈留在QQ上留了言——同在一个屋檐下,袁安连给他打电话的空间都没有。

恰巧陈留用手机挂着QQ,他“哦”了一声,然后沉默了好久,才说:袁安,好不是那个好法,你妈也不是那个做法!

袁安不吭声,其实她是想听他劝劝自己的,可惜,她找错了人,陈留是她的男友,是她将来要携手一生的人,她的也就是他的,他怎么可能叫她看淡呢?

他是小城里的独生子,两百亩地里的一棵独苗,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是怎么宠着他长大的?他怎么能理解袁安这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呢?他不是坏心眼的男孩,但他绝对是一个自私的孩子。

他继续说:哪有这么偏心的妈?把女儿的房子给儿子结婚?你买房是怎么买的,她不知道吗?她给过你一分钱吗?你是咬碎了牙齿省出来的钱呀,她也忍心?!你弟弟是她生的,你不是她生的吧?

……

袁安不敢吭声,她怕一开口,自己的愤怒也会喷涌而出。

恰巧这时候田有园的电话打过来了,他说:“路过你家楼下,看见你家的灯还开着,听说你弟弟要结婚了?”

“是……”袁安说。

“怎么不通知我?怕我送不起礼?”

“怎么会呀,你说什么呢?这请柬不是还没印好吗……”

“开玩笑的,我就在你家楼下,备了份薄礼,我就不送上去了,免得吵醒了你妈妈……”田有园说。

“那好,我马上下来。”其实袁安知道,他是怕自己的工作服太脏,在她家没地方坐。正好,下楼去,袁安也可以跟他聊几句。

果然,田有园穿着一件沾满粉尘的工作服站在楼下的亭子里。

“你坐啊!”听到袁安这样说,他才迟疑地坐了下来。

“恭喜啊!”他双手递上红包。

袁安凭着职业本能,捏了捏红包,知道分量不少,可她又不好说什么,只好说:“破费了……”

“呵呵,我算什么破费,你这个当姐姐的,才真是……”话说了一半,他又收住了。

“怎么不说了?看来,我让房子给弟弟结婚,村里人全都知道了?”

“嘿嘿,”田有园又一笑,低着头说,“这么好的榜样,村里人全部当做养女儿的榜样,给自家的女儿说了呢!”

袁安不知道田有园这句话里包含的到底是表扬还是讽刺,她什么也没说,沉默了半天,才问:“你说,我这么做对吗?我该怎么做?”

“你不该这么做!”田有园站起来,一字一顿地说。

袁安看着他。

一个屋檐下能生活祖孙三代?田有园亲手给袁安装的房子,他知道,那小房子是不可能的!袁安已经退让了一步,让他们在自己的房子里结婚,让出了主卧,可是等孩子呱呱坠地了,她再到哪里容身呢?袁安是巴心巴肝地对自己家人好,她哪想过自己呢?可是田有园知道,他生活在更低的底层,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他从小看着她像公主一样美丽骄傲,又看着她一朝从云端跌到了地下,可这满是灰尘和荆棘的地上并没有把她摔碎,她带着微笑又站起来了,这份微笑和坚韧太让人感动了,他没法不去喜欢,没法不去不顾一切地想呵护。

田有园细细地跟袁安说来,听了他的话,袁安仿佛才醒悟,如果按照自己的思路,她将来就只能睡在沙发上,妈要招呼小孙子,她能让爸爸的长孙睡在客厅里吗?

“那,现在怎么办呢?”袁安有气无力地问。

“办法当然是有的……”田有园干的是装修的活儿,各种新房子旧房子的纠纷,他听得太多了,他开始给袁安出主意。

这时候,袁安才知道,他今天不是来送礼的,他也不是因为怕衣服脏把她家的沙发坐脏了,才没上楼的。

9

房子是悦城安居,可袁安还是住在“知难阁”里。

田有园给袁安出了主意,让妈把房子接过去,按揭他们还,首付再慢慢还给她。本来袁安还犹豫不决,可随着李倩倩的肚子越来越大,她知道田有园预测的残酷的将来马上就要在眼前变成现实了。

在袁安的小房子里,向南的婚礼办得热闹而体面,老家很多人都来看了,直朝妈竖大拇指,说妈的闺女养得好!李倩倩家也来人了,妈还客气地留她奶奶在这里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袁安很识趣地自己抱了枕头去睡了沙发。

袁安跟妈摊了牌,她以为妈会推辞一下,因为房子毕竟是她买的、她装的,——开口的时候,她只是想提醒一下妈,这婚也结了,该给向南一家找个住处了。可没想到,妈一口答应了,她说:“也行!也是该给向南买个房子了,我手上收的礼金,还有个一万多,把老家的房子一卖,也总有个一两万……找三叔借点儿,找四姨借点儿……”妈倒开始盘算了,“也差不多能有四万多了……”

袁安的心彻底凉了,田有园是让她逼向南一家走,最不济是把房子按现价卖给妈,可妈算的只是袁安交的首付!这一年来房子升值的价值不说,袁安还白搭了装修款进去了啊!

袁安在想,妈到底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她不能这么坑她吧?可房价飞涨,她是知道的啊?特别是风城,以前大城市房价疯长的时候,没怎么动,大城市停歇了,它反而一直不停往上蹭。她买菜时也接到过几张宣传单,回来后,她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研究了半天,然后叹息一声,说:要是在你买房时买了就好啊!这……这这……

她不能这么坑我吧?袁安想。

“妈……”袁安的心彻底寒了,但她不能再让妈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她要跟她把账算一算。妈是养育了她,但妈不能把她再吞回肚子里,连骨头都不吐!

可就在这时候,李倩倩喊妈了,她喊肚子饿了,妈应了一声,说:“唉,我的小祖宗哎,来了!”妈偷偷带李倩倩去熟人的私立医院照了B超,她怀的是个“带把的”,把妈高兴死了,李倩倩的一切召唤,她都当是长孙的召唤,袁家的血脉、袁家未来的接班人啊,所以妈一口一个“小祖宗”叫着,把袁安恶心死了。

袁安把妈拦着,她看着妈,拿出了她平生所有的勇气,看着妈,直视着妈的眼睛,说:妈,你不能这么坑我吧?您给我首付,就把房子买过去了?

妈上下打量了袁安一眼,眼里射出袁安不再熟悉的冷峻的目光,问:“那你想怎么样?跟我算算清楚?”

袁安心里又一惊,她没想到妈会这样说,她目光有些胆怯了,她差点儿低了头,可妈逮住她不放,说:“算一算你从出生到大学、花了我多少钱?算一算我怀你十月,受了多少罪?算一算我把你奶到三岁,你喝了我多少血?算一算……”

“妈!能这么算吗?”袁安勉强支撑起一股勇气,大声说。

“怎么不能?”

“那你怎么不跟向南算?”

“你要我跟向南算?我怎么跟他算?扒他的皮抽他的筋吃他的肉?”妈的意思是向南没有钱,怎么跟他算?可妈偏不这样说,偏要说得狠狠的。

袁安终于不吭声了,可妈还要加一句:“那是我养命的儿子!我还指望着他养命呢!”

袁安低了头,无力地看着地面,这自己省了又省、比了又比、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又大方又便宜的地板砖,还没踏热半年,就要搬出去了吗?她又硬撑着说了句:“可是……”

“可是什么?”妈无情地打断她的话,说,“村里多少女孩初中没读完就出去打工挣钱养家、供弟弟读书?你能?我供你读到大学本科,把向南都荒废了!”

袁安想说,那些女孩都读不进书,向南是自己成绩不好……可妈没容她说,就继续说到:“我生你养你一场,这房子我就住定了!我非要住!我要住在这里,向南一家也要住在这里!”

妈说了这句,袁安倒平静了,她已经知道妈的真实想法了,看来是无法沟通了,自己是非让出去不可了,成天在这里碍手碍脚,最终也还是要让的,不如早点儿让出去,早点儿得个安宁,早点儿另做打算吧。

袁安不吭声了,妈一甩手出了房门,砰地一声把门带上了,声音很大,把袁安吓了一跳。

可袁安心里再不会震惊了。

10

向南的孩子呱呱坠地了,只几天,他就会冲着袁安笑,袁安看见那双长得像极了向南的眼睛,她没法不对他好。而且,她想,对妈好吧,就这最后一次了,这最后一次把所有的账都还清,以后决不再这么软弱了——我自己还有能力,有工作、有前途,——戴主任不是对我越来越好了吗?

庆幸的是,房东的那间阁楼还空着,向南帮袁安把所有东西搬了回去,在门口,他抽了支烟,他说:姐,这个家亏欠你的……将来……

袁安挥了挥手,打断了他关于所有将来的承诺,她勉强笑了一下,说:“别老由着李倩倩,对妈好一点儿。”向南使劲点了点头。

冬天来临的时候,风让小城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颜色,风城的秋天本来就冷,那一年来得更为猛烈。

袁安迎来了她人生中最为寒冷的一个冬天。

就在那个冬天的傍晚,风卷着雪花和枯叶在小巷里飞舞,陈留送袁安到了楼下,却磨磨蹭蹭不肯走。

“怎么了?”袁安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问。

“袁安……”

袁安没吭声,她本能地感觉到有危险在逼近。她想逃,但她没有,她想了想,反而鼓足了勇气挺身而上,她站直了身子,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你有什么事?想说什么,就说吧。”

可陈留仍然开不了口。他低着头,用鸭舌帽遮住了自己的整张脸。他犹豫着,又犹豫着,话在他的舌头上打着漩涡,可他不敢、不肯轻易地吐出口去。陈留喜欢袁安,可他不能理解她的软弱,也不能承受她身后背负着的那个巨大的包袱,那是一家人,是祖孙三代的一家人,他害怕责任,害怕重负。

他是喜欢袁安的,打心眼里喜欢,可是,喜欢又有多爱呢?爱,是要很多很多的喜欢的,可他和袁安,还没有上升到那个程度。

袁安知道有危险,知道危险在靠近,可是她太年轻了,她不知道避让,反而迎上去,她在逼那个危险,她以为勇气可以把它吓退,可是她不知道,把它逼到了角落里,它是会更加凶猛的。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袁安尽力平静地又说了一次。

总要做一个了断的,也许,袁安那么坚强,根本不在乎我对她的伤害。对于她来说,我或许根本微不足道。陈留的话在心底打着漩涡。他想了想,终于开了口。

“我妈说,你家里,和你的弟弟……”陈留终于抬起头来,说,“而我,从小……”

陈留终于把话说明白了。是啊,爱,要很多很多的喜欢。要有多少的喜欢、多少的爱,我们才能奋不顾身地走到一起去?抛开家庭、门第、物质——房子和票子……我们要有多爱,我才能义无反顾地娶你?特别是,在一切都可以选择,一切都有更多诱惑的时候。

尽管袁安的脑袋嗡地炸了一声,但她还是在第一时间明白了陈留的意思。她的身子似乎要往后倒,但她挺住了,只犹豫了那么零点零一秒,她就清了清嗓子,在开口之前,还笑了笑,说:“那好吧。从今天开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说着,她转身进屋,随后带上了房东家的小木门,留下陈留一个人风雪地里愣着。

袁安不想哭,袁安觉得为这个一个男人不值得哭,但她还是哭了,在几天之后,一个大雪纷飞,她醒来却再也睡不着的夜里。

袁安躺在飘着雪花的知难阁里,睁眼看着窗外,有雪花映照,并不算太黑,还能朦朦胧胧看得见从天而降的飞舞着的雪花。这飘忽而至的冬天的精灵啊,你是那么轻快、洒脱、自由,可惜我不能。

她睁眼看着窗外,从半夜醒来,直到天色渐亮,一夜间,阳台上盖了一床雪的被子。袁安看着那雪被子越来越厚,衬着雪的背景也越来越明亮。东方发白了,小巷子里有第一个孩子起来,开了门,对着雪地大呼小叫时,袁安也起来了。

穿袜子时,袁安发现脚上起了几个拇指大小的燎泡,原来是昨晚太冷,她灌了热水袋,当时脚太冰了,隔在脚上不觉得,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竟慢慢烫起了泡。

无法,没破的不用管它,破了的只怕粘袜子,袁安想找个创可贴把那儿贴住,可惜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块,只好用纸巾隔在那块,再小心穿好袜子。

不知不觉,已是腊八了,中午戴主任请办公室几个人吃饭,袁安脚疼,走在后面,戴主任看见了,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袁安,怎么了?下雪路滑摔了?”

袁安已不再那么讨厌他了,在那个家里,人人都觉得她是强者,所以没有人关心她,反而是在单位,敏之姐和戴主任,总是有意无意地表示很关心她。——难得有人对自己好,为什么要反感呢?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连火柴发出的微微热量,她都觉得很温暖。

“没有,脚冻坏了……”袁安说。

戴主任皱了皱眉头,没有说什么,只难以置信似地重复了一次:“脚冻坏了?”

“是啊,难以置信吧……在这个年代……”袁安勉强笑了,自嘲道。

戴主任不再说什么了,也跟着笑了笑。

一顿饭吃下来,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倒是吃了饭后,戴主任一个一个地找人谈话,袁安最后进去的,进去之后,他看到戴主任的脸色有些特别,他请袁安坐下来之后,就直接说:“我没想到你家的情况是这样的……”

袁安在单位从不愿多谈家里的事,她只告诉过程敏之,显然,敏之姐已经跟主任说了个大概。

“你不要怪程敏之啊,是我问她的,我只是想关心关心你……”说着,戴主任顿了很久,他看到袁安没有异样的表情,就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袁安的肩膀。

“袁安,你为什么要拒绝我的好意呢?你知道,我是有能力关心你的……”

袁安笑了笑,站起来,从肩上拿下戴主任趁势放上去的手,说:“谢谢你,戴主任……”

11

没过两天,田有园送请帖来了,他要结婚了。

袁安很惊讶:“这么快就要结婚了啊?新娘子都没见过,保密工作可做得真够好的啊!”

“还快呀,你不知道我已经三十了?”

袁安一愣,脑袋里迅速反应过来,的确,他已经三十一了,在农村,三十还没结婚的男子,真是怪咖了。

袁安只好笑了笑,勉强说到:“男人四十还一枝花呢,不急不急……新娘子是哪里人?做什么工作的?”以前聚会,总是四个人,田有园、袁安、向南和陈留,现在只两个人了,袁安总觉得透着尴尬,因此不得不努力地找话说。

幸亏这会儿香辣虾上来了,袁安像得了大赦,连忙拆了餐具,给自己倒茶。田有园没有喝袁安倒的茶,他拿了筷子给袁安夹虾。

袁安笑着说:“哎呀哎呀,谢谢啦!”

但等她低头一看,眼泪却快掉下来了:田有园给她夹了满满一碗虾,自己碗里却一个也没有。

袁安只得再拼命地喝水,借喝水的声响和力道吸溜鼻子,把眼泪往肚里咽。

幸亏田有园低头不看她,也端着杯子喝水。他慢慢说:“是新村一队队长家的女儿,他家就一个女儿……大是大了点儿,可我也不小了……胖是胖了点儿,可袁安,你不也曾经胖过吗?……”

袁安低着头不作声。新村队长家的独生女,那肯定有大片的房子吧,袁安想,心里竟渐渐地生出一些安慰来。

“吃东西吧。”说着,他又给袁安夹了一只虾。

“至于陈留和你妈妈,你原谅他们吧。”过了很久,田有园终于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你又知道了?”袁安问。

“你的事,还有任何人瞒着我吗?”田有园笑了,又马上辩解说,“开玩笑开玩笑,别见怪啊。”

袁安又把头低下去了。

“这个社会,选择太多,你再优秀,也抵不上父母双方的退休工资,和一套房产……我说这些,你明白吗?袁安?”

袁安明白,袁安当然明白,以前不明白,现在也叫现实给教明白了。只是她低着头,不肯回答。

“袁安,我小学毕业,没读什么书……这你是知道的,可我希望,你会永远知道,有一个大哥哥在不远处关心着你,永远!”

袁安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掉在虾碗里,砸在虾米通红的背部上,眼泪很有力道,把虾米上的油冲开了一点,不过,油很坚强,只片刻,它们又聚拢了。它们在等待着下一滴眼泪。

但袁安强忍着,没让第二滴眼泪掉下来。

这一顿饭吃得如此艰难,不过,总还算是吃完了。而且,这是一个结束,再艰难,也结束了。

那天晚上,袁安又失眠了。

冷,还是冷,这彻骨的寒冷真是让袁安怕了。她睁开眼睛,盯着黑乎乎的屋顶,想着田有园的话,他让她原谅陈留,都已经结束了,我的人生,他那一页都已经翻过去了,还谈什么原谅不原谅呢?都结束了,就意味着没有交集了,没有交集了,爱与恨、原谅不原谅又有什么关系?那就像是对待电影里的一个人物,恨与爱已没有任何意义,袁安都懒得去想。

田有园不知道,就在昨天,陈留打电话过来了,他在电话里讪讪地说着,东扯西拉,絮絮说着他们从前的好,从前的快乐时光。袁安知道,他想重修旧好,可袁安没有作声,不等自己的耳朵起茧子,她就挂了电话。

对不起,陈留,我没那么大度,我没能原谅一个伤害过我的人。我可以原谅一个敌人、一个对手,他们站在他们的位置,给我难堪,让我为难,可我不能容忍,我全心全意投入的、不设任何防备的一个肩膀,在我脆弱的时候给了我一刀。

人生……人生,我能停下来吗?不能,所以我只能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所以,抱歉,那些错过的、错过的人和事,我只能错过了。

袁安想。

随着夜越来越深,被窝里的一点温暖,也渐渐散尽。脚上起的燎泡已经破了,很疼,她不敢用热水袋了。现在的两只脚,已冷到失去了知觉,她把脚翘起来,左手捏着右脚,右手捏着左脚,想给它们一点温暖,可脚太冰了,冰凉得真像一块冰,手上的一点儿温度很快被吸干净了,可还是冷。

彻骨这个词,真是好啊。袁安想,老家有个词,叫冷彻了骨,我终于知道是什么感觉了,那就是骨头缝里头透出来的一种寒冷,骨头缝都在向你喊着好冷好冷!

这房子在旷野里,才会这么冷,悦城安居的九楼,也有从旷野里吹来的风雪,悦城安居会冷吗?应该不会的吧,那新建的房子,不是吹嘘有外墙保温系统吗?即使没有,新建的楼房,密封也好,怎么会任由这北风呼呼地吹进来又呼呼地吹出去?李倩倩、弟弟和妈,此刻都睡在那栋房子里,他们都不会感觉到寒冷。

袁安这样想着时,就不由自主起来了,反正冷,反正睡不着,不如起来活动一下,反而会暖和些。可当她穿好衣服时,她就毫不犹豫地向着悦城安居的方向去了,一刻也不曾犹豫,仿佛她起来就是为了到那栋房子里去。

12

一个月前,向南的儿子做了满月,从此以后,袁安就咬着牙没有来过一次,她知道这样做不对,这样做多不大量啊:已经把房子给他们了,为什么就不肯来看看呢?这样不看一眼,不是既放弃了自己辛辛苦苦攒钱买的房子,又失去了妈吗?

道理袁安想得通,可她就是做不到。

这栋房子,留给她的,已经只剩下每月1475.30元的房贷和这把钥匙了,袁安攥着钥匙,像是要把它捏碎。当她冒着风雪,穿越了小半个城市,来到自己的房子里时,看到的是一幅温暖的熟睡图。妈和弟弟,还有李倩倩,已经住在里面了。

房子里很暖和,还响着均匀的熟睡的呼吸声。次卧里睡着妈,主卧里睡着弟弟和李倩倩,袁安只想站在门口,站在主卧的门口,看看这间本该属于她的卧室,从这个窗口可以看到永南河大河奔涌,从这个窗口可以看到永南大桥横跨东西,可以看到永南大桥上灯光闪烁,车流如织,如一幅流动着的《清明上河图》,从这个窗口可以看到对面狮子山上的永南亭,可以看到永南亭上祥云永驻……

袁安轻轻推了推门,永南桥上的路灯照亮了她的双眼,那橘黄色的灯光甚至都温暖了她的心。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她想站得笔直,不发出一点儿声音来打扰他们,可她的身子还是忍不住轻轻晃动着。她看着眼前的那张大床,那张简陋的大床,向南和李倩倩就睡在上面。自己的弟弟和侄儿,就睡在上面,自己能说什么呢?袁安看见弟弟的拖鞋甩在门口,倒扣着,他能想象出弟弟飞奔过去的样子,她真不忍心打扰他们,她弯腰把拖鞋拾起来,放好,轻轻带上门出来了。

她穿过客厅,走到阳台上,这个阳台,是最佳的观景处,想必爸爸当年也是站在这样的位置看见这样的风景吧?春天时风摆杨柳、夏天碧云满天、秋天时秋月扬晖……冬天时……冬天时,冬岭秀孤松……

而现在,袁安站在九楼之上,不就是东岭的一株孤松吗?

袁安彻底是一株孤松了,她把爸爸也丢了。

今天中午,田有园来,还给她讲了个故事,一个关于爸爸的故事。

十几年前,爸爸正红火的时候,工地上出了个事故,死了一位电工。对于这件事,袁安是有印象的,因为爸爸过年回家时,曾跟他的朋友们聊到过这件事。爸爸只说:当时是被电了一下,但还没死,被人背着下楼时,又摔了一跤,所以再送到医院去时,就不行了。

当时赔了两千块,就了事了……年前我去镇上,没想到走到镇口,正碰上他哥也去打年货,我老远看见他夹了个包,以为他要过来给我几拳,没想到他点头哈腰地走过来,只说:袁老板好袁老板好!爸爸又说。

因为是死人,也因为那位哥哥的态度,所以袁安记得特别清楚。可这个故事,跟田有园讲的,有点儿出入。

那个学徒,只有19岁,刚谈了朋友,家里父母都是不识字的老人,心里痛也没法,连最后一眼都没见上。他哥是个大队会计,来领了几千块就抱着骨灰盒走了。可他朋友那边有读书识字的人,听说还有一位哥哥在报社做记者,那位年轻的记者领着报社的几个朋友来你爸的工地闹。

要说呢,哪个工地经得住一查呐?你爸的工地上也的确存在许多漏洞,小记者不依不饶,扬言要给你爸曝光。你爸哪见得了这个啊,直接叫几个工人把他们揍了一顿,撵出去了。那时不是还有些拍你爸马屁的人吗?你爸那时候是纳税大户,是地方上的财神爷,有人跟报社领导扯上了关系,反而让那个记者挨了处分。

袁安没有作声,按照爸爸的脾气,当面打人的是他,背后使阴招的,肯定不是他。

那个小记者为什么闹呢?田有园接着说。因为他是那学徒女朋友的哥哥,听说,那女孩,已经大肚子了。在当时那个年代,出了这样的事,肯定是无脸声张的,可那家人憋着一口气无处发泄,自然找到你爸这儿了,可他们也没提这事,他们不说,你爸当然不知道……结果,就结下仇了。

袁安看着田有园,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么些,也许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袁安真的不想听到这样一个故事。

“其实,我知道,也许我不该跟你说这些,我知道在你心目中,袁叔有多神圣,有多伟大……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想要你防着一个人……”田有园慢吞吞说完,定定地看着袁安。

袁安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人,她脱口而出:“难道是他?”

“是的。”田有园肯定地点了点头,她不说,他也知道她猜对了。“我第一次在你们单位门口见他时就觉得怪,有一种怎么也说不清楚的感觉,是熟悉还是害怕?我也说不清楚……后来我就打听了一下,发现……”

一切都对应上了,袁安终于明白了主任的良苦用心了,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那并不高明的抛媚眼,在工作中、在火车上、在办公室……她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一切,都来源于爸爸。

这算得上是因果报应吗?站在九楼之上的阳台上,袁安看着黑夜中,黑沉沉的永南河在向前奔涌。前面的高楼还在建,探照灯明亮得像一个月亮,雪花在路灯下飞舞,像追逐嬉戏的蝴蝶。

风,从永南河刮过来,呼啸而过,带着戾气和嚣张,发出夸张的尖叫。而房内却一片温暖,隔壁房里传来妈的梦呓声,妈翻了个身,床板发出咿呀咿呀的响声,紧接着又是一阵咳嗽。袁安心里一阵难过,为妈,也为自己。如果是早几天知道这段恩怨,也许结果会不一样,可……

13

半个月前的一个下午,报社文化部开记者例会。开始前大家闲扯,说起袁安把房子让给弟弟结婚,都说她太好了太善良了,好得都有点儿那个了……那时候袁安刚跑完一个新闻,还在赶回来的路上,戴主任路过,听到了,他停住脚步听了几句,没吭声,直接走到自己办公室,然后打电话叫来了袁安。

袁安刚到楼梯口,径直去了戴主任的办公室。

“你现在住在哪儿?”

袁安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迟疑着没有回答。

“有困难为什么不跟我说呢?”戴主任又问。

袁安愣了一下,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愿意给她依靠的人,尽管……尽管这依靠不真实。是呀,不真实。袁安心里想,所以她尽力吸了一口气,站稳了脚跟,挺了挺腰板,挤出一个笑容来,似乎想说,没什么呀,我很好呀。

戴主任想告诉她:你别装了,虽然你什么都不愿在报社里说,但风城就这么大,你的事大家早就都知道了。可他想了想,也没有说,而是拿出一个文件夹扔在袁安面前。

“看看!”他只说了两个字。

是报社的福利房计划。报社近年在永南河对岸新开发了一个高档楼盘,袁安不是不知道,只是不知道这个高档楼盘外围有两栋小高层是报社的福利房。袁安往下翻着,她停在彩色效果图那一张,比悦城安居更高端、更美、更大气,停车场、网球场、健身房、游泳馆一应俱全,绿色植物高低错落,花坛造型别致……袁安摩挲着彩色的铜版纸,手微微颤抖了……她努力吸起来的那口气似乎不管用了,可……可……可……三个“可”,似乎是爸爸在说话,袁安终于又吸了一口气,说:“可,我不是正式编制……”

“是的,你是聘用的,可如果今年你能得到今年年终报社的‘无冕奖,编制和房子就都能解决了。”

袁安想了想,下意识地吞了一下口水,把文件放回到桌上,她知道,每年的“无冕”奖,只有一两名,竞争是非常非常激烈的。戴主任没听到袁安吞口水的声音,但看到了她抿嘴巴以及她眼睛里那闪烁着的迷茫和躲闪,这小动物一样的楚楚可怜和挣扎让他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铿锵有力地鼓噪着,这多年没有的鼓噪让他更加兴奋和激动,他只说了一声:“跟我来!”就推开了办公室的门,他吩咐外面的下属例会照常进行,他有个重要项目要跟袁安一起出去。

袁安懵懂地跟着他上了车,他把她带到河边的那片高档小区,他先带她看了一套小户型,然后又上了小区中心的那套复式楼,是精装的,一进门他就开了家用中央空调,等带她参观到最后那间大卧室时,她冰凉的手和脸已经暖和起来了,那双早已冻得麻木的双脚也已在他替她换上的兔毛拖鞋里温暖起来了。他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那温暖的空气仿佛一时让她缺氧,她几乎有点儿温暖得醉了,他很快得手了,就在她迷醉的那一刹那。

等袁安清醒过来后,什么都无可挽回地发生了。她站在九楼,脑海里抑制不住的老是重复那个画面:他撕扯着她的衣服,所有的衣服都半脱未脱……她终于明白,那不过是一场猥亵……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那么地肮脏,肮脏得自己不能接受自己的身体,她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膝盖磕着坚硬的瓷砖,她不觉得痛、也不觉得冷了,她把双手抵在墙上,脑袋一下一下猛烈地撞击着栏杆,悔恨撕咬着她的神经。

这个灵魂,不愿住在这个身体里了。

眼泪流干了,她扶着墙站起来,她摸了摸口袋,那里面有一把钥匙和一张卡,据说,那卡里有五万元,五万元,是另一套房子的首付,可她都没有勇气去证实一下,她很怕那张卡里只有两千元……

不该发生的发生了,想要得到的还没得到,袁安陷入一种痛苦的漩涡。

孩子,你是多余的。

一个人站在黑暗里,突然,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对袁安说。袁安惊了一下,又听到那个声音说:

是的,孩子,只有你是多余的啊。

就这么轻飘飘地一句话,袁安忍了好久好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不是因为多余,是因为她把爸爸也丢了,或者,爸爸把她丢了。曹操到底是曹操,他宁负天下人,也不愿天下人负他。

跳吧,跳下来,跳下来就一了百了。

袁安跟着那个声音,朝楼下看去,灯光如月亮的清晖,风卷着雪花在寒夜里飞舞。像一朵雪花那样从天而降吗?

是的,像一朵雪花那样从天而降。

是啊,雪花那么多,可都了无分量,雪花要去哪儿,风说了算。风有时候把它们吹到屋檐下,有时候把她们吹到树梢上,有时候被吹到水里,她们还没来得及感叹一声,就在水里化成了水。

跳吧,跳下来,就一了百了了。

心一横,跳下去,也就真一了百了了,这所有的艰难,这所有的要强和挣扎,就都不用了,还有那所有的悔恨……那多舒坦呀,那多舒坦呀!那不就像睡在温暖的房子里,躺在柔软的床上吗?

忽然,主卧室里传来了婴儿的哭声,袁南的孩子似乎是睡不舒服了,或者是饿了,他先是扭扭捏捏地哭,接着大声嚎了起来。孩子哭声一起,次卧室的灯就亮了,显然妈首先被惊醒了。她拉着了灯,出得门来,在主卧室敲了几下,喊道:“南,你们睡得这样死,也不看看孩子咋了?也不管啊。”一阵儿,主卧室传来了向南的梦呓般的答应声,接着似乎是李倩倩给孩子嘴里塞了一口奶吧,孩子咂着嘴不哭了。

妈站在门口,听到孩子不哭了,似乎这才安了心,她正在返身往次卧室走,走得几步,就又返回来,在主卧室门口对向南说:“南,我听见外边风嚎嚎的,十冬腊月天,你姐一个人住在外边,楼里也没暖气,肯定冻哩。赶天明你把毛毯给拿过去。”

向南答应了一句。

千万记得,不要忘了。妈似乎不放心又安妥了一句。然后她走回到卧室,接着拉灭了灯。

房子里重又漆黑一片,但这时仍旧呆在阳台上的袁安,她感觉到自己僵硬的身子正在溶化着,一下子开始变软,她不由自主地顺着阳台的边墙,缓缓滑了下去,蹲在了阳台的一角。她用双手捂住了脸,她感觉到此刻个人的眼泪正不由自主地从指缝间涌了出来。

责任编辑: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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